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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自信

魏晋士人喜欢和别人比才情,玩个性,斗机智,拼漂亮,好像个个都自我感觉良好,甚至外貌“绝丑”的左思,也想在容貌上与“妙有姿容”的潘岳一赌高低。“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估计是平时镜子照得太少,左思这才在京城洛阳大出洋相。任何人要是不知轻重,出名就可能变成出丑。

过分的自信必定变为狂妄的自负,狂妄的自负必定变为病态的自恋。不过,魏晋名士虽然三者兼而有之,但他们大多数人留给我们的是美丽的身影——“宁作我”的自信让人肃然起敬,“天之自高”的狂妄也确有资本,即使王濛的自恋也并不过分。

1.“宁作我”

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世说新语·品藻》

文中的“桓公”即桓温,“殷侯”即殷浩,此处“公”与“侯”属泛指,意在凸显他们二人地位的尊贵。

东晋名士刘惔曾这样描述桓温:“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自是孙仲谋、司马宣王一流人。”桓温好像也默认了刘惔的“写真”,他本人一直以当世司马懿自许。很难想象鬓毛像反猬皮有多可怕,眉毛像紫石棱有多凶狠。《晋书》本传称“桓温挺雄豪之逸气,韫文武之奇才”。的确,他的能量很大,他的野心更大。有一次他对身边的人说:我这辈子要是寂寂无闻,连景帝和文帝也将嘲笑我。晋景帝司马师和文帝司马昭兄弟是篡夺曹魏政权的权奸,桓温公开扬言要步他们的后尘,吓得他左右心腹大气都不敢出。他多次向人们亮明自己人生观的底牌:纵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加之他身为晋明帝司马绍的驸马,一举灭蜀和三次北伐的卓著功勋,更加之他蓄谋已久的不臣之心,所以他晚年独揽朝政,总兵马之权,居形胜之地,着手“废帝以立威”——废晋帝司马奕为海西县公,立相王司马昱为简文帝,谢安见到他也诚惶诚恐地行君臣跪拜之礼。

但有一个人从不怕他。

这个人就是殷浩。

《晋书》说桓温“以雄豪自许”,时论对殷浩则以宰辅相期。当时的社会舆论,殷浩差不多被捧为国家“救星”。《世说新语》载,“殷渊源在墓所几十年,于时朝野以拟管、葛”,人们以殷浩出不出仕来“卜江左兴亡”。会稽王司马昱也对殷浩说:“足下去就即是时之废兴,时之废兴则家国不异。”好像殷浩要是不肯出山,太阳从此就不会在东晋升起。

不是江左需要殷浩来振兴,而是桓温需要有个殷浩来抗衡。

灭掉西蜀成汉政权之后,桓温的威望和势力震慑朝野,晋朝廷时时感到虎狼在侧。就社会声望来看,只有殷浩可以制衡桓温。东晋君臣都意识到,手中压制桓温唯一的好牌,就是拼命来抬举殷浩。这无形中加深了他们二人的敌意,致使他们从互相轻视变成彼此敌视,从棋逢对手变成冤家对头。

于是,就有了这篇小品中二人的对话——

桓温与殷浩年轻时齐名,他们一直就互不买账,一直暗中互竞短长。有一次桓温问殷浩说:“你觉得自己比我怎么样?”殷浩巧妙地回答说:“我与我相处得很久了,我还是宁肯做我自己。”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话说得真是太绝了!殷浩一生没有桓温驰骋疆场的豪气,但桓温一辈子也说不出这样的名言。桓问“卿何如我”,殷答“宁作我”,问者的嚣张写在脸上,答者则骨子里充满自信。

