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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惠王章句上

【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1]。王曰:“叟[2],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3]。”

“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4],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5],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6],而国危矣。”

“万乘之国[7],弑其君者[8],必千乘之家[9];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10],不夺不餍[11]。”

“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解】

[1]子:对人的一种尊称,和现在称“先生”差不多。梁惠王:即魏惠王,名(yīng),公元前(后面一律简称“前”)370年即位,前334年死。魏与韩、赵三家春秋时本是晋国的大夫,后来逐渐吞灭晋国其他世族,三分晋国,到前403年,东周威烈王正式承认他们为诸侯,史书多是把这一年作为战国时代的开始。魏惠王因避秦兵威胁,从安邑(今山西安邑)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所以魏国又称梁国。王本是天子的称号,但随着周室衰微,战国时,魏、齐、秦、韩、赵、燕、楚也都称王。[2]叟(sǒu):年老的男人,这里是对长老的尊称。[3]仁义:仁,爱,重在思想;义,宜(指应做的事),重在行为。[4]大夫:周代官制分卿、大夫、士三个等级。[5]庶人:古时候称小官吏为庶人。[6]上下:指从王到庶人。交:互相。征:取,求。[7]万乘(shèng)之国:古代兵车一辆称一乘,国家的大小强弱可以根据拥有兵车的数量来衡量。万乘之国,指拥有兵车万乘的国家。[8]弑(shì):古代臣杀君、子女杀父母叫弑。[9]千乘之家:古代卿大夫大都有一定的封邑,这种卿大夫统治的封邑称之为家。有封邑当然也有兵车。卿大夫的封邑大,拥有兵车千乘;卿大夫的封邑小,拥有兵车百乘。[10]苟为:如果真是。[11]不夺不餍:夺,篡夺。餍(yàn),满足。

【译文】

孟子谒见梁惠王。惠王说:“老先生,不辞千里而来,也将有什么有利于我国吗?”孟子回答道:“大王何必讲利?有仁义也就够了。”

“大王说,有什么有利于我国;大夫们说,有什么有利于我家;士和庶人们说,有什么有利于我自身,(这样)上下交相追逐私利,那么,国家就危险了。”

“能出兵车万乘的国家,谋杀那个国家的君主的,必然是能出兵车千乘的卿大夫之家;能出兵车千乘的国家,谋杀那个国家的君主的,必然是能出兵车百乘的卿大夫之家。(卿大夫)在拥有万乘兵车的国家中获得兵车千乘,在拥有千乘兵车的国家中获得兵车百乘,不能说不多。假如真个是轻义而重私利,那就非闹到篡夺君位的地步是不能满足的。”

“从来没有讲‘仁’的人会遗弃他的双亲的,从来没有讲‘义’的人而对他的君主有所怠慢的。大王您也只要讲仁义就够了,何必讲利呢?”

【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1],顾鸿雁麋鹿[2],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3]:‘经始灵台[4],经之营之[5],庶民攻之[6],不日成之。经始勿亟[7],庶民子来。王在灵囿[8],麀鹿攸伏[9],麀鹿濯濯[10],白鸟鹤鹤[11]。王在灵沼,於牣鱼跃[12]。’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

“《汤誓》曰[13]:‘时日害丧[14],予及女皆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注解】

[1]沼(zhǎo):水池。[2]顾:望着。[3]《诗》云:《诗》指《诗经》。下面的十二句诗,引自颂扬周文王建造灵台,享受苑囿钟鼓之乐的《大雅·灵台》诗。[4]经:测量。灵台:台名,故址在今陕西西安西北。旧说文王所造,由于百姓的共同操作,落成很快,如有神帮助,所以叫灵台(下“灵囿”“灵沼”同)。[5]营:筹划。[6]庶民:众民。攻:建造。[7]亟(jí):急。“勿亟”是说文王不加督促。[8]囿(yòu):古代帝王豢养禽兽、种植花木的园林。[9]麀(yōu)鹿:母鹿。攸:在上古文献里同“所”。“攸伏”是说(母鹿)安于它原来所在的地方,没有被惊动。[10]濯濯(zhuó):肥大而毛有光泽的样子。[11]鹤鹤:《诗经》作翯翯(hè),羽毛洁白的样子。[12]於(wū):感叹词。牣(rèn):充满。这句是赞叹鱼儿充满水池,蹦蹦跳跳。[13]《汤誓》:《尚书》篇名,是伊尹辅佐商汤伐夏桀时的誓词。[14]时:是,这个。害:读(hé),同“曷”,何时。丧(sāng):灭亡。夏朝的暴君桀曾说过,“我有天下,就如同天上有太阳一样;太阳毁灭了,我才会灭亡呢。”老百姓对他的暴虐怨恨到了极点,所以冲着他说:“这个太阳什么时候毁灭呢?要是它会毁灭,那我们即使跟它一块儿灭亡也在所不惜。”

