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葛凡梦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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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斯年有点儿不耐烦地走到门口,透过可视对讲看外面的来客。
来人是个中年男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相貌平平,没什么特征。冉斯年觉得这张脸,他再看见,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你是?”冉斯年透过对讲问对方。
男人礼貌地回答:“你好,我叫葛凡,请问这里是冉斯年冉大师的家吗?”
冉斯年一听对方叫自己冉大师,就明白了个大概,这一定是他的顾客介绍来找他释梦的。虽然顾客来得不是时候,但是也不能把财神爷拒之门外啊。而且看起来,这个葛凡的穿着打扮,也像是个不差钱的主儿。
冉斯年回头看了一眼饶佩儿,饶佩儿冲他点点头,说:“我这几天都闲得很,观摩一下你的工作就当作打发时间啦,请进来吧。”
冉斯年说了声请进,然后便打开了房门。
葛凡见到了冉斯年,只看了一眼就认定这就是他要找的冉大师。
“你好,冉大师,我早就听说冉大师是个青年才俊,仪表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造诣,又是在如此冷门的领域,真是稀有人才啊。”葛凡像是张口就来,说这番话的时候如行云流水,丝毫没有卡壳,难得的是还十分真诚。
“客气了,”冉斯年有些尴尬,把葛凡迎进客厅,“请坐。哦,对了,介绍一下,这位是饶小姐,是我的朋友。”
饶佩儿也与葛凡握手打了招呼,待冉斯年又端来一杯水后,三个人端坐在客厅里。
葛凡又寒暄了几句,在冉斯年的催促下,这才话入正题,他颇有些尴尬地说:“冉大师,是这样的,我这次来,是有个疑问想要请教你。”
“请讲。”冉斯年是个急性子,听不得葛凡如此迂回。
葛凡搓着双手,似乎很难开口,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问出口:“冉大师,你是梦学大师,我想知道,有没有可能,梦里的场景、人和事,就是这个人前世的记忆呢?”
饶佩儿正端着咖啡杯喝咖啡,冷不防听葛凡问出这个问题,差点儿呛到:“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前世的记忆?”
葛凡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知道,我的这种想法很多人听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我本人,真的是为此困惑不已,所以才想要来听听专业人士的解答。”
冉斯年一直紧皱眉头,严肃地问:“说说你的情况吧,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葛凡一副兴冲冲的样子,似乎早就迫不及待地要讲述他的故事,他喝了一大口水润喉咙,然后神秘兮兮地说:“自从三个月以前,我突然开始频繁做相同的三个梦。这三个梦的背景都是民国时期,我是民国时期的富家少爷,有一个叫小蝶的女孩,是我们家女佣和管家的孩子,与我年龄相当,我们俩相互喜欢,却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冉斯年抬手打断葛凡:“你最近是不是民国狗血剧看多了?”
葛凡愣了一下,仍旧摆出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耐心解释:“当然不是,冉大师,请你听我讲完好吗?这三个梦都非常真实,分别是我和小蝶的幼年时期、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它们是一系列的,是有承接的、有逻辑的完整故事。我在梦里十分深刻地体会到了我对她的感情,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还有我们俩在一起时的欢欣愉悦,小蝶对我也是一样用情至深。在现实中,我从未感受到如此炽烈深刻的情感。就好像梦里的世界是彩色的、跳跃的、真实的,而现实世界是灰白的、呆板的、麻木的。我想,我已经爱上小蝶了,这种爱超越了现实中的一切,几乎成了生命的全部。要不是我和小蝶前世就爱得痴狂,今生我又怎么可能仅凭梦境,就迷恋上了一个梦里的女人?”