“宁作我!”三字是一种低调的豪言,也是一种内敛的自信,更表现了一种成熟的人性。

殷浩没有回避桓温挑衅性的问话,但又没有正面反击说“我比你强”,而是说:“我与我相处的时间最久,我还是觉得我非常棒,我还是宁肯做我自己。”“宁作我”说得非常谦和礼貌,他当面充分肯定了自我,又没有贬损对手桓温。他没有半点自我吹嘘的得意忘形,没有丝毫浮夸的狂妄气焰,以一种低调内敛的语气表达一种内在的豪情和底气。

之所以说“宁作我”表现了一种成熟的人性,是因为它不是幼稚的情绪化自恋,也不是匹夫匹妇争吵时的赌气,这三个字是建立在“知人”与“自知”之上的。《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宁作我”表明殷浩既“智”且“明”。作为桓温政坛上的对手,殷浩对桓温无疑有充分的认知。桓温是能把江左弄得天翻地覆的枭雄,哪怕谢安在他面前也是战战兢兢。殷浩敢与他分庭抗礼,桓温自然也把殷浩视为劲敌,应该说他们二人都“知己知彼”。一旦放弃政治偏见的时候,桓温对殷浩同样十分欣赏,他曾对自己的心腹郗超说:“阿源有德有言,向使作令仆,足以仪刑百揆。朝廷用违其才耳。”因殷浩字渊源,阿源是比较亲昵的称呼。以殷浩这样高妙的“思致安处”,“我与我周旋久”这么长的时间,他当然完成了“认识你自己”。表面上看,“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并不涉及对手,但“宁作我”是比较之后的选择,它隐含的语意是:如果只能在你与我之间二选一,那我宁可选择做我自己。后来辛弃疾说“宁作我,岂其卿”,要算是英雄识英雄,这位词人能与殷浩“心心相印”。

跳出殷、桓二人的“竞心”,“宁作我”教给我们要如何做人。

今天由于媒体的发达,各种各样的“偶像”便层出不穷,年轻人追逐自己偶像精疲力竭。他们不仅衣着要偶像那种款式,说话要偶像那种腔调,办事要偶像那种做派,甚至整容也要整成偶像那种嘴巴、鼻子、眼皮……他们与殷浩“宁作我”相反,在偶像崇拜中完全失去了自我,宁可做别人也不愿做自我,他们成了自己偶像的复制品。

有些年轻人是不懂得“宁作我”,有些成年人则是不敢“宁作我”。为了得到上级的表扬,为了得到朋友的肯定,为了得到他人的喜爱,我们去扮演一个好职工,一个好同事,一个好丈夫,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我们一直在“演”社会指定的角色,但从来没有真正做一回自己。我们只是社会舞台上的“戏子”,从来就不是生活中的真人,所以我们只在意自己的“社会形象”,害怕让自己露出“原形”。我们不想认识自我,也不敢袒露自我,当然也不会接受自我,更不敢像殷浩那样“宁作我”。

“宁作我”需要对自己充分的自信,需要对别人高度的坦诚,还需要自己内在的坚定性。

想当年,嵇康“师心遣论”,阮籍“使气命诗”,陶潜“守拙”归隐,谢安从容破敌,桓温志在问鼎,殷浩“以长胜人”……他们活出了真情真气真我真人,他们看上去有款有型有情有韵。

2.“咄咄怪事”

殷中军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扬州吏民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

——《世说新语·黜免》

永和三年(347),桓温灭掉西蜀成汉政权后名声大振,加之他当时正镇守荆州,扼住了东晋的咽喉,因而这位枭雄让朝廷如芒在背。另一位正在丹阳祖先墓所隐居的殷浩,那时的声誉同样如日中天。《世说新语·赏誉》载,“殷渊源在墓所几十年,于时朝野以拟管、葛,起不起,以卜江左兴亡”。朝野都把他比为管仲和诸葛亮,以他的出处来“卜江左兴亡”。于是,他便被正在辅政的会稽王司马昱当作抗衡桓温的棋子,数次恳请殷浩出来主持朝政。永和五年(349),后赵皇帝石虎一死,北方便开始大乱,桓温立即上书请求北伐。朝廷怕桓温因此进一步坐大,对他的请求久久置之不理。次年以殷浩为中军将军、都督五州军事,永和七年殷浩受命率军攻打洛阳、许昌,永和九年殷浩兵败许昌。桓温见北伐连年吃败仗,趁机上表弹劾殷浩。朝廷不得已将他废为庶人,并流放东阳郡信安县安置。

