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子午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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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与军事阻挠者出发——在异国之地——射杀羚羊——被霍乱索命——狼群——修理货车——荒漠残骸——夜晚的风暴——幽灵马队——祈雨——沙漠之宅——老人——新土地——废弃的村庄——平原上的牧人——被科曼奇人[54]袭击。

五天之后,他骑着死者的马,与骑手和货车一道,穿过广场,离开城市,走上通向边疆的路。他们骑马穿过卡斯特罗维尔[55],那儿的丛林狼已挖出死尸,骨头撒了一地。他们渡过弗里奥河,渡过纽埃西斯河,离开要塞大道[56],向北前进,前后都部署了侦察兵。他们夜里渡过格兰德河上游[57],涉水走出浅滩,进入凄凉的荒原。

黎明时分,他们在平原上部署成一条长队。干燥的木制货车已在呻吟,马也呼吸急促。沉重的马蹄声,装备的磕碰声,挽具不绝于耳的轻微叮当声。除了散落的矮树丛、刺梨和一块块乱草地,地面荒无一物,南方座座山丘也光秃秃的。西方的地平线水平仪般平坦。

最初那些日子,除了兀鹰,他们没看到一只猎物,也没见到一只鸟。他们看见远方的绵羊和山羊披着尘土在地平线上移动,他们吃着在平原上射杀的野驴的肉。中士马鞍的枪套里有一支沉重的韦森来复枪,装着火帽和纸做的弹衬,子弹是圆锥形的。他用这枪杀了一些沙漠小野猪,后来羚羊出现,他便在太阳西沉的黄昏中止步,将双脚架转进枪膛下方的凸螺孔,杀掉半英里之遥站着吃草的动物。来复枪的后机匣上有一个标尺瞄具,他会目测距离,测量风速,像用测微计一样使用它。如果射歪了,二级下士会举着单筒望远镜匍匐在他肘边,告诉他弹道是高了还是低了,而货车也会原地待命,直到他射中三四头动物,才咕隆咕隆地驶过这片渐凉的土地,平板上的剥皮者也会颠来簸去、咧嘴大笑。除非是为了擦拭,或给枪膛抹油,中士一般不会把来复枪竖起。

他们骑着马,全副武装,人手一支来复枪,很多人还有五发的小口径柯尔特左轮手枪。上尉的枪套里装着一对龙骑兵手枪[58],枪套横搭在前鞍桥上,这样两把枪就靠在双膝两侧。这两把柯尔特手枪是美军制式装备,从索莱达镇马房里一名逃兵那儿购来,花了八十块美元的金币,与之配套的还有枪套、铸模和火药筒。

少年携带的来复枪曾被锯短,枪膛重新镗孔,最后变得很轻巧。铸模很小,得用鹿皮把弹丸包起来。他试射过几次,射程还行,就是不太准。枪没有套,所以放在前鞍桥上。以前也是如此携带,谁知道有多少年,前托下面已备受磨损。

夜幕刚落,货车便载肉归来。马从地里拽出来了些牡豆树灌木和树桩,堆在货车平板上,剥皮者把这些柴卸下,在平板上挥动博伊刀和手斧,把开膛的羚羊剁成块,他们置身血污,一边砍一边哈哈大笑,这恶臭的一幕由提灯照亮。天黑透时,烧黑了的骨架搭在火边冒着热气,众人围着炭火,争抢着串满肉块的削尖木棍,伴随着水壶的叮当声和不尽的打趣声。那晚,四十六人裹着毛毯,在异乡的冰冷平原上入眠,头顶上是同样的星空,草原狼的嗥叫也如此相似,然而周围的一切却变得陌生起来。

每天天还没亮,他们就起身出发,吃着冷肉和饼干,并不生火。朝阳升起,照在队伍身上,他们已行进六日,衣衫褴褛。衣服少有一致的,帽子更不用提。杂色小马躲闪着身子,不情不愿地行走,苍蝇在堆着猎物的货车木板上吵个不停,令人生厌。这群人掀起的沙尘很快就消散了,消失在广袤的土地上,而此刻霍乱也同随军小商贩般,不掀起任何沙尘,悄无声息地跟在队伍后面,他那消瘦的马和消瘦的车厢在任何地面上都不留痕迹。借助铁蓝色黄昏中的熊熊烈火,他经营着自己的店铺。他是个狡黠而一脸阴笑的商人,很乐意跟随每一场战役,把那些为了躲避上帝而藏身留白区域的人从洞里驱赶出来。这一天两人病倒,其中一人在天黑前死去。早上又一人病倒,替上了死者的位置,他们两人被放在补给车上的豆袋、米袋和咖啡袋之中,身上盖着毛毯,以免被烈日晒到。货车上上下下、左摇右晃,他们被烤得骨肉分离,大喊不要管自己了,然后死去。那些人在黎明的黑暗中用羚羊的肩胛骨给他们掘了几个墓,以石头掩埋,继续骑行。

