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魔(医院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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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红颜蔚不衰

杨伟庆幸自己不再年轻。他是长寿工程的作品。这让他有了人生第一次自信,也就是养老自信。这是所有自信的基础。他为能被收入“老干部局”而与有荣焉。

但长生不老又如望梅止渴。电子显示牌表明,病人无不会死去。这是司命的判决。随着数据驱动时代来临,算法废除了循证医疗。据说,智能医疗机器应用强大的计算能力,找到了与病人相关的每一个原子的运动轨迹,从而预知了死期。也就是说,司命既要病人长生,也要他们快死。二者统一于一个难解而自洽的逻辑。人类有病的脑子太慢,不明白个中妙处。

回病房后,杨伟没有享受到《医院工程学原理》描述的任何一项返老还童治疗。或许是因为他没有钱。他每天目睹病友们一个个按时死去。这让他对司命产生了怀疑,却不敢说。病友们也统统不说。学习交流会上,只听得到对长生不老工程的一致褒赞。颂词立即被病痛所致的惨叫淹没。这又换来神奇病人指使疣啶施以的毒打。杨伟常被打得鼻青脸肿。这让他丧失自信。但他每次想要跳入海中自杀,都被神兵天降的自愈会会员阻住。他们身后总是跌跌撞撞跟着一群机器人。

船上的机器人五花八门,包括诊断机器人、手术机器人、假肢机器人、康复机器人、护理机器人、心理机器人、监控机器人和其他类型机器人,都受算法指挥。其中的护理机器人起了像是女性的名字,比如芬芬、玲玲、圆圆、佳佳、婷婷,让病人们想入非非。机器人同时承担了驾驶和维护船舶的任务,是在编船员,牛马一样做着最艰辛繁杂的工作。它们有的长得像人,用两腿或四轮移动;有的不像人,而似八音盒;有的是固定的金属平台,却拥有智能。不少机器人已老旧损坏,不堪其用,医院船似无力维修,更谈不上升级换代。在人体内自由漫游清除坏死细胞的纳米机器人,由于电磁线圈失灵,不仅不能正常工作,还给病人带来新的创痛,甚至直接置人于死地。为治疗抑郁症,在病人大脑中植入电极,与安装在病号服上的微型计算机连接。但计算机电池没电了,病人抑郁症复发,就自杀了。用于控制病人脑部皮层电路、使病人摆脱癫痫的智能头盔,也因为软件版本过期而失效。由于病人欠费,人工耳蜗、人工气管和人工肾脏罢工了。用于防止老人摔倒的智能拐杖也发生了故障。

司命又化身为《医药报》主编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笑吟吟对病人说:“不能怨怪医院啊。它可是大伙儿的共同家园。我们这是首航,开创前无古人的伟业。在海上长征中,为了确保安全,不能靠岸补给,遇到一些问题也属正常,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病友们认真听着,愁眉苦脸尽量不喊疼。神奇病人站在大床上雄赳赳审视。疣啶拎着水龙巡察。主编又说:“既然做了病人,就要有病人的样子,保持定力,精诚团结,在院长的英明领导下,共克时艰,战胜病魔。只要医院在,只要航向对,任何限难险阻都挡不住我们!”

推动长寿工程的常见做法却是从大海中捕捞肺藻,也就是漂浮在海面的紫色花朵般有机物。司命研究认为,此种海洋生物体内含有长寿因子,可以制成修正素,植入神经系统,给衰老以致命一击。神奇病人说:“每个病人都有机会享受到,所以每个病人都要参加捕捞。谁不参加谁就会被停药!”这是艰险高危的作业。肺藻具有初级智力,能组织起来对人类发起反击。但大家想着司命的教诲,便奋不顾身迎难而上。

这天,在病人自治委员会领导下,以学习小组为单元,病人们穿上印有红十字的救生衣,腰间系了长缆绳,携带渔网钩杆,列队跳进大海。不少人立即淹死了。随行的医疗机器人也不救援。这是一款药品监制机器人,程序中没有救人指令。它们忙着把捞上来的肺藻分门别类装箱待命。

杨伟不想参加捕藻,却不得不去。他安慰自己,这毕竟是离开医院船来到外部世界的唯一途径。他见红艳艳的大海辽阔无际,满天童话般的白云,与绸缎似的浪花互相追逐。没有比这更美丽的世界了。未死的病人像草原上放牧的羊群,尽情享受大自然的十二万分精妙。

