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危机管理报告(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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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替代与重建

现代性首先意味着启蒙所建立的主体性和理性,即人从神权及其主导的意识形态、王权及其施加的专制统治中解放出来,成为认知、行动和权利的主体,免除饥饿和恐惧,寻求积极的进步和上升。在实践层面,现代性表现为以工业化、城市化、市场化为主要途径的现代化,即以经济建设为主导,实现强国富民和社会进步。现代性追求进步、繁荣和秩序,强调以团结、统一的共同体的力量,实现由贫弱到强盛、由落后到发达、由低级到高级的宏大叙事和集体梦想。由是观之,现代性并非一个纯粹的理论问题,也并不局限于西方,它也是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后发展国家正在铺展的一种价值观念、族群命运感和社会历史实践。

而在现代性持续铺展的同时,作为其“反抗者”的后现代性亦走向历史前台。后现代性排斥普遍主义、基础主义和因果明晰的宏大叙事,主张去秩序、去中心、反权威,尊重多样性、差异性和碎片化。后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现象是消费文化的发达和泛滥,消费主导了生产和生活,人们对消费符号的追逐,压倒了对其所表征的世俗之物的渴望和对出世意义的寻求。实际上,一切意义都遭到解构,一切共同体都是临时性的。人们就像“观光客”和“流浪者”一样聚散离合,认同自我和理解他者都越来越难。“世界已经毁掉了自身,它解构了一切,余下的乃是支离破碎之物。人们所做的就是玩弄这些碎片。玩弄碎片,这就是后现代。”Jean Baudrillard, Game with Vestiges, On the Beach,5(winter),1984.显然,后现代性不只是一些理论家的抱怨和宣言,也不只是一些先锋分子的“出位”和反抗策略,它所形塑的世界观、生活观已然普泛至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实践。譬如,人们对后现代性带来的意义解构和精神漂浮早有深切体验。

以上情况表明,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如此显著地“共峙”于当今社会。“共峙”存在两种可能:一是现代性将死,而后现代性尚未完全取代它,我们正处在生灭交替的前一刻——严整的现代性轨道就要走到尽头,幻灭的后现代性意义之网已经张开;二是现代性仍然处在持续的发展和完善之中,后现代性正是现代性在新的历史阶段的一个面向、一种状态、一类特征,或者说今日的现代性同时容纳了理性、进步、秩序等传统意义上的现代精神和作为其反面的后现代性——虽然二者并不和谐。第一种可能性要求我们主动适应和构建一种值得追求的后现代性,它能够缓解、克服现代性危机,并许诺比现代性更多更美好的价值。第二种可能性意味着进一步释放现代性的潜能,在与后现代性的对话和互生中重建现代性。

首先看第一种可能性。自启蒙运动起,现代性主宰西方社会发展二三百年,二战后更向全球扩张,果真衰落、消隐,后现代性是否堪为替代方案?从源头看,“后现代思想的历史背景由三个相互联系的主题提供”,即后工业主义、消费主义和“自由—民主资本主义的明显胜利”[英]尼格尔·多德:《社会理论与现代性》,160~161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这些历史背景暴露了现代性的局限,并产生了与经典现代性相疏离的社会和文化形态。后工业主义和消费主义使交换、消费而非生产成为经济生活的主导,这就解构了工业社会中经济基础和意识形态之间的因果关系。同时,随着消费文化和自由民主的迅速发展,精英与大众、中心与边缘之间的边界被爆破,现代性精心构造的科层秩序、规范和等级遭到嘲讽和抛弃。单就等级而言,消费文化和自由民主皆以迎合、抚慰大众为核心策略,早期现代性“定于一尊”的意义宰制格局被消解。大众强势崛起,并且毫不约束自己瓦解权威的冲动和快感,传统精英感受到了精神世界的破败和社会位阶的下滑。

在被认定的后现代学者的一长串名单中——福柯、德里达、伽达默尔、杰姆逊、贝尔、利奥塔、鲍德里亚(又译为波德里亚)、罗蒂、鲍曼等,大概只有鲍德里亚明确宣称自己是坚定的后现代主义者。他发展了“最引人注目”、“最极端”的后现代理论,特别是对消费文化进行了繁复、精致的论述。鲍德里亚的理论图景可以部分地描绘如下:

