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逢生
自从出来以后,岳梓乘便呆呆地望着身后的路望了许久。出口的机关已再次将通路缓缓闭合,蜿蜒的路径和山石也重重遮蔽了藏在洞穴深处的墓口,仿佛谁都没有来过,它仅仅只是一面普通的石壁,一个普通的洞窟而已,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这么一片充满着致命的美的天地。
最后,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而后聚起如春风般温和又轻松的笑容,风轻云淡地道了句:“走吧。”话意里没有任何的不舍,但心意里却存有一丝的留恋。
下山的路上几乎所有人都是欢欣雀跃的,可也有几人怀着淡淡的踌躇和惘然。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也有的人装作不知道,琅琊山的一隅,曾有过一个能五月飞雪的地方,林荫深处的小屋时常能飘出药香。那是万重崖桃林外的另一方“桃源”,也是久澜回首已不再的碧玉年华,然今却早已是人亡景灭,一片荒凉。
不久他们便在途中遇到了正苦苦找寻众人的陆梓丰一行人。同门叙谊,同道叙旧,另有朝廷将领的久仰幸会,自是成全了一场悲尽而兴来的同欢。江湖,庙堂,在此聚首,那也是属于江南武林盟的恩怨情仇。
久澜很自觉地回避了这一番热闹,只在临行前扯了扯岳梓乘的衣角,向他小声地告知了自己的去向。
“我只是去四处看看,不会走远,你放心!”她摆了摆手,淡淡一笑。
但她循着记忆回到那里时,却徘徊了。或许是近乡情怯,又怕被触及某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她在山口站了许久,直到成双成对的麻雀飞过头顶,落在她身前的不远处蹦跳着觅食,再成群结队地飞走远去,她才渐渐地鼓起勇气迈开了脚,踏上这片令她无比怀念又无比心伤的故土。
若照往年,此时当已是桐花盛放的时节,然往昔的桐花盛景却早已化作了一片焦土,入眼只剩丛生的灌木和萋萋的荒草。她恍惚地走在其间,耳畔好似还有风铃的余响,可一回身时,身畔却是空空如也。
她蹲下身,想试图从焦土之中找回一点往昔的影子,可触及的只剩流过指缝漏下的沙土。耳边的风还在断断续续地刮过苍茫的野草丛,那不凌厉的风声却分明带着哀伤的凄凉。是它也在喟叹着什么吗?
“师姐……”身后是顾久澈的声音。不出所料,他同样会来,只是没那么确定,还会跟着傅仪淳。
“久澜姐姐,我……也想来看看这里。”
傅仪淳的声音低而缓,却仍然如清澈的溪流,带着破冰消融的雪水那般最极致的纯粹,会让她想起那年张叔推开独木舟捕回了鱼和虾米,并连带着捞回了一截嫩白又清甜爽脆的莲藕。
“到底……是什么痕迹都不剩下了。”顾久澈四顾茫然,刹那间惘然若失。
就连风都仿佛开始呜咽了起来。
“是的,当年一把火,全部都毁了,什么都不剩了。”
却是岳梓乘也来了。他踏过丛丛的枯木荒原,为他们三人送上了迟来而未曾说出的遗憾和歉疚。
“抱歉,那个时候我拦不住他们。是我无能了。”
久澜转过头,却望向茫然寻觅的傅仪淳,愀然叹道:“一个本该平安长大的孩子,却被株连得没有了家。你们能尽力地另还她一个家,这样最好。”
岳梓乘点了点头,而后顺着她的目光含笑道:“这是一个有天赋又肯努力的孩子,翩翩也很喜欢她。她会有光明的前程。”
“你们在说我什么呢?”
久澜与岳梓乘闻声双双回头,却见武翩翩笑意满满地向他们走来。同她一道的,还有秦莺和同样舒眉展笑的薛仪澄。
“没在说你,不要多想!”岳梓乘摇头笑道。
武翩翩故作嫌弃地朝他吐了吐舌头,而后便听自家师兄忽然正经地问起自己:“怎么,那边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她便回道:“有掌门师兄在那儿呢,就不许我偷会儿闲?”
