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业作品集(套装共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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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高贵

魏晋是一个门阀制度社会,政治经济代表的是贵族利益,文化艺术表现的是贵族的审美情趣。

半个多世纪以来,“贵族”在大陆汉语辞典中是个绝对的贬义词,它与腐朽、没落、奢侈、剥削、自私甚至弱智连在一起,以致我们一听到贵族就满脸鄙夷。神州大地上彻底消灭了贵族,自然也完全丢掉了贵族精神,因而,只有贪婪的权贵,只有地位的显贵,却没有品格的高尚,没有灵魂的高贵。

这里选的六篇小品从不同层面诠释了贵族精神:首先,作为贵族必须具有高度的主人意识——既然自己是国家的主人,就要以国家的兴亡为己任,所以他们处处以“国士”自期,也希望别人以“国士”相许。侍中孔坦临终之前,司空庾冰看望他时“为之流涕”,可孔坦不仅毫不领情,反而大为不满。他认为“大丈夫将终”时,庾冰应该向他询问“安国守家之术”,“乃作儿女子相问”是没有把他看作“大丈夫”,没有把他视为“国士”。《晋书·卞壸传》载,苏峻之难时朝廷军队一泻千里,卞壸带领大军护卫京城,自己及两个儿子身先士卒,朝臣都劝他要备好良马准备逃生,他回答说如果国家亡了要“良马何用”,最后自己及儿子全部战死沙场。孔坦和卞壸用自己的生命演绎了“贵族精神”:生命将终之时,国难当头之际,与自己的国家和民族共存亡。如今我们这里少数贪官,只有特权而无担当,只有贪婪却无责任,于是便出现了“领导先飞”“领导先走”“领导先用”“领导先拿”……其次,贵族必须具有深厚的悲悯情怀,无私地爱自己的同胞,甚至爱身边的动物,如庾亮不卖凶马、支遁放鹤。再次,贵族必须具有宽容的精神和博大的胸怀,如下面《两得其中》中的裴楷不强人同己。最后,作为贵族当然必须具有高度的文化修养,具有敏锐的艺术感受,具有高雅的气质风度,如最后一篇《主客不交一言》中,子野与子猷的高贵,主要不是由于出身于官宦世家,出身于书香门第,而是由于他们的精神修养,由于他们的文化品位。

1.两得其中

阮步兵丧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发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喭毕便去。或问裴:“凡吊,主人哭,客乃为礼。阮既不哭,君何为哭?”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时人叹为两得其中。

——《世说新语·任诞》

由于事事不守礼法,又由于常常白眼看人,有人把阮籍当作“麻烦制造者”,他自然成了礼法之士的眼中钉。因居母丧期间照旧饮酒食肉,“以礼自持”的何曾要求司马昭将他“流之海外,以正风教”。可正是这个“至孝”的何曾,为人“外宽内忌”,附权奸而害忠良,“正衣冠”而极“豪奢”,他死后博士秦秀上表请谥“缪丑”。秦秀还引经据典地阐述谥“缪丑”的“法理依据”:“谨按《谥法》,‘名与实爽曰缪,怙乱肆行曰丑’,宜谥‘缪丑公’。”读《晋书·何曾传》时,我不知不觉就想到了死去的军中大贪徐才厚,徐才厚称“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清廉”,他把自己的政治对手都整成了“贪官”。说句实话,我觉得徐才厚比何曾更有幽默感。

言归正传。也不是所有“行止有节”的人都想置阮籍于死地,“非礼”与“崇礼”不一定要“你死我活”,这两种人也可能“各得其所”。这篇小品不仅给我们许多做人的启示,也间接地揭示了此后社会思潮的变化。

