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陌生的开始:引言
我们可以在一整年里每天都望着同一片水面,却不会看到相同的景象出现两次。同一种化合物怎么会展现出如此的多样性?日复一日,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们看到的差异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本书便关乎我们可以在水中发现的自然线索、迹象以及形态,不管你是站在水坑边,还是凝神眺望绵延数英里的海面。
过去有很多著作都声称自己以水为主题,但是哪怕其中的佼佼者也喜欢把水当作容器来掩人耳目。在这些书中,水被看作一个其中生活着各类生物的盒子,或者一扇我们可以透过它观赏事物的窗。但在这本书中,水不会被如此降级,而是成为主体。动植物确实有趣,若有助于解释我们所看到的水的变化,它们自会在本书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不是与此相反。此外,我们要关注的是水的液体形态,冰、雪或水蒸气不在此列。这本以自然为主题的书不寻常的地方在于,我不会偏向于有机线索而对无机线索视而不见——如果能够帮助我们读水,浮标和藤壶一样有益。这使得本书无法被归入传统的博物学书籍,但它仍是一本彻头彻尾的自然之书。
在文学中,水在思想、生理甚至是精神上对我们的影响已经得到了透彻的解读。千百年来,先贤圣哲们凭水而望,积累了丰富的观水经验。已故的罗杰·迪金曾指出,长颈鹿是唯一不会游泳的哺乳动物,而人类与其他猿类不同,我们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有蹼,这一点强有力地支持了一项广为流传的理论,即我们不仅在思想上受到水的吸引,在生理上我们也是亲水的。水对我们的身心及灵魂有着显而易见的益处。
人类学家洛伦·艾斯利曾说:
倘若世上真有魔法,它一定隐藏在水中。
此言或许非虚,但令我着迷的是,我们可以通过理解水中出现的图案背后的物理起因来破解其含义。哲学和实践这两种视角都赖于耐心观察,而我坚信,如果我们确有要寻找的东西,就更有可能破解水的含义。
理解我们所观察到的现象并揭示其背后的原因无损于事物的整体美感,而是正相反。正如我几年前就发现的那样,一旦知道可以通过观察彩虹的颜色来估量雨滴的大小——红色越多,雨滴就越大——彩虹就获得了新的美感,而它原来的魅力不减分毫。我们在水体中发现的所有迹象皆是如此。站在同一码头上,我们既可以享受它的诗情画意,也可以同时进行冷静的分析。我们既可以欣赏落日下金光闪闪的水面,也可以享受解读水体形态所获得的乐趣。
在异常炎热的奥斯陆,我帮忙将充气艇底端的藤壶和水藻清理掉。我们准备将一艘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船从挪威运往英国。
一位老友无法前来履行“运货员”的职责,我便欣喜不已地代他站在挪威的这处浮码头上。在我面前是一艘现代化的游艇,近30米的流畅线条延伸开去,船身风格效仿1930年代标志性的J级帆船。阳光从水面上反射过来,照射在洁白无瑕的船体上,船身上是深色的甲板,黄铜装饰闪闪发亮。
据传这艘漂亮的游艇是一位美国航海建筑师的心爱之物,他迎娶了一位富有的女继承人。这种结合非常稀有——白日梦遇上可观的账户余额。据说,那个伫立在豪华客厅里的烧木头炉子必须一次性建成,镶在其前侧的玻璃板花费了上千美金特别打造,以确保这只独一无二的火炉能完美融入它的新家。
扬帆之前,我们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用特别剪裁的厚重透明塑料布包好红木装潢的锃亮船舱。水手们可以透过塑料布欣赏这些木质家具,但是不能用手触碰。踏足这样的船已是荣幸,而能在我的航海生涯早期作为船员驾驶它更是梦幻得不真实。
我们松开缆绳,又将洁白如新的绞船索和护舷板收起来,在未来一周内它们是派不上什么用场了。游艇沿峡湾向下滑行,驶向大海。
