中国边疆学(第9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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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中华民族”的讨论,无论是“中华民族是一个”,还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其阐述的对象都是居住在中华大地上的“中国人”。是梁启超在“民族国家”理论影响下首先将其命名为“中华民族”,但这一命名虽然符合中华大地上主体族群凝聚的发展大势,但却和“民族国家”理论中对“民族”的认定存在一定差距,由此也导致了学界尤其是民族理论学界对“中华民族是一个”“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未能给予应有的肯定。回顾顾颉刚、费孝通等先生有关“中华民族”理论阐释,对其学理性做出评价固然是重要的方面,但明确区分两种不同的话语体系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今天似乎更应该给予充分关注。

恰如费先生所说:“民族是属于历史范畴的概念。中国民族的实质取决于中国悠久的历史,如果硬套西方有关民族的概念,很多地方就不能自圆其说。”然而,检索有关民族研究方面的学术论文,冠之以“中国传统民族”的论著比比皆是,几成中国学界的习惯用法。“民族国家”理论如果从梁启超创造性使用“中华民族”起算,才只有百余年的历史,面对数千年的中华文明而言实在难以用“传统”称之。而更为重要的是,在人群划分方面能够称之为“中国传统”的则是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理论化的“五方之民”,《礼记·王制》明确记载:“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湿,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脩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值得认真关注的是划分的标准是不同族群在“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等方面表现出来的差异,与“民族国家”理论存在较大差别。而更值得注意的是,记录中华大地上人类历史的浩如烟海的古代典籍,都是在这一“中国传统”人群划分基础上出现的“夷夏”“华夷”等观念支配下书写的,因此用当今“民族国家”理论进行解读是难以做到准确的。

当然,也有学者对此提出质疑,认为“民族”一词在称之为“正史”的《南齐书》中业已出现。中华书局本《南齐书》卷54《顾欢传》确实有:“今诸华士女,民族弗革,而露首(编)[偏]踞,滥用夷礼,云于翦落之徒,全是胡人,国有旧风,法不可变。”但该书其下有注则言:“‘民’南监本及南史、元龟八百三十作‘氏’。”据此,此“民族”完全有可能是“氏族”传抄之误所致,并不能作为“民族”一词已经出现的有力证据,更何况“民族国家”理论当时尚未形成。因此“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努力还是应该从“中国传统”着手。

中国古籍中虽然没有“中华民族”的用法,但“中华人”的用法却早已出现,可惜当今学者很少给予关注。《全唐诗》卷637顾云的《筑城篇》中有“西川父老贺子孙,从兹始是中华人”的诗句,杜佑所著《通典》在卷185《边防一》记述“濊”时,言“正始六年,不耐濊侯等举邑降,四时诣乐浪、带方二郡朝谒,有军征赋调,如中华人焉”。长孙无忌《唐律疏议》卷4中也有:“没落,谓中华人没落蕃中。”这些记载说明最迟在唐代已经有“中华人”的用法,而且从该词出现在唐诗之中的情况看,其使用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而且“中华人”和“唐人”“中国人”具有相同的性质,一定程度上说都是对唐朝主体族群的称呼。

梁启超在1902年发表的《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有:“上古时代,我中华民族之有四海思想者厥惟齐,故于其间产生两种观念焉,一曰国家观,二曰世界观。”[10]学界一般将其视为梁启超首次创造性使用“中华民族”的例证,结合清末国民国家建构呼声的高涨,梁启超在《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中做了进一步解释:“凡一遇到他族而立刻有‘我中国人’之一观念浮于其脑际者,此人即中华民族一员也”,同时也认为“故凡满洲人今皆中华民族之一员”[11],其所谓“中华民族”和唐代的“中华人”具有相同的性质,是指清朝构建国民国家的“国民”。《清德宗实录》卷562光绪三十二年七月戊申条记载了光绪皇帝“立宪”改革的上谕,其中塑造“明忠君爱国之义”的“国民”的表述。如果清朝可以依据国际条约中的表述称自己为“中国”,那么这个“国民”自然也可以称为“中国人”,此也应该是梁启超创造“中华民族”一词的主要根据。


[1]中国社会科学院长城学者资助项目“政权建构与族群凝聚”的阶段成果。

[2]参见金炳镐等《中华民族:“民族复合体”还是“民族实体”?——中国民族理论前沿研究系列论文之一》,《黑龙江民族丛刊》2012年第1期。

[3]有关“民族”“中华民族”的讨论,参见周文玖、张锦鹏《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学术论辩的考察》,《民族研究》2007年第3期;马戎主编《“中华民族是一个”——围绕1939年这一议题的大讨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等。

[4]《如何认识“民族”和“中华民族”——回顾1939年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讨论》,《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后收入马戎主编《“中华民族是一个”——围绕1939年这一议题的大讨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

[5]顾颉刚:《续论“中华民族是一个”:答费孝通先生》,《益世报·边疆周刊》1939年5月8日,转引自马戎主编《“中华民族是一个”——围绕1939年这一议题的大讨论》,第73页。

[6]马戎:《如何认识“民族”和“中华民族”——回顾1939年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讨论》,《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后收入马戎主编《“中华民族是一个”——围绕1939年这一议题的大讨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

[7]李大龙:《对中华民族(国民)凝聚轨迹的理论解读——从梁启超、顾颉刚到费孝通》,《思想战线》2017年第3期。

[8]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北京大学学报》1989年第4期。以下引用对此文的应用皆出于此,不再注明。

[9]费孝通:《关于民族问题的讨论》,马戎主编《“中华民族是一个”——围绕1939年这一议题的大讨论》,第64页。

[10]梁启超:《中国学术思想之变迁之大势》,《梁启超全集》第3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73页。

[11]梁启超:《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梁启超全集》第12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4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