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篇结 侵蚀
暗红色的伤口。血如拧开了龙头的葡萄酒、从细小动脉中不绝地向外泵着。地壳截面似的皮肤下、脂肪与肌肉间的夹缝中长出一排参差不齐的利齿。造成伤口的剑已经被腐蚀尽了。带着酸液的牙齿突破了衣袍与链甲、撕咬着漆黑的躯体。
下坠并不是个漫长的过程。两人的体重砸在峡谷底,所有冲击力都被勒伊承受了。几乎一切器官都碎裂不堪,成了一滩会流血的烂泥。
从眩晕中恢复,他没有犹豫、立刻开始了自我溶解。这是他最熟悉,也最擅长的事情。
夹杂着剩余组织、不成人形的变形怪从斗篷下流淌出来。他把被魔王造成的剑伤扯作口部,逼近了身边的敌人。
是的。魔王没有死、也并未完全失去行动能力。与此前遇到的魔族不同,唯独他的伤口是快速恢复着的。露出表皮的脊柱片刻便复原,折断的脖颈也很快端正了。勒伊好不容易以尖牙撕出伤口,雪白的肋骨也只一停滞的工夫,就再次被漆黑的皮肤所覆盖。
没有武器,魔王以戴着臂铠的徒手痛打他。每一拳都打得体液飞溅,捣年糕似将变形生物楔进开裂的地表。
咬噬。注毒。尖刺。腐蚀。紧勒。窒息。扭转关节。破坏脏器。搅碎大脑。承受着对方不知疲倦攻击的同时,勒伊把能想到的任何方法都试了个遍。
但是,他无法消灭它。
能轻易将魔族化作灰烬的圣剑,现在已经不知落在何处。他脱不了身,只能用尽浑身解数和魔王纠缠在一起。
互相残杀着的怪物。实在一副不堪入目的光景。
细胞被碾碎,痛苦在半流质的身体内发酵着。
脑干动脉中涌出的血液,逐渐造成了毁灭性的颅内压。勒伊还保留着人类组织、无法快速还原为史莱姆;他眼中世界变得昏暗,终于失去了意识。
但他的身体不曾停歇。本能性地,将敌人包裹了起来。
白色披风融化在鲜红粘液里。喉咙、鼻孔,耳道。消化液从每一个孔窍中渗透,每一根骨刺里注入。即便没有勒伊的存在,变形生物也能忠实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魔王想要怒吼。但喉咙中已经充盈了异物,无法发声;只是大张着口露出獠牙。黑雾似的身躯在与强酸对抗中,逐渐占了下风。被腐蚀着、侵蚀着,萎缩着、失去了人类的形态。只剩一团漆黑的阴影,在粘液包裹下蠕动。
裂谷底没有风。
在这阴冷,幽暗之处。进行着勇者与魔王的斗争。
所谓正义之战,也不过是两只丑陋怪物的互角而已。
世间之事,恐怕都是如此。
……
【守护。】
【我来守护。】
无声的话语,在勒伊耳边一遍遍回响着。
【精灵族最后的土地,由我来守护。】
【父亲死后,我便是城主了。但这又算是个什么城主?……我不想做。但,除我以外没人能做。】
【今年的地税是三成。城南的村落受了蝗灾。但,也是三成。我开城接受了难民。但我救不了所有人。看着一辆辆载满黑麦送去王都的马车,我又想起了他们枯秸秆般消瘦的脸。我才明白,自己也像对赤心王卑躬屈膝的父亲那样滑稽得令人反胃了。】
【亲兵里插进了人类的眼线。他埋伏得不深,任谁都看得出来。罗森已经进言了好几次。但我却我不能揭露他,把他送回赤心王那里去。我必须,装作什么都没察觉的样子。……真是耻辱。】
【拆掉了森林之神的神庙,原地建起了公正之神的教堂。从今天开始,城内就不再有精灵族祭祀自己神邸的地方了。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来镇压自己的同胞。今天来了信仰森林神的青年德鲁伊,想要刺杀我。我令罗森捉住他,他却用木藤剑自绝了。他不知道。比他更加想自绝的,是我这个公爵。】
【逐日王立下的平等契约早就成了一张废纸。我想把复原之神的人类牧师全都赶出城去。我想把拿自己当奴隶主,在街道上鞭打精灵平民的小贵族们全都送上绞刑架。但我不能。我必须忍耐。十年也好,百年也好,甚至五百年也好。只要我还活着,只要这片土地还属于我们。精灵族,不会永远都是人类的仆从和附庸。一定不会。】
【又让矮人族的工匠重修了我的剑。但依然不必开刃。他们很讶异,我的铁剑一百多年来都没有生锈。我对他们说,只要在两万次日升之前的每个夜晚、一次也不曾倦怠地用旱麻油擦拭,无论什么剑都不会锈。至于它的刃,我迟早会自己来开。】
【我始终对子民们教育着。他们不是奴隶。他们是独立的,足可以自傲的精灵族。但他们已经不相信我了。似乎连“精灵”二字都成了骂辞。但不必焦急。我们最不缺乏的,就是时间和耐心。】