几天过去了,我们驶入公海上的航道。不久之后,我们穿梭在巨大的钢制石油钻塔之间,这些北海上的工业巨兽散发出世界末日的气息。风势降了下来,海面上氲起夏日的薄雾,将我们笼罩其内,最后又变为正常的浓雾。油气钻塔隐匿其中,只在雷达屏幕上以脉冲信号出现,偶尔会透过薄雾向上喷发出愤怒的橙色火焰。这片薄雾如此忠于这片海域,因而获得了自己的专属名称:哈雾(haar)。我们拿晦涩的航海知识考验彼此以打发时间。
“球形,菱形,球形。”有着维京血统的斯堪的纳维亚船长萨姆从甲板上冲我喊道,我正在掌舵。
“难以操控的船只。”我答道。萨姆点头微笑。一阵短暂的沉默。我打破沉默说:“白灯上是红灯,下面是两只黄灯,交替闪烁。”
萨姆停了一秒,手上调整着一个绳结,随后抬起头。“渔船……被围网绊住了。”他咧嘴一笑。我想他只是想让我相信,有那么一刻我难倒他了。但并不会发生这种事,不管是此时,还是整个航行途中,很可能永远都不会。萨姆太厉害了。他不过是在用测试来纵容我作为新手对自己脑中鲜活知识的得意之情。他知道我最近刚刚通过了帆船大师的考试和测验。或许在自己的航海生涯中,他也有过关于这块敲门砖的愉快记忆。
萨姆又给我讲述了一些比海上生活更可怕的事情。他在海上的经历没有哪一件能比他在参加瓦萨希海事学院的硕士口试时面对考官们更恐怖了。“他们说不定会容许你犯一个错,但可能不会让你错上两个。要是在你的知识背景中察觉到一丝薄弱,就会变得冷酷无情……简直是掠食者!”
航海入门仪式对我来说还是很美妙的。合格证书能够帮助减轻自我怀疑,任何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都会承认自己有这种自我怀疑。假如有人递给你一张单子,并告知你已通过某项考试,那么他们最清楚了,或许你真的知道些什么。而倘若你的确了解一些东西,那么或许你还是有一些价值的。
我本应全身心地享受那次专业首航,但我还是心存一些挥之不去的疑惑。虽然我已拿到了那张证书,上面贴着我的证件照,外面裹着皇家游艇协会的精美皮夹,但还是有一种焦虑感在啮噬着我的内心,折磨着我的精神,就好像一根老旧粗糙的麻绳摩擦着我的双手。这种焦虑感幻化成阿卜哈拉船长的形象。
不管看向哪里,我都会看到阿卜哈拉船长。我从被海水打湿的护栏望去,他在那里;我望向灰色北海上翻腾的海水,他在那里。甚至在我结束观望后,他也同我一起打道回府,回到我起伏的床铺上休息。他无所不在,令人不安,而他在我出生一千年之前就已死去这一事实并不能减轻我的烦忧。
阿卜哈拉船长最初是在克尔曼的波斯地区当牧羊人。随后渔船上的一份工作将他带到海面上,这促使他后来在印度贸易航路上的一艘货船上当水手,最后又转战凶险莫测的中国海路。当时,人们都以为,没有人能成功抵达中国再安然无恙地返回。阿卜哈拉完成了七次这样的航行,所有这些都发生在公元首个千年的结尾。
此人出身卑微,而且来自一千多年前的遥远世界,我们又是如何这么了解他呢?这是因为他做了一件能够展现超凡知识和胆识的事,任何一面都足以让他的故事流传下来。
曾经,另一位同样在危险的中国航路上航行的沙赫里亚尔船长,在台风季里等候着令人担忧的平静天气过去,这时他发现遥远的海面上有一个深色物体。他们放下小船,派了四名水手前去打探这个神秘的小点。一接近这个深色物体,他们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德高望重的阿卜哈拉船长淡定地端坐在独木舟内,身边只有一只装满水的兽皮水囊。
他们回来将这番神奇的景象报告给沙赫里亚尔船长,他问为何不将这位身处不幸的可敬船长救到大船上。船员回答说他们试过这样做,但是阿卜哈拉船长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小舟到他们的大船上来,他说待在自己的小船上也很好,除非付给他1000第纳尔的巨款,否则他不愿意登上他们的船。
沙赫里亚尔船长和他的船员们反复思忖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提议。但以他们对阿卜哈拉的智慧的估量,还有对目前诡异天气的担忧——眼下风平浪静,这明显使他们大为担忧将要发生的状况——他们最终同意了阿卜哈拉的条件并将他请到船上。一踏上新船,阿卜哈拉船长立刻索要1000第纳尔,他们也如数支付。之后他让沙赫里亚尔船长和一众船员坐好,聆听并遵守他的指挥,后者一一照做。
