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为禁认母而辍学
可是,纸包不住火啊,金老师和吴泪的聊天最终还是被吴家婆婆知道了,吴家婆婆大发雷霆:“这都是啥老师?还不如个牲口呢!我在这儿一把屎一把尿地抓这个女子,人家还给安顿的是妈妈好,气死我了,不得好死的烂婊子,这个女子上个二年级就行了,以后再不上学去了!在家里放羊比啥都好!”新学期开始,金老师没有见到吴泪,便给吴泪爸爸打电话:“吴泪爸爸,吴泪开学没有来报名,不会是忘了日子了吧?”“啊?没去报名吗?你打电话问我妈,我啥都不知道,吴泪是我妈管着呢。”早已料到如此的金老师很淡定地又拨通了吴家婆婆的电话:“吴泪奶奶,吴泪开学没有来报名,不会是忘了日子了吧?”“忘个屁!吴泪不去上学了,挂了!”“哎哎,您别挂啊,现在国家实行九年义务教育,每一个孩子都必须念到初中毕业的,这才二年级,哪能辍学啊?上学又不要钱,您让孩子上吧。”“不上了不上了,上着上着恐怕就吧吴泪上到她那个婊子妈家里去了吧!不上了不上了,丫头子么,迟早都要嫁出去,上着也没用,在家里放个羊干个活儿比那个强!挂了!”金老师知道吴家婆婆的为人,深知电话上说不清楚,便起身准备去家里。走着走着,远远就看到正在窖跟前打水的吴泪,瘦骨嶙峋的身材,凹陷的眼窝以及笑起来洁白的牙齿,金老师不禁开始落泪:“命啊!”金老师刚到吴家门口,吴泪就开心地喊着:“奶奶,奶奶,老师来了!”吴家婆婆就像是生怕金老师把吴泪掳走似的,飞一般地冲了出来:“你还跑到家里来了,但是说啥都没用啊,娃是我们家的娃,上不上学我说了算,我说不上了就是不上了,你再不要烦人!”吴家婆婆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吴泪的胳膊拽进了院子,一个转身就把大门锁上了。被锁在门外的金老师想说些什么,但也被硬生生憋了回去。金老师一边往回走一边心里嘀咕:“这丫头完了,这学十有八九是真的上不成了,她那个奶奶向来说一不二,根本没有周旋的余地。”金老师心里虽这么想,但也不甘就这么放弃,接下来的几天,金老师接二连三地往吴家跑,不是吃了闭门羹就是被骂的狗血淋头,吴家婆婆告诉金老师:“吴泪去世了埋体都送了,这下你心定了吧?不信的话,你进来家里翻着找。”被震惊的金老师果真把吴家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见到吴泪的身影。金老师心想:“这老婆子肯定把这丫头给藏到哪个亲戚家了。我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强赖在人家家里叫娃上学也不是回事啊,算了,我还是识相点走吧。”金老师悻悻地走了,吴家婆婆长出一口气:“这个婊子老师,终于再不来骚扰了。”正如金老师所想的那样,不过不是送到亲戚家了,而是让吴泪出去外面空旷的草地上放羊了,吴家婆婆不去叫吴泪的话,吴泪不能自己回来,必须得等到羊都吃饱了,时间够了,才能回家。
就这样,吴泪被草草结束了自己的学习生涯,止步于二年级。
先人烧砖打瓦,后人不离窑门。吴家婆婆虽心狠手辣,但吴家爷爷的秉性与吴家婆婆截然相反。吴家爷爷个矮耳背,善良老实,从小没学到多少农活劳作的技术,在生产队只能干些掏厕所、担羊粪等既苦又累,别人不愿干的重活,劳作中也常常受到别人的作弄算计,费力不讨好。后来,包产到户后,吴家爷爷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几只羊组成的一个羊群,实现了从放公家羊到放自家羊的转变。起先是由吴家爷爷一人赶着放羊,后来随着羊群的扩大,扩大到大概约百十只时,吴家爷爷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了,吴家奶奶便终止了吴泪的学习,吴泪同吴家爷爷一起放羊,彼时,吴泪的叔叔们都还在上学,而吴泪已经以被迫牺牲自己学业的方式承担起了供养叔叔们上学的重担。邻居家的大爷见羊群又多了一个守护者,笑着打趣道:“哟,大放羊的领着个小放羊的置办光阴呢!”