【译文】

孟子谒见梁惠王,惠王站在池塘边,望着(那许多)鸿雁麋鹿,(问孟子)说:“贤德的人也喜欢享受这些东西吗?”孟子回答说:“贤德的人才能享受到这些东西,不是贤德的人,尽管拥有这些东西也享受不到。《诗》里面说:‘开始筹建灵台,又是测量又是筹划。百姓齐来建造它,不几天便落成。动工不用多督促,百姓都如子女自动来。文王偶来游灵囿,母鹿伏地自悠悠。母鹿肥大毛色润,白鸟素洁世无俦!文王来到灵沼旁,啊!满池鱼儿蹦得欢!’文王用百姓的劳力建台开池,百姓却欢欢喜喜,称他的台为‘灵台’,称他的沼为‘灵沼’,为他能享受到麇鹿鱼鳖的奉养而感到快乐。古时的贤者能够与民同乐,所以能得到快乐。”

“《尚书》里的《汤誓》(记载着百姓诅咒暴君夏桀的话)说:‘这个太阳何时灭亡呢?我宁愿跟你一同灭亡。’百姓要跟他一同灭亡,那他即使有台池鸟兽,难道能够独自享受吗?”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1]!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2],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3]。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4],何也?”

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5],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6],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7]?”

曰:“不可;直不百步耳[8],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9],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10],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11]。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12]。”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13];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14],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15],申之以孝悌之义[16],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17]。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18],未之有也[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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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20],涂有饿莩而不知发[21];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注解】

[1]“寡人”两句:寡人:古时王侯自我的谦称。焉耳矣:三个语气词叠用,在于加重语气,表示恳切的情感。[2]“河内”两句:河内:魏地,在今河南济源一带。凶:发生灾荒。河东:也是魏地,在今山西安邑一带。[3]亦然:也是这样做。[4]加:在这里作“更”字解。[5]填然:鼓声冬冬的样子。鼓:击鼓,名词动用。之:语气词,没有实际意义。古时击鼓出兵,鸣金退兵。[6]“兵刃”两句:兵:兵器。既:已经。曳(yè):拖着。走:奔逃。[7]何如:怎么样。[8]直:只是。耳:语气词,表限止,有“罢了”的意思。[9]数(cù):密。罟(gǔ):网。洿(wū):低洼的地方。[10]斤:斧。时:指草木零落的季节。[11]养生:养活生者。丧(sāng)死:安葬死者。憾(hàn):恨。[12]王道:指古代政治哲学中君主以仁义治天下,以德政安抚臣民的政策,与凭借武力、刑法、权势等进行统治的霸道是对立的。[13]衣(yì):穿,名词动用。帛(bó):丝织品的总称。[14]“鸡豚”两句:豚(tún):小猪。彘(zhì):猪。畜:牲畜。时:指交配、繁殖和饲养的适当时机。[15]谨:认真办好。庠(xiáng)序:古代乡学,商代叫序,周代叫庠,这里泛指学校。[16]申:反复陈述。孝悌(tì):尽心侍奉父母为孝,敬爱兄长为悌。[17]颁(bān)白:同“斑白”,头发花白。负戴:负是背东西,戴是用头顶东西。[18]王(wàng):使天下归服,名词动用。[19]未之有也:是“未有之也”的倒装。[20]检:制约。[21]涂:同“途”,路上。莩(piǎo):同“殍”,饿死的人。发:指发放仓里的存粮以赈救饥民。

【译文】

梁惠王说:“我对于治理国家,(真是)尽心竭力了呀!河内发生了灾荒,就将那里的灾民移往河东,将河东的粮食运送到河内。当河东发生了灾荒时,我也是这样做。看看邻国的君主办理政事,没有一个像我这样尽心的。可是,邻国的人民并不见减少,而我的人民并不见增多,这是什么缘故呢?”

