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步主义四重奏”:坂口安吾系列(套装共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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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紫大纳言

昔日在花山天皇时代,有位人称紫大纳言的男子。此人身形痴肥,就像赘肉恰巧汇聚成人形一般。虽已年过五旬,但他远近驰名的好色性情依旧不减分毫,每晚都四处与女人幽会。东方发白之时,在他归家的路上,有时女子可能仍在回味那一夜春宵后的余韵,久不入睡,径自站在外廊上望着晨景出神,这幕若是让他瞧见了,他便会悄悄来到竹篱底下偷窥,这已成为他的习惯。如果对方起疑,发声询问“是谁”,他便模仿鸡或老鼠的叫声,这也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不过,有时他也会说一句“昨晚令你回味无穷对吧”,实在很不风雅,不像是一名寻芳客应有的举动,不过他乐在其中。而躲在竹篱边的草丛里,腰部以下为露水沾湿,他也丝毫不以为意。

当时,左京大夫[13]致忠的四子,名叫藤原保辅,此人个性蛮横。他拉拢自己的外甥右兵卫[14]齐明,结交了一帮狐群狗党,就此成为盗贼的头目。以伊势国的铃鹿山和近江国的高岛为根据地,横行诸国,甚至涌入京都,见人就杀,掳夺美女,纵火烧屋,劫掠财宝。此人亦即现今恶名昭彰的“袴垂保辅”。

袴垂的党羽不但武力强大,连前来讨伐的军队都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其无法无天的行径更是极尽残忍之能事,无半点风雅可言。由于他们向来都分头横行,一个晚上在京都东西两边引发火灾,又在南北的路上,不分贫富贵贱、男女老幼,见人就杀。人们视其恶行为魔风吹袭,闻风丧胆,每到日暮时分,京都大路上便不见通行的人影,只见众多蝙蝠在黄昏中来回交错地飞行。

平安京善感的少年郎,虽然除了恋情外,无其他事可挂怀,但前往与佳人幽会的夜路危险重重,纵使再怎么自认风雅,追求虚荣,也无法与之相比。

往昔在花都巴黎,听说也有过这么一段佳话[15]。那是十七世纪的事,与这个故事相较,年代算不上多久远。当时有位才色兼具、风靡一代的佳人,名叫斯库德里。国王打趣她:“就算是讲求风雅的情人们,在近日的动荡时局下,恐怕也不敢前去会佳人吧。”结果斯库德里以两行诗回应,意思是“害怕盗贼的情人,何来当情人的资格”,此事在当时成为佳话。

紫大纳言这个人,见二寸长的蜈蚣也会吓得向后跃飞,但对于从未见过的鬼魂,则是毫不畏惧,所以对于尚未遇见过的盗贼,倒也没怎么害怕。因此,在善感的少年郎们情非得已,未能恪尽情人职责的这段时间,只有他对夜路的冷清不感半点惊讶,走在路上时脑中只想象着要如何度过春宵,除此之外,一概不为其他杂念所烦忧。

某个夏夜,当他走在从深草通往醍醐的谷间小径时,突然一阵雷鸣,四面的群山在一道闪电的亮光照耀下,像白昼般明亮地现形,复又消失,但在电光一闪之际,他看到小径旁的草丛里,有个东西就像在呼应这道闪电般,发出异样的光芒。大纳言俯身拾起。是一支笛子。

刚好这时降下倾盆大雨,宛如要将大地整个冲走一般,于是大纳言只能跑到一株松树下躲雨,静候雨停。

雨停了。谷间小径以及四方的群山,在皓月下清楚浮现身形。而就在大纳言的前方,一名女子身穿绫罗素衣,背对明月,静静伫立。

“那是我的笛子,请还给我。”

女子声若银铃,带有一股凛然之气,充满命令般的冷冽。

“我并非俗世之人,乃服侍月之国公主的侍女,因一时不慎,遗落公主钟爱的笛子,若不完好奉还,便不得重回天界居住。请您体谅,归还此笛。”