他们继续骑行,东边的红日射出暗淡的光路,随后血色弥散加深突然大片大片地水平燃起,在世界边缘天地相融之处,太阳的顶端蓦然跃出,像一根巨大的红色阴茎的顶部,冲破不可见的边缘,低悬着,在他们背后不停地搏动,充满恶意。连最小的石子,影子也像铅笔线一样躺在沙上,在前进途中,他们和马的身形在前方投下长长的影子,如同他们骑马离开过的缕缕夜色,如同将他们拉向即将降临之黑暗的触角。他们垂头骑马,帽子下的脸毫无表情,仿佛一支睡眠中的行进部队。上午九十点钟,又有一人死去,他们将他从货车上抬下,只见尸体所躺之处周围的袋子已被污染,他们把他也埋了,继续骑行。

他们被狼群跟上了,都是些黄眼大灰狼,要么脚步利索地小跑,要么在他们午休时远远蹲在晃动的热气中,注视着他们。然后继续行进。或大步走,或侧身而行,或长鼻贴地慢行。傍晚,它们的眼睛在火光边缘变换闪烁。早上,骑手们在凉爽的黑暗中开始前行,又能听见身后的狼群在营地里寻找肉屑时嗥叫和咬牙的声音。

货车愈发干燥,像狗一样无精打采地左右摇晃,沙石也慢慢地将其磨损。轮子缩小,辐条在轮轴内打滑,像织机的转轴一样发出吱吱声响。晚上,他们将临时的辐条装进榫眼,用未经鞣制的兽皮带子绑紧,然后将楔子钉进轮子的铁圈和被晒裂的轮辋之间。它们摇摆向前,歪歪斜斜地艰难前行,轨迹如同沙里的角响尾蛇踪迹。轮辋上的木钉渐渐变松,掉在后面。车轮也开始破裂。

出征十天,四人丧命,他们穿过一片全是浮石的平原,目力所及处没有灌木和杂草。中尉下令停下,叫来墨西哥向导。他们交谈起来,上尉用手势比画,墨西哥人也用手势比画,过了一会儿,他们继续骑行。

我咋觉得这大路跟黄泉路似的,一名士兵说道。

这下他能给马喂啥呢?

我看啊,马也得像小鸡一样刨沙子,在里面找玉米粒儿。

两天之后他们开始见到尸骨和丢弃的衣物。他们看见半掩的骡骷髅,骨头磨得雪白,即便是在那样的炙烤中,也似乎发出了白热的光,他们还看见背篓、驮鞍和人的尸骨以及整头的骡,干枯发黑的尸体如铁一般。他们继续骑行。正午的白日下,他们就像荒野上的一支幽灵队伍,一身灰白的尘埃,好似木板上没抹干净的模糊图案。比他们还灰白的狼群则大步跟随,成群地快速移动,把瘦削的鼻子伸到空气中。夜晚,他们从粮袋里取出粮食喂马,用桶来饮马。再也没有人患病了。幸存者们一言不发,躺在陨石坑状的空洞中,注视着白热的星星以膛线的轨迹划过黑暗。偶尔他们怀揣着异乡的心脏睡在沙中,俨然夺命星[59]上虚脱的旅人,受控于夜晚中某种无名轮转。他们继续前进,货车车轮上的铁被浮石磨得铮亮,像铬一般。朝南之处,蓝色的科迪勒拉山系站在沙地上,投下比自身更淡的映像,置身其中,俨然湖中倒影。狼群已不再跟随。

他们开始夜里行军,除了货车的滚动声和动物的喘息声,整个荒漠一片寂静。月光下行进着一群诡异的老年人,胡须上和眉毛上积着厚厚的白灰。他们继续前行,群星相互挤攘,在苍穹下以弧线移动,然后消失在墨黑的山脉之后。他们开始熟谙夜空。这些西部人的眼睛观测到的几何结构,有许多尚未曾被祖先命名。他们骑行时北斗星绕着北极星转,而此时猎户座像巨大的带电风筝在西南方升起。沙地在月光下呈蓝色,货车的铁轮在骑手的身影中滚动,发光的铁环负伤一般轮转,像纤细的星盘一样模糊导航,磨光的马蹄铁不停地抬起落下,宛如沙面上无数眨着的眼睛。他们注视远方耳力所不及的风暴,无声的闪电成片成片地闪耀,山脉细细的黑脊微微颤动,随即再被吸入黑夜。他们看见平原上的野马奔腾,砰砰地踏着影子奔驰到夜里,在月光中留下水汽般的灰尘,如同它们途经之处最细微的污迹。