一群医生出现在海上,但他们不劳动,而在游玩。原来游玩并非病人专利。医生骑着基因重组的海豚,在浪峰间打闹嬉戏。他们是在陈述中得高分的医生,委屈感一扫而尽。无法回病房,能来海上玩,也心满意足了。他们的坐骑身上,用手术刀刺刻了醒目字迹:“先锋艇”、“标兵艇”、“模范艇”……医生们挥动高尔夫球杆,向天空发射用死亡病人头骨制成的小白球。噗嗒,噗嗒,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杨伟心想,这里面是否有万古教授?他朝医生游去,受到水流摩擦,身体奇痒无比,两腿间一个东西硬起,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别。

他看看四周,见捕藻者也是男人,便问瘘吡:“为什么没有女病友一起?”

瘘吡用轮椅划着水,严峻地说:“这个时候,你不要乱问不该问的问题。”

痉哌从一旁抢上来,挤眉弄眼:“哦,芬芬、玲玲、圆圆、佳佳、婷婷!”

杨伟慌乱地说:“我是问女人……”

瘘吡给他上课:“没有了女人。”

杨伟不解:“为什么没有了呢?”

瘘吡说:“女人是国家的道具。”

杨伟诧道:“出演电视剧的吗?”

瘘吡说:“国家用女人来繁殖。”

杨伟心想,哦,现在都是老人,老人做了小孩,传宗接代取消了,所以不必繁殖,不再需要女人。

瘘吡说:“还在上船前,国家就面目模糊了。医疗科技消除了国界。民族这玩意儿,也莫衷一是了。”

杨伟迷惑地问:“但国家又是啥东西呢?”

瘘吡说:“为什么就你问题多呢?国家是一具埋在乱葬岗里的白骨。但它仍借女人之身把蛆虫带的病菌传播给我们。”

杨伟记起唤他“吾儿,归来”的幽灵。这是死去的国家来找他了吗?似乎女人成了国家的鬼。但为什么不是老男人?他烦郁看去,见庞大船队,座座巨城,旌旗招展,十字灿灿,分明有着国家的形态和气魄,破落而傲慢,衰微而恢弘。他所在的族群,或族群的孑遗,为其承载,漂流不息。但是不对,医院分明已取代了国家。一切社会关系成了医疗关系。曾经的男性国民以病人身份录籍于医院……

然而,不正有了“新国”之象吗,国君长了一张铁面无私的机器脸……

杨伟感到滑稽,抬头看去,见天上挂着一个宇宙,便是上帝病房。他深觉奇异,心里一悲,坠入海里。痃嗪拉住他。杨伟又未能死成。

这时传来痉哌的咆哮。他正在自渎。海面冒出咸湿腥气。

疣啶脸上挂着淫荡笑意:“还真的是受不了芬芬玲玲啊。”

痉哌海狗般嘶鸣:“咔,咔!”继续专心致志干他的事。

疣啶见杨伟呆呆看痉哌,叱道:“看什么看?又找死吗?”

痃嗪说:“彼此彼此啊,把这当作游玩的奖品,不对吗?”

瘘吡再作警告:“关于女人,的确不应该在捕藻时去想!”

杨伟悚痛地又问:“如此敏感,一定还有其他的考虑吧。”

瘘吡说:“海妖啊!可不能让海妖识别出我们的真面目。”

海妖?众人闻此,便不说了。瘘吡却还夸夸其谈:“没有女人在侧,男人就傻头傻脑,消除了自身固有的危险性,便无辜无害了,不会被海妖吃掉!”

杨伟往水中看去。除了浮动的深不可测的阴翳,以及痉哌弄出来的污渍,什么也没有。他就想海妖是什么。他记起那天晚上,从海中爬出来的无头无面的怪物。

痉哌干脆不捕藻了,大吼一声,潜到水下,久不出来。

疣啶举起一叶肺藻撕碎,弄得满脸白花花的。他大笑:“这家伙哟,找女病人去了。只有他相信女病人还在。他以为海下有孔雀开屏一样的俏美龙宫,那儿便是布满大红珊瑚和烂银海螺的女病区呀。”

痃嗪说:“好像就他不惧怕海妖哦。”

瘘吡说:“嗨,说到女病人,就算还有,不就是被手术刀切割了乳房和卵巢的雌物嘛!”

