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业作品集(套装共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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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血性

魏晋名士的文采风流固然令人无限神往,武夫或士人的雄迈豪情同样让人肃然起敬,如刘琨之枕戈待旦,祖逖之击楫中流,王敦之扬槌击鼓,王述之“何为复让”,庾翼之“辞情慷慨”,生动地表现了一代男儿的雄强豪迈。《世说新语》中描写了面如敷粉的何晏,不胜罗绮的卫玠,同时也记述了“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的桓温,还有“凶强侠气”的周处,书中大量的篇幅给了清谈名流,这些刻画武人的小品弥足珍贵,寥寥几笔就为我们勾勒出一群有血有肉有棱有角的血性男儿,让我们能一睹“另一种”魏晋风度——

1.王敦击鼓

王大将军年少时,旧有田舍名,语音亦楚。武帝唤时贤共言伎艺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无所关,意色殊恶,自言“知打鼓吹”。帝令取鼓与之。于坐振袖而起,扬槌奋击,音节谐捷,神气豪上,旁若无人。举坐叹其雄爽。

——《世说新语·豪爽》

王大将军即王导从兄王敦,他从小的长相就非常凶狠,时人见他后便评论道:“君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古人常以“蜂目豺声”形容凶恶残忍的神态性情。成人后的王敦绝非莽撞武夫,史书称他“口不言财利”,性尚简略而识有鉴裁,经略指麾能决胜千里之外,很早就为族兄王戎所惊异和赏识。即使后来手控重兵“滔天作逆”,《晋书》史臣仍然赞叹道:“王敦历官中朝,威名宿著,作牧淮海,望实逾隆……弼成王度,光佐中兴,卜世延百二之期,论都创三分之业,此功固不细也。”

这则小品通过击鼓的细节,为我们勾勒了王敦强悍豪迈的雄风。

文章前面三句交代王敦的音容笑貌:“旧有田舍名,语音亦楚”——操一口土里土气的南蛮乡音,模样更像个呆头呆脑的乡巴佬。这副模样夹在一群风雅的名士中间,使他看起来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王敦并非楚人,为什么说他“语音亦楚”呢?原来西晋全盛之时,京城洛阳士大夫鄙视外郡人,把外地人的乡音统称为“楚音”。

接下来的场面更让他难堪:晋武帝司马炎召集当世贤达一起谈论歌舞艺术,每个名士都侃侃而谈,大家对艺术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会,举止都很优雅,谈吐更是从容,唯独王敦“都无所关”——他对人们谈论的艺术都没有涉猎过,不只看上去像个粗人,他的艺术修养也很粗鄙。作者用“意色殊恶”写尽了他的尴尬,“殊恶”是说他的脸色特别难看。像王敦这么要强的人,怎能忍受这种被人嘲笑和蔑视的氛围?一股倔强之气鼓动着他自告奋勇地说:“知打鼓吹。”武帝马上令人拿鼓给他,在这种场合要为名士们击鼓,大家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意在逞强,可能出丑。

没想到等鼓一送来,憋了一肚子闷气的王敦马上“于坐振袖而起,扬槌奋击”。你看他那“振袖而起”的激情,那振臂“扬槌”的强劲,那“神气豪上”的气概,那“旁若无人”的自得,再听他那“奋击”而出的雷鸣鼓声,那“音节谐捷”的隆隆音响,让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雅士惊呆了,他们由衷地“举坐叹其雄爽”。转眼之间,王敦由一个被人鄙视的粗人,变成了一个被人仰视的豪杰,由一个被冷落一边的莽汉,变成了人们所注目的焦点。整个皇宫都响彻了他“奋击”的鼓点,整个会场他成了主宰的中心。

文章抑扬顿挫的行文手法,跌宕起伏的篇章结构,简洁峭峻的刻画艺术,只用寥寥八九十字,就把这位雄豪的壮士描写得栩栩如生,把那些文弱书生反衬得像小白脸。我们不得不赞叹王敦男子汉的豪气,更不得不佩服作者技巧的高明。