孟子回答道:“大王您喜欢打仗,就让我拿战争来打比方吧。战鼓冬冬地敲响了,兵刃已经相接,(打了败仗的)就丢下盔甲,拖着武器,狼狈逃窜,有的逃了上百步停下来,有的逃了五十步住了脚,逃了五十步的拿自己只逃了五十来步这点去讥笑逃了上百步的(胆子小),(您觉得)怎么样呢?”

梁惠王说:“不行;只不过没有跑到百步罢了,可这也是逃跑呀。”

孟子说:“大王您既然懂得了这个道理,就不必去巴望您国家的人民比邻国多啦。(治理国家的人)只要不去剥夺农民耕种的时间,那粮食就会吃不尽;不拿过于细密的鱼网到池塘中去捞鱼,那鱼类水产便吃不完;砍伐林木有一定的时间,那木材便用不尽。粮食和鱼类水产吃不完,木材用不尽,这样便使老百姓供养生人、安葬死者都不感到有什么不满。老百姓对养生送死没有什么不满,这便是王道的开端。”

“五亩大的宅园,种上桑树,上了五十岁的人就可以穿上丝绵袄了;鸡和猪狗一类家畜,不耽误它们饲养繁殖的时间,上了七十岁的人就可以有肉吃了。一家人百亩的耕地,农事不失其时,几口人的家庭就不会挨饿。认真地搞好学校教育,反复地阐明孝顺父母、敬爱兄长的重要意义,须发花白的老人们就不再会肩背着、头顶着(重物件)出现在道路上了。七十岁上的人有丝绵衣穿、有肉吃,一般老百姓饿不着、冻不着,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现在)猪狗一类家畜吃着人吃的粮食却不设法制止,路上出现了饿死的人却不知道开仓赈济饥民。老百姓死了,却说:‘(致他们于死的)不是我,是凶年饥岁。’这和拿刀把人刺杀,却说‘杀人的不是我,是兵器’有什么不同呢?大王您要是能够不归罪于凶年饥岁,这样,普天之下的老百姓便会涌到您这儿来了。”

【原文】

齐宣王问曰[1]:“齐桓、晋文之事[2],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3],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龁曰[4],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5]。’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6],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7]?”

曰:“有之。”

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8],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

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9],则牛羊何择焉?”

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

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10],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11]。”

王说曰[12]:“《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13]。’夫子之谓也[14]。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15]。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

曰:“有覆于王者曰[16]:‘吾力足以举百钧[17],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18],而不见舆薪[19]。’则王许之乎?”

曰:“否。”

“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

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

曰:“挟太山以超北海[20],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21],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注解】

[1]齐宣王:姓田,名辟疆,齐威王的儿子,在位十八年。据推测,孟子在见了梁襄王之后便离开魏国到了齐国,这时齐宣王即位不过两年。[2]齐桓、晋文:齐桓公,姓姜,名小白;晋文公,姓姬,名重耳。他们先后称霸于春秋时代。[3]以:通“已”。无以,犹言“如果一定要说下去”。[4]胡龁(hé):齐宣王左右的近臣。[5]衅(xìn)钟:衅,是古代血祭新制的器物衅的一种仪式。衅钟就是宰杀牲口,血祭新铸成的钟的仪式。[6]觳(hú)觫(sù):因恐惧而浑身发抖。[7]诸:“之乎”二字的合音。[8]褊(biǎn):狭小。[9]隐:哀怜之义。[10]“无伤”两句:无伤:不妨事,没有关系。仁术:行仁政的方法。[11]远(yuàn):使远离。[12]说(yuè):通“悦”,高兴。[13]“他人”两句:这两句诗引自《诗经·小雅·巧言》。忖(cǔn)度(duó):推测,揣想。[14]夫子:古代对人的敬称,和称先生、长者差不多,后沿用为对老师的专称。[15]戚戚:心动的样子;由于切合本意而感到心动。[16]覆:报告。[17]钧:古代三十斤为一钧。[18]秋毫之末:鸟兽到秋天换毛,新长的毛细,尖端尤其锐小,叫作秋毫。秋毫之末,比喻极细微的东西。[19]舆薪:车子装着的木柴。[20]挟:用腋夹着东西。太山:即泰山。超:跳过。北海:即渤海。[21]折枝:古来有三种解释,一说折取树枝,一说弯腰行礼,一说按摩肢体,这里取第一种解释。

