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不弃,且行且珍惜:林徽因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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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人总想求得圆满,觉得好茶要配好壶,好花当配好瓶。可世间圆满不易寻,缺憾倒是俯首皆是。殊不知,缺憾也许伤人一时,完美却可能伤人一世。打算在人世间行走,就不要奢求那许多。且当每一条路都是荒径,每一个人都是过客,每一篇记忆都是曾经。

一切都有尘埃落定的一天,你有你的港湾,我有我的归宿。人生原本亦没有相欠,又何来偿还之说?转身天涯,各自安好,那么这风尘的世间就算有烟火蔓延,却不会再有伤害。

再也没有比秋天更适合忧郁这个词的季节了,即使是严冬也没有这份令人心生疲惫的萧瑟。苍蓝的天空愈加高远,连带着仰望它的人的心都变得空落落的。落叶挣扎着不愿离开树梢,最终认命地跌落进泥土,连哭泣都是微弱的。一声寂寥的鸣叫,是落了单的候鸟在呼唤着同伴。没有回音,它焦急地拍动疲惫的双翼,可是旅途那么漫长,方向不辨,何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呢?

徐志摩仰头看着那孤单的身影消失在天际。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候鸟,身心俱疲,带一身的伤痛终于停留下来,未来却更加迷茫。

他现在眼前全是刚刚在林家的书房“雪池斋”看到的福建老诗人陈石遗赠给林长民的诗:

七年不见林宗孟,划去长髯貌瘦劲

入都五旬仅两面,但觉心亲非面敬

小妻两人皆揖我,常服黑色无妆靓

……

长者有女年十八,游学欧洲高志行

君言新会梁氏子,已许为婚但未聘

命运真是不可抗拒的存在。一番挣扎之后,也逃不过既定的结局。

1922年9月,徐志摩乘坐日本商船回国。六个月之前,他写信给在柏林留学的妻子张幼仪,开诚布公地谈了自己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

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做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信刚一寄出,他就动身前往柏林。此时张幼仪已经生下第二个儿子彼得。小彼得刚满月,笑容纯真,全然不知父亲就要离开自己。徐志摩请了金岳霖、吴经熊作证人,与张幼仪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走到这一步,徐志摩已经为他的所爱抛下了一切,即使顶着抛弃妻子的罪名也在所不惜。该去的都去了,该来的能如期来吗?

1922年10月15日,恢复单身的徐志摩抵达上海。刚刚下船,他的头上就炸响了一个晴天霹雳:林徽因和梁启超的大公子梁思成将结为秦晋之好。他不敢也不愿相信,但是朋友告诉他,梁启超已经写信给长女梁思顺,明明白白地讲了林徽因同梁思成的婚事“已有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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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徽因、梁思成拍于1922年。

徐志摩呆若木鸡,思维停滞了。他的大脑仿佛正本能地拒绝这个现实:他的心上人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

耐不住这份煎熬,一个月后,徐志摩硬着头皮坐上了北上的火车,他一定要亲口向林徽因求证。可是他没有在林家见到林徽因,而是看到了那首彻底打碎他抱有最后一丝希望的诗。徐志摩望着那副悬挂在墙上的诗作,觉得自己也像个死刑犯一样被吊起来了。

随即,徐志摩收到了恩师梁启超从上海寄来的一封长信。梁启超一直以为徐志摩和张幼仪彼此再不能相处,所以也没有反对他们离婚。但他却听张君劢(幼仪大哥)说,徐志摩回国后和张幼仪“通信不绝”,“常常称道她”,觉得很奇怪。梁启超给了学生两条忠告:万万不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弱妻幼子之上;真爱固然神圣,但可遇不可求,不可勉强。信写得情深意切,语重心长。但陷在感情漩涡的徐志摩哪里看得进去,他即刻给梁启超回了一封慷慨陈词的信:

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渡耳。……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的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徐志摩是真正地为爱而生,自由的爱情是他一生的理想和追求。世俗无法理解,也无法容忍,但这份真心他必须要向恩师剖白。

人总是有隐藏的反骨,世俗越是阻挠,越是激起徐志摩的决心。虽然林徽因正在和梁思成恋爱,并且“已有成言”,但不是还没订婚吗?既然如此为何不可以追求呢?徐志摩和林长民仍是好友,梁启超是他的老师,他和梁思成也算是师兄弟,来找林徽因也没什么不妥。

当时,林徽因和梁思成经常在北海公园的快雪堂约会见面。这是一处安静典雅的院落,里面是松坡图书馆的藏书,馆长正是梁启超,持有图书馆钥匙。图书馆星期天不开馆,林徽因和梁思成就在这读书。徐志摩当时在图书馆担任英文干事,和林徽因见面很方便,并且他并不避讳梁思成。次数多了,好脾气的梁思成也忍不下去了,就在门口贴了一张条子,上书“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徐志摩见了,也只得识趣离开。

和徐志摩分开,回国的林徽因仍然在教会女校读书。她用这段清静的时间好好地考虑了自己的感情和婚姻。她曾多次把徐志摩和梁思成放在天平上称过,论才华诗情,她更倾向于徐志摩,林长民也没有明确地反对过,但两个姑姑坚决不同意。林徽因是名门之后,徐志摩离过婚,嫁给他不就等于填房么?这无疑会辱了林家的名声,林徽因也会被人戳脊梁骨。徽因自己又何尝没有这样的顾虑?她是那么看重自尊,那么骄傲,做“小”这样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梁思成又待她如此,她也欣赏他的才华。虽然这么做,对不起一往情深的徐志摩,看到他伤心的模样她也一样痛苦。但是她必须做出一个让大家都满意、顾全大局、损失最小的选择。

