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二则)
任 命注152
本文选自《抱朴子·外篇》卷十九。《抱朴子》是魏晋时期著名的思想学术著作,旧题东晋人葛洪所撰,分“内篇”、“外篇”,是今天人们从事魏晋南北朝社会思潮研究的重要资料。《抱朴子》总结了战国以来神仙家的理论,从此确立了道教神仙理论体系;又继承魏伯阳炼丹理论,集魏晋炼丹术之大成;同时,它也是研究我国晋代以前道教史及思想史的宝贵材料。葛洪(284—364),字稚川,自号抱朴子,为东晋道教学者、著名炼丹家、医药学家。本文托以隐士居泠先生与大夫翼亮问答的形式,阐述了作者乐天知命、安贫守道的高洁情怀,对于汲汲于功名利禄之徒的丑态予以辛辣的讽刺。
抱朴子曰:“余之友人有居泠先生者,恬愉静素,形神相忘,外不饰惊愚之容,内不寄有为之心,游精坟诰注153,乐以忘忧。昼竞羲和注154之末景,夕照望舒注155之余耀,道靡远而不究,言无微而不研。然车迹不轫权右之国,尺牍不经贵势之庭。是以名不出蓬户,身不离畎亩。”
于是翼亮大夫候而难之,曰:“余闻渊蟠起则玄云赴,道化沾则逸才奋。故康衢有角歌之音,鼎俎发凌风之迹。沽之则收不赀之贾,踊之则超在天之举。耀逸景于旸谷,播大明乎九垓。勋荫当世,声扬罔极。故寻仞之涂甚近而弗往者,虽追风之脚不能到也;楹棁之下至卑而不动者,虽鸿、之翅未之及也。况乎寝足于大荒之表,敛羽于幽梧之枝,安得效迅以寻景,振轻乎苍霄哉?
年期奄冉而不久,托世飘迅而不再,智者履霜则知坚冰之必至,处始则悟生物之有终。六龙促轨于大浑,华颠倐忽而告暮,古人所以映顺流而顾叹,眄过隙而兴悲矣。
先生资命世之逸量,含英伟以邈俗,锐翰汪濊以波涌,六奇抑郁而渊稸;然不能凌扶摇以高竦,扬清耀于九玄,器不陈于瑚簋之末,体不免于负薪之劳,犹奏和音于聋俗之地,鬻章甫于被发之域。徒忘寤于翰林,锐意以穷神,崇琬琰于怀抱之内,吐琳琅于毛墨之端,躬困屡空之俭,神劳坚高之闲,譬若埋尺璧于重壤之下,封文锦于沓匮之中,终无交易之富,孰赏堙翳之珍哉?
夫龙骥维絷,则无以别乎蹇驴;赤刀韬锋,则曷用异于铅刃。鳣鲔注156不居牛迹,大鹏不滞蒿林。愿先生委龙蛇之穴,升利见之涂注157,释户庭之独洁,览二鼠注158而远寤,越穷谷以登高,袭丹藻以改素,竞惊飙于清晨,不盘旋以错度。收名器于崇高,向钟鼎之庆祚。柏成一介之夫,采薇何足多慕乎?”
居泠先生应曰:“盖闻灵机注159冥缅注160,混芒眇昧,祸福交错乎倚伏之间,兴亡缠绵乎盈虚之会;迅游者不能脱逐身之景,乐成者不能免理致之败;匡流末者,未若挺治乎无兆之中;整已然者,不逮反本乎玄朴之外。是以觉尺蠖者,甘屈以保伸;识通塞者,不惨悦于否泰。
且夫洪陶范物,大象流形,躁静异尚,翔沈舛情。金宝其重,羽矜其轻。笃隘者,执束于滓涅;达妙者,逍遥于玄清。潢洿注161纳行潦而潘溢,渤澥注162吞百川而不盈。鲉踊悦于泥泞,赤螭淩厉乎高冥。嚼香饵者,快嗜欲而赴死;味虚淡者,含天和而趋生;识机神者,瞻无兆而弗惑;闇休咎者,触强弩而不惊。各附攸好,安肯改营?
吾闻五玉不能自剖于嵩岫,腾蛇不能无雾而电征,龙渊注163不能勿操而断犀兕,景钟不能莫扣而扬洪声。金芝须商风而激耀,仓庚俟烟熅而修鸣,骐不苟驰以赴险,君子不诡遇以毁名。运屯,则沉沦于勿用;时行,则高竦乎天庭。士以自炫为不高,女以自媒为不贞。何必委洗耳之峻标,效负俎之干荣哉?