【城内上层多半已经被世世相传的人类充斥了。我看着这一切,放任他们在精灵的土地上为所欲为。赤心王死,长青王受位时,我没有作为。而长青王驾崩,金龙王受位时,我也歌功颂德。的确。精灵族已经习惯了畏惧人类。但,失去了一切的人最为无畏。我已经舍弃了民众,但他们的一切怨恨都将指向艾布里德王室。我把他们逼到底层,逼到绝境,逼他们拿起武器。尊严不是乞求得来的。终有一日,这片土地上的精灵族会用阔刃剑颠覆自己的命运。为此,我将背负一切罪恶与骂名,不择手段。】
【夺回本该属于精灵族的一切。这是我一生的价值。哪怕战争失败,哪怕故土满目疮痍;无论对手是人类也好,怪物也罢。我,不会放弃。】
【因为精灵族最后的土地,只能由我来守护。】
粘液痉挛着。
勒伊苏醒了。
画面。语言。耻辱、决意,悲哀。未曾实际接触过的一切正在侵蚀他的精神。
而他,在吞噬着过去。
“罗森。”
他寻觅着。
“罗森!放下你的剑。”
视野一片黑暗。但景象却映在视网膜里。
一片乌云之下,战火与硝烟中的那片土地。那片他守望了百年的土地。
两万精灵的鲜血,染红了眼中的世界。
他失去了所有的棋子,一败涂地。偌大的旷野上,只剩寥寥两个身影。
而他们的敌人,却是一座城池。
“我要冲锋了。后退吧。从此以后,你就不再是我的亲卫。”
他在血泊里挣扎,摸索着自己的佩剑和马匹。他必须回去。为了实现自己的诺言,也是为了无数为了这场战争而死的同胞们。
只要他还活着,战争就没有结束。
“您不能去。我们唯一的阁下,不能再毫无意义地死在这里——”
“我是这里的领主。我生命的意义,与这片土地同在。你逃跑吧!我已经害死了太多人。不要再死在我面前。”
“……请容许我,第一次违抗您的命令。”
“——蠢货。”
“是的。我将为您而死,阁下。”
亲卫不再直面他,策马冲锋了;只留下一道无法挽回的身影。
就像所有为了这个败北者而牺牲的人那样。
无畏,而无悔。
“罗森!!!”
他把手伸向那身影,想要挽回;
却碰到了再熟悉不过的,链甲的触感。
他睁开了眼。
四顾无人。
面前已然空荡荡的衣铠上,插着一柄无锋重剑。
……
这里是大裂谷的底层。
仿佛做了一场梦。
勒伊拔出了大剑。难以言喻的感受涌上心头,他的手却一下子被烫伤了。
丢下剑,看着自己的掌心。无色的火苗渐渐熄灭,皮肤上浅薄的黑色印记也紧接着消失了。
【刚才,我到底……】
他很费解。
那是一段不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不。我到底是谁?】
他连这种事都分不清了。
记忆太过真切。血的味道,剑的触感。王冠的重量,现在都不曾从他皮肤上消去。
他从胸口伸出一条眼球腕足,看着自己。
藏在黑暗中的,还是那张疲惫、黯淡无光;即便带着果决的棱角,也掩饰不了目中迷茫的脸。
“……勒伊。我是勒伊·苏尔盖特。”
站在此处的,依然是那个生活在虚拟世界中的变形怪物。
他找到自己沾满血污的粗麻斗篷,重新穿在身上。表层已经被腐蚀了的王冠,就放在那身空空的链甲上。
那两样物件给了他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能看到主人的脸庞。
现在,勒伊不得不承认了。
他吞噬了对方的记忆。
或许,用灵魂二字来形容更加合适。
回想起来,在森林中。他总是能将猎物的遗骸运用地得心应手,恐怕也应如此解释。
但与之不同的,昆虫的灵魂相当弱小。这一次的对手却拥有着极其强大的意志;正因其执念之深,才支撑他得以不断再生魔族之躯吧。
这意志让勒伊恍惚着。现在相比于自己,他反而更加担忧这片土地的未来、追忆起亡于战场的同胞了。即便那并不是他的同胞,也无法改变。
他已经不像自己了。
“——爸爸!!!”
将他唤回现实世界的,是一声稚嫩的呼唤。
挥舞着双翅的银色身影从远方浮现,眨眼间便猛地扑在勒伊胸膛上。
“……糸拉依。”
勒伊一瞬间便找到了自我,和他的本来目的。
“怎么了?”
“爸爸刚才,又不见了。”
幼龙在怀中抽泣着。
“……啊。我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说着,糸拉依忽然用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刚才,还有很苦很苦的人在这里。也不见了?”
“是啊。不见了。”
“爸爸也变得有点苦味道了。糸拉依不喜欢。”
“……对不起。”
“可是,爸爸就是爸爸。”
幼龙也不顾斗篷上的血污,钻进父亲怀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勒伊抬头,仰望裂谷之间的一线苍穹。
天是阴沉沉的。
不过与这里相比,却明亮得耀眼。
“就如他们所愿,留在这片大地之下也是不错的。”
勒伊低身轻抚王冠与链甲,闻着金属的冰冷味道,越发握紧了自己的双手剑。
“?”