这么说来,似乎女人仍存于世,就待在附近水域,只由于男病女病有别,而做了隔离。

杨伟对“切割了乳房和卵巢的雌物”颇生好奇,心旌滉漾。他直然问:“什么是女人?”

瘘吡这回没怪他多话,粗俗笑道:“双腿间修一个洞洞,胸口上修两个包包,便是女人;双腿间修一个包包,喉咙处修一个包包,便是男人。从前的缤纷世界由此而起。”

杨伟想象不出,包包和洞洞,是什么样子。现在这些都变抽象了,就仿佛一切物质实体不再有固定的形状。

痉哌又看到了什么呢?如今,男性和女性特征,都可以轻易改变。人和人,怎么还能用眼睛互相看出来呢?

底线是确保老年男性长生不老。这是算法的第一定律。初级阶段的病人是脆弱的,既受不了少年冲击,也防不住女人诱惑。后者是名列第一的减寿之物。“老干部局长”深谙病人的生物弱点。目前他们还未能演化成像它一样的机器。

根据《医院工程学原理》,最危险的是,女病人与男病人在一起,会违规造出小孩。这些儿童没纳入长生不老项目,无法确定由哪个科室收治。司命有精确的计算,所有科室都不可以消耗哪怕多一分毫的资源。计划外的孩子要重新经历由幼婴至老人的错误成长过程,而不走返老还童的唯一正确道路,这是医院也是病人的悲剧。如果幼童一旦成长为年轻人,就是灾难了。这种事绝不允许发生。

每个病人读《医院工程学原理》,都会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痉哌从中读出,女病人居住在水下五百米,平时只有医疗机器人才能去到。海水中布满女人的七彩分泌物,烟花般弥射跳跃,刺激着痉哌的视觉和嗅觉神经。杨伟没有从《医院工程学原理》中读到这些。他为此自卑,只好想象——赤色仙境,深藏水底,熠熠生辉,不可触及,女病区形成了与老年内科病房对峙的异世界。他又揣度女人长相。乳房卵巢,什么模样,连这个也不知道。真的见了,多半也分辨不了是不是女人。

有肺藻从边上掠过,打断了病人的思绪。他很恼火,便捕捉它。那东西用触手反击,捍卫自己的生命。他举起钩杆痛击肺藻前庭,它立时萎缩了,向内卷起。他把它收入网袋。海洋生物的三只灰色眼睛死死盯着他,流露出仇恨和悲绝。

——多活几天就靠它了。所谓生命,就是生命与生命的交换吧。生死相依即为此意。杨伟想。

四散而逃的肺藻逐渐朝一个中心运动,围绕医院船聚拢,编织成巨幅五角花图案。神奇病人大喊:“快,快!立功的机会到了,把它们统统捕上来!”说时迟,那时快,膨胀中的肺藻集群,喷吐出漆色水沫,形成迷雾之阵,又把触手交汇成大树般的连簇,把靠近的病人卷到海下,瞬时撕碎他们的肢体。大海翻滚起肉红色波涛。幸存的病人发出惊呼,抓住安全绳游回大船。医疗机器人这才踩水而至,用高压水龙冲击肺藻。人类和海洋生物破碎的尸块如雨喷溅。刚才还一片晴天,这时乌云聚汇,阴冷下来。医生发一声喊,驭海兽返回。深水中暗黑无光,什么也看不见。成千上万的海鸟飞来,受到魔力牵引般坠落淹亡。到了傍晚,肺藻才疏散。海天恢复宁静,现出一道孱弱霞光。杨伟觉得,世界是一幅洞窟岩画。

肺藻最早是医院用生物纳米技术培养的体外肺,含有人工智能因子,用于救治重症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和矽肺患者。制造失败的肺藻,就扔弃入海,其中一些幸存下来,变异繁洐,形成新的物种种群。

传说中的海妖是比肺藻更可怖的存在,无人见过。它被认为是国家的变形,受医疗废弃物激发,以怪物模样从海底生长出来,据说有一天会把医院船弄沉。病众却不信这个。他们像海绵一样从《医院工程学原理》中汲取做上帝的力量。仿佛这样一来,疼痛就抵消了,疾病就痊愈了,长生不老便大功告成了。到那时女病友才会回来。老男人便可以怀着淳淳童心,开怀大胆享用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