“哎呀呀,这可真是巧遇。”大纳言吃惊地应道,“有位老翁是我祖父的家臣,说他捡到月兔捣的麻糍,吃了之后,接连三天都能在夜间视物,这故事我听过,不过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竟然有缘拾获月之国公主钟爱的笛子。原来如此,如果这是您的笛子,照理来说我断无不双手奉上之理。不过,只要这不是一场梦,依我等凡人之习惯,绝不会让此等罕遇奇缘就此消逝于顷刻间。且让我俩好好聊聊彼此不同的世界吧。正巧我有位侍从,就住在离此不远的一个名为山科的村落,虽然住处寒碜了点,但想必在您短暂停留的这段时间,不会让您感到有所不便。”

这位仙女为之一惊,明显流露出恐惧之色。

“我得赶紧办妥此事才行。”她很认真地说道,“公主正苦苦等候呢。”

“不过就区区三五天嘛。”大纳言见仙女面露悲戚之色,心中大喜,傲慢的笑意深深刻印在他鼻子周边的皱纹上,“不是有个故事提到浦岛太郎在公主的龙宫里住了三天,相当于人世的三百年吗?那就更别说是月之国了,人世的三千年,恐怕都抵不上月之国的三天。别说五天了,就算您停留十天、一个月,那也只是月之国公主打个小喷嚏所花的时间而已。虽说人世间存有猜疑,与月之世界相比,这俗世不过是个粗俗污秽之所,不过俗世也有其风情和乐趣,人会因爱情的迷惘而困惑,也会向自己的心上人撒娇任性。据我所知,天界就只有像您这样的少女,没有男人,哎呀呀,这实在不像话。您瞧,高挂在山巅的月之国洒落的月光,在我们人世间会化为联系男女情思的丝线,也能将情爱的眼泪化为珍珠。我并不是在说什么礼尚往来的道理。五天后,我定会双手将此笛奉上,不过在那之前,请您也感受一下人世之风,见识凡人如蜉蝣般虚幻的营生,充作日后的笑料吧。”

仙女眼泛泪光:“你不想要能飞天的羽衣吗?”她朗声叫道,“那可是能飞翔于天际的羽衣哦。只要你肯还我笛子,等下一次月夜到来,我一定会送你当谢礼。仙女从不说谎。”

“我听说过穿隐身蓑衣的大纳言,但会飞天的大纳言倒是难得一见呢。”大纳言嬉皮笑脸地应道,“身形窈窕的您不会明白,像猪一样肥胖的我,就算在空中飞翔,想必也是不堪入目。我能像这样在京都四处溜达,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如果我连唐国、天竺的女人也感兴趣的话,恐怕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好了,俗话说入乡随俗,在我们这个国家,年轻姑娘一见到男人,就得笑脸相迎的。”

大纳言的感官开始进入陶醉的境界。他摇摇晃晃地走近仙女,一只手牵起仙女的手,另一只手就要伸指轻弹仙女的脸颊。

仙女向后跳开,柳眉倒竖,以凛然之姿傲立。

“事后你将会后悔莫及。你不怕公主的惩罚吗?”她瞪视着大纳言,指着他说道,“你将会遭受月之国的报复。”

“哈哈哈哈。以仙女大军前来攻打吗?哎呀,那我就抱着雀跃之心应战吧。我举家上下想必会奋勇相抗。如果气力耗尽,就此落败,也绝不后悔。要是走到那一步,这笛子可就无法奉还了。”

仙女听他这么一说,原本紧绷的力气就此泄去,开始嘤嘤啜泣。

大纳言见状大乐,他那难看松弛的脸露出狞笑,吞着口水。

他拉起仙女的衣服下摆,假装要帮她拂去泥巴,其实是在享受她身上奇妙的香气。

“你不必担心。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大纳言含着食指,不怀好意地戳向仙女的脚。仙女一面哭,一面本能地后退,全身怯缩颤抖,大纳言欣赏她这份姿态,很享受这种酥麻的感觉。

“总之,在这种山林里无法敞开心扉交谈。你第一次降临凡间,心里的不安不难想见,不过依照这俗世的惯习,有位名叫‘遗忘’的妖魔使者,一夜便能拭去你的泪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替你打造一座与月之国公主的宫殿相比毫不逊色的宅邸吧。哎呀,不知不觉间,月亮都已升上中天。差不多了,就和我一起到我说的那户人家去吧。”

