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经典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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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政论与史鉴

政论与史论是古代士人表达对政治和历史认识的重要途径,也是他们反思现实与历史的精神成果。在中国古代,官僚与士大夫参政的主要方式有两种:一是参与到行政管理与政治决策的环节,处理国家政务;二是以政论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而政治与政策一旦出现了死结,士人往往在历史中寻求借鉴,其所写的史论也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因此,有学者概括说,中国古代最优秀的史论,其实都是政论。本单元选文20篇,都是评论历史和现实政治的名篇,体现了传统士大夫的政治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

下文以贾谊为例来分析史论与政论的密切关系。

从历史教训的角度,贾谊著有《过秦论》。他分析,秦在取天下的过程中依靠强大的军事力量和诡诈之术,打败了声势浩大的合纵抗秦联军,建立了统一政权。但是,秦没有随着形势的变化而转变国策,在守天下的时期,仍然依靠严刑酷法和暴力手段来维持统治,而不懂得运用道德教化来改造社会,稳定政权。贾谊的结论是,秦统一后,“以六合为家,崤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攻守异势,是贾谊从秦之兴亡历史中总结出的一个重要结论。这是对刘邦时期陆贾所说“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的治国理论的进一步发挥。

秦自商鞅以来一味强调严刑酷法,不重视礼乐教化,导致了风俗败坏的严重后果。贾谊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完全依靠严刑酷法使秦的道德风俗败坏到什么程度呢?贾谊进行了描述:在富裕的人家,儿子长大后就分家,贫苦人家的儿子长大后则只好送给别人做质子,作债务的抵押。因此,父子不像父子,借给父亲一把锄头,也表现出施恩于人的得意样子,母亲取用一把扫帚,也要加以责让,似乎为父母做任何小事都不应该。婆媳之间往往因为一言不合而吵骂不休,锱铢必较。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还有一点慈爱其子和贪财嗜利的人性的话,与禽兽也差不多了。一个一切以利欲为动力的社会,可以驱动这个政权在乱世中得一时之逞,在“取天下”的过程中获得成功。但是,秦却不懂得在取得天下之后“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而是继续“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结果是“天下大败”。在需要“治天下”的时期,这样做的后果是弱肉强食,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无法建立正常的社会秩序,只能加剧社会动荡的程度。这是从秦之风俗败坏来论证秦之所以得天下及其所以失天下的原因。贾谊的分析触及社会价值与社会秩序的重建,无疑是非常深刻的。

贾谊进一步提出一个历史的反问:“夏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贾谊分析说,道理很简单,就是夏、商、周三代与秦的统治相反,三代之所以能够享国日久,就是三代统治者都注重礼乐教化。贾谊特别强调早期教育的重要性,引用孔子的话“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提出“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他认为,有敬、有孝、有度、有仁,这是三代之所以长久的根本原因。贾谊强调夏、商、周三代重视礼乐教化的历史经验,也是对汉初陆贾思想的又一次发挥。针对法家主张的仁义只可行于上古而不可行于当世的说法,陆贾曾经鲜明地批驳道:自人君至于庶人都不讲道德仁义,道德仁义自然无法推行了。

贾谊在总结分析秦朝灭亡的原因时,也最终归结到一个简单的道理,即所谓“鄙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应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新书》卷一《过秦论下》。。在贾谊看来,秦国自秦穆公以来至于秦王嬴政(即后来的秦始皇)二十余君,一直在诸侯之中称雄,这并不是说明秦国历代国君都贤明,只是秦国有着天然的地理屏障并顺应了历史发展的大势而已。后来秦始皇统一了天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但秦朝却皇帝被擒,国破家亡。其根本原因就是没有随着形势的变化而调整统治政策。统一以后,秦始皇继续用暴力手段进行统治,社会矛盾发生变化。秦始皇时国家与百姓的矛盾已经很尖锐,但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要改弦更张。到秦二世即位以后,继续这一套做法,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到秦王子婴的时候,已是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了。“三主之惑,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秦可以用诡诈之术、强暴之道来兼并天下,但继续用此种手段和方法来治理统一后的国家,就只能是自取灭亡了。这就是“攻守之势异也”,在治国决策上就是违背了“去就有序,变化应时”的根本原则。

贾谊的这一系列分析,与其说是在总结秦朝短命而亡的历史教训,不如说是在为汉代寻找长治久安之策。

综合分析贾谊在《治安策》中提出的各项方略和国策,可以说他是历史上最具影响的政论家之一。但是,他在实践中并未实现自己的理想,没有能够把自己的政治理念付诸实施。所以,到宋代的苏轼还著有《贾谊论》,结合贾谊的命运,对士大夫如何才能发挥自己的政治才能、实现自己的政治追求,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他认为,一个人光有崇高理想和深远的思想言论还不够,还要经受得住各种阻力、误解甚至磨难。从个人才识看,贾谊是真正的“王者之佐”,但他的悲剧在于“不能自用其才”、“不善处穷”。苏轼发出感慨:“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对于有理想、有热情的人,如何做到“风物长宜放眼量”、善于处穷待变,苏轼借议论贾谊提出了极具警世意义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