文中的“裴令公”就是大名鼎鼎的裴楷,他曾官至中书令。裴楷与阮籍私交的深浅不得而知,但他不仅与王戎齐名,物论以为“裴楷清通,王戎简要”,还与王戎相互欣赏。他称“王安丰(戎)眼烂烂如岩下电”,王戎说“见裴令公精明朗然,笼盖人上,非凡识也。若死而可作,当与之同归”。他们显然是在相互抬轿,而不是在相互拆台。山涛也对裴楷赞不绝口,估计裴楷对山涛也评价很高。王戎和山涛都是竹林七贤中人,想必裴楷与阮籍也过从甚密。阮籍丧母后裴楷连忙前去吊唁,碰上阮籍刚喝醉酒,正披头散发在坐榻上伸足而坐,也没有哭,“箕踞”就是他坐的样子像簸箕,是一种随意傲慢的坐姿。见裴楷来,他从坐榻上下到地上来。裴楷倒是一进门就哭,吊唁礼毕就转身离去。有人不解地问裴楷说:“吊丧通行的礼节是,凡去吊丧要等主人哭后,客人才回礼而哭。阮籍既然没有哭,您干吗要先哭呢?”裴楷十分通达地说:“阮籍是世俗之外的人,所以不必尊崇礼制;我们是世俗中人,所以应该依礼节行事。”当时的人非常赞赏裴楷这种态度,认为裴楷和阮籍“两得其中”。所谓“两得其中”是指两个人都不过激,两个人都表现得很得体。

翻翻嵇康和阮籍等人的诗文,你就不难知道,魏晋之际名教与自然的冲突异常激烈,其中既有思想观念的差异,更有政治立场的分歧。何曾请求晋文王将阮籍流放海外,其实是企图借礼法之名来进行政治清洗。而崇尚自然任性放纵者,对礼法之士的虚伪卑劣也极其鄙夷,如《大人先生传》中,阮籍对礼法之士“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的嘲笑;《酒德颂》中,刘伶对缙绅先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的戏弄,无一不辛辣而又尖刻。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命题,更公开声称“非汤武而薄周孔”,《与山巨源绝交书》简直就是嬉笑怒骂,间接声明与司马氏集团势不两立。

随着司马氏集团篡位尘埃落定,“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政治隐义涣然冰释,名教与自然的对立逐渐变成名教与自然的合一。裴楷以方内与方外来区分崇礼与非礼,“时人叹为两得其中”,开始泯灭二者政治态度的不同取向。稍后王澄、胡毋辅之等人裸体放纵,已经不同于嵇康任达以对抗,也有别于阮籍借酒以逃避,不过是以放纵为“通达”,所以乐广当时就曾讥笑他们:“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言下之意是说,你们不就是要追求快乐吗?在名教中也能找到你们这些快乐呵,何必要做得这么夸张呢?东晋名士更是儒道兼综,孔庄并重,名教与自然在社会上不再形成冲突,在他们内心深处也不再构成紧张,如东晋名臣庾亮一方面“性好《庄》《老》”,另一方面又“动由礼节”。

这篇小品还教给我们如何为人处世。《世说新语》中多次说到“裴楷清通”,《晋书》本传又称“楷性宽厚”,“清通”是指他为人清明通达,“宽厚”是说他待人宽容厚道。“清明通达”使他能换位思考,禀性“宽厚”又使他能包容异己。阮籍居丧醉酒他不以为非,客来后不哭他不以为侮,他依旧谨守吊丧礼仪——自己“哭”后“便去”。还在别人面前为阮籍缓颊:阮为方外之人可以“不崇礼制”,我们这些世俗中人应“以仪轨自居”。既不屈己从人,也不强人同己;既坚守自己的行为准则,又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裴楷这样的人谁不愿和他交朋友呢?难怪王戎说假如裴楷能死而复生,我一定要与他为伍了。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个性特征,不同的价值取向,不同的为人方式,哪怕情人或夫妻之间,也可能志不同或道不合。那些总想“改造”对方的夫妻,结局往往不再是夫妻;那些总想使人从己的朋友,最后往往都成了路人或仇人。假如我们能有起码的宽容厚道,尊重别人不同的思想和行为方式,社会、单位和家庭就将减少许多矛盾;假如我们能以新奇的眼光,来欣赏别人异样的思想行为方式,我们就将获得许多新的快乐,赢得许多新的朋友。想想看,一对夫妻要是出门都“齐步走”,那模样该是多么滑稽!