几年之间,殷浩从王朝“救星”变成了朝廷“废人”,从人生的顶峰跌入人生的谷底。于是,就有了这则小品描述的故事——

话说中军将军殷浩被废为庶民后,被朝廷流放到东阳郡信安,他在这里整天都对空写字。当年做扬州刺史时他有不少崇拜者,这些仰慕他的官吏和平民追随他来到信安。见他天天对空写字,他们好奇地偷偷观察,发现原来殷浩只写“咄咄怪事”四字而已。

殷浩流放地东阳郡信安,治所在今浙江省衢州市衢江区。《晋书》本传称他“识度清远”,弱冠之年便名满天下,尚未出仕就已经众望所归。由于多年来一直是众星捧月,他自己当然更觉得“我辈岂是蓬蒿人”。哪曾想出师北伐屡战屡败,几年之间他从人生“无限风光”的顶峰,坠入暗无天日的深谷!命运的转折实在太急、太陡、太大,在如此沉重的打击面前,很多人都会精神崩溃,我们能想象殷浩承受着多大的心灵煎熬:朝野都指望他来扭转危局,他同样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结果在战场上却是百无一能,在仕途上更是一蹶不振。作为当事人,殷浩无疑会百思不得其解,把悲剧归结为命运的捉弄,所以只是困惑惊诧地感叹:“咄咄怪事!”“咄咄”是表示诧异惊叹的感叹词。“咄咄怪事”现在成了常用成语,表达对不合常理或不可理解怪事的诧异之情。

当年诸葛亮六出祁山连连失败,他不是同样哀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吗?诸葛亮出师无功而返,回朝后仍是受人尊敬的丞相,殷浩败后则从宰辅废为庶人,所以他只能痛苦地书空“咄咄怪事”。在那种环境和心境中,他怎么能冷静反思悲剧产生的深层原因呢?

他唯一能想明白的就是自己被司马昱卖了,自己一生成了他的工具和玩偶,一旦玩腻了就被给他甩了。《世说新语·黜免》篇载:“殷中军废后,恨简文曰:‘上人著百尺楼上,儋梯将去。’”他废黜后怨恨简文帝司马昱说:“把我送到百尺高楼上面之后,立马又把梯子给撤走。”文中的“儋”字通“担”字。司马昱即后来的简文帝,当时辅佐年幼的穆帝司马聃,事实上是他在独揽朝政。他开始时要利用殷浩制衡桓温,把殷浩推上了权力的顶峰,当殷浩北伐失利后被桓温弹劾时,他又不愿意站出来为殷浩承担责任。殷浩要是胜了他占头功,殷浩败了他毫发无损。

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说:“浩虽废黜,夷神委命,雅咏不辍,虽家人不见其有流放之戚。外生韩伯始随至徙所,周年还都。浩素爱之,送至水侧,乃咏曹颜远诗曰:‘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因泣下。”史书记载“其悲见于外者,唯此一事而已”。“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他被废为庶人后体认到了世态的炎凉,在自己喜爱的外甥面前泣下沾襟。但他平时能镇定自持,仍然“夷神委命”,照样“雅咏不辍”,即使家人也听不到他唉声叹气,所以孝标怀疑“咄咄怪事”云云的真实性,“书空、去梯之言,未必皆实也”。

从人生的大喜堕入人生的大悲,对空书“咄咄怪事”即便不是历史的真实,也符合殷浩性格及境遇的真实。这里我们倒想追问一下:殷浩兵败许昌算不算“咄咄怪事”?