2.壮怀激烈

王仲处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

——《世说新语·豪爽》

王敦人称“王大将军”,字仲处,小字阿黑,是东晋辅佐中兴的开国元勋,也是恃势骄陵图谋篡逆的叛将。他这种有棱有角有胆有识的枭雄,爷高兴时可以让天下安,爷不高兴时可以叫天下乱。你可能不敬重他,但你不可能不畏惧他;你也可能仇视他,但你绝不可能藐视他。

史书说他从小凶顽刚暴,不仅胸有大志,而且识多远谋,更加之为人冷酷。《世说新语·汰侈》篇载,石崇每次宴请宾客时都要豪饮,每次豪饮都让美人斟酒劝客,哪次客人要是没有一饮而尽,就令仆人轮流杀掉劝酒的美人。王导和王敦一起拜访石崇,王导向来不善饮酒,怕美人丧命便勉力强饮,一直喝到酩酊大醉。轮到王敦时他故意不饮以看热闹,石崇家连杀了三个劝酒美人,他仍然“颜色如故,尚不肯饮”。王导事后责怪他,王敦若无其事地说:“他杀自家人,干你何事!”王敦之冷血残忍可见一斑。

不过,人是世间最复杂多面的动物,《世说新语》称“王仲处世许高尚之目”,即世人给王敦“高尚”的品评,另一方面王大将军也“自目高朗疏率,学通《左氏》”,就是说将军的自我感觉也非常好,给自己的评价是“高尚、爽朗、疏放、率真,学问上还精通《春秋左氏传》”。品性是否高尚不必较真,学问是否渊博也无从考论,但他与曹操“一见倾心”肯定不会有假。这则三十多字的小品,细腻生动地揭示了他的胸襟、志向与豪情。

王敦每至酒酣耳热,血气奔涌,总要诵咏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一诗中的名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公其人雄豪霸气,自然使王敦心存仰慕,其诗同样沉雄骏爽,更能激起他的万丈雄心。曹操有“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并吞天下之志,王敦也有“手控强兵,问鼎天下之心”,他们的目标都“志在千里”,他们的为人都“壮心不已”,历代诗人中大概只有曹操与他最能“心心相印”。文后这一细节尤其传神:“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如意是古代一种日用器物,柄端制成手指的形状,用来搔痒可如人意,因而被称为“如意”。用骨、角、玉、铁、铜、竹或木制成,长短古今不同,或三尺或一二尺,近似于今天搔痒的“不求人”。唾壶就是今天说的痰盂。《世说新语》有一注家说王敦是“以如意打玉唾壶”,《晋书·王敦传》说“以如意打唾壶为节”,可见,王敦是边高歌曹操“老骥伏枥”诗句,边用如意打玉唾壶为节拍,歌咏之声与敲击节拍一起有一种金声玉振的共鸣,直到唾壶口全都被敲成一个个缺口。即使当年没有录像和录音,千载之后我们仍能想见王敦那虎虎生气,能够感受他那勃勃的雄心。

俗话说“自古英雄惜英雄”,东晋另一位“久有异志”的枭雄桓温对王敦满怀敬意,《世说新语·赏誉》篇说:“桓温行经王敦墓边过,望之云:‘可儿!可儿!’”“可儿”是当时口语,意即“能干人”或“可意人”,与今天的“好角色”相近。暂且撇下忠君这一道德评价,王敦算得上敢作敢当的“可儿”,有勇有谋的大丈夫,他边歌“志在千里”边打唾壶的情景真叫人神往!

