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词传 仓央嘉措诗传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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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纳兰容若传记(8)

“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

顾贞观与侯嬴是多么的相似啊,在一大把年纪的时候,才得遇知己,要报答对方的这番真情,只怕是当真也得如侯嬴一般,以国士之礼回报了吧?

顾贞观再度来到京城,其实是为了营救自己的好友吴兆骞。

吴兆骞,字汉槎,江苏吴江人。据说为人颇为高傲。本来才子轻狂,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在顺治十四年的时候,发生了著名的“丁酉科场案”,吴兆骞被人诬告也给牵连了进去。第二年,他赴京接受检查和复试,哪知这人脾气确实执拗,居然在复试中负气交了白卷,这下子,不但被革除了举人的名号,更是全家人都被流放发配到了宁古塔,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长达二十三年之久。

后来,他从戍边给顾贞观寄了一封信,信中这样写道:

“塞外苦寒,四时冰雪,鸣镝呼风,哀笳带血,一身飘寄,双鬓渐星。妇复多病,一男两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茕然在堂,迢递关河,归省无日……”

此时,顾贞观才知道好友在那冰天雪地之处,过得有多么辛苦,回想起当初发誓要解救好友的诺言,当下就马不停蹄赶往京城,四处奔走,营救吴兆骞。

但这个案子毕竟是顺治皇帝亲自定的案,康熙并没有翻案的念头,顾贞观奔走多时,依旧毫无办法。

人情冷暖,他这时彻彻底底地知道了是什么滋味儿!

好在这时,徐乾学、严绳孙介绍他认识了纳兰容若。

顾贞观与吴兆骞是至交好友,而纳兰容若与这位吴兆骞,可以说是素昧平生,完完全全的毫不相识。

顺治十四年,“丁酉科场案”发生的时候,纳兰容若也就才三岁而已。

两人之间,根本是毫无交集的。

可是后来,吴兆骞被营救出来,却正是纳兰容若的功劳。

纳兰容若虽然不喜俗务,却并非就完完全全地待在象牙塔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世事一无所知,事实上,以他的聪慧,大概从认识顾贞观开始,就隐隐地觉得,这件事,自己是定然免不了要搅和进去了。

这件充满侠义之风的营救之举后来轰动了整座京城,纳兰容若在此事中表现出来的、不输江湖豪侠的君子之义,也让无数人为之感慨,更应了以前严绳孙、姜宸英对顾贞观说过的话。

这位出身豪门的贵公子,有着一颗真真正正的侠骨丹心!

谢章铤后来更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这样赞叹道:“今之人,总角之友,长大忘之。贫贱之友,富贵忘之。相勉以道义,而相失以世情,相怜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负之矣,能爱友人之友如容若哉!”

其实你我皆凡人,整天为了生计奔波在这碌碌的人世间,有多少人,能在长大成人之后,还能记得幼时的发小呢?又有多少人,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的呢?“友情”两字,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岁月磨砺中,逐渐地变了味道。

什么时候开始,一切的交往,都是以“利益”为目的了呢?

什么时候开始,所谓的“交际”,早已变成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前途而去构建的“人脉”了呢?

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儿时玩伴,患难之交,早已在记忆被抛到了脑后了呢?

人情冷暖,不过是人走茶凉而已。

而就在这样的世态炎凉之中,却还有一个人,能够用一颗赤子之心来对待自己的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

那便是纳兰容若。

本来,吴兆骞与纳兰容若无关,只因是顾贞观的朋友,所以,把顾贞观当成了此生唯一知己的纳兰容若,也就把吴兆骞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那时候,吴兆骞还远在宁古塔,冰天雪地,与京城一样,同样大雪纷飞,千里冰封,一片雪白的世界。

看着庭院里厚厚的积雪,纳兰容若想到,吴兆骞一介书生,早已习惯了江南的四季如春,还能忍受宁古塔的冰雪多久?他残破不堪的病体,还能不能撑得过这一年去?又还能撑得了多少年?

桌上,是顾贞观刚刚写就的两首词,依旧还是《金缕曲》,只是,这一次的读者,却并不只自己一人。

或者说,这两首《金缕曲》,本来不是写给他的,是顾贞观写给远在万里之外吴兆骞的。

那时候,顾贞观借住在京城的千佛寺里面,见到漫天冰雪,有感而发,于是一挥而就,写出这两首情真意切的《金缕曲》。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潺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从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词誊抄了两份,一份装在信封里送往了宁古塔,另外一份,则送到了纳兰容若的手中。

也许顾贞观把这两首《金缕曲》送往纳兰容若那儿的时候,并未想过要以此来感动那位年少的知己,只是单纯地,把自己的词作给他看而已。

但是纳兰容若却回了顾贞观一首词。

还是《金缕曲》。

还是那熟悉的清秀飘逸的字迹。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着、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拼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煞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也许在看到顾贞观那两首写给吴兆骞的词的时候,被其中饱含的深情所感动,纳兰容若流泪了。

他突然发觉,自己与顾贞观原来都是同样至情至性之人。

情之一物,矢志不渝,又何妨去管它是爱情,抑或友情呢?

于是,纳兰容若便借这首《金缕曲》,向忧愁不已的顾贞观表白了心意。

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如今朋友有难,我又岂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

直白得不能再直白。

纳兰容若清楚地告诉了顾贞观,如今营救吴兆骞就是我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其他都是闲事,完全可以丢在脑后不管。

这首《金缕曲》,还有一个副标题,叫做“简梁汾”,全称是“简梁汾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简,书信的意思;而汉槎,则是吴兆骞的字,所以这里又称做吴汉槎;作归计,思考救回吴兆骞的办法。总之,在标题上,纳兰容若就写出了自己的心意。

“五载为期”,我一定会想办法营救回来吴兆骞的!