2.客主不交一言

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

——《世说新语·任诞》

这篇小品中的两位主人翁,既是雅士,也是奇士。

先说他们“雅”在何方。王子猷(徽之)是王羲之公子,他本人也是著名书法家、鉴赏家、清谈家和大名士。他自幼跟随父亲学书有成,黄伯思在《东观余论》中说:“王氏凝、操、徽、涣之四子书,与子敬书俱传,皆得家范,而体各不同。凝之得其韵,操之得其体,徽之得其势,焕之得其貌,献之得其源。”可见,他的书法成就后世早有定评。他对人物、山水和植物都有妙赏,随意评点无不咳唾成珠,虽无成篇评论文章传世,但《世说新语》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屑玉碎金。他和那个时代大多数贵游子弟一样谈锋很健,出语机智而又尖刻。至于“名士”之目,他那种家世,他那份才气,不想做大名士都很困难。文中那位吹笛者桓子野(桓伊小字子野),是东晋著名军事家、音乐家和大名士。据说,他有一支蔡邕传下来的柯亭笛,常常一个人独自吹奏,是我国音乐史上的“笛圣”。

再说他们“奇”在何处。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一肚皮温柔心肠,满脑子感伤情调,然而却是一位军事天才,在“淝水之战”等历次大战中,以辉煌的战绩拜将封侯。王子猷则是才气、傲气、豪气、雅气、痞气兼而有之,他的行藏出处和接人待物都异于常人,如做桓冲的骑兵参军,竟然不知自己任职“何署”;如吊胞弟子敬之丧,琴不成调而喊“人琴俱亡”;如雪夜访戴,“造门不前而返”;又如本文中他请桓子野为自己演奏完毕,最后“客主不交一言”——

王子猷奉命赴京都,泊舟于建康东南的青溪渚码头。他先前就听说桓子野吹笛妙绝一世,可惜他们两人从未相识,自然无缘品味子野美妙的笛声。这天碰巧桓子野驾车从江岸边经过,客人中又刚好有认识子野的人,对子猷说此人就是子野。子猷马上派人到岸上向子野传话:“久闻您善于吹奏笛子,可否为我吹奏一曲?”桓子野此时已经身居要津地位显贵,他同样也久闻王子猷的大名,听说是王子猷邀请,随即转身下车,坐在江边的交椅上,为子猷一连吹奏了三支曲子。一演奏完毕便上车离去。自始至终,他们二人不曾说一句话。

这是一篇古今描写音乐演奏的奇文,看起来似乎是写音乐演奏,但只交代邀者与奏者,没有半句写演奏效果,也没有一字谈听者感受,因而读来没有“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感,没有“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的想象,也没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回味。更奇的还在于此文未入该书《巧艺》篇,编者却将它放在书中《任诞》篇。吹笛子算什么“任诞”呢?原来作者并不关注吹奏技巧和水平,而聚焦于邀者和奏者的态度,文章以“客主不交一言”点题,更以“客主不交一言”出彩。

王子猷和桓子野都为一时显贵,也都为一时名士。子猷既“旧闻子野”,子野也“素闻王名”,可在桓应邀为王吹完笛子之后,王没有一言感谢客套,桓没有一言敷衍寒暄。奏者完事后立马走人,邀者听完后也毫无留意。从世俗礼节上看,因他们二人都有点任性不羁,以致吹笛这种雅事也变得“荒诞不经”。

王子猷“旧闻桓子野善吹笛”,偶遇桓子野很想听他吹奏,王自己又不愿亲自出面,而只是“令人与相闻”,这一做法的潜台词是:只在乎子野吹出的笛声,但不在意子野这个吹笛人。邀请别人还要讲贵公子的派头,对于另一个同样已致身通显的要人来说,的确显得十分简傲和轻慢。想听“笛圣”吹笛是人之常情,如此傲慢的邀请则属“不情之请”。桓子野“素闻王名”,王子猷托人邀请吹笛,一个喜欢吹笛,一个愿意听笛,所以子野当即为他吹奏三支曲子。天才如子野当然十分识趣,人家只想听笛就只是吹笛,人家不想结交我便走人。我们有幸见识了这两个东晋显贵,一个如何摆架子,一个如何讲身份。

