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論:革命仍未完成
1903年,《蘇報》曾刊出《康有爲》一文,對當時流傳的清政府召回康有爲的流言進行評論。評論説,清政府召回康有爲可能有兩種思路:一是利用康有爲的感恩心態來抵制革命的風潮;二是誘使康有爲回國進行誅殺,而抵消康有爲影響的餘緒。文章的最終結論是康有爲雖然開維新之幕,功不可没,但是,以當時的情况看,康有爲對於中國之前途已經不再能發揮影響。因爲“戊戌之保皇,不能行於庚子之勤王;庚子之勤王,不能行於今後之革命。革命之宣告,殆已爲全國之所公認,如鐵案之不可移。而康有爲偏奮其胡漢一家之辯,作天王聖明之談,自負其開幕之功,欲强掣後生之動。嗚呼,獨不念今日之新社會,已少康有爲立錐之地,必欲悍然不顧,抗如荼如火萬顆之頭顱,而崇奉無色無光一家之劍璽,吾誠不解其何心!倘滿清政府不體諒其苦心,不以爲德,而以爲仇,誑而屠之,則康有爲摇尾於宰夫之前,殊不值通人一笑。若政府真援而用之,而康有爲之或有所改革,以增進社會之幸福,亦未可知。而天下大勢之所趨,其必經過一趟之革命,殆爲中國前途萬無可逃之例”(注:《康有爲》,載《蘇報》論説欄,見《章士釗全集》,第一卷,359~360頁。)。文章説,如果康有爲想成爲革命的“反動力”的話,那麽革命黨就有可能通過暗殺這樣的手段,置之於死地。這或許算是一種最有挑動性的論戰手法。
的確,康有爲的思路在晚清和民國初年一直被視爲落後於整個時代,進而我們迎來了以“革命”爲口號的20世紀。無論是國民黨,還是中國共産黨,一直以革命作爲自己的黨派的特色,並互相指責對方對於孫中山革命路綫的背離。但是,到了20世紀的下半葉,不論在實際的政治策略中,還是理論思考中,國民黨和中國共産黨都事實上放棄了“革命”的口號,而李澤厚和劉再復則直接宣稱要“告别革命”。“告别革命”當然並不意味著對於康有爲路徑的回復,但是,從民族國家的建構出發,滿漢一體的國民意識和單一民族的國家目標,至今依然是中國處理現代國家建構的未盡事宜。
另外,民族國家的建構同時也是現代政治理念,比如公平、正義、民主等,落實到具體的政治實踐的過程。因此,什麽樣的變革纔算得上是革命呢?傳統儒家的革命是“應乎天而順乎民”,但事實上發生的革命都變成了改朝换代,而使革命淪爲一種“暴力變遷”。阿倫特認爲應該辨别革命和暴力變遷之間的區别,雖然它們看上去有很多接近的地方。“只有發生了新開端意義上的變遷,並且暴力被用來構建一種全然不同的政府形式,締造一個全新的政治體,從壓迫中解放以構建自由爲起碼目標,那纔稱得上是革命。”(注:[美]阿倫特:《論革命》,23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
值得反思的是,無論是國民黨的革命理念還是共産黨的國家建設,都到了告别革命的時期,纔開始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民主的落實和法制的建設。從這個意義上説,孫中山的遺訓依然值得反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對此,章太炎自己的陳述或許更符合實際,章太炎其實並不同意“革命”説,而主“光復”:“抑吾聞之,同族相代,謂之革命;異族攘竊,謂之滅亡;改制同族,謂之革命;驅逐異族,謂之光復。今中國既滅亡於逆胡,所當謀者光復也,非革命云爾。”(注:章太炎:《序〈革命軍〉》,見朱維錚、姜義華注釋:《章太炎選集》,154頁。)這就是説,章對康所做的駁論是在“光復”意義上,而不是在“革命”意義上。光復只是一個政權的回歸,革命則是制度的變革。
章太炎的基於“光復”的種族革命論説在《民報》時期依然影響廣泛。然而章的思考並没有停留於此。事實上,他與孫中山等也漸行漸遠。因爲他開始反思憲政制度和現代國家制度本身的問題,也就是説,他與孫中山等所追求的革命目標本身産生了分歧。他不僅通過對“代議”制等的分析展開對西方憲政制度的局限性的思考,而且從國家對個人自由和權利的制約的角度解構“富國”的目標,由此,章太炎的思考具有了超越時代的意義。
如何理解康、章在1903年的爭論,以及他們隨後政治哲學和政治實踐的變化,對於我們理解近代中國的發展,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