【译文】

齐宣王问(孟子)道:“(您先生可以把)春秋时齐桓公和晋文公称霸于诸侯的事迹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回答说:“孔子的学生们没有谈到齐桓公和晋文公的事迹,所以后世不曾传下来,我没有听说过。如果一定要我说下去,就谈谈(君主以仁义治天下,以德政安抚臣民)使天下归服的王道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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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齐宣王问道:“要具备怎样的道德才能够使天下归服呢?”

孟子答道:“通过护育百姓(让他们安居乐业)的方法使天下归服,那是没有谁能阻挡得了的。”

齐宣王又问:“像我这样的人,可以护育百姓吗?”

孟子答道:“可以。”

齐宣王又问:“您怎么知道我可以呢?”

孟子回答说:“我听您的近臣胡龁说,有一次大王坐在堂上,有个牵着牛走过堂下的人,您问他道:‘牵牛上哪儿去?’那人答道:‘要把它杀了去祭钟。’您说:‘放掉它吧!我实在不忍心看它吓得发抖的样子,没有罪过却被往死里送。’那个人回问道:‘那么,就废止祭钟的仪式吗?’您说:‘怎么可以废止呢?拿只羊去换吧!’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齐宣王说:“有这回事。”

孟子说:“有这样的好心就足以(施行王道)使天下归服了。百姓都以为大王吝啬,我本来就知道您是于心不忍哩。”

齐宣王说:“对,假如真个是像百姓所想的,齐国地方虽不大,我怎么会舍不得一头牛呢?就是因为不忍心看到它吓得发抖,这样毫无罪过却要往死里送,所以才用羊去换它。”

孟子说:“百姓以为您吝啬,大王也不必奇怪。拿小小的羊去换下头大牛来,他们又怎么知道您的用意呢?您要是哀怜牲畜没有罪过却往死里送,那么在牛羊两者之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齐宣王不禁发笑道:“这真个是什么心理呢?我并不是吝惜钱财才拿只羊去替换它(牛),(您这么一说)百姓要说我吝啬是理所当然的了。”

孟子说:“(百姓这样误解)没有关系,(大王这种不忍之心)正是仁爱之道,因为您只见到牛而没有见到羊。一个有仁爱之心的人对于那些家禽家畜,看见它们活着,就不忍心看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悲鸣哀号,便不忍心吃它们的肉。因此君子总是要把厨房安排在远离自己的地方。”

齐宣王听了高兴地说:“《诗经》里面讲过:‘别人有想法,我能猜中它。’说的就是夫子这样的人。我自己做了这件事,回过头来反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却说不出所以然来。经您老先生这样一讲,我心里感到有些触动了。这种心理为什么就能与王道相合呢?”

孟子说:“有人向大王报告道:‘我的力气能够举起三千斤重的东西,却拿不起一根羽毛;(我的)视力能够看清秋天里刚换过的兽毛的末梢,却看不见一大车木柴。’那么,您大王会相信他这种说法吗?”

齐宣王说:“不会。”

孟子(马上接着)说:“现在您大王一片仁心使禽兽沾恩,却不能使百姓得到好处,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样看来,一根羽毛拿不起来,是因为不愿用手力;一车木柴看不见,是因为不愿用目力;百姓不被爱护,是因为不愿广施恩泽。所以大王不能(通过行王道)使天下归服,是不肯做,并不是不能做。”

齐宣王问道:“不肯做和不能做从现象上说来有什么不同?”

