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雅量
魏晋士人赞赏博大的胸襟、宽宏的气量、豁达的气度和高雅的韵致,《世说新语》还专设《雅量》一门。大家公认唯有“风流宰相”谢安众美兼备,既有“雅人深致”,又有宽宏气量,书中用了大量笔墨描写谢安的“雅量”。
所谓“雅量”,除了上面四个本质性规定以外,还应包括如下特征:面临突然变故时处变不惊,遭遇重大险境时临危不乱,任何时候都显得包容、宽裕、镇定、平和。
我们通过一篇小品来看看“雅量”的本质特征。《世说新语·雅量》篇载:“桓公伏甲设馔,广延朝士,因此欲诛谢安、王坦之。王甚遽,问谢曰:‘当作何计?’谢神意不变,谓文度曰:‘晋阼存亡,在此一行。’相与俱前。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望阶趋席,方作洛生咏,讽‘浩浩洪流’。桓惮其旷远,乃趣解兵。王、谢旧齐名,于此始判优劣。”桓温设的“鸿门宴”上,王坦之的“恐状,转见于色”,谢安的“宽容,愈表于貌”,王、谢两人的神态形成鲜明对比。谢安“作洛生咏”的优雅,“讽‘浩浩洪流’”的气概,“其量足以镇安朝野”。只想着个人的安危,王坦之怎么不心怀恐惧?心系“晋阼存亡”,谢安才如此坦然。死生尚且无变于己,得失更不足以动其心,这样才会有从容的气度和宏大的气量。可见,雅量是一种气质个性,更是一种精神境界。
1.器度
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
——《世说新语·德行》
鲁迅先生在《忆刘半农君》中将陈独秀、胡适和刘半农三人做过一次有趣的比较,他说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武器仓库,陈独秀在武库外竖一面大旗,旗上写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库房却是大门洞开,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别人根本用不着提防;胡适的库房门是紧闭着的,门上还贴了一张纸条说“内无武器,请勿疑虑”,使见者难知虚实;刘半农则让人不觉得他有“武库”,他就像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一眼就能见出他的深浅来。陈、胡叫人佩服,而半农则让人亲近。
这则小品中袁奉高和黄叔度的为人也是截然不同:一个清浅,一个深广。
郭林宗即东汉末年享誉士林的郭泰,博通经典,妙善言谈,名臣李元礼曾说“吾见士多矣,无如林宗者也”。郭死后为他写碑铭的著名作家蔡邕说:“吾为人作铭,未尝不有惭容,唯为郭有道碑颂无愧耳。”郭林宗先后拜访的袁奉高(名阆)和黄叔度(名宪),他们二人既是同乡,又同为当世名士。郭林宗拜访袁奉高时,车子还没有在路边停稳,马嚼子上挂的鸾铃还在撞轭作响,他就起身告辞了主人。他到黄叔度家拜访的时候,却在黄家里一连住了两日两夜。是郭与袁话不投机,还是与黄更加投缘?文章先有意制造悬念,用“人问其故”四字卖关子。
我们来听听郭林宗的解释:“黄叔度的为人就像那汪洋浩瀚的万顷湖水,澄也澄不清,搅也搅不浊,他的胸襟器度渊深博大,实在难以测量呵!”原来是黄叔度的器度宽宏,只有与他长期接触才能粗识深浅。那么袁奉高的为人呢?文章又让读者自己去推测。从郭林宗拜访他时间的仓促短暂,大致能猜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郭对袁印象不好,要么是袁氏了无机心。郭林宗在另外场合对袁氏多有好评,这就排除了第一种可能性,袁氏为人没有什么城府,可从郭林宗对他的评价得到印证:“奉高之器,譬诸泛滥,虽清易挹也。”郭林宗到底是喜欢城府深的黄叔度,还是喜欢城府浅的袁奉高呢?从与黄、袁相处的久暂来看,他似乎更喜欢黄叔度,从他在别处推崇袁氏的言论看,他也同样敬重和喜欢袁奉高。
就这篇文章本身而论,作者是在赞美黄叔度“其器深广”,胸襟“汪汪如万顷之陂”,这种人才是国家的宏材伟器。文中虽说到“澄之不清,扰之不浊”,但“清”与“浊”并非关注的重心。“量”隶属才能,“清”归于德性。曹操不是公开“求”那些“盗嫂受金”的才智之士吗?《世说新语》专设《雅量》门,魏晋士人似乎将“量”置于“清”之上——器量狭小虽清何益?器量深广虽浊何妨?