不过,从世俗的人情礼节上讲,他们似乎都有点无礼和寡情,但从更高的精神层面来看,他们未尝不是真正的知音。前人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子猷妙在赏音,子野长于吹笛,所以当子猷邀其吹奏,子野便为他连吹三曲。这样,子野可谓尽心,子猷肯定尽兴,他们相互的默契和欣赏全在悠扬的笛声中。当子野三曲“弄毕”之际,子猷还陶醉在婉转的笛声之中,他不及一言而子野已经远去,待子猷回过神来的时候,唯有笛声还在耳边回响,还在江面回荡……此时此刻,子猷来不及说声赞美,子野也用不着听到赞美。对于像他们这样感情丰富且感受细腻的名士来说,语言纯属多余,而且“一说便俗”。

为了进行比较,我们不妨再来看看子猷另一次赏竹的遭遇——

王子猷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乃洒扫施设,在听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犹冀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令左右闭门不听出……(《世说新语·简傲》)

大家知道子猷向有竹癖,自称生活中“不可一日无此君”,经行吴中见士大夫园子里竹子极好,子猷岂能不一睹为快?主人也料其必定“当往”,所以特地洒扫庭除置备酒宴,在大厅中恭候贵客的光临。可子猷并不先上门拜望主人,而是乘轿子径直来到竹林下“讽啸良久”,主人对此已经有点失望,但仍希望他稍后会来通问,哪知他赏竹后又径直出门,这时主人觉得大为不堪,觉得自尊心受到了羞辱,于是让手下紧闭大门不让子猷出去。吴中这位士大夫的门第和境界,与子猷都不在同一层面,子猷到家赏竹让他脸上有光,到家赏竹却不通问主人又让他颜面尽失,所以最后才会愤而挡驾。子猷意在竹下讽咏,主人则只在意脸面,前者极富高情雅韵,后者则有点附庸风雅,他们即使把臂言欢也难心心相印。

再看看子猷与子野,子猷希望赏音而子野倾情吹笛;子猷无须一言而子野不以为侮,他们在理智和精神的层面上算是棋逢对手,对他们而言真可谓“礼岂为我辈设哉也”?难怪他们的关系不着痕迹,难怪他们的交往不沾不滞,难怪千百年后杜牧还在念叨“月明更想桓伊在”,苏轼还在寻问“谁作桓伊三弄”……

3.高僧养马

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

——《世说新语·言语》

世上人与物各种各样的联系中,最本质的联系不外乎两种——或实用,或审美。所以,人对事物的态度也相应一分为二——或从实用的角度进行衡量盘算,或从审美角度来鉴赏批评。譬如名犬和肥猪,实用主义者可能更爱猪,崇尚美的人可能更爱犬。即使对同一对象,这两种人也可能各有侧重,将军和战士爱马,是爱马能在战时驰骋疆场,使部队发挥更大的战斗力,看重它“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的效用,而本文中的和尚支道林喜欢养马,则完全是“重其神骏”——喜欢它那骏逸超凡的神采。这里还得补充交代一下,文中的支道林即支遁,字道林(约314—366),东晋高僧,般若学派“即色宗”的主要代表。道人是僧人的旧称,魏晋间佛学初兴的时候,和尚尚无僧称而称为道人。

一个和尚养马很容易招致别人的不解甚至误解,觉得僧人养马终不是一件雅事,这是由于我们通常都将马当作实用的动物,不是用它来拉车就是用它来作战,很少对它进行审美观赏。到唐代才出现许多画马名家和咏马诗人,如画家曹霸笔下的马“一洗万古凡马空”(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其弟子韩幹画的马或“骧首奋鬣,顿足长鸣”,或“隅目耸耳,丰臆细尾”(苏轼《韩幹画马赞》),又如诗圣杜甫有几十首咏马诗,从早年歌颂马“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的雄健,到晚年《病马》中同情马“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的驯良,这表明此时人们不只是使用马也懂得欣赏马。

不过,支道林可能是较早——即使不是最早——喜欢并欣赏马的人士。魏晋士人由于鄙弃世俗的功利目的,他们的为人处世往往显得超尘脱俗,常以审美的态度来应世观物,不仅美化了平凡的事物,也诗化了琐屑的人生。比起支道林来,我们势利得可怕,俗气得可恶。试想,谁愿意为了欣赏马的“神骏”而养马数匹呢,又有谁能欣赏并品味出马的“神骏”呢?