孟子说:“要一个人将泰山挟在腋下跳过渤海,他告诉别人说:‘我不能做。’这的确是不能做。叫一个人替年迈力衰的长辈折取树枝,他告诉别人说:‘我不能做。’这是不肯做,不是不能做。所以大王的不能(通过行王道)使天下归服,不是属于将泰山挟在腋下跳过渤海一类事情;大王的不能(通过行王道)使天下归服,是属于替年迈力衰的长辈折取树枝一类的事情。”

【原文】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1],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2]。’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权[3],然后知轻重;度[4],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5]。王请度之[6]!”

“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

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

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

王笑而不言。

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7]?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8]?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

曰:“否,吾不为是也。”

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9],莅中国而抚四夷也[10]。以若所为[11],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

王曰:“若是其甚与?”

曰:“殆有甚焉[12]。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

曰:“可得闻与?”

曰:“邹人与楚人战[13],则王以为孰胜?”

曰:“楚人胜。”

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14]。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亦反其本矣[15]。”

【注解】

[1]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第一个“老”字是动词,指敬爱、敬重;第二、三个“老”字是名词,指先辈、年长者。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第一个“幼”字是动词,指爱护;第二、三个“幼”字是名词,子弟。[2]“刑于寡妻”三句:这三句诗出自《诗经·大雅·思齐》篇。刑:典范,榜样。这里作动词用。御:治理。[3]权:本指秤锤,这里作动词,称量。[4]度:本指计量长短的标准,这里作动词,测量。[5]心为甚:意思是说物的轻重长短难齐,一定要称一称、量一量然后才知道。心的轻重长短,和物相比较就更难齐一了。[6]度(duó):衡量,斟酌。[7]采色:即“彩色”。[8]便(pián)嬖(bì):受宠爱的人。[9]朝(cháo):使之来朝见,使动用法。[10]莅(lì):临。中国:指当时的中原。莅中国,是说君临(即统治)中原。抚四夷:安抚四方边远少数民族。[11]若:第二人称代词,你。[12]殆(dài):副词,表示不肯定。可译为“几乎”“可能”“大概”。[13]邹:当时小国,在今山东邹县一带。楚:当时大国,原在今湖北和湖南北部,后来扩展到今河南、安徽、江苏、浙江、江西和四川。[14]齐集有其一:是说齐国的土地加起来,占到天下土地的九分之一。[15](hé):同“盍”,何不。

【译文】

“尊敬自家的长辈,推广开去也尊敬别人家的长辈;爱护自家的儿童,推广开去也爱护别人家的儿童,那么,治理天下便可以像把一件小东西放在手掌上转动那么容易了。《诗经》里面说:‘在家先为妻子立榜样,然后兄弟也照样,再行推广治家邦。’这不过是说拿自己的一片仁爱之心加到别人的身上罢了。所以推广恩泽就足以能保有天下,不推广恩泽连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护育不了。古代那些圣明的国君之所以能远远超过一般人,没有别的什么秘诀,只不过善于推行他们的好行为罢了。现在大王的恩泽能够沾被禽兽,而百姓们却得不到点滴好处,这是为什么呢?”

“称一称,然后才知道轻重;量一量,然后才知道长短。凡是物体,没有不是这样的,心的长短轻重就较一般物体更难齐一,尤其需要衡量。请您大王细加衡量吧!”

“难道您大王要动员军队,使您的臣下和士兵冒生命的危险,和诸侯结下深仇大恨,然后心里才感到快活吗?”

齐宣王说:“不,我怎么会对这个有快感呢?我之所以这样做,是想借此得到我所十分希望得到的东西。”

孟子问道:“大王所十分希望得到的东西,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齐宣王笑而不言。

孟子(先故意用试探的口吻)问道:“是因为肥美的食物不够味吗?轻暖的衣着不够舒适吗?还是因为文采美色不中看吗?美妙的音乐不中听吗?左右侍奉的宠臣不够役使吗?大王的臣子这些方面都能充分供给,您难道为的是这些吗?”