3.正气与霸气

王大将军始欲下都,处分树置,先遣参军告朝廷,讽旨时贤。祖车骑尚未镇寿春,瞋目厉声语使人曰:“卿语阿黑,何敢不逊!催摄面去,须臾不尔,我将三千兵槊脚令上。”王闻之而止。

——《世说新语·豪爽》

很少人不知道“闻鸡起舞”这个成语,但很少人知道“闻鸡起舞”的祖逖。这则小品中的主角“祖车骑”即祖逖。作者用简洁的笔法刻画了东晋政坛上这位传奇人物:写他面对邪恶的凛然正气,写他面对强手的强悍霸气。

不熟悉当时的政治环境和祖逖的个性人品,就很难读懂这则小品。

“王大将军”就是那位重兵在握的王敦。东晋经济和军事的重心在荆、扬二州,此时王敦晋职镇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都督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于是便露出“蜂目豺声”的虎狼本性,已经不满足于“专擅朝政”,正在加速实现“问鼎”野心,希望自己马上从称“臣”变为称“朕”。“始欲下都”是指王敦想从武昌来建康,都城在武昌的下游。来都城的目的是要“处分树置”,也就是要对政府各人事部门进行重新安排设置。“处分树置”四字表明臣强君弱的处境,他一人似乎可以摆平朝政,不只是“目中无人”,简直就是“目中无君”。先派遣军府中的佐僚参军告之朝廷,顺便也向都城贤达委婉传达自己的旨意。虽然暂时还没有废君自立,但要一人进退百官主宰朝廷。

祖逖当时尚未镇守寿春,人正好还待在京城。见王敦如此猖狂放肆,他马上瞪眼严厉警告王敦使者说:“你赶快去告诉阿黑,怎敢来这里撒野无礼!叫他马上收起脸乖乖回去,别来朝廷张牙舞爪。要是稍有耽搁,我要率三千兵甲用长矛戳他的脚,让他滚回武昌。”他直呼王敦“阿黑”小名以示轻蔑。“摄面”就是收起或裹起脸面,“给我放老实点”的意思。“上”与前文“下都”相对,指溯江而上回到武昌。这段话无异于警告王敦:有我祖逖在,看谁敢胡来!

没有想到,开始不可一世的王敦竟然“闻之而止”;更没想到,王敦不害怕皇帝却畏惧祖逖!

祖逖何许人也?史称他从小就“轻财好侠,慷慨有节尚”,年轻时邀好友刘琨“闻鸡起舞”练剑,国家大乱后“常怀振复之志”。他率领军队过江北伐中原,中流击楫对大江发誓说:“祖逖此去定要驱除敌寇,重整山河!”见将军“辞色壮烈”,士卒无不慷慨激昂。他不只是豪爽英武,处事“又多权略”,可惜天不假年,五十六岁便病死于战场,没有完成恢复中原的大业。

《世说新语·赏誉》篇载:“刘琨称祖车骑为朗诣,曰:‘少为王敦所叹。’”他的挚友刘琨称赞他开朗豪放,很小便为王敦所赞叹不已。可见,枭雄王敦对祖逖的霸气、胆识和才华敬畏三分。《晋书·祖逖传》说“王敦久怀逆乱,畏逖不敢发”,等他死后“始得肆意焉”。

小品中祖逖这几句威严的斥责警告,避免了国家动乱和生灵涂炭,也让我们见识了什么是民族的“血性男儿”,什么是英雄的“浩然正气”,什么是国家的“中流砥柱”。

4.何必谦让?

王述转尚书令,事行便拜。文度曰:“故应让杜、许。”蓝田云:“汝谓我堪此不?”文度曰:“何为不堪,但克让自是美事,恐不可阙。”蓝田慨然曰:“既云堪,何为复让?人言汝胜我,定不如我。”

——《世说新语·方正》

我国向来称为“礼仪之邦”。在建构、塑造、规范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中,“礼”作为一种文化模式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它使人自身的自然不断人化,使人的行为举止合乎社会要求。假如没有一定的礼节,全社会就会像火车没有铁轨,人的一言一行完全出于生理的冲动,社会势必由于混乱冲突而解体。总之,是“礼”使社会机器能正常运转,使人越来越成为“人”。

但是,又正是“礼”使人日益成为“非人”,使自我日益成为“非我”。人类制定出许多礼节来,其本意是要它们为人类服务,使人类不断远离兽性而完善人性,然而,随着历史的发展和社会的进化,“礼”有时成了人自身的桎梏,人成了繁文缛节礼教的牺牲品。人必须扭曲自己以合乎礼节,高兴了不敢开怀大笑,悲痛时不能号啕大哭,于是,人日益僵化、贫乏、枯萎、虚伪……

魏晋人的觉醒本质上就是对礼教的反叛,从虚伪的名教世俗中返回到生命的本真。王述就是一位嫉恶虚伪任性而行的可爱人物。王述字怀祖,袭爵蓝田侯,人称“王蓝田”。晋简文帝常说王述“以真率胜人”。当时的权臣王导每次讲话,左右的人总要肉麻地吹捧一番。王述见此十分讨厌地说:“人非尧舜,何得每事尽善!”