就今天的价值观判断,“量”与“清”未可轩轾。心地透明的人能给人以信任感,与之相处觉得可靠而又亲切,但又往往失之浅露幼稚;城府深沉的人处事稳重老练,而且容易成就大业,但这种人用理智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人家对他们莫测高深,因而自然也就对他们敬而远之,只觉其可畏而不觉其可爱。黄叔度和袁奉高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性格类型,真可谓尺有所短而寸有所长,他们有差异但无优劣。
东汉末年士族已经出现人性的自觉,士人的个性日益鲜明,情感也日益丰富,本文正好透露了这一时代信息。
2.新亭对泣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世说新语·言语》
西晋末年,西北游牧民族趁晋朝八王之乱,陆续进入中原建立非汉族政权,中原士大夫相率南渡长江避难,琅邪王司马睿这时过江在建业(今天南京)建立东晋王朝。“过江诸人”就是指这些东晋王朝中的南渡士族,也就是史家所谓“南渡衣冠”。“新亭”即今天南京市南边的劳劳亭,东晋初,从北方南渡的名士常于风清日丽的时候在此聚会。
本文就是描写在一次聚会上,王导与周顗诸人面对同一风景各自不同的情感反应。
周顗环顾四周美丽的风物,溶溶的春光,大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之慨,凄凉地感叹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春天风景倒是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家国山河完全不同,不久前还是在黄河边的洛阳赏春,现在却跑到了长江边的建业聚会。一句话就流露了周顗心中隐藏的创痛,表现了这位风流自赏士人的感伤多情。座中名士们听了也都相对嘘唏,由此可见朝廷上下弥漫着悲观凄切的气氛。
东晋以前,长江流域的文化经济落后于中原,汉族士人南渡都属于万般无奈,很多士人过江时潸然泪下,《世说新语·言语》载:“卫洗马(玠)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从发达的地区跑到落后地方,谁没有卫玠这种忧愁呢?
王导是当时国家的中流砥柱,也是当时名士心目中的主心骨。《晋书》本传载:“桓彝初过江,见朝廷微弱,谓周顗曰:‘我以中州多故,来此欲求全活,而寡弱如此,将何以济?’忧惧不乐。往见导,极谈世事,还,谓顗曰:‘向见管夷吾,无复忧矣。’”管夷吾即有“春秋第一相”美誉的管仲,他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桓彝将王导视为当世的管仲,可见王导在当时士大夫心中的分量。王导这时要是跟着周顗一块以泪洗面,那整个国家更会人心惶惶。听了周顗的感慨,看到大家的悲伤,王导马上把脸一沉,厉声厉色地对大家说:“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在这国运艰难的时刻,应当齐心合力报效刚刚建立的朝廷,鼓起收复中原失地的勇气,怎么能像囚徒似的相对垂泪一筹莫展呢?“楚囚”本指春秋时被俘到晋国的楚国人钟仪,后用来泛指被囚禁的人,这里比喻处境窘迫又无计可施的东晋士族。
只用“愀然变色”四字写其神态,只用短短三句对话写其内心,一个老辣政治家的形象便跃然纸上——遇事不滥用感情,处世则沉稳刚毅。
作者以对比的手法刻画人物,把不同的性格和形象衬托得格外鲜明,的确是文章高手。
3.镇定自若
谢太傅盘桓东山时,与孙兴公诸人泛海戏。风起浪涌,孙、王诸人色并遽,便唱使还。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舟人以公貌闲意说,犹去不止。既风转急,浪猛,诸人皆喧动不坐。公徐云:“如此,将无归?”众人即承响而回。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
——《世说新语·雅量》
谢安是一位让无数人倾倒的政治家,既风流儒雅又稳健老练,既有潇洒迷人的个性又有令人惊叹的功业,是东晋中期政坛上的中流砥柱。他在朝主政时,“强敌寇境,边书续至,梁、益不守,樊、邓陷没,安每镇以和靖,御以长策”。其实,他不仅能在棘手的军国大事上“镇以和靖”,即使平时游赏时同样也能镇定自持。
本文通过一次泛海游玩活动,运用行动和语言,通过烘托和点染,生动地描写了谢安作为一名政治家沉着镇定的气质、处变不惊的胆量和凝聚群雄的大家风度。