谁都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他麾下的部队又是临时纠合,谢尚部下的叛将又临阵倒戈,在这种情况下谁都可能一败涂地,何况殷浩此前只在纸上谈兵。“人各有所长”的另一面,就是“人各有所短”。《晋书》本传说他“夷旷有余,经纶不足。舍长任短,功亏名辱”,史家对他优缺点的评价冷静客观。殷浩误以为在清谈席上善于唇枪舌剑,在战场上必定也勇于冲锋陷阵。《三国志》称诸葛亮“应变将略,非其所长”,这句话移来评殷浩更为贴切。要么殷浩不清楚自己的所长与所短,要么殷浩不懂得如何扬长避短,他领兵北伐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大败而逃实属正常,凯旋就有点反常——殷浩同意这个说法吗?

3.天之自高

王长史与刘真长别后相见,王谓刘曰:“卿更长进。”答曰:“此若天之自高耳。”

——《世说新语·言语》

文中的主角“刘真长”即刘惔,另一位“王长史”即王濛,濛曾官至司徒左长史。刘惔为当朝驸马,王濛为前朝国丈,他们二人同为东晋外戚,同为东晋显贵兼名士,所以时人总将他们二人并称为“王刘”或“刘王”。《晋书·王濛传》说:“时人以惔方荀奉倩,濛比袁曜卿,凡称风流者,举濛、惔为宗焉。”

人们喜欢把他们一起并称,自然也喜欢拿他们一起比较。《世说新语·品藻》篇载,谢安对王濛孙子王恭说:“刘尹亦奇自知,然不言胜长史。”也许真的佩服王濛,也许只想拉拢王恭,谢安是在转弯抹角地称赞王濛的才气。如果对王恭面谀他的祖父,则有失自己宰相的身份,不说几句对王濛的恭维话,又不能拉近与王恭的感情,所以,表面上他对刘惔、王濛优劣完全不掺杂半点个人意见,只是“非常客观”地叙述一件历史事实:刘惔这样狂傲的天下名士,虽然对自己的才华十分自负,但他从未说自己胜过王濛,可见王濛的才情“牛”到什么程度!这句话说得委婉巧妙极了,既不直接就刘、王的短长进行品评,又能让王恭感觉到自己对他祖父的赞美;既能让王恭为祖父骄傲,又不让王恭觉得难为情。谢安的“雅量”固然不俗,他的说话技巧更为高明。

不管高明还是笨拙,委婉还是直率,比较的目的就是要分出个高下优劣,一分出高下优劣就容易伤害双方感情,所以两人并称弄不好就成了两人敌对。与其他并称者彼此拆台不同,他们二人倒是一直相互推许。《世说新语·赏誉》篇载,刘惔不仅觉得王濛姿容优雅,还常常赞叹他性情通达而又自然有节。有一次王濛酒酣起舞,刘惔说王濛那天的风度一点也不亚于向秀。王濛认为“刘尹知我,胜我自知”。他还曾对支道林夸奖刘惔说:刘真长的才高学富恰如“金玉满堂”。《晋书》说他们二人情同手足,王濛下葬那天刘惔将王喜欢的犀柄麈尾放在棺中,恸哭昏厥了好长时间。

他们既然亲于兄弟,说话就没有任何顾忌。该文记述了他们二人这样一则对话——

有一天王、刘别后重逢,王濛表扬刘惔说:“老兄好像又有点长进了。”刘惔“大言不惭”地回答说:“不是我有什么进步,天本来就很高嘛。”

刘惔所谓“天之自高”语出《庄子·田子方》:“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庄子原话的意思是说,水流之有波澜,是自然无为而形成的;同样,至人之有道德,正如天自然就高,地自然就厚,日月自然就明一样,哪还用得着人为修养呢?庄子所谓“天之自高”,是形容至人无为而德高;刘惔以“天之自高”答王濛“卿更长进”,是强调才华来自天生。“长进”须有人为努力,“天高”则是自然而成。