风吹了一夜,细小的沙尘令他们无比恼火。沙尘无处不在,连食物里也有砂石。早上,尿色的太阳在暗淡土地上的层层灰尘中隐隐升起,毫无轮廓可言。动物渐渐衰弱。他们暂停行军,扎了个无炊营,没有木柴也没有水,悲惨的小马像狗一样聚在一起呜咽。

当晚,他们在狂野的闪电中穿过一个地带。在彼处,形状怪异的淡蓝火焰在金属马饰上游动,滚动的车轮上升起一圈火焰,淡蓝的小光团停留在马耳和人须上。整整一夜,西边漆黑的雷暴云砧后方的未知之处,都有成片的闪电在颤动,而远方的沙漠也如蓝色的白昼一般。地平线忽明忽暗,其上的光秃山脉呈青黑色,如同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土地的地质属性不是石头,而是恐惧。雷霆从西南方向北移,闪电照亮了他们周围的全部沙漠,蓝色而贫瘠的沙漠。铿铿锵锵的广阔地域从绝对的夜中被唤出,仿佛某个被召唤的妖魔王国,抑或某块被调包的土地[60],不在天亮时留下一丝痕迹一缕轻烟一点废墟,只余下可怕的梦境。

他们在黑夜中止步,让动物恢复体力,一些人将武器放在货车上,以免引来闪电,一个叫海沃德的人在祈雨。

他祈祷道:万能的上帝啊,要是下雨不影响你永恒的计划,你就给我们下点雨吧。

大声祈祷,某人喊道,然后他跪地在风雷中高呼:主啊我们要干死渴死在这儿啦。你就给我们这些大草原上远在他乡的人滴上几滴雨吧。

阿门,他们说道,然后骑上坐骑,继续骑行。不出一小时,风变凉了,葡萄弹大小的雨点从狂乱的黑暗中打在他们身上。他们能闻见潮湿的石头的气息,闻见潮湿的马和潮湿的皮革的甜蜜气息。他们继续骑行。

第二天,他们在酷热中骑行,水桶已空,马渐渐筋疲力尽。傍晚,这些浑身白灰、衣衫褴褛的上帝之选民就像一队武装的骑马磨坊工,失魂落魄地游荡,向上穿过小石丘之间的豁口,骑马离开沙漠,下山时遇见一间孤零零的小茅屋。这小屋由泥砖和柳栅胡乱做成,马厩和畜栏甚是简陋。

骨头栅栏给小屋划定了外围,里面灰尘扑扑,面积不大,死亡是这片土地最显著的特征。奇怪的围栏被风沙擦洗得干干净净,又被烈日漂白烤裂,俨然因风吹日晒而长出棕色裂痕的旧陶瓷,整片土地毫无生机。骑手们身形松垮皱巴,叮叮当当地经过干枯的褐色土地,经过小茅屋正面的土墙,马匹浑身战栗,嗅着水的气息。上尉举起手来,中士命两名部下下马,端着来复枪逼近茅屋。他们推开生牛皮门,进去。几分钟后他们出来了。

有人住在这儿。木炭还是热的。

上尉警惕地审视远方。他耐心地下马,仿佛一名习惯了腿脚不便的人,然后走向小茅屋。出来后又视察了地形。马匹跺脚移动,发出叮当声响,士兵们往下拉马的下巴,粗暴地吼着它们。

中士。

到,长官。

这些人就在附近。看能不能找到他们。再瞧瞧附近有没有动物的饲料。

饲料?

饲料。

中士搭了一只手在鞍后桥上,四下望望,摇摇头,然后下马。

他们穿过小茅屋,穿过后院,走进马厩。除了半个棚子准备用来喂食的干毛百合,什么动物也没看到。他们走到屋后,看到一个石垒的水槽,里面积着水,一股细流淌到沙地上。水槽周围有一些蹄印和干枯的粪便,一些小鸟毫无忌惮地飞到这小溪的边缘。

中士此前一直蹲在地上,现在起身啐了一口。唉,他说,有没有哪个方向你们望不到二十英里?

士兵们注视周围的空旷之地。

我不信这些人能走那么远。

他们喝了喝水,走回小茅屋。马匹被人牵着,踩着窄径。

上尉正站着,拇指插进腰带。

看不出他们去哪儿了,中士说。

棚里有什么?

