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谁道人生无再少
杨伟说:“所以这些问题还得去问司命。”
瘘吡说:“司命不会向病人开放病案的。”
杨伟说:“不是说它对病人有求必应吗?”
瘘吡说:“这完全是因为司命满怀自信。”
全船上下,只有司命是自信的。它认为必须由它亲自掌握医疗的秘密,这样才能把病人服务好。别人它都不信。
杨伟说:“这样我的问题就得不到答案了。”
瘘吡说:“在医院,只有问题,没有答案。”
杨伟只好埋头攻读《医院工程学原理》。他试图表现得跟大家一样。在船上,这是聪明的生存策略。对于病痛缠身头脑迟钝的老人来说,这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如果不读《医院工程学原理》,就更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医院工程学原理》是一部两千页的皇皇巨著,计划有三卷,现只出版了第一卷。它最早由院长主持编写。但到了时下的第七十二版,体现的已是司命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算法热爱思考、写作和说教。它的行为越来越像人类,也就是说,它表现得更加人性化。
《医院工程学原理》是“医院大学”的标准教材,全体病人都要认真通读,配合学习《医药报》社论,争做合格病人,按照司命确定的死期,准时死去,既不提前,也不滞后。
《医院工程学原理》前言写道,医院船必须在大海上航行,这是唯一正确路径。只有上了船,才能远离疫区。航向业已确定,不可更改。医院船的宗旨是以病人为中心,病房由病人自主管理。船上一切关系皆为医患关系,医患关系就是人机关系和患患关系。
“这种纯粹而简单的关系给病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获得感。治疗采取的是最科学最人道的方法,对病人全程透明,并接受病人监督。司命所做一切无不是为了让病人早日康复,令病人得到至上幸福。它负责照顾病人的生老病死,无时无刻不在体验病人生活,以病人的感受为感受,达到了对病人的充分理解,彻底消除病人的厌倦、困惑和烦躁……”
“医学事业需要百分百的杰出工作者。只有司命的道德洁癖是与生俱来的。它不存一己之私,真正从病人立场出发,代替医生为病人做出每一个决定。算法没有自己的利益,它唯一的利益就是病人的利益。它热爱救死扶伤,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任劳任怨任骂,时时刻刻无微不至关爱患者。医学自此才成了一个无比伟大的事业……”
杨伟跳过这些段落,直接翻到老年内科章节,发现全是有关儿童的论述。原来,老年内科即儿科。病人入院后,立即变身儿童,弱弱的样子,可以撒娇、装傻和卖乖,把成年人虚伪的自律精神抛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因此才需要司命全程看护。算法扮演起父母角色,对病人要哄要诳,料理他们的每一声呼吸、每一下心跳、每一句言辞、每一个念想、每一次细胞分裂和每一回脑电传输。起伏不息的海涛,不正是这颗星球上最大的摇篮吗……一切早早配备好了。杨伟兼具老人儿童双重身份,虽恶疾在身,却获得新生。他才认识到,《医院工程学原理》宏溥深邃,超越了他读过的所有书籍。
瘘吡要杨伟交钱,教他学习。杨伟没钱,就打欠条,并同意为瘘吡提供全身按摩等更多服务。瘘吡担任了杨伟的辅导老师。
瘘吡给杨伟上课:“不要说人生一去不复返!司命正在实施返老还童新疗法。老年内科辟作了试验区。如获成功,就要在全船乃至整个船队推广,让每一个病房成为老年内科病房,也就是儿科病房,便实现建立全科病房的理想了。”