给自家放羊的吴家爷爷面色变得红润,说话话大,走路步大,精气神似乎更足了。他不仅做了自己的主人,而且也主宰了一群羊的命运。春去秋来几度寒暑,羊群生生不息不断壮大,以至后来每年一到古尔邦节临近,吴家奶奶就会挑出一只肥硕的绵羊来,成就一家人节日的盛宴。宰杀,剥皮,翻肠倒肚子,都是由吴家爷爷亲自操刀一手完成,那场面,在神圣中掺杂着世俗和血腥。大铁锅,木炭火,肉汤炖好,香气和炊烟一道飘满了村巷。吴家爷爷会请村子里的老人前来品尝,和亲房邻居一道分享这胜利的美味……
一年到头,吃羊肉顶多也就四五天的快活;而放羊,却是三百六十多天的苦辛营生。
每天一大清早,吴泪揉揉惺忪的睡眼,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时,吴家爷爷已经背着干粮口袋,拿了一端是小铲子的五尺放羊鞭子,站在院子里等吴泪了。有时吴泪拂晓便要早早起来挖土埋粪垫羊栅。
“放羊喽!把羊吆出来!”吴泪站在巷道口喊一嗓子,不见人影,也无应声,一会儿只见几只羊摇摇摆摆地从巷道的另一端出来了,自动汇入吴家的羊群。吴家爷爷早就谋划好了放羊的路线,要么上山爬坡,要么下河钻沟,上午去阳山,下午走阴坡,每天路线绝不重复,往返总要几十里路,刚开始的几天吴泪走到家里时真是两腿打颤饥渴难忍。回家时人并不空手,吴泪会背一些大的柴,回家烧饭或者烧炕相当管用。羊群到了巷口,吴泪也会喊一嗓子“羊来喽!”邻家的几只羊训练有素似懂人言,自动从队伍中分流出来,各自归圈,自有人去收管。
羊群出栅了,吴家爷爷在前面引领着羊群,还不到八岁的吴泪在后边驱赶着那些掉队和不规矩的零散羊。
一路上,饥饿嘴馋的羊都会跑向路边的庄稼地啃咬庄稼,吴泪人小个低,既扔不远土块石子又甩不响鞭子,只好颠着小腿左一次右一次地喊骂着跑去驱赶,阻止它们脱离群体损害庄稼。对面山坡上,有人扯着嗓子喊:“哎——放羊娃!你的羊跑到田禾地里去了!”有的人甚至老远瞭见不加分辨就出言不逊,遇到这种情况,也只能忍气吞声,黄连苦瓜齐往肚子里咽。羊群到了狭窄的荒坡上更是费力,吴泪被吴家爷爷吆喊着奔上跑下,左边右边一次又一次地驱赶着那些将要脱群的羊们。吴泪只能听吴家爷爷的调遣。只有到了宽阔的山坡上,吴泪才能稍微喘喘气。有羊将要脱群,站在高处的吴家爷爷扬鞭“叭叭”一摔,并喊爹骂娘的吼一声,那羊就乖乖地返回。稍微走远一些的羊,他用羊鞭杆头上的铁铲铲起一粒石子,喊爹骂娘中就“嗖”地抛飞过去。他抛出的石子,大都落在羊的前后左右,有时竟然也打在羊的身上。石落声止,羊就乖乖地返回。偶尔有跑远的羊,吴家爷爷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就让吴泪跑去追赶。
伏天中午,太阳毒辣辣的,天热得要命,吃一锅浆水面,稍微躺下伸伸腰腿,乏气还没缓过来,又到了下午放羊出发的时间了。
午后出来的羊,头碰头挤成一团,赶也赶不动,好不容易赶动了头羊,其他十几只羊立马围拢过来,换个地方又挤成了一个“车轱辘儿”,左右乱转,就是不散开。吴家爷爷挥汗如雨才把它们赶到河坝里,他瞅准一只羊,大手一把抓住两只后蹄,一手抓住一只前蹄,一狠劲,那只羊就被倒提起来,顺势撂进齐腰深的河水里。那羊在水中翻个滚,扑腾几下,爬起来,甩甩耳朵,打个激灵,水花四溅,跳上河岸后,又一个冷战,浑身羊毛甩出的弧线如雨似霰,赤膊光脚的吴泪也不禁打一个哆嗦。每只羊都会享受同样的待遇,弱小的羊羔子爷爷则会抱着它格外细心地清洗。出浴后更加雪白的绵羊这回自发地在河滩四散开来,去追逐那鲜嫩的青草。越来越小的“车轱辘儿”最后变成了散落一地的朵朵白云,顺河飘向远方。
河道曾经是村里沟通外界的一条主干道,也是羊群的触角钻山入沟的中枢神经。河道曲折狭窄,石头遍地,坑洼起伏,路在有无之间。尤其是夏天,一场雷雨一条路。往往一场雨后,原路不见踪影,要走,你得独辟蹊径。吴泪,也许就是这条河道最早的探路者之一。
夏天太阳落山,暑气慢慢消退,羊群又巡游到了草木丰茂的僻远地方,才放开肚皮认真地吃起草来。羊群慢慢地在山坡上吃稳了,吴泪仰面躺在山坡上舒筋展骨,眼望着既高又蓝的天空和飘忽不定的白云朵,心里才觉得惬意万分,只怕吴家爷爷喊她起来去追赶羊······风吹日晒口渴嘴干,躺下爬上跌倒站起。
