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漫游于马皮米盆地[62]——斯普劳尔——死婴之树——大屠杀的现场——兀鹰——教堂里的遇害者——与死者过夜——狼群——浅滩的洗衣者——徒步西行——海市蜃楼——遭遇歹徒——被吸血鬼袭击——挖水坑——荒漠中的十字路口——木轮牛车——斯普劳尔之死——被捕——上尉的头——幸存者——去奇瓦瓦城——城市——监狱——托德文。
天黑后,一个人影兀然从刚屠戮的死尸中站起,趁着月色悄然逃走。他此前躺过的地面浸满了鲜血和动物膀胱里流出的尿液。他浑身污浊地走开,身上散发恶臭,如同战争母兽刚产下的幼子。野蛮人已转移到高地,他能看见火光、听见歌唱,听见他们在烤骡肉的地方吟唱奇异而哀伤的歌曲。他穿过这些苍白、解体的死尸,穿过四脚朝天躺卧的死马,借星星判了方向,徒步朝南而去。黑夜下的树丛呈现出千百种形状,而他只顾埋头盯着前方的地面。星光和渐亏凸月在黑暗的沙漠上给这位漫游者投下微影,狼群沿着山脊嗥叫,朝北方的屠场行进。他连夜行走,但背后的火光一直在视线内。
天亮后,他朝山谷里长达一英里露出地表的岩石走去。他在四处撒落的巨砾中攀爬时,听见旷野中某处传来呼唤声。他望向平原,但不见一人。呼唤再度响起时,他转身坐下休息,很快就看见什么东西正爬上山坡,原来是一个在碎石堆滑坡上向他攀爬而来的衣衫褴褛者。他小心翼翼地走路,看着后面。少年看见他身后什么也没有。
他双肩搭着一张毯子,一只撕破的衬衫袖子沾满了暗血污,他用另一只手托着受伤的手臂。他名叫斯普劳尔。
八个人逃走了。他的马身中数箭,然后夜里在他胯下跌倒,其他人则继续逃跑,包括上尉。
他们并肩坐在岩石中,注视着白昼在下方的平原上拉长。你有没有留下啥补给?斯普劳尔问。
少年啐了一口,摇摇头。他瞅了瞅斯普劳尔。
你的胳膊伤势咋样?
他拉过去给他看。比这严重的我都见过,他说。
他们坐着望向远方绵延的风沙和岩石。
他们是哪种印第安人?
不知道。
斯普劳尔对着拳头剧烈地咳嗽。他用血涔涔的手臂贴着身体。他妈的基督徒要再遇见他们,就得当心了,他说。
他们躺在基岩的阴凉处,在灰色的熔岩灰中挖出一个地方睡觉,直到午后才起来。下午,他们动身沿着印第安人的出征路线[63]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中,他们身形渺小,行动迟缓。
傍晚时分,他们再度朝顶岩走去,斯普劳尔指了指秃崖表面的黑斑。看上去如同从前火焰留下的黑迹。少年把手搭在眼睛上方。峡谷的崖壁呈扇贝壳条纹状,像垂挂的布匹,在酷热中起起伏伏。
说不定是个小水坑,斯普劳尔说。
离上面还远着呢。
那好,要是你能找到更近的水源,咱们就去那边。
少年瞅了瞅他,然后他们出发。
这块地在溪谷的上游,他们一路上遇到的尽是落石和熔渣,还有看似致命、刺刀状的植物。黑色和橄榄色的小灌木丛在烈日下枯萎。他们跌跌绊绊,沿水道干裂的泥床而上,小憩片刻,继续前进。