4.真爱

支公好鹤,住剡东峁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世说新语·言语》

《庄子》有一则寓言说:海边有一个人喜欢鸥,每天早晨去海边与鸥嬉戏,鸥在他身边围聚数百只之多。后来他父亲对他说:“我听说鸥乐于与你游戏,你到海边捉几只来让我玩玩。”第二天他再到海边时,鸥只在空中翔舞而不下来。鸥与海边人之所以前亲后疏,是因为海边人先以鸥为友,与它们平等亲切地游戏,而后却想捕获并占有它们,把它们作为玩弄取乐的对象。海边人对鸥的前后态度似乎都出于喜爱,但前后的喜爱却有本质的差异。

支道林起先好鹤,正好“有人遗其双鹤”——刚好有人赠了一对鹤给他。哪知没有养多久,双鹤翅长就想飞走。眼看自己喜爱的宝贝即将离己而去,他出于留恋和喜爱把它们的翅膀剪断了。铩羽后的双鹤振举双翅却不能奋飞,反顾自己剪断的翅膀垂头懊丧。鹤这种可怜哀戚的神态引起了支公的同情,他深深地自责和反问道:双鹤既然有展翅云霄的本领,怎么会甘于给人当观赏的玩物呢?如此认识导致如下结局:“养令翮成,置使飞去。”细心调养让双鹤翅膀长好后,就放开让它们飞走了。

小品写了支道林好鹤、养鹤、剪鹤、放鹤的全过程,表现了他体贴仁厚的爱心,同时也告诉人们什么才是真爱。支公开始由于爱鹤而养鹤,由于养鹤而剪鹤,这样就形成爱的悖论:因为喜爱它,所以残害它,喜爱最终滑向了残忍。后来又由于爱鹤而放鹤,鹤得以展翅云霄,支公的爱也跃入了新境界。支公自己向往精神的自由,推己及物以让鹤实现“凌霄”之志。他原先对鹤的爱与占有纠缠在一起,使这种爱显得狭隘自私;后来爱鹤却不企图占有鹤,他的爱才变得博大深厚。

由此我想到社会上许多父母对子女的爱,夫妻对自己另一半的爱,情侣对自己情人的爱,他们的挚爱往往导致独占,因为太爱他们,所以要占有他们,这种爱把自己所爱的对象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爱如果与占有联系在一起,那就不是爱对象而是爱自己。

爱他绝不是占有他,更不是限制他,而是让他自由地发展,让他过自己理想的生活——看了这则小品,你明白什么才是真爱吗?

5.活法

庾公乘马有的卢,或语令卖去。庾云:“卖之必有买者,即当害其主。宁可不安己而移于他人哉?昔孙叔敖杀两头蛇以为后人,古之美谈,效之,不亦达乎?”

——《世说新语·德行》

世上的人虽然种种色色,生活的态度虽然千奇百怪,但人的“活法”本质上不外乎两种:要么高尚,要么卑鄙。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是一种活法;为了让他人活命,宁可自己献身,是另一种活法。为了煮熟自己一个鸡蛋,不惜烧掉别人一栋楼房,是一种活法;只要民族能够兴旺发达,自己宁可承受苦难,是另一种活法。

本文围绕到底卖不卖凶马的卢这一事件,揭示了人性的高尚与卑劣,形象展示了人世两种不同的“活法”。

“皇亲国戚”现在基本是个贬义词,一提到“皇亲国戚”,人们无不咬牙切齿,就像一看到“官二代”三字就极度厌恶一样。不过,万事都不可一概而论,这则小品中的“庾公”就立身很正。庾公即东晋名臣庾亮,他的妹妹是明帝皇后,他自己历仕元帝、明帝、成帝三朝,曾以外戚身份与王导共同辅政,《晋书》本传称他为人渊雅有德量。《相马经》说,白额入口至牙齿的马叫的卢,的卢是一种性子很烈的凶马,主人乘它会丧身疆场,仆人乘它会客死他乡,是谁骑它谁就遭殃的“丧门星”。不巧庾亮就有一匹的卢,这位重臣的命自然比小民的命值钱,于是,他身边那些“好心”的亲故、“聪明”的谋士和“机智”的小人,都纷纷向他献计献策:赶快把这匹凶马卖给别人,赶走自己可能遭遇的厄运。既然这种凶马谁骑谁丧命,那谁要是花钱买它不就等于花钱买死?明明知道买这种马会是一种什么结局,还要尽快把它卖给别人,岂不是明目张胆地谋财害命?为什么没有人叫他把凶马杀掉呢?“聪明”人当然不会犯这种“可怕”的错误,杀了凶马会使自己蒙受经济损失,只要自己钱袋能够装满,哪管别人会命丧黄泉?