夫其穷也,则有虞婆娑而陶钓,尚父注164见逐于愚妪,范生注165来辱于溺篑,弘、式匿奇于耕牧;及其达也,则淮阴投竿而称孤,文种解而纡青,傅说释筑而论道,管子脱桎为上卿。盖君子藏器以有待也,稸注166德以有为也,非其时不见也,非其君不事也,穷达任所值,出处无所系。其静也,则为逸民之宗;其动也,则为元凯之表。或运思于立言,或铭勋乎国器。殊涂同归,其致一焉。
士能为可贵之行,而不能使俗必贵之也;能为可用之才,而不能使世必用之也。被褐、茹草,垂纶、罝兔,则心欢意得,如将终身;服冕乘轺,兼朱重紫,则若固有之!常如布衣,此至人之用怀也。
若席上之珍不积,环堵之操不粹者,予之罪也。知之者希,名位不臻,以玉为石,谓凤曰鷃者,非余罪也。夫汲汲于见知,悒悒于否滞者,裳民之情也;浩然而养气,淡尔而靡欲者,无闷之志也。时至道行,器大者不悦;天地之间,知命者不忧。若乃徇万金之货,以索百十之售,多失骭毛,我则未暇矣。”
穷 达
本文选自《抱朴子·外篇》卷四十九。作者以问答的形式,阐发了自己关于穷达的观点。在作者看来,人所能够掌控的,只是自己的进德修业,至于能否见用于世,则是多种机缘共同作用的。所以穷者未必不是才俊,达者也未必尽是英彦。士当以进德修业为务,以平常心对待得失穷达。罗隐诗云:“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正同此理!
或问:“一流之才,而或穷或达,其故何也?俊逸絷滞,其有憾乎?”
抱朴子答曰:“夫器业不异,而有抑有扬者,无知己也。故否泰时也,通塞命也,审时者何怨于沉潜,知命者何恨于卑瘁乎?故沈闾、渟钧注167,精劲之良也;而不以击,则朝菌不能断焉。珧华、黎绿注168,连城之宝也;委之泥泞,则瓦砾积其上焉。故可珍而不必见珍也,可用而不必见用也。
庸俗之夫,暗于别物,不分朱紫,不辨菽麦。唯以达者为贤,而不知侥求者之所达也;唯以穷者为劣,而不详守道者之所穷也。
且夫悬象不丽天,则不能扬大明灼无外;嵩岱不托地,则不能竦峻极概云霄。兔足因夷涂以骋迅,龙艘泛激流以效速。离光非燧人不炽,楚金非欧冶注169不剡。丰华俟发春而表艳,栖鸿待冲飙而轻戾。
四岳不明扬,则有鳏不登庸;叔牙不推贤,则夷吾不式厚。穰苴赖平仲以超踔,淮阴因萧公以鹰扬。隽生由胜之之谈,曲逆缘无知之荐。元直起龙萦之孔明,公瑾贡虎卧之兴霸。故能美名垂于帝籍,弘勋著于当世也。注170
汉之末年,吴之季世,则不然焉。举士也必附己者为前,取人也必多党者为决。而附己者不必足进之器也,同乎我故不能遗焉;而多党者不必逸群之才也,信众口故谓其可焉。
或信此之庸猥,而不能遣所念之近情;或识彼之英异,而不能平心于至公。于是释铨衡而以疏数为轻重矣,弃度量而以纶集为多少矣。于时之所谓雅人高韵,秉国之钧,黜陟决己,褒贬由口者,鲜哉免乎斯累也。又况于胸中率有憎独立,疾非党,忌胜己,忽寒素者乎?注171
悲夫!邈俗之士,不群之人,所以比肩不遇,不可胜计。或抑顿于薮泽,或立朝而斥退也。盖修德而道不行,藏器而时不会。或俟河清注172而齿已没,或竭忠勤而不见知,远用不骋于一世,勋泽不加于生民。席上之珍,郁于泥泞;济物之才,终于无施。操筑而不值武丁,抱竿而不遇西伯注173。自曩迄今,将有何限?而独悲之,不亦陋哉!
瞻径路之远而耻由之,知大道之否而不改之,齐通塞于一涂,付荣辱于自然者,岂怀悒闷于知希,兴永叹于川逝注174乎?疑其有憾,是未识至人之用心也。小年之不知大年,井蛙之不晓沧海,自有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