“台风要来了!”阿卜哈拉大喊。
阿卜哈拉给船长和船员解释说他们正身处巨大的危险之中,必须扔掉船上沉重的货物,锯倒主桅杆,并将它也扔到水里。他们还要将主锚的绳索割断,让船随意漂流。船员执行了阿卜哈拉的命令,开始忙活起来,虽然这并不容易——航海贸易商最为珍视的三样东西就是他的货物、桅杆和主锚。对他们而言,这些东西是财富、运输和安全实实在在的标记,也是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的原因以及保住性命的手段。但他们还是照做了,之后便耐心等待。
第三天,一朵云凭空升起,逐渐壮大,直到如灯塔一般矗立在他们眼前,之后它又化开、坍塌,最终消失在海里。接着台风(al-khabb)袭击了他们。台风肆虐了三天三夜。船身的轻巧使得它在海浪与礁石之上如软木塞一般上下浮动。他们活了下来,没有被巨浪吞没和击碎,也没有溺水而亡。到了第四天,风势降了下来,船员们得以安全地驶往位于中国的目的地。
在从中国归去的旅途上,船只现在满载新鲜的货物,阿卜哈拉船长命令大船停下。他们放下一艘小艇,又派了几个水手去寻回在风暴之前割断并留在礁石上的巨锚。
船员们目瞪口呆,问阿卜哈拉船长他如何知道该往何处寻找被丢弃的锚,而他又是如何精准预测台风的。他解释说,月亮、潮汐、风以及水中的迹象使得这一切都再明显不过。
正是阿卜哈拉船长这种深邃的直觉和渊博的知识在那次自挪威出发的航行中一直挥之不去。阿卜哈拉解读水中迹象的智慧在所有我通过的考试中都无从查询,但它几乎是肯定存在的。传统的阿拉伯航海家们有一个词专门用来指称这个知识体系,这些知识使人们能够解读水中的物理现象——少数拥有此种能力的人便掌握了“航海智慧”(isharat)。
我想,这种智慧的来源与官方考试显然不同,它们需要在海上探寻。于是我在海上度过了难以计数的日日夜夜以积累这种智慧。
但是我错了。在海上驾驶现代游艇能让你学会管理船只和船员,阅读简要的天气预报,以及怎样在上下起伏的厨房里做出面包,而又如何将生鱼配着酸橙汁咽下。我能学到这么多东西,但在充斥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电子设备的年代,这些东西无法给我底气以回应阿卜哈拉的凝视。因为它们无法再提供那种深邃的智慧,也不再教会我们如何读水。我常常与经验丰富的现代船长们讨论这一点,他们也普遍颔首赞同,通常望着地平线的双眼里还流露出一丝悲伤。
我一边享受着水上的美好时光,一边又因它无法赐予我智慧以提升我破译周围水纹形态的能力而感到挫败,因此我转换了路线。很多年前,我踏上了一趟相似的航行,这次是为了寻求这种智慧。刚一出发,便发生了一件怪事。我很快发现,并不是离陆地越远,那些能够开启对周围水的深入了解的线索就越多。相比于从航行在大西洋中部的船上所发现的迹象,我们在水坑和溪流中观察到的东西对于理解现象背后的原因同样深刻有益。
其次,还有一个相关发现——实际上,脚踏结实的地面要比身处船中更容易学习有关水的知识,不管以后你是否要在船上运用它。因此,在本书中,只要有可能,我都会说明这些知识不只可以在陆地上习得,我们同样可以在陆面上见识并享受它们带来的乐趣。这听起来好像不切实际,甚至完全不着边际,但事实证明,人类史上最为伟大的水面迹象解读者们已经对此进行了尝试和检验。
许多世纪以来,太平洋岛屿的航海家们一直令西方人感到震惊。库克船长于1774年在塔希提岛遇到了这些令人敬畏的航海者们,当时他观望着330艘大船和7760名水手下水。这幅浩浩荡荡的景象让库克和他的同伴“由衷地惊叹不已”。
没有海图、罗盘或六分仪,太平洋岛民们完全依靠对自然指示的解读安全行过一片又一片海面。特别是他们对水的解读从未被后人所超越,不管是在地球上的哪一个地方。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们会慢慢了解他们的方法,而在这里,提出这些方法只是为了要讨论他们将自己独一无二的本领传授给下一代的方式。