与谢安一起泛海的是当时文艺、学术、宗教界名流,“孙兴公诸人”包括书法家王羲之、文学家孙绰、玄学家许询、高僧支道林等。要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纵一叶扁舟于蓝色的大海,或谈玄论道,或品诗论文,或扣舷长啸,的确有说不尽的风雅。可是,天公偏不与这群名流雅士作美,他们刚刚船入海中就“风起云涌”,小舟在咆哮的海面上左颠右簸,孙绰、王羲之等人脸色陡变,一齐高叫赶快掉转船。文中的“色”指神色或脸色,“遽”指惊慌的样子。作者先写足天气的风云突变,以及“孙、王诸人”在突变中的慌乱,再托出谢安此刻的神态反应,“太傅神情方王,吟啸不言”。“王”通“旺”字,“方王”句是说谢安正在兴头上,在洪波涌起的海涛中悠然吟啸不语,神态是那样陶醉、专注。平时谈笑风生而此时乱作一团的“诸公”都把眼光投向了谢太傅,只见他“貌闲意说(通‘悦’),犹去不止”。在波浪掀天的大海他胜似闲庭信步,岂止没有回头的意思,还让小舟不停地向海中划去。
前面只是天刚变脸时的一幕,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头。“既而风转急,浪猛。”眼看有葬身海底的危险,“诸人”有点魂不附体,这时他们“皆喧动不坐”——命都快要保不住了,还坐得安稳么?谢安自然也意识到了处境的危险,他不可能拿性命开玩笑,如果这时还要让船“犹去不止”,那就不是沉着而是莽撞了——作者比我们更善于把握这个“度”。不过,即使意识到了处境的险恶,他还是那样从容冷静:“公徐云:‘如此,将无归?’”“将无”是魏晋人的口语,表示委婉商量的语气。他用徐缓的语调对大家说:“现在这种情况,我看还是回去吧?”谢安此时成了“诸人”的核心和依靠,一听到他说“将无归”,“众人”好像死里逃生似的长吁了一口气,立即“承响而回”。
文章最后两句是画龙点睛之笔:“于是审其量,足以镇安朝野。”一个在生死关头犹能从容不迫的人,一个在风急浪涌的海面犹能镇定自若的人,在未来政治旋涡之中,在强敌压境的危急时刻,一定能成为国家稳定的磐石,成为朝野仰赖的重心。
4.雅量与矫情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世说新语·雅量》
谢安四十多岁才出山为官,不过,他还栖迟衡门高卧东山时就有“公辅之望”,世家大族都焦急地期待他出仕,社会上早就流传着“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的美谈。果然,谢安不负众望,出仕后军政上都有不凡的建树。
东晋太元八年(383),前秦苻坚总兵百万南下入侵,晋前方“诸将败退相继”。敌军次于淮淝,京城建康一片震恐,朝廷急忙加谢安征讨大都督,国家存亡全系于一人。面对虎视眈眈的压境强敌,谢安夷然无半点恐惧之色,还召集亲朋观看自己与侄谢玄下棋。他的棋艺本来劣于侄子,但此时谢玄由于忧心国事却败在叔父手下。一局刚罢,谢安即以谢玄为前锋迎战苻坚。
这则小品是说前方鏖战方酣之际,总指挥谢安在京城下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谢安“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古人所说的“信”是指送信人,“书”才是指现在所说的“信”,“徐向局”就是慢慢转向棋局。这几句刻画谢安沉着的个性可谓力透纸背。在军情如火的当儿还有心思与人围棋,已显出他的从容不迫,淮上大军前锋送来了军情报告,看后竟然“默然无言”,照样接着与对手下棋,可见他的沉着冷静。旁边观棋的看客按捺不住问“淮上利害”,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小儿辈大破贼”,似乎这是一次不足挂齿的小战役,胜败都无关大局。你看他“意色举止,不异于常”,敌寇方张之时他毫无惧色,强敌溃败之后又全无喜容,时时都不失镇定自若的大将风度,难怪时人都那么仰慕其“高量”了。
谢安的沉着不仅仅来于他的气质个性,还来于他对敌我形势的清醒认识,战前不为强敌的嚣张气焰所吓倒,战时又进行周密安排和巧妙布阵,战后胜利已在预料之中,所以战前慎重却不惊恐,战后得意却不忘形。
这次战争决定着国家存亡,谢安何曾不知道它的重要性呢?胜利结局肯定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快慰和欣喜,这是他作为政治家和军事家成功的顶峰,“淝水之战”至今还是以弱胜强的辉煌战例。《晋书·谢安传》载,棋局刚终,谢安“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其矫情镇物如此”。这几句话写出了他对胜利的本能反应。他当着众人的面为什么不让喜悦形诸脸色,不让高兴诉诸语言呢?一个政治家必须用理智克制自己的情感,让自己的言行都在理性的规约之下,不使自己成为情感冲动的奴隶,否则,忧则大哭,喜则大笑,怎么能在关键时刻“镇安朝野”呢?
史家对谢安“矫情镇物”颇有微词,古今政治家有几个不“矫情”的呢?有些政客还无情可“矫”,有些政客还是作秀高手,有些政客更是善于伪装的衣冠禽兽。相比之下,谢安要算是智高情重的杰出政治家。
5.受宠若惊
孝武在西堂会,伏滔预坐。还,下车呼其儿,语之曰:“百人高会,临坐未得他语,先问:‘伏滔何在?在此不?’此故未易得。为人作父如此,何如?”