“这也不能成为你认为你梦到了前世的理由吧?”冉斯年觉得这个葛凡比饶佩儿还要异想天开,人家饶佩儿好歹也是因为跟雷钧霆做了雷同的梦,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才萌生出了前世今生说,可这个葛凡,完全是沉浸在了想象中,就因为现实生活的无趣,自欺欺人地编造出个民国前世狗血故事聊以自慰。
葛凡看得出冉斯年不屑于他的说法,板着一张脸,并不感兴趣,也有些没面子,小声说:“冉大师,我本来以为你会理解我的状况。”
“理解,弗洛伊德在他的著作《梦的解析》里提出过这样的观点,他认为人在梦中体验到的情感不比现实中的逊色。我完全可以理解你在梦中强烈的感觉。但是梦只是梦,它顶多能够反映一个人的心理状态、欲望和过往经历,怎么也不可能去反映所谓的前世经历。我本人对于前世今生、投胎转世的说法是绝对不认同的。葛先生,我想你找错了地方。”冉斯年冷冰冰地说。
葛凡的脸色一沉,语气也不再那么客气:“我听说咱们松江市有这么一个梦学大师,还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知音,我怎么也没想到,所谓的梦学大师,也跟其他大师一样,思想陈腐、固执己见、眼界局限,对于未知领域一点儿探索和怀疑精神都没有。”
冉斯年听葛凡对自己不再客气,反而放松一笑:“葛先生,你想要沉迷在自己美好的幻想中,这是你的个人生活方式,我无权干涉。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不要自欺欺人,让梦影响到你的正常生活。看你的年纪,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吧?与其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梦里一个虚幻的女人身上,不如多多关注你的妻子孩子,不要让梦境成为破坏你家庭的第三者才好。”
葛凡冷笑着摇头:“我原以为梦学大师会跟那些凡夫俗子不同,现在看来,你也不过是俗人一个。”
饶佩儿看不得葛凡如此出言不逊,冷冷地说:“我们的确没有葛先生超凡脱俗、想象丰富,道不同不相为谋,葛先生真的是走错了地方,找错了人。如果你真的想找一个能够说出你爱听的话的人,我劝你还是去找一个真正的神棍,最好是有执照有资格证的正宗神棍,我们这位冉大师只是个伪神棍,给不了你喜欢听的答案,只能泼冷水。”
冉斯年哭笑不得地点点头,这话听着十分耳熟,正是昨天他说给饶佩儿听的。昨天的饶佩儿还站在今天葛凡的位置上,今天面对葛凡,饶佩儿就马上转换了立场,跟自己站在一边。冉斯年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这一点,哪怕饶佩儿这话说得有些酸溜溜,带着股任性的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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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葛凡这就要起身离开,冉斯年心想,搞不好他真的会去找个神棍,在自己的幻想里越陷越深,毁掉他的家庭和他自己。秉着负责和善良的态度,冉斯年还是出言阻止了葛凡。
“葛先生,请先留步。”冉斯年客气地说,“对于葛先生的梦,我的确有些想法。既然你都来了,不妨听听看,如果满意了,你尽可以有所表示,如果仍旧不满,我分文不取。”
饶佩儿白了冉斯年一眼,小声嘀咕:“这套说辞还真有点儿神棍的意思。”
葛凡犹豫了一下,又坐回了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恢复了一些之前的客套,说:“请讲。”
“葛先生可听说过庄周梦蝶?”冉斯年友好地问。
葛凡有些意外,但并不回答,而是静待冉斯年继续讲。
饶佩儿饶有兴趣地说:“我知道,高中的时候语文课本里有一首李商隐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饶佩儿对这首诗记忆深刻,一时兴起,竟然颇富情感地把这首诗给吟了出来。
“斯年,你说的就是这句‘庄生晓梦迷蝴蝶’吧?”饶佩儿不懂,冉斯年为什么突然会提起这个典故。
冉斯年笑着回答:“李商隐的这首诗里只是引用了庄周梦蝶的典故,我说的是庄周梦蝶的原文。”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冉斯年也念了一段文言文。
饶佩儿和葛凡都有些迷惑,不懂冉斯年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典故,而且他俩对于这个典故也是一知半解,都等着冉斯年的解释。
“庄周梦蝶,典出《庄子·齐物论》,是战国时期道家学派主要代表人物庄子所提出的一个哲学命题。这篇文章翻译过来就是讲,庄子一天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还是庄子,于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梦到庄子的蝴蝶呢,还是梦到蝴蝶的庄子。于是,庄子提出一个哲学问题——人如何认识真实。”
饶佩儿似懂非懂地摆摆手:“庄子的哲学论我搞不懂,我在乎的是庄周梦蝶跟葛先生的梦有什么关联啊?”
“葛先生,你绝对听说过庄周梦蝶的典故吧?”冉斯年问葛凡。
葛凡摇头:“我就听过那首李商隐的古诗,庄周梦蝶到底什么意思,我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
“不,你不是第一次听说,很可能你在上学的时候就听说甚至是学习过庄周梦蝶的文章,只不过,就像很多人一样,成年以及衰老以后,把学过的东西又还给了老师。只不过,潜意识里,这些知识仍然存在,只是我们意识不到,它们隐藏得太深了。”冉斯年耐心解释,期盼葛凡能够跟自己产生共鸣,因为他自己也跟绝大多数人一样,把初高中学习过的一部分知识忘却得差不多了。
葛凡不明所以,问:“我的梦跟庄子的哲学理论有什么关系?”