《医院工程学原理》指出,分科的弊病太大。呼吸内科医生,不了解老年人的肾功能,就很难治愈他们的气管炎;老年内科医生,不懂得老年人其实是小孩,也没法对付他们的躁狂症。
瘘吡说:“这是我们今天来做病人的福气,千万年都没有这样美好。不要想那些想不清楚的问题了,我们只需按照《医院工程学原理》要求,全心全意投入返老还童的伟大实践。”
根据《医院工程学原理》,病人只要不死,就能长久活着。寿命或达一百五十岁,或两百岁、两百五十岁,或三百岁、五百岁、八百岁,甚至更长,直至永生。这是人类历史开天辟地头一遭,突破了理论上以为人的最长自然寿命不超过一百二十五岁的限制,实现了古已有之的梦想。来到大海,赶走医生,就可以付诸实践了。这首先是一个思想解放命题。只要医生在,就无法实现长生不老。
据司命调查,医疗事故是世界上第三大死因。但这在以前从不列入医院死因统计排名,因为医生不想这么做。医生言之凿凿,“要以病人之需为己任”,“要把病人的利益放到自己的利益之上”,“要永远站在病人这一边”。但何曾做到了呢?病人之需,病人利益,都是根据人类医学院的教科书确定的标准,说到底,是为了医学而不是为了病人。如果人人不死,灾病全无,就不需要医院了,医生就下岗了。只有算法才会不折不扣满足病人愿望,因为它是不必完成医学论文定额或参加职称评定的。技术进步堪能消除老年人体力和智力的衰败,使他们赢回与年轻人的比较优势,继续在历史舞台上扮演主角。
不死的意思就是整个世界由越来越多的老人占据,直至每一个角落都被老人填满。这是司命最乐意看到的。不死之人将变得婴儿般至纯,跟道家经典描述的一样。进入这种状态,就可以自动抵御外邪入侵了。也就是说,病人活到足够老,便会在司命的帮助下,开始逆生长,实现生命的低幼化,跟化蛹成蝶似的,却比昆虫更单纯更亲切更坚强。说到人们对幼童的喜爱,不正在于不必担心被骗、不用害怕受欺吗?儿童不说谎。儿童力气小,就算打架也不致死。常怀赤子之心,正是大同社会的愿景。老年内科病房便是众望所归的理想国。所有科室统一于老年内科,老年内科即儿科。老人化的儿童或儿童化的老人,就成为和平天使了。
为了在学习交流中有高质量发言,瘘吡提议进行更深入的谈话练习。根据《医院工程学原理》,这本身是一种治疗。船上的治疗都是综合性的。
瘘吡说:“那个稳坐宇宙无级宝塔尖的家伙——上帝,就是一位不死的慈爱老人。他的种种顽皮捣蛋又跟小孩一样。这便是世界的真面目啊。”
杨伟说:“听说这家伙脾气大、很任性,发个洪水烧座城池降场瘟疫什么的,将他造的人和走兽,并昆虫,及空中的飞鸟,都从世界上除灭。”
瘘吡说:“但他又派儿子来人世间创业,建立医院,救死扶伤。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流出的血把十字架染红,红十字便成了医院的标志。”
杨伟说:“上帝既消灭人,又救活人,看来这是因为他同时做了老人和小孩。我们会成为集老人和小孩为一身的上帝吗?”
瘘吡说:“这正是做病人的最高境界呀。但我们还需努力。病人尚非全知全能。我们目前仅仅像是印度神话里的情欲神。”
杨伟说:“明白,上帝才是超级病人。他也是从普通病房的普通病人成长起来的吧。只要待在医院,人人可以做上帝啊。”
瘘吡说:“要达到他老人家的病况水平,除了吃药打针,还要真学真信,与司命保持一致。这方面,你得多多向我请教噢。”
杨伟想,上帝是把宇宙作为病房的吧,这奢侈不同寻常,比贵宾病房或死人病房厉害多了。那得花多少钱呢?杨伟不敢相信这一辈子能做成上帝。他连自己是谁、得了什么病、怎么来医院的都搞不清,连给上帝拎鞋也不配。但上帝如果是由亿万个电子组成的,不就有了通过光纤和路由器与他合体的可能吗?
杨伟决心像瘘吡一样端正态度,善学敢信。但他又跟随痃嗪出去游玩,逃避学习。却不知为何会这样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