一些放了很久的干草料。

上尉皱起眉。他们应该养了山羊和猪什么的。或者鸡。

几分钟后,两个人从马厩里拖出一位老人。他浑身沾满了灰和碎干草料,抬起一只胳膊挡住眼睛。他一边呻吟一边被拖到上尉脚下,匍匐在地,身上的衣物如同缠绕的白棉布。他双手捂耳,双肘放在眼前,像是某个被叫来见证什么恐怖事件的人。上尉厌恶地扭头。中士用靴尖踢了踢他。他什么毛病?他问。

他尿裤子了,中士。他尿裤子了。上尉用手套指了指这人。

是,长官。

给我把他从这儿弄走。

需要坎德拉里奥跟他谈谈不?

他是个白痴。给我把他弄走。

他们把老人拖了出去。他开始胡言乱语,但没人听他说话,第二天早上他不见了。

他们在贮水池附近露营,蹄铁匠照料掉了蹄铁的骡马,他们借着火光修理货车,直至深夜。他们在深红的黎明中出发,天空和大地还合在刀片般的地平线上。远方是小群岛一般的暗云,砂石和灌木的广袤土地,齐崭崭伸向无岸的虚空,在那个地方,那些蓝色的小云岛颤抖起来,地面模糊,严重倾斜,从玫瑰色和黎明后的暗色块中冲出,进入空间最外围。

他们骑马穿过不同地带,穿过参差的地缝中隆起的杂色石块,穿过断层中直立的层层暗石,穿过向上逆弯而后像巨石树干般折断的背斜,穿过在久远的风暴中被闪电劈开爆出水汽的石头。他们骑马经过狭窄山脊上的棕色岩脉,山脊一直延伸到平原,俨然旧墙的废墟。在人或其他生物存在之前,如此人造物的预兆便随处可见。

他们穿过一个已成废墟的村庄,在泥筑的高耸教堂墙内扎营,拿屋顶掉落的木材当柴烧,而猫头鹰则在黑暗的拱顶上尖叫。

第二天,他们在南边的地平线上看见绵延几英里的尘云。他们继续骑行,注视着尘土,最后它开始靠近,上尉举手示意暂停,从鞍囊里取出旧式的黄铜骑兵望远镜,打开,缓缓地扫过远方的土地。中士骑马到上尉旁边,过了一会儿,上尉把望远镜递给他。

一群什么鬼东西。

要我说,倒像马群。

你估计有多远?

不好说。

叫坎德拉里奥过来。

中士转身向这墨西哥人打了个手势。他骑过来,中士把望远镜递给他,墨西哥人将其举到眼前,眯缝着眼。然后他放下望远镜,用裸眼注视远方,然后他又举起望远镜,再看一眼。他骑在马上,胸前挂着的望远镜如同十字架。

如何?上尉问。

他摇摇头。

到底是啥意思?难道是野牛?

不是。我看,说不定是马。

给我望远镜。

墨西哥人把望远镜给他,他又用望远镜看了看地平线,然后用手掌根把望远镜收缩起来,又放回袋子,举起手来示意继续骑行。

是牛、骡、马。数量达几千头,正从侧面向这一行人移动过来。傍晚时分,裸眼已能看到骑手,他们是一些衣着不整的印第安人,骑着机敏的小马保持这群动物侧翼的队形。其他人戴着帽子,也许是墨西哥人。中士回马骑到上尉身边。

上尉,你看那是啥?

依我看,像是一伙偷鸡摸狗的异教徒。你说呢?

我看像。

上尉透过望远镜注视着他们。估计他们已经看见我们了,他说。

他们已经看见了。

你看那边有多少骑手?

估计有十几个。

上尉用戴着手套的手敲着望远镜。他们似乎不在意我们,是吧?