糸拉依不明白父亲在说些什么。
“我们回去吧。”
在他脸上的,绝对称不上释然。
返回地表,沮丧的三人都是一副无比惊愕的模样。
“……苏、苏尔盖特先生!”
幼龙挥动着展开后足有两米多长的翅膀,把父亲缓缓放在平地上。转而双翼又恢复了原状,这似乎也是龙族能力的一种。
其实,他把攀爬岩壁使用的八根蜘蛛节肢全都仍在了峡谷里。最后这一步只是掩人耳目,他可舍不得让糸拉依这小家伙把自己拉上几十米高的悬崖。
“您……没事吗?”
迎接他的自然是难以置信的目光。
“——呼。我、我还以为……”
希娅莉塔一下子坐在地上,抚着胸口长舒一口气。回想起之前的情景,泪水又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涌出来了。
“也不是值得哭的事……抱歉。”
勒伊对女孩子的泪水手足无措。
“……真的是苏尔盖特先生吗?”
嘉兰布莉安用怀疑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个遍。
“当然。又不存在幽灵之类的东西。不,或许存在也不一定……但我不是。”
刚刚确认自己吞噬了他人的灵魂,勒伊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再次靠近、实际拥有摩挲了勒伊的皮肤,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您果然,是位不可思议的人。”
“能停留在[不可思议的人]的程度上我就很开心了。”
“呜哇,竟然没死。本来都准备分开行李回家去了的。失望。”
从另一人那里传来的却是落井下石。
“你根本没有人性。”
勒伊并没察觉到,可可洛有意掩饰了眼角一点盈盈的光。
他走到希娅莉塔身边,把她拉起来。不自觉回头,却在嘉兰布莉安手臂上看到了几道绽裂的血痕。
“伤,没事吗?”
“……恩。谢谢你的关心。”
悬崖上已经没有魔族,只留下一柄马刀。既然没有圣剑,它们多半是被投入悬崖里了吧。要把剩下的那两骑亲兵解决掉,当然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见到险些伤害到父亲的武器,糸拉依气鼓鼓地抬起脚丫,把留在悬崖上的马刀也踢进了深渊。
没有回声。
“总之,意外情况结束了。圣剑也完好无损。收拾一下,我们还是尽快上路比较好。”
勒伊转而向所有人讲道。
现在,他更加想亲眼看到魔王城的模样了。或许,这也是因为那副灵魂留在他身上的执念也不一定。
“上路……您不是已经杀死了魔王吗?”
“他不是魔王。他是——”
勒伊笃定地说出刻在自己记忆中的名字。
“阔剑城领主,格拉迪奥大公。”
……
“……格拉迪奥,大公?不,但他明明是魔族!为什么——”
迟疑了两三秒,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的希娅莉塔才慌乱起来。
“……我也不知道。但他的确是,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可可洛正以满溢着好奇心的目光望着他。
然而看向嘉兰布莉安,对方眼中似乎却已流露出一丝明悟。这让勒伊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
只是一秒钟。察觉到勒伊视线的她立刻作起惊讶状。即便已经察觉到了异常,这迅速的表情变幻还是差点将他骗到。
但也不知怎地,他现在并不想多作追究。
“竟然连死者也成了魔族……那么,魔族究竟是什么?”
嘉兰布莉安问。
“这里面存在的秘密比我能想象的还要多吧。无论事实怎样,我们都得去魔王城调查才有机会解开谜题。”
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马车再次驶上正途。
所有人的伤口都得到了嘉兰布莉安携带的神术卷轴的医治,勒伊衣服上的血污也被洗去了。
艾布里德王室所能收集到的一切卷轴古物,都集中在几个小小的箱子里。
这样优渥的条件,只是为了斩杀魔王而准备的。
他正了正衣襟,下意识地去摸挂在腰间的宽刃铁剑。
但,那种东西并不存在。
他不是格拉迪奥大公。只是一介勇者,贪婪到连他人的灵魂都不放过的怪物。
但是。
魔族究竟是什么?
吸收灵魂这件事,又是贪婪二字就可以解释了的吗?
异样感始终挥之不去。
窗帘之外,过去与现在的画面不断重合着。麦田与荒漠。绿荫与枯树。溪流与枯谷。记忆中的世界怎么也对不上现实,手臂的轮廓也忽隐忽现。
这不是既视感,反而是他对于自身的认知崩坏。像是一场醒不来的梦境。要再次熟悉起【勒伊】这个名字,恐怕还得花上不少功夫。
无法控制自我,让他觉得慌乱。
但这种感受,也远远不是第一次了。
这或许是存在什么关联的。
他决定。从今以后,不会再轻易吞噬活物。
这样想着,又不为人察觉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一团没有温度的无色火焰,在他的掌心里燃烧着。
自从放下圣剑以来,一直是这幅模样。
【我不是魔族。不能是魔族。】
他紧紧攥起了拳。
而为了证明这一点——
【我绝对会结束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