这就是林徽因。当年她只有18岁,却能如此冷静地抉择自己的人生。

一切的转折在1923年5月7日。那是林徽因和梁思成感情史上重要的一天。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星期一,大学生上街举行“五七国耻日”(1919年5月7日,日本政府向袁世凯提出卖国二十一条)的游行。梁思成带着弟弟梁思永骑着摩托车,从梁家所在的南长街去追赶游行队伍。当他们经过长安街时,一辆大轿车迎面撞上了摩托车。悲剧只在刹那间,摩托车被撞翻,重重地把梁思成压在了下面,梁思永被甩出去老远。坐在轿车里的官员视而不见,命令司机继续前行。梁思永挣扎着爬起来,流了很多血。他发现哥哥不省人事,慌忙赶回家叫人。一个仆人赶到车祸现场背回了梁思成。

被带回家的梁思成眼珠已经不会转了,面无血色,一家人见状大哭小叫。刚从陕西赶回来的梁启超极力稳住心神,差人去开车找医生来。大约一个钟头,一个年轻的外科医生像押俘虏似的被带来了。检查之后断定梁思成右腿骨折,马上送去了协和医院抢救。

梁家两兄弟住在同一间病房,弟弟一个星期就出院了,梁思成得在这里待上八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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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梁思成被汽车撞伤后留影。

得到消息后的林徽因立刻赶到协和医院,梁家上下全挤在病房里。梁启超安慰惊慌的林徽因:“思成的伤不要紧,医生说只是左腿骨折,七八个星期就能复原,你不要着急。”

林长民和夫人随后也赶来了。两家从中午守到傍晚,送来的饭菜在桌子上冷了热,热了冷,谁也没有心思动筷子。林徽因呆呆地坐着,梁思成每一声呻吟她都跟着疼。

林徽因从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医院照顾梁思成。她寸步不离地守在梁思成的病床前,细心地喂饭喂药。梁思成刚动过手术,身子不能动弹,但精神却一下子好了很多。徽因怕他无聊,就经常拿报纸来给他读上面的新闻。有一回她给梁思成看《晨报》,开玩笑地说:“你看,你成明星啦。”原来是他车祸的消息上了头条。

梁思成看了一眼,苦笑着说:“这我倒不感兴趣,你在这儿陪我,就三生有福了。”

一旁的李惠仙却皱起了眉头。

梁思成身体还很虚弱,动一下都很困难,林徽因就一次次帮他翻身,尽管动作已经尽量轻柔,梁思成还是大汗淋漓。徽因顾不得自己擦汗,便用帕子先给梁思成擦拭额头。每当这时,李夫人就不高兴地把帕子抢过去,弄得徽因也有些尴尬。

梁启超却很高兴。他知道夫人对现代女性有成见,就出来打圆场:“这本来就是徽因应该做的事嘛。”

其实梁启超一直担心徐志摩和林徽因旧情复燃,伤了儿子的感情,梁家也没面子。特别是之前和徐志摩通过信,学生态度坚定地表白了心意,令他如芒在背。再加上同样受过西方教育的林徽因,他的忧心并不多余。好在这次的意外事故,歪打正着地检验了林徽因对梁思成的感情。梁启超看到了一个有情有义,善良懂事的好女孩。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喜不自禁。

最开始的时候医院认为梁思成没有骨折,不需要手术,后来诊断是复合型骨折,到五月底已经做了三次手术。从那时起,梁思成的左腿比右腿短了一截,造成后来的终生跛足。

梁启超借着养伤的这段时间,让儿子研读中国古代经典名著,从《论语》《孟子》开始,到《左传》《战国策》等等一一涉猎,用以积累他的知识。

李夫人对撞伤梁思成的官员恼火不已,她亲自登门拜访黎元洪,要求处罚那个官员,最后说是司机的失职,李夫人不接受这个敷衍,直到黎元洪替那个官员道歉为止。

一个半月后,林徽因带着一束花来接梁思成出院。这个时候她已经从教会女中毕业,考取了半官费留学。

大概就是这场车祸彻底坚定了林徽因要和梁思成一道走下去的信念吧?因为照顾病人,林徽因和梁思成才有了自恋爱以来从未有过的频繁的亲密接触。这次有惊无险的意外让林徽因看清了自己的心,她和梁思成再不能轻易地别离了。

我们总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老天慷慨地给了林徽因弥补的机会,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让她重新选择安排自己的缘分。如果没有这次生死考验,也许林徽因还在徐志摩和梁思成之间苦恼不已。其实命运不一定残酷,在你感到迷茫的时候它会给你暗示,让你选择自己想要走的路。虽然选择也会有得有失,但人生本就不能完全无憾。

对于已经不再相爱的那个人,有人选择还是朋友,有人老死不相往来。这两种态度不能说谁对谁错,因为性格决定选择,想要以何种关系继续以后的生活,就要保证自己不被那种关系所搅乱。林徽因和徐志摩此后一直是好朋友,因为林徽因够理智够清醒,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经给了梁思成,再无可能与他分开,所以才能坦然地与徐志摩相处。

人的一生终究是一个人的一生。不是说要孤独终老,而是大家各自有所追求,有缘分就相遇,有缘无分,情深缘浅是常事,分开也未尝就会痛苦得无法自持。人生如戏,一场落幕下一场又要开始,自然也不必过分耽于昨天。你记得也好,你忘记也罢,生命本就如轮回一般,来来去去,何曾为谁有过丝毫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