大纳言抓着仙女的上臂,扶她起身。

仙女不住悲叹,但终究还是拗不过态度坚决的大纳言。她只能顺从大纳言之言,前往他的侍从家中。

在灯火的照亮下,当他第一次清楚看见天女的模样、容貌、体态时,那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艳,让大纳言为之销魂。纵使是有深仇大恨的敌人,见到这样的美人忧愁叹息,也不可能完全不为所动。

连沉香也远远不及的微妙香气,微微弥漫整个屋子,飘向夜空。

虽然动不动就会满心陶醉地想入非非,但他发现有一股冰冷的战栗打断他的念头,大纳言就此怀疑起自己的内心。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心境,那就像一刀刺进胸口的疼痛一般,是既冰冷又渺小的恐惧。

大纳言与自己的内心展开交战。

他吩咐侍从找一件罩衫来为仙女披上,不过当时他脑子里想的其实是要在罩衫底下牢牢搂住仙女,好好享受她那晶莹肉体所带来的感官刺激。不,他真正的盘算是假装要替她披上罩衫,然后连她身上的绫罗素衣也一并脱了。

但大纳言的双脚却无比沉重,无法往前迈步,连要替她披上罩衫的手也伸不出去。罩衫就这么笨拙地落向仙女的肩上。它往下滑落,露出红色的内里,带有一丝悲切。身穿绫罗素衣的仙女,就此空虚地露出双肩,冰冷中透着晶莹,美艳绝伦。

“山中的夜晚特别冷。”

大纳言呆立原地,对着那冰冷、不会动的仙女说道。那声音听起来无比空虚、颓废,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大纳言受到这悲戚的驱策,因苦闷而感受到全身几欲被撕裂的痛楚。

“五天!只要五天就好!”

大纳言就像在拧扭自己的肚肠般脱口说道。

“我绝不会再多挽留你一天,而且也绝不会碰你一根汗毛。晚上我不会在这屋子过夜,甚至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你遗失笛子,是你不对!我命中注定捡起它,这份因缘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就留这五天!这也是无可奈何!在你醒来时,我的侍从们会带着人世间的珍馐佳肴前来,以讨你欢心。他们全是你忠实的仆人,对你不会有任何违抗。而我除了承诺五天后会归还笛子外,也不会违抗你的命令。等到入夜后,你内心平静时,我再前来。能一睹你的笑颜,听到你那宛如和月之国的朋友、父母、姐妹谈天般敞开胸怀的柔美嗓音,我便心满意足了。请别让我悲叹。你的眼泪会令我肝肠纠结。就只是区区五天。这样的缘分,已是无法改变了。”

大纳言空虚地呐喊着,想要抓紧眼前的虚空,无比悲切。

大纳言安排让悲伤的仙女在围屏后歇息,自己则来到外廊。他仰望宁静的月光,这才深切明白,原来这世上存在着悲伤。

只是这样仰望月光,为何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之情呢?仙女身上清圣的香气,旋即化为月光的香气,刺穿他体内。他想,如果有泪水流下,可能会落地化为珠玉吧。对于动不动就想入非非的自己,他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悲伤感,在很想趴着大哭的悲切驱使下,他从大道上飞奔而去。

不久,当大纳言跑得气喘吁吁,痛苦得像要爆裂开来时,他想起仙女的肉体。那令人酥麻的非分之想,再次深深掳获了他。他的情欲被点燃,全身化为疯狂的烈焰。他往前奔去,在如梦似幻的状态下穿过森林,翻越山谷。抵达京都的住处后,就此瘫软地俯卧在地上。