对于肥美的草地,吴泪和羊群一样流连忘返,直等到大小羊们吃得肚子炸蛋儿,才紧赶慢赶地回家,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吃饱喝足的羊群走在河道里异常安静,不再叫唤,也不再乱跑,仿佛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迤逦向前方,目标一致,步调一致。羊群识得归路,吴泪和吴家爷爷只是跟在后面涉水而行,羊蹄磕地的声音,脚踢到石子的声音,和着哗哗的水流,起伏的蛙鸣,草丛的虫叫,组成了一支夏夜牧归进行曲。
一个初夏日,那天羊群要去十里之外的村子卧晌踩粪。将近中午时分,吃饱喝足的羊群,被赶到了一户人家的自留地里,围在一块卧着。接着又来了四群羊,大人们都走到阴凉阴处躺的坐的,边抽着旱烟边拉着家常和男男女女的荤素话,等着午饭。吴泪站起坐下在羊群中间巡看着,提防羊们互相串群。烈日当头,黄土炙面。唇裂喉痛,饥肠难忍,羊膻气羊尿味扑鼻·····
午过日西移,让卧晌的人家才赶着驮有四只木水桶和耕具的两头驴姗姗走来。两桶凉粉,两筐馒头,两碟咸菜。吴泪狼吞虎咽似地吃得差一点爆破肚。
快后半晌时,公羊乱串,母羊扎堆,羊群躁动得实在难以看住,不得不起坡,几群羊依次离开着。吴家的羊群来得早走得迟,走出那块土地时,只见干枯的黄土地上,一粒又一粒,一堆又一堆,到处都是黑枣般的羊粪和一片又一片散发着羊尿味的湿土,让卧晌踩粪的人急忙驾驴犁地翻土覆盖。这是羊们的无私奉献,让卧晌踩粪的人家得到了廉价的肥料,放羊人换来了一顿美味饱餐。
吴泪和吴家爷爷常去的一个地方叫“瘦驴脊梁”。
一听名字,就会对这个山冈的地形有一个直观的印象,这一“瘦”字,境界全出。两面山坡,坡又陡,地又瘦,难以耕种,所以慢慢撂荒成了一处天然的优质牧场。坡上百草丰茂,野花遍地,突兀的地貌又使其远离山脚的农田,羊群赶到上面,真是随心所欲不逾矩。站在“瘦驴脊梁”最高处,迎风而立,看山如蛇飞舞,看河蜿蜒东驰,感觉山高人为峰的伟岸。或者索性曲肱枕头躺在绿茵上,看身边草茎随风摇曳,蝴蝶逐花翩飞;看湛蓝的天空上白云随意卷舒,变幻出万千形状任你遐想;看对面的神仙梁上黑色的柏油路弯曲盘旋,时隐时现,一辆辆载重的卡车甲壳虫一样循着公路也时隐时现,最后消失在峰回路转的云山深处,把人的思绪引向未知的远处。
山那边的那边到底是什么?眼前这条黄土高原上唯一现代化的公路到底通向了何方?在懵懂的吴泪心里,一切好像都没有确切的答案,只有耳边羊儿哧哧啃草的声音,时不时刷拉拉撒尿抛洒羊粪蛋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真切。
在一次放羊中,脚上的鞋既扯烂又磨破,实在不能穿了,吴泪只好赤脚而行。在土地上左躲右躲还总要扎上刺,到山坡上就更艰难困苦了,沙磨石碰,擦皮破肉,出血是常事。其实这在放羊中还不算什么,放羊最受罪的是刮风下雨天和睡窝铺,最耗体力的是拂晓垫土压粪和三五天就得倒圈搬栅后垒羊粪堆。但也有最舒服最享受的时候,那就是给人们卧晌踩粪。吴泪受了所有的罪,但她却说自己享过其中的福。吴泪说:“放羊有一个好处,爷爷跑远撒尿的时候,我就可以把苦、累和心中憋的气愤喊爹骂娘似的骂羊,天地间羊群里只有我是人,只有我有尊严,尽管发泄,天王老子没人管。”
冬天放羊,眼前的黄土高原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绿色几乎全部随风而逝,在铺天盖地的土黄色幕布上,灰色、褐色以及黑色东涂西抹,肆意显露峥嵘。荒坡上枯干的蒿草,山崖下细软的碱土,这时也会成为饥饿的羊群的食物。而当天寒地冻大雪封山之时,羊群就只能圈养喂秸秆了,放牧是不合时宜的,别说能在雪地之上冒尖的植物少得可怜,就连可走的道路也少得可怜,你可要仔细分辨哪!原来的那些羊肠小道虽然难走,但难在明处,积雪下的羊肠小道貌似变得宽阔平坦了,实际上处处都有陷阱,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坑里,滑向悬崖边……
放羊、卖羊、买羊、放羊、卖羊......就这样,吴泪从八岁开始重复到十六岁,终于,十六岁的少女有了比放羊更大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