正如关于水的迹象的知识体系有一个专门的阿拉伯词,在太平洋也有一个短语——kapesani lemetau,意思是海上行话,水面学问。在太平洋岛屿上,学习这门学问的年轻学生们会随自己的老师一起出海,然而事实上,这项技艺的精深部分却是在陆面上传授的。很多关于星星、风和波浪的课程都在室内习得。来自太平洋的吉尔伯特群岛和基里巴斯群岛的蒂达·塔杜瓦是一位航海家(tia borau),他的本领全是祖父在会客室(maneaba)内教给他的。还有很多人借助“石岛”或“石舟”学习技能。这是一种简单的教具,借助它,学生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沙滩上学习水在它周围如何表现以及如何解读这种表现。
我们应该从太平洋岛民身上汲取灵感,来体会身处旱地时能够学到什么,以及如何学到很多知识。但我们一定不要被他们的能力吓倒。传奇的澳大利亚布希曼人哈罗德·林赛是一位资源保护主义者,他有一句老话:“不要以为土著身怀的才能文明人学不到。”
我们不但有可能模仿这些传统的方法,还可以将这些洞见与最新的科学、见解、经验以及智慧结合起来。伊恩·普罗克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帆船策略师,他曾帮助赛船手们赢得了世界上最高的奖项。他表示,很多帆船比赛在尚未有人踏足船上时就已胜负分明。这如何得知?通过解读水中的迹象。
在接下来的内容中,我将我认为值得寻找的各种水的特性进行了浓缩。从我长期积累起来的一个长长清单上,我挑选了我最钟爱的一些例子。我想这些珍若宝石的实例囊括了所有有趣和有用的知识。然而,为了能够让你更好地享受这门艺术,还有两个障碍需要克服。
首先,博物学家们将水体划分为几个类别:池塘、河流、湖泊以及海洋等,这些水体彼此之间的定义差异明显。假如你的关注点全部在动植物身上,这倒不失为一个明智的划分方法:很少有动物和植物会同时出现在湖泊和海洋中,即便它们相隔不过数百米。然而水对这些划分却不以为然,观察一片乡野水塘便可学到很多关于世界上最为广阔的海洋的知识。因此,不管你钟情于哪一种类型的水,值得了解的事物并不会也不能被局限在相应的那一章里。
其次,一种缺乏耐心的勾选方法并不适用于对水面迹象的研究。水不会依照次序而变。假如你在本书中发现一个喜欢的迹象,于是去寻找它,当然初次尝试你便可能成功,但更有可能的是它会自己选择时机出现在你面前——只要你怀有足够的好奇心能坚持不懈地去寻找它。这意味着,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门艺术看作一个整体。这本书的结构安排使得你能踏上学习所有迹象的探索之旅,而同时又时刻让你意识到每一种迹象都是更大拼图的一部分。了解了这一点,你便做好了准备——不只寻找单个迹象,而是去见识各种状态和表现的水。
当你初次观测到一些较为复杂的图案时,当然会遇到挑战,感到挫败,甚至还可能会有一些迷惑。我劝你将我们即将遇到的这些迹象和线索看成是不同的“人物”,有的直截了当,但是那些较为复杂的却常常最有意思。
最后,你当然会想问,为何要费力踏上这趟罕见的探索之旅?我来让太平洋的一位当代航海大师(Pwo)查德·卡莱帕·巴依巴恩回答这个问题。在2014年的采访中,查德曾被问到在现代世界里学习这些方法有何意义,他答道:
这套本领真正独一无二,一个人会立志想要精通它们。学习它们实际上磨炼了人类破解自然密码的头脑、知识和能力……对我个人来说,这是我体验过的最美妙的感觉。
太平洋岛民们十分重视学习这些技能的过程。他们进入这门珍贵学问的精英世界及与之相伴的入门仪式都伴随着传统典礼。培训和典礼的细节在每一座岛上都有所不同,但仍有一些共同的主题。入门者需围上特制的腰布,撒上姜黄粉,并与亲朋好友交换礼物。在可能持续长达六个月的整个过程中,他们需要禁欲,并饮用特制的椰子药水,同时还要滴水不沾。以我对获取智慧的仪式的热爱,你应该想象得出我有多喜欢这个仪式。
你可以选择自己学习读水的庆祝仪式。但如果读完此书后,你看待水的方式仍与先前一样,那么我的任务便以失败告终,我也就无法享用椰子药水了。
愿你享受这段探索之旅。
特里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