岳梓乘了然地笑笑,随即便上前对秦莺施了一礼,恭敬道:“多谢秦宗主此番的救助。”
秦莺忙道:“不必,是我要替毒宗和掌天教感谢岳少侠的相助,令昔年的真相得以大白于天下。现教中也已接到我们的传讯,相信不久之后往年的恩怨便能就此解开。”
听闻于此,久澜、久澈和岳梓乘尽皆释然地一笑。这无疑便是理想中最好的结局了。
薛仪澄也含笑走到久澜的面前,看了看她,又回头望了眼岳梓乘,疑惑道:“咦,我现在是该叫澜姐姐呢,还是该叫前辈呢?”
久澜悄悄地白了岳梓乘一眼,回道:“不必管他,你原来怎么叫的,以后还怎么叫。”又关切地问道:“如今你的手到冬日还会长冻疮吗?”
薛仪澄笑着对她摊开手掌,摇了摇头道:“早就不长了呢!”
久澜欣慰地点了下头,继而又如当年一般轻柔地抚摸过她的头发,笑问道:“我还没问过,你怎么也会入了齐云的门下,还成了莼儿的同门?你的母亲还好吗?”
薛仪澄却低垂下眉头,黯然失神道:“后来朝野之争,姐姐和弟弟都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母亲……出家了。”
久澜怔了怔,手也就此停留在她的肩头,忘了放下。
这世事还当真无常,竟是要将愁苦离散再三尝遍。
薛仪澄却忽而叹息一声,抬起嘴角,眼底又闪出动人的光亮:“但没关系,没有消息也许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和母亲,都会一直等下去,等待和他们重逢的那一天。”
久澜“嗯”了一声,也暗自将自己的祝愿默默地寄予了她。也许她们最后等不到,又也许最后能等到,但等待总是伴随着希望而生的,期间会充满无限的美好与可能。来日方长,未来便可期。
之后她又悄悄地顺着那条傍山的小径去往水滨观烟波渺渺,昔年郁郁葱葱的林荫路,如今也只剩水畔的一团芦苇丛。莲叶还没到冒出水的季节,碧波之上便显得有些冷清了。久澜坐在水边呆望了半晌,没敢惊扰水底的游鱼和滩边的鸥鹭。
约莫一盏茶的时分,便听闻身后有脚步轻响。久澜微微一笑,没有回头,只等着他走到自己的身旁,与自己并肩而坐。
“这里的景色还是令人惊叹。”岳梓乘叹道。
久澜侧过头看他,眉眼含笑,却向他摊开了手掌:“还我。”
岳梓乘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当初是你不要的。”
久澜又抬起了眼眸,对他不经意地眨了眨眼,回道:“可那也是我的东西。”
岳梓乘的目光便由此定格了。
他最喜瞧她流转的眼波,那比任何山川美景都更令他着迷。如此他只能怔了一瞬,继而就从怀中掏出了那枚碧桃发簪。
簪上的白色碧桃花也正在斜阳下映出绚烂的五光十色。
久澜缓缓地接过,目光透过温润的花枝望见了那人的影。她笑叹道:“你上次来的时候,可真是绝情。”
岳梓乘将手搭在膝盖上,端详着她笑道:“你不也一样?”
这倒也没说错,他们两个,的确都是多情又绝情的人。昔年不欢而散,一别多年,相见时依然坦荡如初,只是那时的他们还稚拙而冲动,各自固执,各自任性,竟会将抓在手里过的东西再白白地放走。但幸好,光阴荏苒,他们谁都没有走远。
“岳二。”她看向远方,忽然如旧时那般唤他。
岳梓乘的眼睛一亮,连忙又惊又喜地侧过身,“嗯”了一声。
久澜偏过头审视着他,笑道:“你为什么说你叫‘岳楸’呀?”
岳梓乘道:“‘楸’是我原来的名字。我还跟你提过一次,可惜你忘了。”
“啊,你有提过吗?”久澜睁大眼睛,惊疑地问道,“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岳梓乘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低声道:“不知道也正常,知道了才奇怪呢。”
久澜撇了撇嘴放过了这一茬,又问道:“那我们在浅江滩的一年多里,你时常会外出,就是在查案吗?”