王濛是想夸奖朋友的刻苦勤奋,刘惔则是吹嘘自己天生聪明。

孔夫子把人分成了四个层次:“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王濛夸他“卿更长进”,无形中把刘惔定位“学而知之”的层次上。刘惔称自己是“天之自高”,是坚信自己属于“生而知之”的人。

在“人的觉醒”这一精神氛围中,魏晋士人特别看重个人才智,他们常以高才夸人,也常以高才自炫。刘惔一向对自己的才华“感觉良好”,同辈们对他既以清谈之宗相许,他自己也以清谈之宗自居,怎么甘心做“第二流人物”呢?《世说新语·品藻》篇中另一小品文能加深我们对刘惔的理解。“桓大司马下都,问真长曰:‘闻会稽王语奇进,尔邪?’刘曰:‘极进,然故是第二流中人耳!’桓曰:‘第一流复是谁?’刘曰:‘正是我辈耳!’”

“第一流人物”“正是我辈”!那“我辈”无疑就是“生而知之”了,“我辈”的杰出也如“天之自高”,怎么还要靠学习来求“长进”呢?

清人李慈铭对此大加指责,说“人虽狂甚,无敢以天自比者”。表面上看李氏的批评不无道理,再狂的人也没狂到以天自比,可细读原文又觉得他说的似是而非。刘惔不过是暗用庄典,像天之自高和地之自厚一样,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自天生,不是“学而知之”的努力结晶。再说,这是他们哥儿俩的闲聊,千万不能对他们的谈话过于拘泥。类似的对话在今天的兄弟们之间也很常见,譬如一哥儿说:“老弟,你这件T恤衫配上你这身条,今天看起来好帅呀!”另一个马上回答说:“我生来就帅,有什么办法!”当年王濛与刘惔对话,如果一个人说“卿更长进”,另一个回答“天生聪明”,那么这场对话就太无聊也太无趣,刘惔那句“此若天之自高耳”,这个典故用得十分俏皮,也很符合他的身份,而且还有几分幽默,倒是李慈铭本人太不解风情。

4.旁若无人

王子敬自会稽经吴,闻顾辟疆有名园,先不识主人,径往其家。值顾方集宾友酣燕,而王游历既毕,指麾好恶,旁若无人。顾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齿之伧耳。”便驱其左右出门。王独在舆上,回转顾望,左右移时不至。然后令送著门外,怡然不屑。

——《世说新语·简傲》

王献之(字子敬)与其父王羲之书法齐名,后世常将他们并称“二王”,其书法是人们公认的“无上神品”,一直为历代书家所仰慕仿效,其出身是东晋最显赫的豪门,他的门第和他的书法一样高不可及。

既生于高门又富有高才,这很容易让别人觉得他高不可攀,也容易让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通过这篇小品,我们来见识见识王献之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王子敬从自己会稽庄园里外出途经吴郡,听说顾辟疆有一座很有名的园林。他原先与主人并不相识,就径直到他家去了。恰好碰上顾辟疆正在宴请宾客,朋友们在一起开怀畅饮。而王子敬参观游览完毕之后,便毫无顾忌地对园林的优劣指指点点,旁若无人。顾辟疆气愤得忍无可忍,他十分恼怒地对王子敬说:“在主人面前倨傲轻慢,是极其无礼;以身份高贵而盛气凌人,是非常无道。无礼而又无道的人,就是为人不齿的粗野伧父。”说完,便叫人把他身边随从全都赶出门去。王献之独自一个人坐在轿子上四面顾盼,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随从们来侍候。顾辟疆看到这种傲慢自负的样子,马上命人把他送到了门外,可王照样还是一脸怡然自得不屑一顾的神态。