此文是王述升官后与儿子王坦之的一则对话。

王述每次接受朝廷的委任都不虚情假意地推让,假如推辞就真不想或真不能任职。这次升任尚书令,任命一下来他便就职,绝不像其他世故同僚那样,假惺惺地再三“固辞”,内心明明想高升想得发疯,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恬退淡泊的模样。他那位字文度名坦之的儿子,反而比父亲世故得多,认为就职前应该谦让一番,无论如何要做做样子给人家看。王述问儿子说:“你是认为我不能胜任此职?”儿子回答说:“爸爸怎么会不胜任呢?但克己谦让总是一种美德,这一套程序是少不得的。不妨表面上推让给杜、许二人。”可见,礼的力量多么强大,它把人一层层地包裹起来,使人像模子里铸出来的标准产品。大家操同一种腔调,说同一种套话,持同一种态度,人们都像机械那样应世观物,最后彼此都成了被礼教塑造出来的木偶。

王述对儿子这般圆滑大为恼火,“既云堪,何为复让?”——既然觉得我能够胜任,又何必还要去谦让呢?他甚至毫不隐讳地表达了自己对儿子世故的鄙夷:“人言汝胜我,定不如我。”

“既云堪,何为复让?”王述的回答真掷地有声,可惜,像他这样方正刚强又豪爽坦荡的血性男儿,今天的神州大地上实在太少了!

5.生气懔然

庾道季云:“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曹蜍、李志虽见在,厌厌如九泉下人。人皆如此,便可结绳而治,但恐狐狸猯貉啖尽。”

——《世说新语·品藻》

有的人在一个寝室同窗四载,一分手后就记不起他的模样;有的人哪怕只有一面之缘,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音容笑貌。个中缘由是前者既无生气又无个性,后者则个性鲜明又生龙活虎。

就给人们留下的鲜明印象而言,不仅熟人常常不如生人,而且还可能活人不如死人。晋朝庾龢就曾毫不客气地批评自己的两位同辈说:廉颇、蔺相如虽然是作古一千多年的死人,但他们懔然刚烈的形象好像至今还活着;曹蜍、李志现在虽然还活着,但他们了无生气的模样活像九泉之下的死人。要是人人都像他们这个样子,我们可以退回到结绳而治的远古时代,完全用不着语言文字和聪明才智,不过,大家恐怕被狐狸、野猪、貉子等各种野兽吃个精光。

让庾龢赞不绝口的廉颇和蔺相如,在战国后期,一为赵国的名将,一为赵国的名臣。廉颇几乎是一位常胜将军,他率军讨伐齐国大获全胜,长平之战前期成功抵御了强大的秦军,长平之战后粉碎了燕国的入侵,并打得燕国割让五城求和,这一连串胜仗不仅使他成为赵国的中流砥柱,也使他与白起、王翦、李牧并称为“战国四大名将”。蔺相如更是既足智多谋又虚怀若谷,“完璧归赵”“负荆请罪”等成语至今仍有极强的生命力。他和廉颇在历史舞台上的英姿至今仍让人热血沸腾,他们的英气至今仍旧虎虎生风。与庾龢同时的曹蜍、李志,如今几乎没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要不是庾龢鄙夷地提到他们,估计谁也没有兴趣去考查他们的身世。曹茂之字永世,小字“蜍”,彭城(今江苏徐州)人,生卒年不详,东晋穆帝司马聃时偶尔有人提到他。他的祖父曹韶西晋末为琅邪王司马睿镇东将军司马,父亲曹曼仕至尚书郎,说起来要算是“官二代”。李志字温祖,东晋江夏钟武(今衡阳)人。官至员外常侍、南康相,是与王羲之同时的书法家,《晋百官名》《墨池巢录》都有与他相关的记载。“曹蜍李志之才”当时就是庸才的代名词。