小水坑在高处的岩架上,渗流的水淌过光滑的黑岩,淌过悬生其上由猴面花与毒百合组成的危险小花园,最终滴答而下。抵达峡谷地面的只有水滴,他们轮流贴着石头,噘起嘴,犹如圣坛边的虔诚信徒。
他们在此处上方的一个浅穴里过了一夜,这是一个古老的龛窟,里面的石地上散落着燧石碎片和卵石,混着贝壳与磨光的骨头做成的珠子,以及古代烟火留下的木炭。他们在寒冷的夜里合盖一张毛毯,斯普劳尔在黑暗中小声咳嗽,他们也不时起来,到下面的石头边喝水。他们日出前出发,黎明时分就已回到了平原。
他们沿着印第安人远征队踩踏过的路线行走,下午时遇见一头骡,它身中长矛,虚弱而死,然后他们又遇见另一头。岩间的路越走越窄,不久,他们走到一个灌木丛,上面悬吊着一些婴儿的尸体。
他们并排止步,在酷热中左摇右晃。这些幼小的受害者大约有七八个,颌骨下方穿孔,就这样透过喉咙挂在砍断枝尖的牡豆树枝上,双目无神,瞪着赤裸的天空。光秃的身体苍白肿胀,好似什么难以名状的生物幼体。两位遇难者蹒跚而过,然后回头瞅了瞅。没有动静。下午,他们在平原上看见一座村庄,废墟中仍有烟升起,但所有人都死掉了。远远望去像一个衰败的砖窑。他们站在墙外倾听许久,确定一直没有声响,方才进去。
他们缓缓地穿过小泥街。山羊和绵羊被杀死在畜栏,猪死在泥中。他们路过泥舍,遇害者横七竖八地躺在门口和地上,浑身赤裸,肿胀而怪异。他们看到还剩一半食物的餐盘,一只猫跑出来坐在日光下冷冷地注视着他们,嘤嘤嗡嗡的苍蝇在炎炎热气中随处可见。
他们走到街尽头,到达一个放着长椅、长着树木的广场,广场上的兀鹰结成黑压压一片,十分恶心。一匹死马躺在广场上,几只鸡正在门口啄着一片撒掉的粗磨粉。烧焦的柱子倒在屋顶坍塌之处闷燃,一头小驴站在教堂敞开的门口。
他们坐在长椅上,斯普劳尔把受伤的胳膊举到胸前,身体前后摇晃,在阳光下眯着眼。
你有啥打算?少年问。
找点水喝。
除了这个。
不知道。
你想试着回去?
回得克萨斯?
也没别的地方可去。
咱们回不去了。
那你说呢。
我没啥好说的。
他又咳嗽起来。他用没受伤的手捂着胸口坐下,仿佛这样就能喘过气。
你咋了,感冒?
我得了肺痨。
肺痨?
他点点头。我来这儿是为了疗养身体。
少年瞅了他一眼。他摇摇头,起身穿过广场,走向教堂。几只兀鹰蹲在老旧的雕花木头托臂上,他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但它们一动不动。
广场上的影子越来越长,小股尘灰在干燥的泥街上移动。食腐之鸟蹲在房屋最高的角落,翅膀张开,做出劝诫的姿势,犹如黑色的小主教。少年回到长椅,支起一只脚,身子压在膝盖上。斯普劳尔像此前一样坐在长椅上,仍然抱着胳膊。
他妈的这次倒大霉了,他说。
少年啐了一口,望向街另一头。咱们今晚最好就待在这儿。
你觉得这儿安全么?
你说呢?
那些印第安人回来了咋办?
他们回来干啥?
万一他们回来了呢?