庾公没有听从他人的劝告,他的想法十分朴实简单:“卖掉它必定会有买主,它将会害死新的主人,怎么能因为有害于己,便转而嫁祸于人呢?”他接着还给身边的人举例说:“春秋时孙叔敖杀两头蛇以为后人,在古代被传为美谈,我今天仿效他的做法,不也算是通情达理吗?”庾亮提到的这位孙叔敖是春秋时楚国人。据贾谊《新书》记载,孙叔敖小时候曾在路上看见一条两头蛇,立即把它打死埋进土里,回家后哭着对母亲说:“有人告诉我,看见两头蛇的人必死无疑,我今天就不幸看到了。”母亲问他蛇现在在哪里,他说自己怕后来人也看到它,遭遇同样的不幸,便把它打死埋到了土里。母亲听后安慰他说:“你积善德,必有好报,不必担忧。”庾亮说的道理简单明了,劝他卖凶马的人又岂不知道?孙叔敖打两头蛇的故事既是美谈,劝他卖凶马的人自然也会听到,问题的症结就在这儿。知道卖凶马结果可怕还是要卖,这是一种态度,一种活法;知道卖凶马结果可怕就不再嫁祸于人,这是另一种态度,另一种活法。

今天有很多人,认定卖凶马那种活法“高明”,不卖凶马这种活法“愚蠢”,所以今天到处充斥着毒姜、毒蒜、毒肉、毒鱼、毒奶、毒米、毒菜、毒药、毒蛋、毒水……当我们大家都认为自己这种活法非常“高明”的时候,事实上我们大家都活得非常“愚蠢”。

庾公手下那些谋士可能不这样看,估计庾公本人会同意我这种看法。

朋友,你觉得哪种活法“高明”呢?

6.华王优劣

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有一人欲依附,歆辄难之。朗曰:“幸尚宽,何为不可?”后贼追至,王欲舍所携人。歆曰:“本所以疑,正为此耳。既已纳其自托,宁可以急相弃邪?”遂携拯如初。世以此定华、王之优劣。

——《世说新语·德行》

魏晋之际人物月旦之风特甚,其时的士人往往饰容止而盛言谈,通过小廉曲谨以邀时誉。华歆和王朗都是汉末魏初的名士,二人在改朝换代时都是“识时务”的“俊杰”,在疾风骤雨中都是随风转舵的高手,都从汉朝的“忠臣”摇身一变就成了魏国的“元老”,华歆入魏官至太尉,王朗仕魏官至司徒。他们无耻地卖身投靠并无二样,但在矫情伪饰方面华歆比王朗技高一筹。《世说新语·德行》篇载,“华歆遇子弟甚整,虽闲室之内,严若朝典”,对待自己的子侄晚辈也十分严谨端庄,即使在自己家里也像上朝一样严肃。华歆这些“行为艺术”不仅赢得了社会的掌声,连王朗也对他有样学样:“王朗每以识度推华歆。歆蜡日尝集子侄燕饮,王亦学之。有人向张华说此事,张曰:‘王之学华,皆是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远。’”倒是阮籍眼光敏锐,看不惯华歆之流矫揉造作的丑态,他在《咏怀》之六十七首中揭露他们的伪善面目:“洪生资制度,被服正有常。尊卑设次序,事物齐纪纲。容饰整颜色,磬折执圭璋。堂上置玄酒,室中盛稻粱。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放口从衷出,复说道义方。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华歆和王朗都以彬彬有礼的外表掩饰着肮脏的灵魂,他们每个人的为官之道各有不同,但本质上没有什么两样,都是见“高名”就争,见“重利”就抢,至亲好友也各怀鬼胎,亲人骨肉也彼此反目,“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谁见了他们这幅虚伪的丑态能不恶心?