“我们处在‘消费’控制整个生活的境地”[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6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所有人共同的身份是消费者;在消费社会中,商品的交换价值比使用价值更重要,因为前者指向了符号所表征的身份、地位和名望,后者则不过是一种简单的“物质实践”;这种本末颠倒关系,恰如人为物役,又如能指(符号形式)支配了所指(符号指涉的对象);当意义不再以所指为中心,符号就失去了与指涉之物相联系的意义,现实就消隐了;由大众媒体所主导的符号形式——能指在现实之外构造了一个拟象世界,能指在其中成为自身的所指;拟象世界是“仿真”的“超现实”存在,它能够进行自我复制和再生产;真实不再是拟象的唯一来源或曰“底版”,相反,真实只有被呈现为拟象所期待的样子才会被更好地感知和接纳。在拟象世界,影子成为真人。

从鲍德里亚的论述出发,消费文化的兴盛实质上宣告了经典现代性范畴的断裂和重置:生产与消费、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所指与能指、真实与拟象等。这些二元论范畴原本在现代性语境下存在清晰的因果论、决定论和目的论关系,即每一对范畴中的前者主导着后者——譬如生产决定消费、所指决定能指,并因此提供了人生在世和社会发展所必需的确定性和意义。而在后现代语境下,前者让位于后者,后者占据优势,并解构了既定的因果关系、确定性和意义。对后现代主义者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因为颠覆现代性意味着“大一统”秩序及其造成的宰制、规制、强制的瓦解,意味着更加充分的自由、民主和解放。

然而,坏消息似乎来得更猛烈一些。鲍德里亚承认,“我就是一个虚无主义者”,而且是一个动辄采取“理论暴力”的虚无主义者。参见 [美]道格拉斯·凯尔纳编:《波德里亚:批判性的读本》,16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符号—消费”、“能指—拟象”、“解构—碎片”的消费逻辑渗透到后现代社会的所有领域,政治和商业在意义缺失的市场上贩卖符号价值。这些价值既非此岸实在的“有用”,亦非彼岸灵明朗耀的信念之火,不过是欲望而已。“欲望并不能满足欲望,相反,欲望使欲望成为欲望。”M. C. Taylor&E. Saarinen, In Imagologies:Media Philosophy, London:Routledge,1994, p. 11.媒体翻来覆去地讲述诸如成功、财富、“与众不同”、“更胜一筹”、“做我自己”之类的欲望故事,而当终极价值缺席,它们空洞且速朽。生命无意义的痛感只能暂时、表面、局部地被消费的快感所缓解和麻痹。按照后现代性的路线,人从理性和结构的限制中逃逸出来,却可能失去心灵庇护之所,所得到的不过是浮萍般的“自由”——无依无靠,而非自由自在;现代社会在“去中心”之后,未必迎来众所期待的“多中心”,而很可能是虚无、毁灭的“无中心”。

如是,后现代性试图超越现代性,而在“怎么办”的问题上却滑向虚无和毁灭,勾画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未来。在抵达意义沉沦的宿命之前,我们需要把眼光投向前述的第二种可能性——重建现代性,即承认现代性的局限,在与后现代性的对话中,重新发现社会进步的动力之源、历史方位和意义之所在。

吉登斯、贝克、哈贝马斯等人是第二种可能性的拥护者和引领者,他们主张务实地面对现代性危机,“仅仅发明一些像后现代这样的新概念是不够的,我们必须重新审视现代性本身的特质”[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108~109页。。为此,他们针对现代性危机提出了各种解释和解决方案,以期重建、拓展现代性,而非沉湎于批判的偏执和快感。在以他们为代表的现代性的辩护者看来,“现代性依然是一项未竟的事业,后现代批评家所执意攻击的不过是现代性充满矛盾的一面,这些矛盾碰上现代社会的自我完善最终能被解决,对现代性的寻求因而是一个辩证的能动过程,它并没有结束”张旭鹏:《后现代、现代性重建与中国的现代性问题》,载《史学月刊》,2006(5)。