他们不会回来。
他抱着胳膊。
你身上要有把刀就好了,少年说。
你有刀就好了。
要是有刀,就有肉吃。
我不饿。
要我说,应该去探查下那些屋子,看看里面都有些啥。
你去吧。
咱们得找个地儿睡觉。
斯普劳尔瞅了他一眼。我哪儿也不去,他说。
那行。随你。
斯普劳尔咳嗽几声,啐了一口。当然随我,他说。
少年转身走到街上。
门都不高,他只得猫腰钻过门梁,踩着台阶走进这些冰凉的土屋。除了简陋的床,什么家具也没有,偶尔也能看到一个木制储粮柜。他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一间屋里有一台被烧黑的小织布机残骸,还在闷燃。另一间屋里有个男人,烧焦的肉紧绷,眼睛已在眼窝里煮熟。泥墙上有一个神龛,里面的圣人穿着玩偶的衣服,粗糙的木头脸被涂得花里胡哨。一些旧报纸上的插图被剪了下来贴在墙上,有一张王后的小纸牌,一张吉卜赛塔罗牌的圣杯四。还有几串干辣椒和几只葫芦。一个长着杂草的玻璃瓶。光秃秃的泥院外面围着墨西哥刺木,一个塌陷了的圆形泥炉,黑色的胶状物在火光中颤抖。
他找到了一陶罐的豆子,一些干玉米饼,然后端到街尽头闷燃着残余房梁的屋中,在木炭灰里加热,就地蹲下吃掉,像一个在他所逃离的城市废墟里觅食的逃亡者。
他回到广场后,斯普劳尔已不见踪影。周围一切无不被阴影笼罩。他穿过广场走上教堂门前的石阶,进入教堂。斯普劳尔正站在前厅。长长的光柱从西墙上的高窗斜落而下。教堂里没有长椅,石铺的地板上堆着四十来具被割了头皮、扒了衣服、吃掉一部分身体的死尸,他们曾在上帝之舍里抵御异教徒。但野蛮人在屋顶砍出了很多窟窿,从上方放箭射击,而如今地板上散落着箭柄,都是为了扒下衣服而掰断的。圣坛被推倒,神龛被洗劫一空,墨西哥人沉睡的伟大上帝的金制圣餐杯也被掠走。画框歪歪斜斜地挂在墙上,里面简陋地绘着圣人,仿佛发生过地震,玻璃棺内的耶稣像也碎落在教堂高坛的地板上。
遇害者的血汇成一片巨大的血泊,里面堆着所有人的尸体。血泊已凝成布丁模样,狼和狗的足迹在上面随处可见,周围的人血已干,犹如布满裂纹的紫红色陶瓷。血如暗舌般滩在地上,填满了石板间的缝隙,流进虔诚者及其父辈的脚踩出坑印的石头前厅,一直流下台阶,沿着石头往下滴去,所经之处周围都有食腐动物留下的暗红足迹。
斯普劳尔回头瞅了瞅少年,似乎想知道他的看法,但少年只是摇摇头。苍蝇爬满死者被割了皮的无发头颅,在萎缩的眼球上爬来爬去。
走吧,少年说。
他们在最后一丝日光中穿过广场,进入窄街。门口躺着一具孩子的尸体,两只兀鹰立于其上。斯普劳尔挥动未受伤的手朝兀鹰嘘了一下,它们略作扑腾,嘶叫几声,笨拙振翼,但没有飞走。
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就出发了,而狼群也正从门口溜走,消失在晨雾笼罩的街中。他们走上西南方野蛮人的来路。一条小沙河,一些棉白杨,三头白山羊。他们涉水穿过一个浅滩,浅滩上是女人的尸体,倒在待洗的衣物边。
他们全天都在费力地穿过一个有着冒烟熔渣堆的被诅咒之地,不时地路过死骡死马肿胀的尸体。到了傍晚,他们已将随身携带的水全部喝光。他们睡在沙里,在清晨冰凉的黑暗中醒来,继续前进,走在熔渣地上,一直走到昏厥的边缘。下午他们在路上看到了一辆木轮牛车,辕杆支撑着倾斜的车身,巨大的轮子由棉白杨的树干锯成,用雄榫固定在车轴上。他们爬到车下的阴凉处,一直睡到夜幕降临,然后起身出发。
白天一直在天上的月晕消失了,他们借助星光找寻穿越沙漠的路,小小的昴星团在头上方,大熊星座行走在北边的山脉上。
我的胳膊臭了,斯普劳尔说。
啥?
我说我的胳膊臭了。
你要我帮你瞧瞧?