岳梓乘坦然道:“是。那个时候我需要联络朝廷,但一个江湖掌门与朝廷来往密切太过惹眼,容易招来非议,联盟中的各派也早就对我心存不满,若再惹得他们猜忌,只会先把齐云派推上风口浪尖。况且彼时我又恰好听说了哪个教里的哪个小宗主决裂出走,还音信全无,我便正好趁着机会把摊子都丢给梓丰,自己另寻个去处了。只是苦了派中的弟子,每当有了新的线索和进展,他们都要来暗中告知与我,然后守在浅江滩附近看顾你的安危;等处理完一阵,我回来等待下一轮的探查结果,他们又得盯着朝廷那边的消息,如此来来回回,还不能漏了行踪和风声。”
久澜恍然道:“难怪有时我会在半夜听见奇怪的动静,原来不全是梦。”说完又兀自笑了笑:“说来我曾还以为进了贼,后来时间一久,又觉得是闹老鼠。原来竟都不是,是有人在暗中做大事呢!”
岳梓乘却叹道:“也是你胆子大,那样都敢一个人在江湖上闯,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亲自跟在你左右盯着你了!”
久澜听闻不觉鼻子一酸,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可那时候我已经不记得你了,你知道的时候,心里就没有……那种感觉吗?”
岳梓乘被问得晃了晃神。那个时候他有过什么感受吗?似乎并不明显,只是觉得有一点点疼,但是很快就不在意了。毕竟在当初浑身颤抖地抱着她,看着她逐渐恢复了一丝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并且身子也开始温暖起来时,他就有想过,这次送她回万重崖,以后就不要再相见了。
他早已做好了打算。她那么恨他,也许以后也不会再想见他吧?可那又何妨,只要他还念着她,知道她安好,并且已成长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医者,一株能傲立风雪的红梅,那也足够。若还有别的,那就再默默地为她做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兴许还能成为日后她不再被人看轻的伏笔。
所以后来再见她时,他反倒还有一丝的庆幸。既然已经不记得了,那么往昔的仇怨也都不在了吧?她不会讨厌他,他们也终于能再好好地相处一段时间了吧?
还能看着她在身边,还能再感受到她的气息,真好!
于是他回了神,不禁越发地感激起上苍,拨云见日,终能真正得偿所愿。
“都不重要了,现在这样就很好,不是吗?”最后他只如此笑答。
夕阳西下,终于也到了告别的时候。
朝廷的人马早已送走,其他各派的人也渐渐散尽了。倒有人还想见见桃铃医仙,再说个感激或道别的话语,但都被久澜一一婉拒了。她早已是这江湖的不归客,红尘浊世,还是少留牵念为妙。
“师兄,如今往事已了,你也真的不打算跟我们回去了吗?”陆梓丰立于岳梓乘的身前,向他再三询问道。
“既然往事已了,自然就更不必回去了。”岳梓乘笑着回复道,“江湖那么大,山高水远,我也还想去看一看。”
说完他的笑眼里就映出了久澜的影子。
这边顾久澈正与久澜惜别道:“师姐,以后有空也回万重崖看看吧,医宗的小辈们都很想念你。”
久澜笑道:“我知道了,你也要多保重。如若有机会的话,也可代我向教主和长老问声好。”
顾久澈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傅仪淳也笑道:“澈哥哥,别忘了答应我的草蚂蚱呀!”
顾久澈忙咳了一声,连声道:“没忘,没忘……”
这时薛仪澄也走上前来,两个女孩并肩笑得神神秘秘。久澜便问道:“你们两个笑什么呢,笑得如此古怪?”
傅仪淳眨了眨眼,笑道:“我们两个发现了一样好东西。”
久澜道:“什么好东西?”
傅仪淳便双手合拢,举在久澜眼前,而后忽然摊开,笑道:“喏,你看!”
久澜向她的掌心瞧去,然而只一刹那,霎时满面笑容便凝滞了一下,而后渐渐由惊转喜,连忙问道:“这是油桐花,你们从哪里找到的?”
薛仪澄道:“我们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棵小树,树下有这么两三朵落花。淳师姐说,这朵花澜姐姐见了一定会喜欢。”
久澜忙点头道:“喜欢,自然会喜欢!”眼角竟也有些不自觉地湿润了。
也许不久之后的某一天,身后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又会落满五月的飞雪玉花。
辞行之时,最先道别的是秦莺和顾久澈。
西边的天空鹭鸟高飞,霞焰点燃了天际悠悠飘扬的云朵。秦莺拥抱了久澜,并细声地叮嘱她务必要照顾好自己,“你师父定也会如此期盼。”
久澜回道:“我都记下了。久澈还年轻,医宗那边,也要劳您多周旋提点了。”
顾久澈便朝她做了个鬼脸,笑道:“师姐是又信不过我了?”