是的,长官。他们不在意。

上尉阴沉地微笑。天黑之前我们说不定还能看到一些好玩的东西。

在黄沙的帷幕中,第一批兽群从他们身边跑过,是一些四肢修长肋骨细长头上弯着各式各样角的牛还有一些挤挤攘攘的小瘦黑骡在牛背上抬起木槌一样的头然后更多的牛来了最后终于见到第一批在外侧骑马将兽群夹在自己和骑马的队伍之间的牧人。他们身后跟着另一群为数数百的小马。中士四处寻找坎德拉里奥。他不停地往队伍后面跑,但却找不到人。他纵马挤过队列,沿着另一侧移动。最后一群牧人从尘灰中冲出时,上尉正做出手势,高声叫喊。小马早已开始从畜群中调头而出,牧人也策马杀向平原上撞见的这支武装部队。透过尘灰你已能看见马皮上涂着各种波浪形手形朝阳形小鸟和鱼的图案就像透过上好的胶观看旧油画作品此刻你也能从未钉蹄铁的马蹄声中听见人骨盖那印第安笛的声音,队伍中一些人开始骑马折返一些开始乱转这些小马的后方开始升起神话般的长矛骑兵和弓箭手举着镶有镜子碎片的盾牌朝敌人眼里刺入千百道碎裂的日光。这个数以百计的恐怖军团,或身子半裸或穿着古希腊或圣经里或疯狂的梦境里的服装或披兽皮或穿丝绸服饰或穿还沾着旧主血液的破烂制服、被杀戮的龙骑兵的外套、带有饰扣和饰带的骑兵夹克,有人戴礼帽有人撑伞有人穿着白色长袜戴着血染婚纱很多人戴着鹤羽头饰长着公牛或野牛牛角的生皮头盔有人反穿鸽尾服剩下的部分一丝不挂有人披西班牙征服者的甲胄,胸铠和肩甲上深深刻着在其他国度被骨已成灰的人留下的棒坑和剑痕许多人的头发与野兽的毛发铰接一起拖到地上马耳和马尾上绑着各种花哨碎布其中一人的马头涂成深红骑手的脸无不涂得花里胡哨、莫名其妙,酷似一群骑着马、因死亡而欢腾的小丑,用野蛮的腔调嚎叫,策马扑向他们,如同一群从比基督徒所想象的硫黄火湖[61]还恐怖的地狱来客,高声尖叫、叽里咕噜,披着烟尘,仿佛未知地域冒着热气的存在,神情恍惚、嘴唇抽动垂涎。

我的老天爷,中士叹道。

箭矢刷刷地朝队伍飞来,有人身体摇晃,坠倒马下。马或直立或猛冲,而这些蒙古人沿两翼冲来,然后调转马头,举起长矛朝他们扑了上去。

队伍如今已止步,第一轮射击已毕,灰色的来复枪烟滚过灰尘,同时长矛骑兵也突破了他们的队列。少年的马长喘一声摔倒在地。他已打完来复枪的子弹,正坐在地上,慌乱地在子弹袋里摸索。旁边一人坐倒在地,颈部吊着一箭。他身子略曲,仿佛在做祷告。少年本打算伸手去碰这血淋淋的箍铁箭头,但又见他胸口之箭没羽,早已死亡。处处可见倒下的马和痛苦蠕动的人他看见一人坐着给来复枪装弹药血从耳里涌出他看见士兵试图给打开的左轮手枪装上随身携带装填好的备用弹仓他看见跪地者身子倾斜抓紧自己地上的影子他看见身中长矛者被抓住头发提起然后被割下头皮他看见战马踩踏倒地者一匹白脸黑斑眼的小马驹从昏暗中侧过身狗一样朝他猛咬一口然后跑开。伤员中有些说不出话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一脸灰尘面容苍白有些大小便失禁或崩溃得踉跄撞到野蛮人的长矛之上。如今排成一排疯狂杀进来的是眼珠外斜龇牙咧嘴的狂奔马群以及嘴巴咬着大把箭矢盾牌在灰尘中闪着光的裸身骑手在骨笛声中冲向被摧毁队伍的外侧脚跟勾着马肩隆上的带子从马身侧下在小马伸长的脖子下方拉开短弓最后他们环绕队伍一周将其分成两段像游乐场的演员一样再度坐起,有的胸前画着噩梦般的人脸骑马践踏摔倒马下的撒克逊人用长矛刺杀棍棒击杀带刀从马上一跃而下弓着腿满地小跑仿佛一群被迫改变移动方式的生物然后从死者身上扒下衣服抓住生者死者的头发用刀刃环切头颅高举割下的血淋淋头皮对裸露的尸体狂砍乱劈,砍下四肢、脑袋,挖开陌生的白色躯干,手捧一大把人体内脏和生殖器,有些野蛮人浑身血污像在里面打滚的狗如果碰到垂死之人就会将其鸡奸并朝同伴高喊。此刻死者的马从尘烟中砰砰冲出披着晃动的皮革和乱糟糟的鬃毛转圈因恐惧而翻白的眼睛如同盲眼有些浑身插满了箭羽有些被长矛穿透在杀戮之地旋奔时跌跌撞撞地呕血然后嗒嗒地消失在视线外。尘灰止住了被割皮的裸露脑袋的血伤口下还留着几簇头发这些露出头骨的人如今躺在拌血的尘土中如同残废的裸体僧侣处处可以听见垂死者的呻吟和胡言乱语处处可以听见倒地之马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