隔天,大纳言因心中的千头万绪而郁郁寡欢,苦闷难抒。黎明并非是为了让他心灵平静而到来,而是为他带来恋情、不安、索求,以及野兽般的热血激昂。

大纳言为了这笛子,终日茫然无措,受尽煎熬。

若能让这笛子从这世上消失,她或许就会打消返回月之国的念头了……

他想过将笛子敲个粉碎,再加以烧毁丢弃。他想过要抛进贺茂川的急流处,让它就此冲向大海;也想过要挖个地洞掩埋,但迟迟拿不定主意。

正是因为认为五天后笛子会归还,她才肯暂留人间。一旦确定笛子遗失,难保她不会就此返回天界。对于这点,大纳言也已料到。

为了留她在人间,我得时时拥有这支笛子才行。而且,为了得到她那肌肤胜雪的胴体……这也是他心中的另一个盘算。

那肌肤胜雪的胴体,已是现在大纳言的一切。不论是要刻意做出何等残酷的行径,他也非得将那胴体据为己有不可。

上苍、神明、皓月,还有恶鬼,尽管看我这可怕的狂悖之人吧。不管会有何种报应,我都甘愿承受。即便在得到她的胴体后,会瞬间被勾魂夺魄,我也无畏无惧,更不会后悔。如果这是拼了命追求的恋情,即便它罪该万死,可有人会为我投以一滴眼泪、一滴草叶露珠,以及宛如栖息草丛间的虫蚁般微不足道的怜悯呢?

黄昏时分,大纳言带着笛子走出家门。

他来到大路上,第一次振奋心情,显得处之泰然。他满脑子想着一夜温存的心性又回来了,想着那晶莹透亮的圆润身体;想着那柔软的酥胸、令人赞叹的美貌;想着那修长的手臂和双足;想着那祈愿的双眸、害怕紧缩的肉体、柔顺的秀发,以及簌簌发抖的葱指。四方的群山、森林、暗夜,自己行走的双脚,全都被他抛至脑后。

日落西山,月出山头。虽然在照向山头的月光下,他完全无处藏身,不过此时他精力充沛,怯懦的内心为之振奋。他感觉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就算让月亮看见笛子,也不足为惧。他走近昨天捡到笛子的地点。

这时,他感觉到有个气息打破了山谷的寂静。有人从树下蹿出,来到月光下,阻挡了他的去路。先是四五人,接着又冒出一人。来者亮出大刀,已将他团团围住。

大纳言没发现,自己早已吓得当场瘫坐在地;笛子不由自主地脱手落地。他眼神空洞地望着这群“月亮的使者”,吓得发不出声音。但当他得知来者是袴垂的党羽时,因为松了口气的缘故,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他马上捡起掉在地上的笛子,直直地递向强盗面前。

“这个给你们!”

这句话从他喉中涌出后,他紧接着以激动的声音喊道:

“这是用生命也换不来的秘宝,既然被你们团团围住,这也是无可奈何。你们就夺走它,充当你们今晚的第一个收获吧。”

强盗随手将笛子从大纳言手中抢了过来,接着反手用笛子打向大纳言那松弛的脸颊。大纳言这才明白眼前的情况,大为慌乱:“佩刀也给你们。想要的东西,全部都给你们。”

“衣服也交出来!”

之后,大纳言就这样穿着一件汗衫,跑在月光下的小径上。

他仰望没有月晕的明月,满腔想要倾诉的悲切几欲从他胸膛爆开,满溢而出:刚才的情况,您也瞧见了。跑出一群无法无天的盗贼,抢走了笛子。无力的我,又能有何作为呢?您看看,我连佩刀也被抢走了;连衣服也被夺走,只剩下一件汗衫和这条命。这实在是无可奈何啊。神明啊!我的苦闷悲伤,请您明鉴。两行热泪从他脸颊滑落,就像反而因此得到让仙女安慰他的权利一般,他那出于童心的悲叹益发强烈。

抵达位于山科的屋子后,他大叫道:

“来自你故乡的皎洁月光,应该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被人抢走了笛子。就在我捡到你笛子的那一带,跑出数名无法无天的歹徒,冷不防地抢走了笛子,然后连佩刀、衣服也一并抢走。能保住这条命,当真是不可思议。不,我一点都不贪生怕死。如果这样能弥补我的过错,就算要我当场自尽,我也在所不辞。你看得像性命般重要的笛子遭人夺走,面对这样的悲哀,眼泪竟然没化为鲜血,真教人焦急。今晚势必又会看到你悲叹伤心,这比我自己丢了性命还要难受。”

大纳言难过苦闷,伏地痛哭。

仙女昂然而立。她俯视着大纳言,愤怒因泪水而冻结。

“既然你说要以自尽来弥补,那为何不舍命来守护笛子呢?这种不是发自内心的眼泪,真是愚蠢至极。”仙女抽抽噎噎地啜泣,“不,笛子不是被人抢走,是你自己丢弃的。亏你说得出如此卑劣的借口。请把笛子还我!现在!请你!立刻!还给我!那是公主最为珍爱的笛子啊!”