为啥要瞧?你啥也帮不了。
那行。随你。
当然随我,斯普劳尔说。
他们继续前进。夜里他们两度听见草原小蝰蛇在灌木里嘎啦嘎啦作响,十分惧怕。黎明时分,他们已在一个单斜暗壁下的页岩和玄武岩中攀爬,上方的座座玄武岩石柱,如站立的先知。他们走到路上,路边有些锥形石冢,插着小型的木头十字架,是半途死亡的旅人的墓。路在山丘中蜿蜒而上,两位遇难者在之字形的路上艰难跋涉,被烈日晒得黝黑,眼球红肿,眼角的泪水折射出各种颜色。他们穿过墨西哥刺木和刺梨向上攀爬,岩石在阳光下颤抖、碎裂,尽是岩石,没有水,他们踩着沙径,留意任何代表水源的绿色植物,但没看到水。他们用手指从口袋里掏出炒粉吃,然后继续向前。他们从正午的酷热中穿行到黄昏,只见蜥蜴把柔软的下巴平放在渐凉的岩石上,微张着嘴巴和眼睛来防御这世界,犹如一块块碎石板。
他们在日落时到达山顶,可眺望数里。脚下是一片巨大的湖泊,遥远的蓝色山脉站在无风的水面上,还有苍鹰滑翔的身影、酷热中晃动的树木和远方映衬在蓝色而黯淡的山丘下洁白的城市。他们坐下注视这一景观。他们看见夕阳落在西边参差不齐的地缘之下,看见它在山脉后火焰摇曳,看见湖泊的表面暗淡下去,城市的影像消失其上。他们睡在岩石中,死者一样面目朝天,早上起来时城市没了树木没了湖泊没了,只有一片尘灰弥漫的贫瘠平原。
斯普劳尔呻吟一声,往后瘫在岩石中。少年瞅了瞅他。他的下嘴唇上长了一些水疱,撕破的衬衫里的手臂浮肿,某种腐烂之物已从较暗的血斑周围渗出。他转身眺望山谷。
那边来了个什么人,他说。
斯普劳尔没有搭理。少年瞅了他一眼。我没骗你,他说。
印第安人,斯普劳尔说。是么?
不知道。太远了,看不清。
你有啥打算?
不知道。
湖咋没了?
我哪知道。
咱俩都看见了。
人,想看见啥,就会看见啥。
那我现在为啥看不到了?打死我都想看见。
少年眺望下面的平原。
是印第安人咋办?斯普劳尔问。
说不定就是。
咱们能藏哪儿?
少年吐了口干干的唾沫,用手背擦擦嘴。一只蜥蜴从岩石下爬出,弯着小小的肘关节蹲在那小块泡沫旁,喝干,然后回到岩石下面,只在沙中留下一个几乎转瞬即逝的模糊印记。
他们等了很久。少年走到峡谷里觅水,但一无所获。在那炼狱般的沙漠,除了食肉的鸟,别无其他活动之物。午后,他们可以看见,脚下的山坡上有骑手沿着之字形路线向上爬。是墨西哥人。
斯普劳尔双腿摊开坐着。我还担心我的旧靴子没我的寿命长,他说。他抬头向上看。去吧,他说,好自为之。他摆摆手。