在探讨吉登斯等人提出的现代性重建方案之前,我们有必要考察一下中国是否存在与西方大抵对应的情境和议题。自20世纪末以来,中国知识界对西方现代性与后现代性思想的激辩给予了高度关切,并在“古—今—中—西”等多个维度展开了有关中国现代性转型的热烈讨论。讨论的主要议题包括:第一,中国是否存在现代性问题?第二,中国是否存在后现代性问题?第三,如果前两个问题的答案皆为“是”,那么中国是否存在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冲突?更进一步,中国是否存在重建现代性问题?

第一个问题的症结是,现代化的道路和方式——譬如科技创新和经济发展的现实选择是多样的,而现代性却只有一个——它来自西方。“现代性是唯一的,并不存在与西方现代性不同的中国现代性。”韩克庆:《现代性、后现代主义与中国的现代化》,载《社会科学研究》,1999(4)。中国已然启动现代化实践,接下来是否要在观念和价值设计上接纳现代性?接纳即承认西方价值,并无可避免地消解自身的传统价值和主流意识形态。对此,有人主张“西化”,拥抱“普世价值”,以提振中国面向西方世界的价值合法性;有人则提出“坚决抵制现代性,彻底回归传统……重新肯定中华民族自己的价值观、世界观、历史观和思维方式,重续中国文化的本根”河清:《现代,太现代了!中国——比照西方现代与后现代文化艺术》,371~373页,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还有人期待以“中华性”取代现代性,而中华性包含中国传统价值和西方价值。参见张法、张颐武、王一川:《从“现代性”到“中华性”——新知识型的探寻》,见罗岗、倪文尖编:《90年代思想文选(第一卷)》,250~251页,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0。在知识界尚争论不休的时候,主流意识形态和改革开放的历史实践给出了答案:高蹈现代性的科技和市场精神,科技被认为是第一生产力,市场经济在资源配置中发挥“决定性作用”;而在科技和市场之外,西方现代性转型的另外两块历史基石——宪政民主和公民社会,则被审慎对待,有时还会受到“国情论”、“特色论”、“阶段论”的贬抑和批评。

至于第二个问题,“即使在依然寻求现代性的中国,后现代的来临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张旭鹏:《后现代、现代性重建与中国的现代性问题》,载《史学月刊》,2006(5)。。在一定意义上,后现代话语首先是作为一种学术或思想策略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被知识界从西方引进国内的。后现代主义者对现代性和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和文化发起了深入批判,这些批判为一部分人反击西化、揭露资本主义罪恶提供了理论资源,于是在主观利用或错解下,后现代思潮得到了“主流”的首肯。而后现代主义者倡扬的去秩序、去中心、去权威观念,亦迎合了一部分人有关自由、平等、民主和多样性的渴求。如是各取所需,后现代成为思想界的热门话题。及至中国市场经济体制得以建立,消费文化洪流奔涌,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都逐渐显露出“后现代的面孔”。自此,后现代性逐渐在中国获得了充分的生长条件和厚实的经验基础,便不单纯是一个学术策略和理论话题了。

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也是肯定的,中国同样存在现代性与后现代的“共峙”和冲突,而解决的方案在于重建现代性。自改革开放以来,有关民族复兴和现代化梦想的宏大叙事一直主导着官方话语,和谐、稳定、统一、中心、秩序成为国家和社会治理的准则。如前所述,去秩序、去中心、去权威的后现代思潮和运动也在中国日益兴起,碎片化、怀疑论和虚无主义甚或有泛滥之势。事实上,中国的情况远比西方更加复杂。由于特殊的历史、国情,前现代、现代性和后现代在中国并存于同一时空语境。前现代的威权式管理、现代性有关进步和繁荣的宏大叙事,同后现代的消费文化狂欢并行、交叠于社会转型期。但是,改革和发展的大方向还是清晰可辨的:重建现代性。以中国情境论,“重建”其实就是“拓展”,即培育充分、成熟的现代性,推进现代性所许诺的民主政治、市场经济和公民社会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