“多么令人难过的一番话啊。”大纳言哀怨地望着仙女,“见你悲叹,我可是比目睹天诛地灭还要难过啊。倘若真是我丢弃了笛子,那我无话可说。我确实曾有想要丢弃的念头,我曾经想要是没了这支笛子,你就能留在人间,那我要毁了笛子,加以烧毁。我也想过要丢向贺茂川的急流里,想埋进深达千尺的坑洞里。这一整天我都在想这些事,但我办不到。因为见你难过叹息,比看人在地狱受苦还要难受。我的泪水真实无伪,上苍可鉴。倘若能以我的性命换回笛子,就请马上取走我的性命,让我当场化为笛子吧。”

大纳言闭上双眼,昂然而立,等候天打雷劈的惩罚,泪水扑簌簌而下。他的耳边传来草丛中虫子的鸣唱,鼻中嗅闻凉爽的仲夏夜风的气味。那人世间熟悉的脚步声,掺杂在风里,走进他胸中。

“既然事已至此,笛子再也不可能回来了,我的懊悔也无法化为笛子,送你回月之国,那就请你忍住悲伤,就此死心吧。你的悲叹不仅是对我的折磨,还会让世上的一切化为黑暗。以我们凡人的习惯来看,死心会让人们的泪水风干,遗忘总有一天会到来,这多愁的人世将会再度花好月圆。如果这俗世令人伤感的风俗,正巧也是你故乡的风俗,那就请你忍受那痛苦难忍的悲叹,留在人世吧。就让我在人世间弥补你。请叫唤遗忘之川、死心之野,让泪水干涸吧。为了可以不再看到你悲伤的面容和泪水,就算要化为一双鞋,让你踩在脚下,或是化为花朵,当你的发饰,我也甘之如饴。”

仙女静静落泪。

大纳言的情欲就此点燃。他不禁感到心慌,以祈祷的眼神找寻天空。可眼前不见天空,也不见明月;眼前只有这户破旧人家幽暗、脏污的天花板。微弱的灯火摇曳,他祈祷的眼神投向一片漆黑。四周一时离他远去,这片旷野中,心已不在。血在流淌。大纳言扑向仙女,紧紧地搂着她。

大纳言徘徊在夜路上。

那场心中记忆模糊,犹如梦中的鱼水之欢,感觉是如此遥远,虚幻而不实。它化为悲伤之河,在他周身环绕流淌。

明月已绕过中天,向西山之巅倾沉。

无限的爱意和懊悔,是现在的一切。他再次因怒火而内心狂乱,为了承受一切的责罚,他甚至想过要朝岩石一头撞死。

“上苍啊,明月啊。您不想收拾我这悖乱之人的性命吗?”他朝天空呐喊。

“我并不畏惧。不管是任何报应,我都顺从您的决定,甘之如饴,尽管将我大卸八块吧。即便是受业火焚遍全身而死,我也没意见。不过,我只有一个心愿。我不得不取回笛子。不,是一定会取回笛子,交到那个人手上!没达成这个使命,便绝不能死!雷神啊,请您怜悯我!我并非贪生怕死,在我送回笛子前,请您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他叮嘱自己,不论用尽何种手段,或是承受何等艰辛,都一定要取回笛子。他很自然地来到之前被夺走笛子的地点。

然而,这处山谷间的小径,早已不见盗贼的踪影。

大纳言不知如何是好,但眼下已不容他再迷惘。只要往山中而行,或许很快便能遇见盗贼。于是他拨开荒草,折断树枝,一味地往前走去。

他已不清楚自己走到了何处,就此在山中迷失方向。前方不时有东西穿过竹林逃离,头顶上方的知了受惊飞离,却不知往哪儿飞,传来它撞向枝丫的声响。这时,在遥远的前方,有一阵咒骂叫嚣声顺着风传来,听起来有点耳熟。他就此停步,竖耳细听,果然不是自己听错。他顺着声音蹑步走近,看到树后有一群人围在篝火旁,确实是那帮盗贼。

