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者说◎
本篇为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期间所作。中唐时期,朝纲混乱,吏治腐败,贪官污吏巧取豪夺,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农村破产,农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生活极端痛苦。柳宗元谪居永州,目睹这些事实,写了这篇《捕蛇者说》。
文章借捕蛇者蒋氏一家三代宁愿死于毒蛇之口也不愿负担赋税这一事实,揭露了中唐时期社会的种种弊端,写出了当时劳动人民在残酷剥削下的痛苦生活,向贪暴的统治者提出了强烈的控诉,表达了作者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
文章深沉曲折,波澜起伏,通过叙述异蛇之毒、捕蛇之险、官吏征蛇之狠,最后点出“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的主题思想。
【原文】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太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邪?”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译文】
永州出产一种奇异的蛇,黑色的皮肤,白色的花纹。只要一接触到草木,草木就要枯死。假如咬到人,没有人能够医治好。可是如果捉到它把它风干制成药饵,可以治好麻风、四肢挛曲、脖子肿大和各种恶疮,还可以除去坏死的肌肉,杀死体内的各类寄生虫。开始时,太医奉皇帝的命令搜集这种蛇,每年征收两次。招募有能捉到这种蛇的人,免去他应缴的赋税。永州的贫民都竞相应募。
有一个姓蒋的,他家已经三代独享这种捕蛇免税的好处了。我问他,他就说:“我祖父死于捕蛇,我父亲也死于捕蛇,如今我接着干这件事已经十二年,几乎送命的情况已有多次了。”谈到这件事,他神色非常悲伤。我很可怜他,就对他说:“你怨恨这件事吗?我愿意告诉管这件事的官吏,更换你的差使,恢复你的赋税,怎么样?”姓蒋的更加悲痛,眼泪汪汪地说:“您打算可怜我让我活下去吗?那么,我这项役事的不幸,还不如恢复我赋税的不幸厉害呀!倘若我以前不干这个差使,我早就穷苦不堪了。自从我家三代住在这个乡里,到如今已经六十年了,而乡邻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困苦。他们倾尽了地里的出产,用尽了自己的收入,哭喊着到处流亡,饥渴劳累得倒下去,冒着风雨寒暑,呼吸着瘟疫毒气,往往因而死掉的尸体一具一具地互相压叠着。过去同我祖父住在一村的,如今十家中没有一家了;同我父亲住在一村的,如今十家中没有两三家了;同我住在一村十二年的,如今十家中没有四五家了。不是死了就是流亡了。唯独我们家因为捕蛇而保存下来。蛮横的公差到我们乡里来的时候,到处吵闹,到处骚扰,老百姓吓得惊慌失措,即使鸡狗也不得安宁呀。我赶紧起来,看看那只瓦罐,见蛇还在里面,就放心地去睡觉。平时谨慎地饲养它,按时献上它。回家后就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地里出产的东西,以度过我的余生。一年中冒着死亡危险的时候只有两次。其余时间就舒服地过着安乐的日子,怎么会像我的乡邻们那样天天抱怨有死亡的威胁呢?现在我即便死在捕蛇这件事上,比我的乡邻们已经算是死得晚的了,又怎么敢怨恨呢?”
我听完这一席话后更加悲伤。孔子说:“苛刻的政令比老虎还凶啊!”我曾经对这句话怀疑过,现在以姓蒋的事情来看,还是可信的。唉!谁知道赋税对百姓的毒害,比这种毒蛇更厉害呢!所以,我写了这篇《捕蛇者说》,以等待这些视察民情的人得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