这篇文章置于《世说新语·简傲》中,全文的中心就是表现王献之待人接物如何“简傲”。所谓“简傲”就是于人轻蔑无礼,于己倨傲自矜。文中有几个关键点值得注意:王献之听说吴郡“顾辟疆有名园”,他根本不与主人打招呼,就径直到别人家里赏园林,已经无礼之甚;主人正在宴请宾客,他对别人的园林放肆地说短论长,好像旁边没有人一样,完全没有把主人放在眼里;被园子主人大声指责后,王献之还在轿子里“顾望”园林,对“不足齿之伧父”这样的唾骂也充耳不闻。赞美既不会让他高兴,咒骂也不会让人扫兴,因为在王献之眼里顾辟疆这样的“下人”,无论说什么都不值得他上心;直到主人把他的随从赶出了门外,又把他本人遣送出门,他还是一副“怡然不屑”的神情。这就不仅仅是“旁若无人”,简直就视主人为无物,这种“怡然不屑”比鲁迅所谓“连眼珠也不转过去”更要轻蔑百倍,“高人一等”远远不足以形容他门第和才气的优越感。

王子敬从小就养成等级观念,在他这种世胄看来,士庶之分就像天壤之别,《世说新语·方正》篇载:“王子敬数岁时,尝看诸门生樗蒲。见有胜负,因曰:‘南风不竞。’门生辈轻其小儿,乃曰:‘此郎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子敬瞋目曰:‘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遂拂衣而去。”樗蒲是晋人常玩的一种游戏,子敬小时偶然观看家中用人玩樗蒲,发表意见后被用人调侃,他马上就怒目而视说:“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没有半点小孩的纯朴天真,而是满脑袋门第优越感。六朝的“门生”并非王家学生,而是曲附于王家的义从侍者。荀奉倩即三国时期思想家荀粲,他生前以“不与常人交接”出名,“不与常人交接”其实就是不与下等人往来。刘真长即东晋名士刘惔,他更是狂妄地宣称“小人都不可与作缘”。“刘真长、王仲祖共行,日旰未食。有相识小人贻其餐,肴案甚盛,真长辞焉。仲祖曰:‘聊以充虚,何苦辞?’真长曰:‘小人都不可与作缘。’”刘惔有一次与好友王濛出行,很晚了还没能吃上饭,一位相识的百姓好心地给他们送来晚餐,还特地备办了丰盛的菜肴,刘惔宁可饿肚子也不吃百姓饭菜,王濛劝他说:“聊以充饥,何苦推辞?”刘惔毫不掩饰地说:“凡是百姓小民,统统都不能打交道。”王子敬看下人游戏已是降低了身份,被下人调笑更是奇耻大辱,所以他以荀粲、刘惔为愧。

随着贵族后代日益腐朽无能,寒门庶族子弟的处事能力,逐渐远远超过世家纨绔子弟,东晋士庶的鸿沟也越来越深。表面上看似乎贵族地位越来越高,实际上是这些纨绔子弟越来越强烈地发现,要想保住自己的社会特权,只得以深沟高垒的方法来凸显其血统高贵,因此,他们通过以贵骄人来掩饰自己的焦虑心怯。我们来看看《世说新语·方正》中另一则小品:

王脩龄尝在东山甚贫乏。陶胡奴为乌程令,送一船米遗之,却不肯取。直答语“王脩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

一个落魄贵族还如此傲慢,拒绝接受寒门官吏送来的一船米,在今人看来真是匪夷所思!人们可能有所不知,正因为他已经落魄,所以他才更加傲慢;越是身价受到威胁,他才更要显示自己的身价。上升期的贵族对下人反而相对“随和”,没落时期的贵族在寒门面前更要拿架子耍派头。

王子敬这位世家子弟和大书法家,其地位当然是无可争辩的贵族,但精神深处某个角落又是庸人;他的艺术成就证明了他的才气,他对待寒门的态度又暴露了他的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