庾龢字道季,东晋外戚和名臣庾亮之子。他为文下笔琳琅,谈吐更敏捷机智,一时名流显宦对他语多赞美,连谢安也称赞“道季诚复钞撮清悟”(聪明敏捷),这一半可能是其门第高贵既让人不敢不服,一半可能是其文才口才也让人由衷佩服。当然,他对自己的才华自然十分自负,对别人的评价也很少敷衍奉承。我们来看看他如何论己论人:“庾道季云:‘思理伦和,吾愧康伯;志力强正,吾愧文度。自此以还,吾皆百之。’”(《世说新语·品藻》)康伯即吏部尚书韩伯,东晋公认的清谈高手;文度即王述之子王坦之,为东晋清谈名士和政坛显要。虽不能说完全目中无人,多少也有点眼空四海。没有十足的底气和傲气,断然不会对曹蜍、李志两位同辈作出如此苛评。

现在无从得知庾龢谈话的具体语境,从史料的粗略记载来看,这俩人算不上天才,但也绝非笨蛋,曹蜍、李志和我们大家一样属于“中人”或“常人”,单拿他们两人说事无疑有失公平。就《世说新语》有关庾龢的几则小品来看,他喜欢“仰望自己”而“俯视他人”,不仅背后论人十分刻薄,就是当面也不假辞色。不过有一点大概可以肯定:曹蜍、李志这两位老兄,被礼法名教调教得没有个性,没有棱角,没有胆量,没有才情,是那种我们都很熟悉的“老好人”。

且不说庾龢对曹蜍、李志的酷评是否冤枉,单说说庾龢这则短文所隐含的论人标准。假如找不到德才兼备的贤人,你愿意与四平八稳的庸人为伍,还是选择与狡猾能干的人精共事?庾龢显然宁可与人精共舞,也决不会与庸人同行。周围若全是驯良听话的庸人,社会可以退回到结绳而治的时代,可以像老子所说的那样“弃圣绝智”,但用不了多久大家都将被老虎豺狼吃光,庸人标志着民族人种的退化。做大恶没胆,积大善无才,这是庸人的典型特征,这也是社会停滞的原因。推动历史巨轮前进的动力,不是退让善良,而是贪婪占有,所以有人欣赏老虎的奔跑,却不喜欢看肥猪的蠢动。连对弱者满怀仁爱的伟大诗人杜甫,年轻时对俗物庸人也是满脸不屑,他老来在《壮游》一诗中说:“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早年的咏画诗《画鹰》更说:“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这两句的意思是说,什么时候让凶猛迅疾的雄鹰,去搏击那些平庸可憎的凡鸟,把它们的毛和血洒在草木丛生的旷野上。

庾龢这则小品还给我们提出教育宗旨这一大问题,我们到底应该培养什么样的人才?我们应该培养乖乖听话的绵羊,还是应该造就刚烈勇猛的虎豹?如果教育是为了扼杀学生的个性,磨光学生的锋芒,打掉学生的棱角,让他们没有质疑的精神,没有挑战的勇气,没有昂扬的激情,满眼全是低眉顺眼的奴才,到哪里去找廉颇和蔺相如这种卓尔不群的豪杰?

6.自励自新

周处年少时,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又义兴水中有蛟,山中有邅迹虎,并皆暴犯百姓,义兴人谓为“三横”,而处尤剧。或说处杀虎斩蛟,实冀三横唯余其一。处即刺杀虎,又入水击蛟。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经三日三夜,乡里皆谓已死,更相庆。竟杀蛟而出。闻里人相庆,始知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自吴寻二陆。平原不在,正见清河,具以情告,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终无所成。”清河曰:“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处遂改励,终为忠臣孝子。