本文记述华、王乘船避难途中,有一人请求他们搭救,几次要求都被华歆拒绝,王朗则一开始就同意他上船一块逃走:“正好船舱中还有空位置,叫他上船有什么不行呢?”华歆在他人有难时不肯援手相救,落难人几次恳求都被他挡回,看起来王朗比他似乎要宽厚仗义得多。“歆辄难之”四字给人的印象简直糟透了。

遇难者上船不久,后面贼兵很快就追了上来,见此情景,王朗想尽快甩掉自己刚才同意上船的搭乘者,此时华歆却不同意甩他:“起先我不同意他搭乘,正是考虑到后面可能有追兵,现在既已让他上了船,我们就不能急而相弃。”于是,还像开始一样携带他,搭救他,做好事算是做到了头。社会以此判定了华、王的优劣。

为什么仅凭这件小事就能定二人优劣呢?

当不需要自己付出代价时,一般人都会显得慷慨仁慈,但一旦有损自己的利益时,许多人就可能表现得冷漠甚至冷酷。把自己餐后的残茶剩饭施舍给乞丐,算不上什么仁爱之举,将自己仅有的面包让给饥肠辘辘的孤寡残疾,那才算是真正富有同情心。至此,人们又推翻了早先形成的印象:其实华歆比王朗不仅更有先见之明,也更为无私仗义。

通过一件小事来定人品的优劣,使人想起“见微知著”那句名言,故事很富于戏剧性,行文更是跌宕起伏。

7.大丈夫将终

孔君平疾笃,庾司空为会稽,省之。相问讯甚至,为之流涕。庾既下床,孔慨然曰:“大丈夫将终,不问安国宁家之术,乃作儿女子相问!”庾闻,回谢之,请其话言。

——《世说新语·方正》

一个男人是不是伟男子或大丈夫,主要不是看他是否魁梧高大,也不是看他是否孔武有力,而是看他是否有博大的胸怀,是否有远大的志向,是否有出类拔萃的才能,更要看他是否以民族国家为己任,是否具有某种全人类的关怀。法国拿破仑长不满五尺而心雄万夫,我国抗日战争中许多将军身材瘦小却气吞山河。

文中的孔君平名坦,历任太子舍人、尚书郎、扬州别驾、侍中等职。庾司空即庾冰,司空是他曾做的官职。孔、庾二人都是东晋重臣。“为会稽”是指庾冰做吴郡、会稽内史。孔坦病危的时候,政坛上众望所归的庾冰前往探视,对他的病情十分关切,对他的问候更殷勤备至,以至于因他病重而“为之流涕”。没想到,孔坦的重病虽使庾冰伤心落泪,庾冰的眼泪却没有使孔坦感到安慰温暖,相反,孔坦还觉得自己被轻视和冷落。等庾冰刚一下坐榻转身离去,他就慨然叹道:“大丈夫将终,不问安国宁家之术,乃作儿女子相问。”原来他是责怪庾冰没有把他当作国士,没有把他当作大丈夫,否则,当国士离开人世之际,首先被问及的应当是治国安邦之策,经纶济世之方,不该像乡间野老死前那样,只是哭哭啼啼地送点“心灵鸡汤”。

庾冰听到这番话后,连忙回来道歉,并谦恭地倾听他的治国金言。

孔坦以统一国家和再造中华为己任,以“方直雅望”为时辈所称,不以个人生死进退为怀,临终时还致书庾冰之兄庾亮说:“使九服式序,四海一统,封京观于中原,反紫极于华壤,是宿昔之所味咏,慷慨之本诚矣。今中道而毙,岂不惜哉!若死而有灵,潜听风烈。”这封临终遗书使人想起陆游的临终诗:“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孔坦的一生,活得磊落坦荡,死得崇高悲壮。中华民族之所以能作为一个文明古国屹立于世界,正是因为有孔坦这些以国为怀的民族脊梁。

这篇文章非常形象地告诉我们:什么人才算真正的大丈夫,什么人才是真正的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