他们正在发酒疯。感觉这场酒宴即将结束,四周一片狼藉,有人叫骂,有人高歌,有人跳着舞。

盗贼和老鼠,

好似三轮神。

嗜食小田卷[16],

期待夜晚来。

大纳言悄悄来到离他们最近的树下,抻长脖子窥望,寻找有无他们抢夺来的财物,但在黑暗中,距离又远,不可能看得清楚,终究还是没能找出笛子的所在,而且他也不知道是哪个盗贼抢走了他的笛子。

大纳言走向前,朗声唤道:

“有没有人记得我?刚才在山谷间的小径上,被山贼抢走笛子、佩刀、衣物的人,就是我。那些人肯定是你们的同伙。记得自己抢走我笛子的人,快报上名来。佩刀和衣服我不要了,我只要笛子。我会送上你们想要的东西作为交换。那支笛子对旁人来说,只是一支普通的笛子,但对我来说,就算要拿一切财宝来交换,也在所不惜。只要你们愿意,我明天可以派人送一牛车的金银财宝过来。”

当中一人走向前,一声不吭地便朝大纳言猛揍一拳,接着又有一人从后方扬脚踢向大纳言腰间。大纳言化为一团黑色的块体,就像要跳进地底般,凌空而起,跌落在篝火旁。

“送上你们想要的东西……这家伙说的话有点意思。”其中一人压制住大纳言,一面痛殴一面说道,“既然有一牛车的金银财宝,那就快送来我们这里吧。想要盗贼将得到手的东西归还,那你不妨也去叫地狱的阎王归还亡者的性命吧。先赏你一顿盗贼的大餐吃。”

他们纷纷拿起木柴,朝大纳言全身一阵毒打。大纳言衣服破裂,扬起的火粉落向他背后,但他已失去意识。

见大纳言已无法动弹,盗贼们这才觉得腻了,陆续随手抛开手中的木柴。这时,有个人一直到最后都没抛下手中的木柴,他将木柴前端点燃火,抵向大纳言那裸露的大腿。大纳言应该是拼了命想逃,无奈他所做出的反应,却只有颤动着身躯,像毛毛虫般蠕动。盗贼们见状,齐声大笑,朝大纳言一踢,让他滚向树丛下。对于这意外出现的酒兴娱乐,他们相当满意,盗贼们并不多话,将周遭的物品收拾干净后,便消失无踪。

半晌过后,大纳言醒来。这时篝火即将熄灭,只留下些许灰烬,四周正欲回归漆黑。

大纳言一时间不明白自己所在的地点及身处的状况。不久,他才逐渐晓悟,但他并没有想要弄个明白的执着,也没力气去细究这样的想法。他视线模糊,听力封闭,四周弥漫着冰冷的黑暗。在那黑暗且空洞的远方尽头,他清楚地看见仙女的仪容体态,以及她的伤心悲切。当他知道自己的手能动时,他向四周找寻笛子的下落。朝自己手伸得到的地方摸索、抓取。但最后被绝望的悲哀所深深攫获。

他喉咙干渴犹如火烧。如果能挤出一滴水来,就算是地上的黄土,他也想挤出水来喝。他一味地往前爬,终于听到山谷河流的潺潺水声。

大纳言顺着山谷回音一路爬行。他横身倒下,复又爬行,然后再度倒下,视力终于慢慢恢复,但山谷的回音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如果不是风在恶作剧,那或许只是他一时耳鸣。他对一切感到绝望。

大纳言抓着树根站起身,但他无力行走。他朝树根坐下,双手掩面。死不足悲。人生短暂,醉生梦死,不过就这么回事,他对此并不后悔。不过,只要笛子没交还到那人手上,他的悲伤将没有止境。他暗自默默地落泪。