齐宣王说:“不,我不是为这些。”

孟子说:“那么,您所十分希望得到的东西可以知道了,您是想扩张国土,使秦、楚等大国都来朝贡,统治整个中原,安抚四方边远部族地区。凭您现在的所作所为,去追求您所想得到的东西,简直像是爬到树上去抓鱼一样。”

齐宣王问道:“竟然有这样严重吗?”

孟子说:“恐怕还要更严重哩。爬到树上去抓鱼,尽管抓不到鱼,却不会有什么后患;凭您的所作所为,去追求您所希望得到的东西,要是尽心竭力地去做,必然会留下灾祸在后头。”

齐宣王说:“(这是什么道理呢?)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孟子反问道:“假如邹国人跟楚国人开战,那么您大王认为谁会得胜呢?”

齐宣王回答道:“当然楚国人会得胜。”

孟子说:“这样说来,小国本来就不可以抵挡大国,人数少的本来就不可以抵挡人数多的,势力弱的本来就不可以抵挡势力强的。现在天下拥有千里见方的土地的一共只有九个,齐国的土地加起来也不过只占九分之一。拿九分之一的地方去征服九分之八的地方,这跟邹国去和楚国对敌又有什么分别呢?您为什么不回到根本上去求得问题的解决呢?”

【原文】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1]。其若是,孰能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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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

王曰:“吾惛[2],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

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4],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5]。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3]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注解】

[1]愬(sù):同“诉”,申诉。[2]惛(hūn):同“昏”,昏乱。[3]恒产:恒,常,一定;产,产业。恒心:人们所常有的善心。[4]放:放荡。辟:同“僻”,邪僻是说不走正路,搞歪门邪道。侈:不守法制,胡作非为。[5]罔:同“网”,名词动用,是说像捕鱼一样张开网让人民陷入犯罪的罗网中。

【译文】

“现在大王如果发布命令,施行仁政,使天下想做官的人都愿意在大王的朝中做官,耕田的人都愿意在大王的田野里种地,经商的人都愿意到大王的街市上做生意,旅行的人都愿意到大王的国土上来游历,天下那些对自己的国君不满的臣僚都愿来到大王您跟前申诉。要是真能做到这样,又有谁能跟您对敌呢?”

齐宣王说:“我的脑子不大好使了,对您的构想不能有进一步的体会。希望先生辅佐我达到目的。我虽然缺乏才干,请让我试试看。”

孟子道:“一个人没有一定的维持生计的产业,却能坚持一贯向善之心,这只有读书明理的人才做得到。至于一般老百姓,只要失去一定的维持生计的产业,就会动摇一贯的向善之心。假使没有一贯的向善之心,就会放荡不走正路、胡作非为,没有什么干不出来的。等到因此犯了罪,然后对他们施加刑罚。这等于设下网罗陷害人民。哪有仁爱的国君在位,却可以干出陷害人民的事的呢?所以贤明的国君规定老百姓的产业,一定要使他们上足够奉养他们的父母亲,下足够养活他们的老婆孩子。遇上好年成尽可丰衣足食,凶年饥岁也不至于饿死;然后要求他们走上向善的道路,所以老百姓也就容易听从了。”

“现在规定老百姓的产业,上不够奉养父母亲,下不够养活老婆孩子,即使年成好也是艰难困苦,遇上凶年饥岁,就更是免不了要饿死。这样连救自家人的性命都来不及,哪有空闲时间去讲究礼义呢?”

“大王您既然想成就统一天下的大业,何不从根本上着手呢?五亩大的宅园,种上桑树,上了五十岁的人就可以穿上丝绵袄了;鸡和猪狗一类家畜,不耽误它们饲养繁殖的时间,上了七十岁的人就可以有肉吃了。一家人百亩的耕地,农事不失其时,八口人吃饭的人家,就可以不闹饥荒了。认真地搞好学校教育,反复地阐明孝顺父母、敬爱兄长的重要意义,须发花白的老人们就不再会肩背着、头顶着(重物件)出现在道路上了。七十岁上的人有丝绵衣穿、有肉吃,一般老百姓饿不着、冻不着,这样还不能使天下归服,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