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粉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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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入校

办公室窗外的五层小楼正在大张旗鼓地全面装修,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大锤砸墙的地震波,钢钎击碎玻璃的稀里哗啦,电锯切割人造板材的尖利,气动射钉枪发射排钉的一气呵成,装修工人仿佛在与时间赛跑,越战越勇,热火朝天。

我带着烦躁走到窗前站定,脑子里有种混沌粘稠的东西在涌动。久坐之后起身活动几步,同时极目远眺,让长时间盯着电脑的双目和大脑在远视中得到短暂调节。

除了那幢即将装修成高档会所的小楼,以及小楼外一大堆建筑垃圾,我一无所获。大楼坐落在十字路口的一角,弧形楼体,二楼和三楼有挑出去的半圆形阳台,欧式罗马柱阳台护栏彰显着小楼的与众不同,想象不出在这样的基础之上装修出来的会所会是何等奢侈和豪华。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从楼下经过,手里提着白色的餐盒,我猜,餐盒里面一定是从对面饭馆里刚买的小锅米线。这时,从半圆形阳台上扔下一块烂门板,一声木板撞击水泥地面的巨响,以及撞击引起的尘土和碎片,像一颗炸弹在男孩身边引爆,男孩被吓了一跳,瞬间的惊慌让他的一侧身体痉挛般缩成一团,餐盒掉在地上,果然是小锅米线,米线像是散开的绳子,在汤汁的包裹中释放难得的自由。“憨杂种”,男孩朝阳台骂了一句,阳台后“作案”的小工早已销声匿迹。男孩看了一眼摔在地上的米线,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门板。门板的四边完全炸裂,只剩几条木筋将残存的主体连接起来,像被某个淘气孩子撕烂的纸。男孩气鼓鼓地摸了一下口袋,掏出一沓零钱,简单数了一下,折头向饭馆走去。

洒落的米线,洒落的牛肉面,我曾经无数次梦见,那情境依然真实,无休无止地纠缠着我,反反复复。考上初中的那个暑假,我脱手的不是餐盒,是有两个把手的洋瓷锅。可惜两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和溅满油泼辣子的白衬衣。

乌云像出栏的野兽活跃起来。一片一片的,很快在天边布置出一层厚厚的渔网。太阳在云层中奔跑,终究逃不出灰色的包围圈。要变天了,一场冰冷的雨水即将到来。路边阳台上的一件衬衣被风吹得荡起,衣襟凭空舞蹈,两只袖子倏地扬起,像要拥抱一个隐形的人。

初一一班,开学第一天。开学时间定在下午,这是我第二次来到二中,第一次是来看榜。我记得看榜的那天,天空的颜色和榜纸的颜色差别很大,蓝色的天空,不时变换的白云,形成各种图案,像是轻浮佻达的人脸。黄色的榜纸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位列榜单第十二名,要不是数学扯后腿,估计得进前五名。

不知道初中的班主任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一无所知,只知道班上有两位我的小学同学,一男一女,男的叫孙鹏,女的叫李洁。

初一一班的教室在红楼一楼,红楼是二中最新的一栋教学楼,初中部都集中在这里。红楼威风凛凛,像地主一样霸占着二中最阔绰的一块空地和楼门前的两棵大树。

初一一班是楼梯口右侧的那间教室。我来晚了,教室的前几排已经坐满了新同学,只剩下后两排还有空座,我看到讲桌背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老师,他正埋着头写着什么,一个手里拿着钱的男孩侍立一旁,微曲着身子,侧头看着年轻老师写的内容。

难道这就是我的班主任吗?他怎么不是一位个子瘦高,皮鞋程亮,一身笔挺的西服,看上去像一位绅士的老者?或者是流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卷发,有一副和蔼的面孔,眼睛弯得月牙似的,微笑着把目光投射到我身上的女士?