他们躺在岩架下方狭窄的背阴处。少年没有搭理他。不出一小时,他们就听见岩石中传来干枯而急促的马蹄声和马具的叮当声。第一匹绕过山石中的拐角来到他们面前的是上尉的大红棕马,这马虽然驮着上尉的马鞍,但上面的骑手却不是上尉。两个受难者站在路边。骑手们好像被灼伤了,憔悴地从烈日下走出,骑着马,仿佛没有重量。一共七八人。他们头戴宽檐圆帽,身着皮革马甲,前鞍桥上横着卡宾枪,他们骑马经过时,上尉马上的头领一本正经地朝他们点头,碰碰帽檐,然后继续骑行。
斯普劳尔和少年看着他们的背影。少年喊了一声,斯普劳尔也笨拙地在马后小跑起来。
骑手开始耷拉着身子,酒鬼一般摇晃。他们的脑袋懒散地垂下。他们的哄笑在岩间回响,然后他们回马,骑在马上,龇着牙打量这两个流浪者。
你们想干啥?[64]头领问。
骑手们咯咯地笑,相互拍打。他们已纵马向前,任马信步走起来。头领转身打量这两名徒步者。
在找印第安人?[65]
一听此话,一些人就下马,相拥而泣,脸上毫无愧色。头领瞅了瞅他们,咧嘴大笑,他雪白的大牙齿仿佛正是为了掠食而生。
白痴,斯普劳尔说,他们是白痴。
少年抬头望着头领。给口水喝吧?他问。
头领平静下来,脸登时拉长。水?他问。
我们没水,斯普劳尔说。
朋友,咋没水?这干得很。
他头也不回,伸手到背后,接过骑手递过来的一个皮革小水壶。他晃了晃,送了下来。少年拔掉塞子,灌了一口,站着喘了口气,又灌一口。头领伸手下来拍拍水壶。够了,[66]他说。
他继续仰头大灌。他没看见骑手的脸阴沉了下来。这人从马镫里抽出一只脚利索地从少年双手之间踢飞水壶少年僵在原处动作如同呐喊而飞起的水壶在空中旋转四周水花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最后掉在岩石上。斯普劳尔在水壶后面摸爬,抓起地上漏水的水壶猛灌,越过水壶边缘注视四周。骑手和少年四目相对。斯普劳尔往后一坐,大喘一声便咳嗽起来。
少年穿过岩石,从他手里拿过水壶。头领纵马向前,从大腿下方拔出一把剑,身子前倾,将剑伸进水壶的带子,轻轻向上挑。剑尖与少年的脸仅约三寸之遥,而带子已勾在剑面上。少年已经停下,骑手轻轻地从少年手里提起水壶,使其沿剑身滑到身边。他转身看着自己的手下,面带微笑,然后他们又大声闹腾起来,像猿猴一样捶打彼此。
他把皮带吊着的瓶塞甩上来,用掌根将其按紧。他把水壶抛给后面那人,俯视这两个旅人。你们干啥不躲?他问。
躲你?
