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长沙王为何幸存

西汉从建国初期开始，就主张施行仁政，比如刘邦入关时的约法三章，比如建国后屡次减轻刑罚，甚至崇尚黄老学说，施展无为而治的政策，尽可能地做到“和谐”。但是上层的政治斗争，却始终充满了血雨腥风。刘邦得天下后杀戮最重的政治运动，莫过于对他所册封的异姓诸侯王们的清洗。

在楚汉战争时期，出于击败项羽的需要，刘邦对各派政治势力着力拉拢，封官许愿，对于韩信、彭越等人诱惑最大的，莫过于刘邦的封王许诺。这时期的中国，国家观念依然停留在西周时期的分封制上，而在西汉帝国建立之后，原来作为刘邦盟友的异姓诸侯们摇身一变，成了刘邦建立刘家家天下的敌人。所以西汉建国后，诸多异姓王的下场一个比一个惨：韩信被刘邦设计，在未央宫除掉了；彭越被刘邦定了谋反罪，先发配流放，后又在路上杀掉了；英布干脆扯旗造反，被刘邦率军平定了；韩王信走投无路，一跺脚投降匈奴了。其他的几位，燕王臧荼和燕王卢绾相继被刘邦讨平，刘邦的女婿——赵王张敖被控谋反，之后虽查无实据，依然被剥夺了王爵。纵观这些下场悲惨的异姓王们，无论之前跟刘邦关系有多亲密，立过多大的功劳，在西汉建国后，就始终处于被防范和猜忌之中，一有由头，就会遭到中央政府酷烈的打压。然而，却有一支异姓王家族例外——长沙王吴芮。

这位太太平平的长沙王，历史上可能不太有名，但他有一个很有名的女婿——淮南王英布。他这位女婿早年是项羽的大将，而后投靠刘邦，封为淮南王后，因见韩信被诛，为自保起兵造反，还在战斗中击伤了御驾亲征的刘邦，可谓与刘家有深仇大恨。然而这位长沙王却太平始终，王位身份一直得保，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一

这位历史上不出名的长沙王吴芮，在当时的身世却不简单。

吴芮，江西余干县人，有一个曾经声名显赫的祖先——春秋霸主之一的吴王夫差。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灭吴国后，吴家子孙也因此调零。之后吴家又出了个杰出人物——战国时代的军神吴起。吴芮出生的时候，已是战国末期，但祖先的荣光，吴家并未忘记。

吴芮自小聪明伶俐，并深受家族遗风的熏陶，自幼即研习祖先留下的《吴起兵法》，且精通武艺，渐成江西一地吴氏的领袖。吴芮交友甚为广泛，其中一个就是谜一样的航海家徐福。吴芮的弟弟也跟随徐福东渡大海，不知所终。日本一些历史学家甚至提出，今天日本西部的山口县，就是吴芮弟弟随徐福东渡后的定居地。

有着传奇家世的吴芮，从青年起就开始了传奇的经历。这时期，是秦始皇灭六国的时代。江西地处楚地，此时战乱频繁，散兵游勇四下劫掠。青年时代的吴芮就肩负起了保境安民的重任。虽然从小习武，但吴芮并非普通莽夫，常年研习兵法，造就了他沉稳冷静的性格。他组织民团，教习武功，却不轻易动武。面对窜犯的散兵游勇，只要不主动找事，不但不会为难，相反还赠送路费，有愿意留下来从军的，也敞开大门欢迎。日久天长，吴芮的名声传遍了当地，说起他来，当地人几乎众口一声赞叹：厚道人啊。

在那个不厚道的年头，厚道就是最好的招牌，厚道的结果就是，吴芮组织的民团，各方势力归附如流。到了秦始皇一统天下的时候，吴芮的手上也积累了近两万兵马。毕竟面对的是统一天下的秦始皇，手头有这么多兵力，本人有这么高威望，又兼地处抗秦最暴烈的楚地，招打是很容易的事。但吴芮低调，虽然手里拥有雄兵，但他藏兵于民，采用保甲法，大部分士兵都是兵农合一，脱了兵服就是老百姓。用来对外招摇的，长期以来不过几千兵卒，一心一意地向当时的秦王朝示弱。这番苦心总算有了回报，此时的秦始皇，志向在于混同南北，打击的重点是中国华南、西南的百越各族，此时已拥有今天安徽、江西、福建诸省的吴芮，却是他的拉拢对象。因此秦始皇登位后，随即册封吴芮为番君，授权他管理华中诸省。虽然“番君”这个称号并无实际官职，只是中央的一种授权，但在“暴秦”大一统的羽翼下，能够获得割据一方的权力，着实不易。