——《世说新语·宠礼》
如果你没有见过受宠若惊的情景,就来细读这篇小品;如果你不能体会受宠若惊的心境,也来细读这篇小品。
文中的伏滔(约317—396)字玄度,生卒年不详,主要活动于晋元帝建武初年至孝武帝太元末年。他从小就以才学闻名,州里举秀才和辟别驾都不就,后出任大司马桓温参军。桓将军对他十分赏识,每次宴集都让他陪同,后来还因在桓温平寿阳中有功而封侯。桓温死后伏滔又深得孝武帝司马曜的器重,朝廷重大集会还是少不了他。
一次孝武帝在宫殿西厢大会群臣,伏滔也在应诏之列。刚一散会,伏滔便匆匆驾车回家,刚一到家,便急急忙忙跳下车来,急切地把儿子叫到身边对他说:“今天西堂百人的重臣大会上,皇上才坐下什么话都未说,一开口就问身边侍臣说:‘伏滔在哪儿?他来了没有?’能被君主如此宠爱,这实在是太难得了!做父亲能做到这个份上,怎么样?”
伏滔被皇帝眷顾后的神情意态,只用寥寥五十多字的短文,便勾画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还,下车呼其儿”,两个短句写了伏滔集会后做的三件事——急忙回家,急忙下车,急忙呼儿,表现了伏滔按捺不住的喜悦;“百人高会”是他向儿子渲染集会的盛况,以场面的盛大和隆重,凸显自己受宠的隆恩;“先问:‘伏滔何在?在此不?’”转述皇帝集会时的问话,为的是表明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何等重要;“此故未易得”五字,则表现他自己对皇帝恩宠是何等看重;“为人作父如此,何如?”更是在儿子面前炫耀自己受宠后的得意。从这段谈话中,不难想象他在儿子面前是如何绘声绘色,如何手舞足蹈,也不难想象听到皇帝问到自己时,他内心是如何激动狂喜;更不难想象他回家路上,想与家人分享受宠喜讯是如何急不可耐!
作者并没有直接写伏滔如何受宠若惊,也没有直接描写他受宠后的心境,而是通过他匆匆回家的细节,通过他对小儿的言谈,来表现人物的个性与心理,来让读者想象人物的口吻和神态。作者更没有站出来直接进行褒贬,只是描述人物的行为和语言,读者自然就会心生好恶。只用短短几行文字,人物就刻画得声情并茂,作者完全不动声色,文章却力透纸背。
文章中伏滔在小儿面前的模样,即使不是小人得志,也多少有点小器易盈,相信谁见了都会觉得他恶心。不就是被皇帝随口问了几句吗?何至如此得意忘形?“才学”是那样高深,为人又是这样卑微,反差之大使人跌破眼镜。《正淮》上下篇对天下大势的审视,对国家治理得失的剖析,表现了国士的胸襟和见识,而这则小品中受宠若惊的样子,又活脱脱地流露出一副妾妇心态——得宠便骄,失宠则怨。
不过,综观伏滔个人的一生,他绝不是屈节求荣的小人;纵观中国古今的书生,像伏滔这样的读书人比比皆是。即使笑傲王侯的伟大诗人李白,有时也以与侯王交往为荣:“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流夜郎赠辛判官》)接到皇帝诏书后他比伏滔更加得意忘形:“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哪怕是另一位博大深沉的诗人杜甫,照样把皇帝的赏识当作莫大的荣耀:“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往时文采动人主,今日饥寒弃路旁。”(《莫相疑行》)三大礼赋被唐玄宗欣赏这件事,杜甫在诗中不知自吹了多少遍,他在老来写的《壮游》中还忘不了再自夸一番:“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
虽说儒家高扬“足乎己而无待于外”,道家强调“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这些主张当然都非常之好,但它们的调子又都唱得非常之高,完全“无待于外”的只有“神人”,希望得到别人肯定赞誉属人之常情,更别说希望得到皇帝赞誉了,也许那些反社会和反皇权的人例外,他们把社会的肯定和皇帝的褒奖视为耻辱。
李白得到皇帝的诏书就仰天大笑,后人一直把这当作笑谈或美谈,伏滔受宠于皇帝而欣喜若狂,为什么人们反而觉得俗不可耐呢?李白的得意忘形中有几分坦荡和率真,伏滔在儿子面前的骄矜之色未免失态。李白俗得如此坦然,所以人们感觉他不俗,伏滔当众藏藏掖掖,在儿子面前又自命不凡,所以他“一说便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