年轻老师见有人进来,示意我先找空位坐下,我沿着过道径直走向倒数第二排,新同学们就像望着每一个刚刚走进教室的同学一样望着我,对我行注目礼,目送我在倒数第二排最左边的位置坐下。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以后三年的日子就要和这帮人打交道了。

雨开始下了,雨水收起了酷热,带来一丝凉意,还好,路上没有下,一种躲过一劫的庆幸在脑子里油然而生。

我看一眼前面几排同学的背影,发现孙鹏坐在第二排,李洁坐在第三排。孙鹏小学一到五年级成绩都很普通,六年级突然发力,考上了这所市重点。李洁一到六年级成绩稳定,稳居前三,考上二中实至名归。

年轻老师右手边显然有一份名单,他按照名单顺序依次叫同学上来交学费,其实不只是学费,还有杂费、校服费。

“赵勇。”年轻老师声音浑厚,与年龄不符。

我站起来,手摸向口袋,口袋里装着二十八元钱,刚刚好。

“学费、杂费、班费、校服费总共三十三元。”

“啊?”只是短短几秒钟,但我像经历了漫长的生死考验,冷的、热的汗水从额头上、手心里、脚底下,从每一个毛孔冒出,恐惧让我不知所措。入学通知上明明写着三项费用合计二十八元,怎么凭空又冒出个班费?我上哪里去弄这五块钱?家里没人,去父亲母亲单位?还是去外公外婆家?

“钱没带够?”年轻老师笑盈盈地望着我,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清他的脸。白色的塑料镜框后面的眼睛像一汪幽幽的清泉,那潮湿滋润的水汽迎面扑来,又舒爽又透明。

“是的,老师,还差五块钱。”

“我姓付,叫付桐。”

是哪个“付”,我脑子里闪过三个“付”。

“付老师,要不我到爸妈单位去取?”我知道这不可能,但还是勉强说出来,以显示我在积极地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远不远?”

“在白银路。”

“太远了,又下着雨,恐怕来不及。这样吧,我先替你垫上,你改天还我。”

我没有想到这位姓付、姓傅、或者姓负的老师会借给我钱,以前的老师从来没有过,老师怎么会借钱给学生呢?钱借给了学生,师生关系岂不是变成了债主和债户的关系,换一种说法是债权债务关系?倘若学生忘记了或赖着不还,老师会向学生要吗?老师好意思向学生追债吗?赖着不还的学生肯定有,我上小学的时候,一次数学竞赛,借给一位外号叫“三角”的同学一支钢笔,因为他的头乍一看是三角形的,是正三角,不是倒三角,我有时候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大脑,所以同学们都叫他“三角”,“三角”霸占着我的钢笔,迟迟不还,我反复提醒,他装模作样,到后来,我忍无可忍,实在不想就这样放弃,因为那是我期末考试的奖品,语文90分以上,数学95分以上的都有奖品,于是,我直接向他父母索要,他家就住在我家对过,他告诉父母钢笔早就丢了,他父母只好陪我一元钱,一元钱倒无所谓,关键是值得纪念的奖品没了。俗话讲不怕老只怕小,小鬼作恶老鬼哭。如果年轻老师要不来钱,岂不是跟我的遭遇一样?

“好的,谢谢老师。”

收费过程又持续了半个小时。年轻老师整理了一下讲桌上的现金和收据,很有条理地将它们收进一个黑色小包。

“好,我们开一个简短的班会,选一下临时班长,再选一下学习委员、文体委员和劳动委员。各科的课代表两周后再选。首先,我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付桐,28岁,代英语,你们的班主任。”付老师声音结实,像竹节在焚烧中爆裂。

付老师在粉笔盒里找了半天,找出半截自己相对满意的粉笔,拿起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付桐”两个字,笔势苍劲有力,仿佛盛着山的力气。

原来是“付钱”的“付”,我不自觉地将这位年轻老师和金钱联系在了一起。

“因为大家来自不同的小学,相互不熟悉,所以不好选,我提名临时班长由周煜同学担任,我看了周煜的档案,从二年级到六年级,她一直都是班长,有一定的管理经验,好的,大家鼓掌表示通过。”全班同学还没有反应过来,安静持续了几秒钟,稀稀拉拉的掌声才变成统一的齐声鼓掌,我似乎觉得从掌声里传出了一丝丝轻慢的讥笑,只是一丝丝。

学习委员、文体委员和劳动委员也均由付老师提名,理由分别是沈海涛考入成绩第一,当学习委员,韩新枝会弹电子琴,当文体委员,周建新家离学校近,当劳动委员。

从此以后,沈海涛、韩新枝和周建新就像三坨鼻涕一样整天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