借着番君的招牌，凭着手中几万人马，低调的吴芮在秦王朝的眼皮底下走上了扩张之路。这时期的中国南方还处于蛮荒阶段，经济、人口落后于北方。要想有稳定的根基，就必须占有农业发达的地区，吴芮的目标是鄱阳湖。从二十岁开始，吴芮就率领麾下民团东渡，进入鄱阳湖地区。扫平了当地的盗匪势力之后，吴芮在鄱阳湖建造了第一座城池，也就是今天的鄱阳县。之后的几年，他在当地屯垦兴农，发展生产，将这片原本的蛮荒之地，开发成了欣欣向荣的农庄乐土。此时正是暴秦肆虐的时期，大量农民纷纷南逃，吴芮在当地大力招抚流移，扩充实力。但这时候的吴芮还是小角色，秦王朝闻讯后，提升他为鄱阳县令，比起之前模棱两可的番君来，这次总算在中央政府的管制里有了“编制”。这时期已经是秦末农民战争如火如荼的年头，吴芮知道，以他的实力，不足以和中原任何派系抗衡，在本地安心发展，同时选择一个最强大的派系作为靠山，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找到的第一个靠山就是项羽。

吴芮和项羽搭上关系，主要通过英布。吴芮早在立足鄱阳湖的时候，就与英布有了往来，两人的相识，是以英布率部投奔开始的。当时的英布率领七千人流落到鄱阳湖地区，得到吴芮收留，甚至将女儿嫁给了他，并提供兵马钱粮支持。有了这层亲戚关系，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项家争天下时期，吴芮的属地是项家重要的“后勤基地”，每年提供大量的钱粮供应，助项羽一次次在中原“力拔山兮气盖世”。作为回报，吴芮的属地成了中原难民们避难的乐土，势力进一步南扩，不但鄱阳湖地区发展稳定，更扩充到了长沙地区，修筑了长沙城。长沙，这座中国南方名城的历史，就从此开始。

到了项羽进入关中、分封诸侯的时候，终于没忘了此时盘踞南方的吴芮，正式册封他为衡山王。在此之前，另一路崛起的新势力——刘邦，也和吴芮搭上了关系。这次搭桥的，是刘邦麾下的谋士张良。张良早年游洞庭湖的时候，与吴芮结交，二人成为好友。也正因这层关系，在后来的楚汉相争时，吴芮一度保持中立，在项羽反击彭城之战得胜，但兵力稀缺的时候，他婉拒了项羽调兵的命令，对中原地区的混战，采取了谨慎的观望态度。

二

到了楚汉战争的最后一年，在胜负大局基本已定的时候，吴芮终于向中原战场投下了自己的赌注。他毅然宣布自己的“衡山国”背叛项羽，投身刘邦，调动数万大军北进，从项羽的后面发动进攻。赌一把的结果，就是吴芮的军队成为韩信十面埋伏中的一分子，把天下无敌的项羽，彻底逼上了乌江自刎的绝路。

对于刘邦最后的胜利来说，吴芮的态度具有重要意义，如果在楚汉战争的最后关头，吴芮倒向的是项羽，把他的衡山国作为接纳项羽的基地，那么这时候的中国，恐怕就不是天下一统，相反会提前进入南北朝了。以江东楚地子弟兵的英勇善战，外加未遭战争破坏的长沙地区的钱粮支援，足够与此时经济严重疲敝的西汉王朝周旋。

所以对于吴芮的贡献，刘邦也是认账的，得胜后的分封中，吴芮是八个受封的异姓王之一。刘邦的诏书中对吴芮也大为称赞，说他“从百粤之兵，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封为长沙王。而以地盘论，此时吴芮的地盘，包括了今天的湖南省以及湖北南部，江西、安徽的部分地区，是八个异姓诸侯中占地域较大的一位。