“可以说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但是正是因为几个月前,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你的潜意识,让它回想起了少年时期学过的庄周梦蝶的文章,所以你的潜意识才会编织了一场现代版,哦,不,是民国版升级版的‘庄周梦蝶’,我们可以称之为‘葛凡梦蝶’。在你的梦里,跟你相恋的女人就叫小蝶不是吗?这只是蝴蝶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冉斯年一边讲一边观察葛凡的反应,想要看看他对这番解释买不买账。
葛凡懵懵懂懂,问:“你的意思是,我在做这些梦之前,无意中接触到了庄周梦蝶这篇文章,或者是接触到了什么让我的潜意识想起了这篇文章,所以才会自己根据这篇文章,也做了一个类似的梦见蝴蝶的梦,只不过我跟庄子不同,我梦中的蝴蝶变成了一个叫小蝶的女人?可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不是跟庄子一样梦见一只蝴蝶,而且是梦见自己变成蝴蝶,而是梦见了一个叫小蝶的女人?”
“因为你的婚姻生活。”冉斯年干脆一针见血,“根据你的这个梦,我猜想,你对于你现在的生活很不满意,尤其对你的家庭生活、你的妻子极为不满。你觉得她并不是你的真爱,你想要像逃脱牢笼一样逃离你的家,开始崭新的生活,接触更有新鲜感的女人。”
葛凡吞了口口水,眼神躲闪地低下头,他下意识的表现已经证明了冉斯年的推测八九不离十。
“你的梦就是你这个欲望的体现,而之所以梦境没有直接体现你的真实欲望,那是因为梦的审查制度,以及超我的道德标准,都认定你想要抛妻弃子的欲望是不道德的,甚至是可耻的。潜意识为了躲避梦的审查制度和超我的道德准绳,就编造出了一个小蝶,而这个小蝶在你的潜意识的加工下,也不是什么在你妻子之后才出现的第三者,而是在你妻子之前就出现的——你的前世就出现的真命天女。”
饶佩儿听得十分过瘾,她一直凝视着冉斯年,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看冉斯年的眼光仍然带有欣赏和崇拜的成分。
“总结一句话,你的梦和潜意识共同作用,把小蝶这个虚幻的人物打造成了你的前世恋人,这样一来,你对你妻子和家庭的愧疚感就会少一些,你自己就会舒服一些。因为你的意识会这样认定:我没有背叛家庭,我没有第三者,小蝶是我前世的恋人,妻子才是我跟小蝶之间的第三者。”冉斯年把他的释梦理论,以及对葛凡的心理分析娓娓道来。
葛凡目瞪口呆,嘴唇高频颤抖,显然冉斯年的解释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他没有马上拍案而起愤然离去,也就说明,至少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是有些赞同冉斯年的说法的。他正在试着重新审视自己,重新认识和接受那个可耻的自己,自欺欺人的负心汉。
饶佩儿用手肘捅了捅冉斯年,凑到冉斯年耳边小声说:“你怎么这么直接啊,要是让他知道了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他马上就回去跟妻子离婚了怎么办啊?”
冉斯年耸耸肩:“那样不是更好?让女方早点儿摆脱这样的渣男,重新寻觅幸福。生命有限,把生命浪费在一个潜意识里一直想要抛妻弃子的男人身上,那不是太亏了?”
饶佩儿觉得冉斯年说得有些道理,只是一想到一个家庭会由此破裂,还是不安心,她劝诫葛凡:“葛先生,我劝你还是理智一些,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好好经营你的婚姻,相信我,在你和你妻子的共同努力下,你们是可以重燃热情的。最重要的,你们还有孩子,为了孩子,也请你用尽全力去拯救你们的婚姻。不到万不得已,别让孩子失去他完整的家。”
冉斯年听饶佩儿说得情真意切,想到了饶佩儿也是自幼丧父,一直跟母亲相依为命,怪不得如此有感而发。他拍了拍饶佩儿的手背,刚想要说几句暖心的话,饶佩儿却把手缩了回去,跟冉斯年保持距离。这个举动让冉斯年瞬间感觉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恍然大悟,饶佩儿已经是别的男人的女友了。
“不,不对,”葛凡终于回过神来,“你说得不对,不是这样的!小蝶是我前世的恋人,我的梦就是我们俩前世的经历。你甚至没有听我仔细讲过我的梦,就下了这样的结论,实在不可信!哼,我是一分钱也不会给你的!”
“砰”的一声,葛凡摔门而去。
饶佩儿想追,冉斯年阻拦,说:“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吧。我可以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他对梦里的小蝶爱得越深,接受这个事实就越困难。接下来他是不是能够走出自己给自己建造的迷城,就看他自己了。”
饶佩儿无奈地点点头:“是啊,但愿他能够快点儿醒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