躲我。
我们渴死了。
渴死了。嗯?
他们没有回答。他用剑面轻轻敲击马鞍的前桥,似乎在脑子里搜索词汇。他朝他们微倾。羊羔在山里迷路,他说,会叫。有时来的是母羊。有时是狼。他向他们投以微笑,抬剑入鞘,迅速回马,小跑着穿过身后的马群,他的手下也当即纷纷上马跟上,迅速消失不见。
斯普劳尔坐着一动不动。少年瞅了他一眼,但他却转过脸去。他在远离故乡的敌国受了伤,虽然眼下四周都是异乡之石,但他的灵魂似乎被远方更广阔的空虚吞噬了。
他们下了山,向前伸手踩着岩石往下走,影子在这块破碎的地带扭曲不停,俨然寻找自身实体的生物。黄昏时,他们抵达山谷的地面,开始出发越过这片蓝色而渐凉的土地。西边的山脉是一道竖在地面上的参差石板,干燥的野草在不明方向的风中伏地扭动。
他们继续走进暮色,在沙地上熟睡得像条狗,甚至某种黑色生物从夜空中振翼而下栖在斯普劳尔胸口时,他们还在熟睡。五根指骨撑起这皮制的翅膀,在他身上走动的时候,这东西靠翅膀维持平衡。一张长满皱纹的扁鼻脸,小而邪恶,暴露的嘴唇弯出一个可怕的笑容,牙齿在星光下泛着青光。它朝斯普劳尔弯过身去。它在他的脖子上弄出两道很窄的小槽,收起双翼,开始吸血。
还不够轻柔。他醒了,抬起一只手。他厉声尖叫,吸血蝙蝠拍打了几下翅膀,又坐回他的胸膛,重新调整姿势,发出嘶嘶声,啮咬着牙齿。
小伙子起身捡起一块石头,但蝙蝠迅速跃开,消失在黑暗中。斯普劳尔正挠着脖子,歇斯底里地说些什么,见少年站着俯看自己,便伸出沾血的双手,仿佛在控诉他,然后他把双手拍向耳朵,高喊着像是他不想听什么的,这嚎叫异常愤怒,仿佛要让世界的脉搏停顿片刻。但少年只是朝他们中间黑暗的空地啐了一口。我知道你这种人,他说,你这人从头到脚都有毛病。
早上他们穿过一条干河床,少年沿河床往远处走,寻觅水坑或水洞,但却一无所获。他在河床中分辨出了一个水槽,然后用一根骨头挖起来,挖到沙下大约两英尺,沙开始变潮,然后一小点水慢慢渗出,填满他用手指挖出的小沟。他脱下衬衫,按进沙里,注视着衬衫变暗,注视着水慢慢从衣服的褶皱中涨起,直到升出一杯水的量,然后他低头伸进这洞坑,喝了口水。然后他又坐下,注视着水再度涨满。他反反复复弄了一个多小时。然后他穿上衬衫,沿着河床走回去。
斯普劳尔不愿脱下衬衫。他试图把水吸起来,但吸了一嘴的沙。
给我用一下你的衬衫,他说。
少年蹲在河床的干燥砾石堆里。各用各的,他说。
他脱下衬衫。衬衫已经粘在了皮肤上,一股黄色的脓液淌下。他的手臂肿胀得与大腿一般粗细,皮肤变得乌七八糟,细小的蠕虫在未愈合的伤口上活动。他将衬衫塞进洞里,侧下身,喝起水来。
下午,他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模样的地方。从北边延伸过来一条淡淡的小路,专走货车,这路与他们的路交叉,然后继续向南。他们站定扫视地貌,想在空旷中寻找什么指引。斯普劳尔坐在路径交叉处,眼睛从头骨上的大窟窿里向外张望。他说他不想起身。
那边有个湖,少年说。
他不想看。
湖泊在远方闪闪发光。边缘积着一层盐。少年看了看湖,又看了看路。过了一会儿,他朝南方点了点头。我看这条路走的人最多。
没事儿,斯普劳尔说,你走吧。
随你。
斯普劳尔注视着少年出发。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跟上。
走了大约两英里后,他们停下休息,斯普劳尔张腿坐地,手搁在膝盖上,少年蹲在几步之外。二人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眯着眼睛。
你听那个像雷声么?斯普劳尔问。
少年抬起头。
听。
少年瞅了瞅天空,淡蓝色,一片空白,只有白窟窿一般灼烧的太阳。
我能在地面上感觉到,斯普劳尔说。
啥也没有。
听。
少年起身四望。北方有一小股移动的尘灰。他注视着尘灰。既没有升起,也没被吹散。
是一架木轮牛车,在平原上笨拙而沉重地移动,由一头小骡拉着。赶车的人可能睡着了。他一见前路上的两个难民便止住骡开始将骡头向后调转骡果真调头了但那时少年已抓住生皮笼头拽住骡不让动。斯普劳尔也蹒跚过来。车厢背后两个孩子探出头往外张望。他们一身白灰,头发发白,面容枯萎,犹如蹲在那儿的两个地精。车夫一看见面前的少年便往后躲旁边的女人厉声叫嚷开始从一边的地平线指向另一边但他只管坐上车厢的平板斯普劳尔也拽着腿上来他们躺下盯着上方发烫的柏油帆布两个流浪儿则退到角落田鼠一般用黑眼睛注视着他们然后马车又调向南边在响起的隆隆声和格格声中启程。