这时,他突然觉得前方不远处有动静,大纳言移开手掌,抬起脸来,发现前方草丛里有一名童子盘腿而坐。确实是一名童子,但他一身不起眼的布衣,五官全皱在一起,那长相像极了大人,不,应该说像是个老头子。他的头发像河童般垂落,神色倨傲地盘起双臂,面露嘲讽的笑意,以冷然之姿望着大纳言。尽管两人目光交会,但童子依旧朝他脸上不住端详。

不晓此身何所从——

童子咧开大嘴,突然唱起歌来。令人吃惊的大嘴。可能是这个缘故,他的眼和鼻变得更小,全皱在一起。

大纳言为之一惊。这时,童子伸长他那猿猴般的手臂,以两根手指朝大纳言的鼻头轻轻捏了一把。

莫非身处情路中。

童子补上下面这句。然后双手一拍,拍打起自己脸颊,指着大纳言,咧开大嘴哈哈大笑。

不晓此身何所从,莫非身处情路中。

童子再次捏向大纳言的鼻子。速度飞快,无从预料,更来不及闪躲。正感到惊讶时,童子又拍着手唱起歌来。

那是一张脏兮兮的脸,如同猴子的五官皱成一团的脸。而且布满皱纹,动作低俗至极,令人不忍直视。

正当大纳言目睹童子站起了身时,童子嘴角扬起,他的眼、鼻、大嘴,都皱巴巴地缩成了一团。但紧接着下个瞬间,童子的身体猛然缩小,整个人突然被吸入地底,瞬间消失无踪,连一阵烟也没留下。在他身后的一大片草丛之上,留下一朵不是这季节该有的巨大草菇。

大纳言愣住了,怀疑是自己眼花。他不由自主地爬向前,想触摸那朵草菇。

四方突然哄然响起笑声。

大纳言惊讶地抬起头来,但没看到半个人影。笑声忽然朝他逼近,在树根处响起,接着又在他脚下的树丛里响起。不久,传遍了整座山,从他头顶的树枝以及耳边,响起嘿嘿嘿的笑声。

大纳言忘了周身的疼痛,突然站起身想逃。但他全身伤痕累累,尽管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弹跳而起,却无法行动自如。他被绊倒在地,重新站起,又再度被绊倒,然后勉强站起,就在如此一再反复的过程中,他再次失去意识,俯卧在冰冷的树根上。

当他第三次醒来时,群山已照耀在白光之下,映照出一片翠绿的盛夏景致。从树叶间穿透洒落的微弱阳光,也落在俯卧的大纳言身上。

大纳言再次受到如喉咙烧灼般的干渴之苦。他凭借山谷河流的水声,奋力地爬行。山崖下水声潺潺,大纳言想爬下山崖,却就此跌落,撞向岩石,侧腹受到重击,痛苦地呻吟。

他一手拉扯杂草,一手攀抓岩石,全神贯注地匍匐爬行。当他好不容易得以朝河水探头时,他脸上狂涌的殷红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向河中,就连大纳言看了也为之战栗。他目睹了映在河中的那张脸,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人类,他张开那泛黑肿胀的鲜红大口。一时间,他的内心惊恐……消失了。

所有的一切全化为绝望。在他背后游走的悲哀就此涌现。

“我现在就要死在这儿。”大纳言呐喊,“就这样死去,可以吗?要我献上性命,我一点都不会舍不得。而留在这里的你,又将会如何呢!至少让我再见你一面吧!如果这一念能与你相通的话,请在水中现出你的容颜吧!”

大纳言望向水面。映在水面上的就只有他那张着鲜红大口的脸。每当河水流过时,他的鲜红大嘴就为之扭曲,拉长,鲜血随着河水流去。

我现在是这副落魄的模样。而你的悲伤却也没能因此减少一分一毫。你现在人在何处,过得可好?想必已从梦中醒来吧。尽管身处这肮脏的尘世,可有什么能在你睁眼之际,带给你些许温柔的慰藉呢?现在不是布谷鸟、杜鹃鸣唱的季节,至少朗朗艳阳能略微一解你漫漫长夜的悲叹。此外,一夜歇息也能稍稍缓和你心中的悲戚吧。唉,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大纳言双手掬起溪水,把脸凑近,想一饮而尽。他的头率先滑进他掌中的清水中,接着身体也整个滑进,从中满溢而出的一掬清水,哗啦一声落入溪中,就此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