久澜忙道:“信得过。你是宗主,你说了算!”
挥手告别以后,久澜也有过短暂的失神。他们二人此行一去,从此面对的是江湖的来日,亦是掌天教的未来。她这一挥手,倒像是将自己与万重崖上的过往也通通带走了。
江湖路远,她仅像一个过客。
但也罢。她本就是一只不知来处的雏鸟,只是懵懂地落入了这个巢中,如今也是时候该飞走了。
眼下就只剩齐云了。
久澜与陆梓丰并不熟,但陆梓丰倒似对她很是熟悉,彼此简单地寒暄了一番,他便要回山继续镇着岳梓乘丢给他的山头了。傅仪淳和薛仪澄尚且年少,来路漫长,她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只是武翩翩……
临别之前,她悄悄地将武翩翩拉至了一旁。
“叶笙寒还活着。他只是去了一个没人能找得着的地方。”
她将昔年救过叶笙寒的秘事一五一十地告知给了武翩翩。听闻消息后的武翩翩也一直低垂着头看不出神色,只有握在手中的剑颤抖得拿不稳。
如此过了许久,她才好似渐渐地缓了过来,但抬起头时的腮上却划出了一道泪痕。
“谢谢你,夏姑娘。谢谢你救了他!”
两年前的那一场火海,他与应愁予双双湮灭,从此再无下落。她恹恹了许久,期间也曾听闻医宗宗主出走的消息,可她没有心思在意,更不会料到这两桩事情之间竟还有过这样的关联。
原来在那之后,还有人见过他,还有人这般支持过他。
“他能活着就好,去哪里都不重要。而且应姑娘向来细心,有她照顾他,我也能放心。”她拭去了泪痕,缓缓道。
久澜不禁有些惊讶,又为她觉得惋惜:“武姑娘,恕我直言,有些心事缠绕在心上久了,只会越缠越紧,最后成为禁锢你的枷锁。更何况,那还是一个早已经远去,又问不来归期的人,他甚至根本就不曾知晓你的心意。你还有尚好的年华,那些回不来的过往,就都尽早放下吧。”
武翩翩沉默了半晌,而后对她莞尔一笑:“倒也并非不能释怀,只是忘不掉而已。其实我早已明白,即便我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悄悄地注视他,可我也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走近过他。像应姑娘相伴他左右,不离不弃,而你做出了他认为正确的事,殊途而同归。那我,既然没能与他有过惺惺相惜的默契,自然也别指望能在他的心里留有什么分量了。”
说完她又长叹了一声,轻轻地拂上久澜的肩头,意味深长地道:“夏姑娘,你应该也有过体会,心意这种东西,原本就不是自己能够完全控制得住的,但每一个人的心,却只能由自己做主。我的心,它会告诉我自己的考量,无论如何,它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久澜点了点头,霎时便了悟眼前的这个女子,其实远比她想象的要通透得多。
而武翩翩却顿了一顿,复又微笑道:“这回还能听到他的消息,我已经很满足了。纵然会有稍许遗憾,可也是缘分使然,我无可奈何,自然也不会再奢求什么。只是你呢?与岳师兄兜兜转转走到今日,每一步都极其不易,不仅要靠你们两个的努力,还需要有天意成全。既然天意已将你们推动至此,我也愿你别再留有遗憾。”
看着她转身的背影,久澜忽而怔住了,一时竟也感到些许的恍惚。
依稀记得多年以前,应愁予带着重伤的叶笙寒闯入万重崖,那日深夜秉烛夜话,她也曾说过相似的一番话。
“人生的奥义就在于不圆满。正因为有了这些遗憾,人生才越回味越有味。可是有一种不圆满我特别不喜欢,那就是误会。分明有些事情所想的和真实的并不一样,可就是因为误会,才让本该美好的结局走向了另一条末路。而这些,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啊。久澜,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是因为误会才有了这些遗憾。”
那时的她还迷迷糊糊地悟不明白,但此时想来,那大约便是应愁予在两年之前就予以过她的某种暗示。
而她此刻均已了然。
往昔的迷雾都已散尽,而道路的两端还依然站着她与他。那已足够使她感到幸运——纵使浮云曾经遮蔽过她的眼睛,她也依然没有错过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