D形环上用皮带吊着一个装水的陶罐,少年取下来喝了口水,然后递给斯普劳尔。他接过来喝完剩下的水。他们躺在堆着旧兽皮撒着盐粒的车厢平板上,不久就睡去了。
进入小镇的时候已天黑。马车的挤攘停止,他们便醒了。少年起身向外张望。泥街中有星光。车厢已空。套着挽绳的骡喘着气,跺着脚。不久男人从黑暗中走出,引着他们穿过一条窄巷进入一个庭院,他令骡后退,直到车厢抵着一堵墙,然后解开骡,将其牵走。
少年又躺回倾斜的车厢平板。夜很凉,他蜷起膝盖搭着一张泛着霉味和尿味的兽皮,整夜都处于醒睡之间,整夜狗都在叫,黎明时公鸡打鸣,他听见路上传来马蹄声。
第一道微光初现,苍蝇就开始栖在他身上。它们在他脸上爬,把他弄醒,然后他把苍蝇挥走。过了一会儿,他坐了起来。
他们在一个光秃秃的泥墙庭院里,院里有一间芦苇和泥土搭成的草屋。鸡满地跑,咯咯地叫,刨着地。一个小男孩从屋里出来,脱下裤子,在院里拉屎,然后起身回屋。少年瞅了瞅斯普劳尔。他面朝下趴在车厢木板上,毯子半盖,苍蝇在身上爬来爬去。少年伸手晃了晃他。他已冰凉而僵硬。苍蝇飞起来,然后又飞回去。
少年站在车厢旁小便时,一些士兵骑马进来了。他们抓住他,反手绑住,往车厢里看了看,相互交谈几句,然后将他带到街上。
他被带到一个泥砖建筑里,关进一间空屋。他坐在地上,一个两眼圆瞪的男孩举着老式火枪守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过来将他带出去。
他们带他穿过几条狭窄的泥街,他能听见铜管乐声,越来越响。一开始有孩子与他同行,然后是老人,最后是一群棕肤的村民,都穿着白色的棉衬衣,俨然什么机构里的侍者,女人披着黑色的长围巾,一些人袒胸露乳,脸用赭石点成红色,抽着小雪茄。同行之人越来越多,守卫肩扛燧发枪,横眉呵斥推攘者,然后他们沿教堂的泥砖高墙而行,进入广场。
正逢集市日。流动的药品巡展[67],原始的马戏团。他们经过一些结实的柳条笼子,里面装着蝰蛇,装着从更南处弄来的淡黄绿色的巨蛇以及黑嘴里淌着毒液的串珠蜥蜴。一名瘦长的老麻风病人从一个罐子里掏出满满一把绦虫举给所有人看,然后大叫对付绦虫的药名,而他们也被其他粗鲁的药剂师、被小商贩和乞丐推来攘去,最后所有人都来到一个支架前,上面放着盛有清澈龙舌兰酒的小口大玻璃瓶。容器里装着一颗人头,头发漂浮,苍白脸庞上的眼睛上翻。
他们又是叫喊又是比画,把他往前拽。快看,快看,[68]他们喊道。他站在瓶子前面,他们催他看仔细了,然后他们倾斜着转动瓶子,好让他看见人脸。是怀特上尉。不久前还在和异教徒作战。少年往里瞅了瞅前任指挥官那淹没而无神的眼睛。他环视村民和士兵,他们的目光打在他身上,然后他啐了一口,擦擦嘴。我跟他没半点关系,他说。
他们把他关进一个旧石头畜栏,里面还有三名同样参加这次远征的逃难者,统统衣衫褴褛。他们呆坐在地,靠着墙眯着眼,或沿着干燥的骡马印绕圈,或呕吐拉屎,而这时小男孩们就会在胸墙外大声叫嚣。
他遇到了一个佐治亚州来的瘦小子。我病得跟狗一样,男孩说,我怕死,又怕死不了。
我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看到一个人骑着上尉的马,少年告诉他。
对,佐治亚人说,他们把他、克拉克和一个我不知道叫啥名儿的小子都给弄死了。我们进城第二天就被关在了这牢房里,那个王八蛋,就在那儿和守卫嘻嘻哈哈喝酒打牌的那个,就他和他的头领,在赌谁拿上尉的马,谁拿他的手枪。我估摸你见过上尉的脑袋了。
见了。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比这还吓人的东西。
早该有人把他的头给泡了。照理说他们也该泡我的。因为我一直跟着这白痴。
为了躲避日光,他们一整天从这堵墙移到那堵墙。佐治亚那小子告诉他,同伴们冰凉的尸体被放在木板上,搬到市场上展览。无头的上尉被扔进了泥坑,让猪吃了一半。他抽出脚跟在土里划,刨了个小坑来放脚。他们打算把咱们送到奇瓦瓦城,他说。
你咋知道?
他们这么说的。我哪儿知道。
谁这么说的?