——《世说新语·自新》

这是一个失足青年的励志故事,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

周处是三国义兴阳羡(今江苏宜兴市)人,父亲周鲂曾任鄱阳太守。因年幼时父亲就离开了人世,又因他生得膂力过人,更因他为人“凶强侠气”,青少年时期就没有人愿意也没有人敢来管教他。成人后他在乡里横行霸道,乡亲们无不对他又怕又恨。那时义兴水里常有蛟龙害人,山中常有邪足猛虎出没,再加上常常行凶斗狠的周处,义兴人把这三样一起称为“三横”,“三横”中又要数周处为害最大。有一乡民忽然心生一计,鼓捣周处杀虎斩蛟,本意是想以毒攻毒,希望能使“三横”中只剩一横。周处没有看出这是对付自己的“阴招”,一向要强逞能的周处还真的上山杀了猛虎,又跳入水中去斩击蛟龙。人与蛟相搏十分激烈,时而沉入水中,时而浮出水面,这样一直在水里相持几十里远,周处始终与蛟龙厮杀扭打在一起,经过三日三夜后,周处没有从水中钻出,蛟龙也没有在水面浮起,乡里人以为周处和蛟龙一起完蛋了,于是大家奔走相告相互庆贺。哪知周处力大命大,他杀死蛟龙后又冲上岸来。回家见到乡邻因自己死去而欢天喜地,才知道自己在乡人眼里是一大祸害,明白他们对自己痛恨到了什么程度,于是便有了悔改之意。这样,他跑到吴郡去找陆机、陆云兄弟,不巧陆机外出,只见到陆云,便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还向他倾诉了自己的困惑:“很希望能改邪归正,又觉得自己老大不小,人生最好的光阴已经虚度,恐怕最终还是一无所成。”见他真心弃恶从善,陆云便鼓励他说:“古人从来重视‘朝闻夕死’,何况你还正富年华,将来前程未可限量,而且人最怕的是不能立志,不用担心美名不能传扬。”

周处从此便改过自新,史称他后来励志好学,志存义烈,言必忠信,成了历史上有名的忠臣孝子,还撰有《风土记》《墨语》和《吴书》。仕吴为东观左丞、无难都督,吴灭后历任新平太守、广汉太守、散骑常侍等职,在地方任上除暴安良,居近侍时不避权贵,朝臣大多畏处强直。刚好氐人齐万年谋反,那些被弹劾过的大臣想置他于死地,便派他作为前锋攻打叛军。伏波将军孙秀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劝他以家有老母加以推辞。他谢绝了孙秀的好心劝告:“忠孝之道,安得两全!既辞亲事君,父母复安得而子乎?今日是我死所也。”既然辞亲事君就难再做孝子,既然走上前线就没有打算活着回来!征西大将军梁王肜正是他纠弹过的污吏,与敌交锋后处处给他设阻,最后他因寡不敌众战死沙场。《晋书》本传称他为“轻生重义殉国亡躯”的“志节之士”。

这则小故事艺术上写得十分精彩,情节上不断波澜迭起,结局上更让人“拍案惊奇”:乡人把他与蛟龙猛虎合称“三横”,可他凭一己之力杀猛虎斩蛟龙,舍身为乡民除害;搏杀蛟龙三日三夜见不到人影,都以为他已经与蛟龙同归于尽,谁会料到他却安然无恙上岸生还;斩龙杀虎不仅没有得到半句感谢,乡亲还为他的死亡举杯相庆;看到乡亲们对自己“恩将仇报”,凶杀成性的周处非但没有大开杀戒,这反而成了他改邪归正的契机。