但这番封赏，却再次把吴芮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刘邦对异姓王本就不信任，对出生入死为他打天下的韩信尚且如此，何况是打交道很少的吴芮？更让刘邦忌惮的，是吴芮“吴王后代”的身份。西汉初年的吴地，即江淮和苏南地区，已渐成西汉王朝的经济重地。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对吴芮，刘邦先是以试探为主。比如刘邦曾探过吴芮的口风，问道：“吴，古之建国也。日者荆王兼有其地，今死亡后。朕欲复立吴王，其议可者。”这番话其实饱含了杀机，吴芮怎能听不出来，连忙表态说：“您的侄儿刘濞可以立为吴王。”刘邦的疑虑因此渐消。为了以防万一，吴芮又多方行动，主动向刘邦检举揭发女婿英布的反意，表达大义灭亲的态度。同时极力拉拢刘邦的兄长刘贾，将自己手中的精兵交给刘贾节制。最后为了让刘邦放心，他干脆让儿子吴元带着部分族人归乡生活，这样，等于把家族安置在刘邦的监管之下。在长沙国内部，吴芮也夹着尾巴做人，他主动遣散了原有的军队，仅留下几千人的护卫，在长沙地区大力发展农业，恢复生产，与民休息。人生最后时期，吴芮将大多数精力放在了吟诗弄月上，与妻子毛苹恩爱度日。值得一提的是，吴芮妻子毛苹，在历史上也大大有名，她是中国著名的才女之一，相传也是湖南民乐的创始者。吴芮的去世，也分外有传奇色彩：相传公元前201年，他和妻子毛苹泛舟于湘江之上，奏乐颂歌，悠悠歌声中，夫妻二人消失在了茫茫江水间。事实是，这一年这对执子之手的恩爱夫妻双双英年早逝。

吴芮能够在汉初大肆诛杀异姓王的血雨腥风中得到保全，不止在于他的低调与不争，更重要的，是他对于当时西汉帝国的利用价值。吴芮统治的吴氏长沙国，在西汉时期，是蛮荒之地，长沙国的南边，存在着大大小小的越族政权。长沙国，既是保证汉帝国领土不受越族侵扰的屏障，又是汉帝国掌控长江以中国南方土地的一颗重要棋子。吴芮统治长沙国的早期，当地还处于“汉蛮各半”的状态，存在着大量原始部落，经过吴家五代人的经营，农耕成为当地的主要经济方式，大量汉族人口不断迁入，民族融合日益加深。到了西汉“文景之治”时期，长沙国已经拥有十二万户，六十多万人。后来汉武帝的招抚百越，以及西南经济的腾飞，汉文明的南渡，长沙国都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

三

吴芮死后，吴氏长沙国的麻烦并没有结束，随着刘邦过世，吴氏长沙国很快又迎来了新一轮危机。

吕后当政时，对长沙国这个唯一的异姓王政权，同样颇为忌惮。吕后对长沙国采取的是借刀杀人的策略。长沙国的南面是接受了汉帝国册封，成为汉帝国藩属国的南越国。吕后在位时期，故意取消了南越国的王号，惹怒了南越国国王赵佗，使赵佗悍然发兵攻汉，兵锋的首要矛头对准吴氏长沙国。此时吴芮已死，长沙国国王是吴芮的长子吴回。南越与长沙战争，双方两败俱伤，长沙国战败，大量人口遭到掳掠，而南越也蒙受了惨重的损失。后来还是长沙国的大臣陆贾等人出使南越，成功劝说双方罢兵和解。这以后，长沙与南越的交流日益频繁，汉族先进的农业和水利技术，源源不断输入广西、云南等少数民族地区。而南越的战争也让吕后明白，长沙国是西南地区和平稳定的重要砝码，因此也打消了除掉吴家的念头。这以后吴家王位代代传承，到吴家五世孙吴差的时候，因其无后，王位随之撤除。此后汉帝国册封汉景帝第十子刘发为长沙王，又传王位九代，直至西汉帝国灭亡。刘发的后代中，出了一位再造汉王朝社稷的英主——东汉光武帝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