就那头的水手。他说的是黑话。
少年注视着这个水手。他摇摇头,吐了口干唾沫。
一整天小男孩们都站在墙上,轮流看守他们,指指点点,叽里咕噜。他们在胸墙上走来走去,试图朝背阴处睡觉的人撒尿,但犯人们都很警觉。一些人扔起石头来,但少年从土里拣出一个鸡蛋大小的石头,手一挥一个小孩子就利索地从墙上掉下,除了墙后落下的闷声,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下你死定了,佐治亚人说。
少年瞅了他一眼。
他们会带鞭子过来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
少年啐了一口。他们要敢来,我就叫他们吃鞭子。
结果他们没有挨鞭子。一个女人端着生陶盘,给他们送来了几碗豆子和烧焦的玉米饼。她看上去神色不安,但又朝他们笑笑,偷偷从披肩下取出一些甜食,碗底还有几片从她自己的桌子上弄来的肉。
三天后,他们骑着患了膝部湿疹的骡,像预言的那样去首府奇瓦瓦城。
他们在沙漠和山里骑行了五天,穿过尘土飞扬的印第安村庄时,当地人便走出来看他们。护卫身着各式各样陈旧的花哨服装,犯人则衣衫褴褛。晚上他们获许裹着毯子蹲在沙漠的营火边,一个个晒得黝黑、皮包骨头,身上裹着破布,俨然上帝最可怜的苦工。士兵们都不会说英语,他们用哼哼和手势下令。他们武装得松松垮垮的,对印第安人十分惧怕。他们用玉米壳裹烟草,安静地坐在火边,倾听夜的声音。他们谈话时,其内容也是女巫或者更可怕的东西,而且他们总是想从黑暗中搜集某种人声,或是某种并不属于野兽的叫声。有人说丛林狼是魔法师。很多时候魔法师是丛林狼。[69]
印第安人也一样。很多时候他们叫起来跟丛林狼一样。[70]
那是啥?[71]
没啥。[72]
猫头鹰。没别的了。[73]
有可能。[74]
他们骑马穿过山中的峡谷并鸟瞰城市时,远征队的中士令马队停下,对后面那人说话,然后他下马,从鞍囊里取出生皮带子,走近囚犯,用自己的双手示意他们交叉手腕伸出来。他以这种方式将他们一个个绑起来,然后继续骑行。
他们在民众投掷的垃圾夹攻中进城,像牛羊一样被赶在鹅卵石铺成的街上,身后致以士兵们的喝彩声愈发响亮,他们面带应景的微笑,向鲜花和送上来的杯子颔首,将这些破破烂烂的亡命之徒赶过有着溅水的喷泉和倚着些游手好闲者的白色斑岩雕花座位的广场赶过州长府邸赶过大教堂兀鹫栖息在布满尘灰的檐梁上栖息在雕花外墙的壁龛中贴着基督及其使徒像,众鸟以仁慈得怪异的姿势展开它们的黑色法衣,而它们周围绳索上串着的被屠印第安人的干头皮顺风而飘,拍打在石头上,暗淡的长发像某种海洋生物的细丝一样摆荡。
他们经过教堂口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掌等待救济的老人眼神悲伤衣衫褴褛的残废乞丐和身上爬满苍蝇面目安宁地在阴凉处睡觉的孩子。讨钱钵里的暗铜币,盲人萎缩的眼。抄写员蹲在台阶旁旁边放着羽毛笔墨水瓶和一碗一碗的沙子麻风病人满大街哀嚎皮包骨头的无毛狗卖玉米肉粽的小贩以及面色阴郁满是沟壑的老妪蹲在排水沟里的炭火边不知什么动物焦黑的肉条在上面发出咝咝声或毕剥作响。愤怒的侏儒一般的离家小孤儿和城里的小市场中流着口水手舞足蹈的白痴与酒鬼囚犯骑过肉摊的尸体闻到蜡一样的味道肉架上挂着的内脏爬满了黑压压一层苍蝇大片剥了皮的红肉随着时间变暗剥了皮的光牛头和狂乱瞪着呆滞蓝眼的羊和尸体僵硬的鹿野猪鸭子鹌鹑鹦鹉,这片土地所有的野生动物都应有尽有地倒挂在钩子上。
他们听命下马被赶着徒步穿过人群走下旧石阶跨过一个肥皂般光滑的门槛穿过一道铁突门进入一个凉爽的旧石头地牢与过去此处关押的烈士和爱国者的鬼魂做伴身后的门哐当一声关上。
眼睛终于能见物时,他们发现一些人沿墙蹲着。干草铺的床上有动静,仿佛安憩的老鼠受到了惊扰。轻微的鼾声。外面是马车的隆隆声和街上马蹄沉闷的橐橐声,透过石头能听见地牢内某处铁匠铺微弱的打铁声。少年环顾四周。石板上到处都是肮脏的油滩,里面躺着黑色灯芯头,干掉的唾沫挂满了墙。光亮处还能看到几个刻画在墙上的名字。他蹲下揉眼。某个穿着内裤的人从他前面走到屋子中间的桶边,站着小便。随后这人转身向他走来。他个儿很高,头发齐肩。他踏着稻草曳脚过来,低头看少年。你不认得我了?他问。
少年啐了一口,半眯着眼望着他。认得,他说,化成灰也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