这则小故事的内容也引人回味:周处杀虎斩蛟只是由于乡亲的鼓动?是由于他想在乡亲们面前逞能才使出匹夫之勇,还是他自己早有为民除恶的善良动机?周处后来不只是驰骋疆场的将军,也不只是精明干练的能吏,还是一位著书立说的学者,可见杀虎斩蛟之前不可能不知道这一行动的风险,也不可能看不出乡亲叫他杀虎斩蛟的用意,周处并不是使力不动脑的莽夫。他弃恶从善的契机是受了乡亲庆贺自己死亡这一事件的刺激,可是这一事件完全可能引出另一相反的情感反应,他也可能更加仇恨“恩将仇报”的乡亲。看到乡亲庆贺自己死亡满面羞惭,并由此而对自己进行深刻反省,其内在动力是由于强烈自尊,还是由于他的良知未泯?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好像是说“胚子坏了”便一生坏,永远也别想改变他,狗子至死都喜欢吃屎。可我们还有个成语叫“脱胎换骨”,这好像又是在说“胚子坏了”并不可怕,只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就可以使自己改头换面重做新人。“性本善”还是“性本恶”争论了几千年,其实脱离了具体的人事和环境,对此的争论毫无意义。流氓地痞有时也心存善念,圣贤大德有时也偶有恶意,行善作恶往往只在一转念之间。“三岁知老”这种说法值得商榷,从前的恶少老来可能成为善人,过去的好人后来可能变为恶棍,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的志士可能变成卖国求荣的汉奸。天气预报尚且经常出错,对人的预判错误更多。周处一生的变化为我们提出了教育学、伦理学、心理学、哲学等复杂课题。

可惜,这则小品虽为充满“正能量”的好故事,但完全不符合历史的真实。周处死于晋惠帝元康七年(297),时年六十岁,生年当在吴大帝赤乌元年(238),陆机的生卒年是261至303年,周处比陆机年长二十四岁,他杀虎斩蛟的时候陆机也许还没有出生,更别说他的弟弟陆云了,所以他与陆云对话纯粹是小说家虚构。

作家编的故事不合史实,但情节发展很合情理,读起来更非常有趣,所以我们甘愿做一个乐意受骗的傻子。

7.兄弟道别

周叔治作晋陵太守,周侯、仲智往别。叔治以将别,涕泗不止。仲智恚之曰:“斯人乃妇女,与人别,唯啼泣!”便舍去。周侯独留,与饮酒言话,临别流涕,抚其背曰:“奴好自爱。”

——《世说新语·方正》

周叔治就是周谟,历任少府、丹阳尹、晋阳太守、侍中等职。周顗字伯仁,袭父爵武城侯,人称“周侯”。仲智是周嵩字。东晋这周氏三兄弟中,周顗老大,周谟老幺。他们父亲周浚是晋朝开国元勋,所以周氏兄弟在东晋并受重任。

小弟周谟不知何故外放晋陵太守,大兄周顗二兄周嵩前往送别。今天哪怕沙尘暴和雾霾再厉害,大家打破头也要挤进北京,古人也同样喜欢做京官不愿外放。小弟离开京城时心情抑郁感伤,在两位哥哥面前撒娇流泪。离别落泪本属人之常情,没想到二哥周嵩如此不体恤人情,不仅不安慰伤心落泪的弟弟,反而气愤轻蔑地指责他说:“你怎么像个娘儿们,与人分别就只知道流泪!”说罢撇下弟弟掉头而去。老大可不像老二那样不通人情,他一个人留下来与小弟饮酒话别,临别时自己也泪流满面,还抚着周谟的背说:“小弟,好好照顾自己吧。”“奴”是当时长辈对晚辈或兄长对弟弟的昵称。

小品通过兄弟道别这一简单场面,生动地刻画了兄弟三人的性格特征:老大宽厚慈爱,老二偏激狷狭,老三多愁善感。

《晋书》载,周顗为人直爽而又宽容,周嵩性格狷侠爽直且恃才傲物。一次,周嵩酒后瞪着大眼对周顗说:“君才不及弟,何乃横得重名!”意思是说你的才能比不上我,怎么无故得到这样的盛名呢?说着,以所燃的蜡烛投向老兄。周顗神色平静地对二弟说:“老弟火攻,实出下策。”周顗神明秀彻恳挚,与人为善却不媚俗阿世,位居显位又能清约自守,因此以雅望令誉蜚声士林,是东晋初期政坛上的核心人物。周嵩则因其矜豪傲慢和轻侮朝官几次被黜。周谟无远略宏图,终生只居官守职而已。

“性格即命运”,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