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二篇)
留侯论注207
本文选自四部丛刊本《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七。本文是作者在仁宗嘉祐六年为答御试策而写的一批论策中的一篇。苏轼,号东坡居士,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本文为苏轼最有名的史论之一,作者通过对张良生平事迹的评论,塑造了自己心目中真正豪杰的品格:刚强坚毅,勇而能忍,胸襟开阔,志向宏大,“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能做到料事能准,遇事能忍,出手能狠,善后能稳。这可以说是对曾子“弘毅说”的发展。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注208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注209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注210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 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
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注211,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句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不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 ,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以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刚 说注212
本文选自《东坡全集》卷九十二。 “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好汉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这种道德上的犬儒主义,使得不少人放弃原则,苟且偷安,最终导致民风不振、士气委靡。因此,正直的儒家自古以来就提倡“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于是,“刚”就成为儒家一项重要的人格追求。苏轼通过记述孙立节事迹,结合孔子对“刚”的阐发,得出刚者必仁这一结论,并对世俗为掩饰自己怯懦贪庸而提出的“太刚则折”这一论调进行了批判,寄寓了作者对“刚”这一理想人格的追求。本篇题目为编者后加。
孔子曰:“刚毅木讷,近仁。”注213又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注214所好夫刚者,非好其刚也,好其仁也。所恶夫佞者,非恶其佞也,恶其不仁也。吾平生多难,常以身试之:凡免我于厄者,皆平日可畏人也;挤我于崄者,皆异时可喜之人也。吾是以知刚者之必仁,佞者之必不仁也。
建中靖国之初,吾归自海南,见故人,问存没注215,追论平生所见刚者,或不幸死矣。若孙君介夫讳立节者,真可谓刚者也。始吾弟子由注216为条例司注217属官,以议不合引去。王荆公谓君曰:“吾条例司当得开敏如子者。”君笑曰:“公过矣,当求胜我者。若我辈人,则亦不肯为条例司矣。”公不答,径起入户,君亦趋出。君为镇江军书记,吾时通守钱塘,往来常、润间,见君京口。方新法之初,监司皆新进少年,驭吏如束湿,不复以礼遇士大夫,而独敬惮君,曰:“是抗丞相不肯为条例司者。”
谢麟经制溪洞事宜,州守王奇与蛮战死,君为桂州节度判官,被旨鞠吏士有罪者,麟因收大小使臣十二人付君并按,且尽斩之。君持不可。麟以语侵君。君曰:“狱当论情,吏当守法。逗挠不进,请将罪也,既伏其辜矣,余人可尽戮乎!若必以非法斩人,则经制司自为之,我何与焉。”麟奏君抗拒,君亦奏麟侵狱事。刑部定如君言,十二人皆不死,或以迁官。吾以是益知刚者之必仁也。不仁而能以一言活十二人于必死乎!
方孔子时,可谓多君子,而曰“未见刚者”,以明其难得如此。而世乃曰“太刚则折”!士患不刚耳,长养成就,犹恐不足,当忧其太刚而惧之以折耶!注218折不折,天也,非刚之罪。为此论者,鄙夫患失者也。君平生可纪者甚多,独书此二事遗其子勰、勴,明刚者之必仁,以伸孔子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