这是纳兰容若对顾贞观的承诺。

五年之后,吴兆骞终于被营救,从宁古塔安全地回到了中原。

顾贞观与纳兰容若合力营救吴兆骞一事,不但轰动了整个京城,更是轰动了大江南北。

史载纳兰容若“不干”政事,虽然是权相明珠的长子,但向来与政事无缘,即使后来成为康熙皇帝跟前的御前侍卫,深为康熙信任,也从未见他对政事有任何叽叽咕咕的地方,只有这一次,为了营救吴兆骞,他破例了。

不但是为了顾贞观,也是为了那无辜被牵连的名士吴兆骞!

在这一年,大学士明珠仰慕顾贞观的才学,于是礼贤下士,聘请顾贞观为儿子纳兰容若授课。

于是,这对忘年交在情投意合,一见如故之外,还有了一层师生之谊!

“知我者,梁汾耳。”

纳兰容若曾经这样说过。

在他的心目中,亦师亦友的顾贞观,俨然就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了吧?

第三小节 滔滔天下,知己是谁

康熙十五年,顾贞观与纳兰容若做了两件事情。

一是在顾贞观的建议下,编辑纳兰容若的词作,刻板印刷,取名为《侧帽集》。

二是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两人一起,开始汇编《今初词集》。

顾贞观与纳兰容若一样,都主张写词是“抒写性灵”。填词不是游戏,更非交际,而是直抒胸臆,真真切切地用笔表达出自己内心最真切的想法。

在这部词集中,收录了纳兰容若十七首,顾贞观二十四首,陈子龙词作二十九首,龚鼎孽二十七首,朱彝尊二十二首。

除开算是明朝人的陈子龙,被选录词作次数最多的,就是龚鼎孽与朱彝尊了。

对纳兰容若来说,与朱彝尊的相识,是在顾贞观之前。

那是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一位四十多岁的、落魄的江南文人,带着他的《江湖载酒集》,蹒跚地踏进了京城。

落拓江湖载酒行,杜牧的这句诗,当真是淋漓尽致地写出了朱彝尊的一生。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这首《解佩令》,便是朱彝尊为自己的《江湖载酒集》写的纲领之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同样,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

那时候,朱彝尊被人们津津乐道,除了他的词确实写得好之外,还有他的绯闻。

当然,诗人词人闹绯闻,古往今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奉旨填词”的柳永,身故之后,青楼的女子们纷纷为他伤心不已,所以,若论风流,似乎诗人词人本来就有先天的优越条件,能获得女子的青睐,也多成就佳话。

但是,朱彝尊不同,他绯闻中的女主角,却是自己的妻妹,在当时人们的眼中,这完全就是一段不伦之恋。

但朱彝尊并不在意人们的目光。

他与妻妹发乎情、止乎礼,是如此的纯洁,又何必去在乎世人别有用意的目光呢?

朱彝尊很执拗,他不但爱了,还并不打算遮掩,而要把自己的这份爱意公开天下,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年私语小窗边,明月未曾圆。含羞几度,几抛人远,忽近人前。无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头船。一声归去,临行又坐,乍起翻眠。”

这一首《眼儿媚》,写得婉转细柔,缠绵悱恻,正是朱彝尊写给自己心爱的妻妹的词。

朱彝尊与妻妹也算得上是一对命运多舛的恋人,他们心心相印,却因为世俗的身份而不能结合在一起,在四目相对的惆怅中,朱彝尊写出了一首又一首饱含思念之情的词来,其中,一首《桂殿秋》流传至今。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春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是用语言描绘的一幅画,而语言所不能描绘的,是两颗心之间永远倾诉不尽的千言万语。

后来,这首词被况周颐的《蕙风词话》赞为有清一代的压卷之作。

朱彝尊的词集慢慢地流传开来,自然,也传到了纳兰容若的面前。

那一年,纳兰容若十八岁,而朱彝尊,已经四十四岁。

正如他与顾贞观一样,一见如故,是不被年龄的差距所限制的,更何况,早在见面之前,他已经被对方的《静志居琴趣》给深深地迷住了。

对方只是一位落拓的文人,穷困潦倒,两袖黯淡,与自己完全可以说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但为什么,他在对方的词中,竟然会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呢?

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至情至性,一样的为情不渝吧。

那时,刚刚成为潞河漕总功佳育幕府的朱彝尊,并不知道在权相明珠的府邸中,十八岁的纳兰容若正为自己的词作而感慨万千,他只是看着镜子中白发苍苍的自己,欷歔不已。

“菰芦深处,叹斯人枯槁,岂非穷士?剩有虚名身后策,小技文章而已。四十无闻,一丘欲卧。漂泊今如此。田园何在,白头乱发垂耳。

空自南走羊城,西穷雁塞,更东浮淄水。一刺怀中磨灭尽,回首风尘燕市。草屦捞虾,短衣射虎,足了平生事。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这是朱彝尊《江湖载酒集》中的一首《百字令》,又有个副标题叫做《自题画像》,顾名思义,是他给自己这四十多年的人生的写照。

与古往今来大多数的文人命运一样,朱彝尊的前半生,概括起来就是几个词语,“落魄”“不得志”。一位好的诗人不一定就是一名好的官员,除却凤毛麟角的几位杰出人士,大多数都是属于官场失意、文坛得意的,李白、杜甫、白居易,再到后来的柳永,哪位不是如此呢?如今,多了一位朱彝尊,也算不得什么。

自己已经四十四岁了,却是漂泊半生,穷苦半生,空有一身好文章好才学,还是郁郁不得志,落拓潦倒。如今已白发苍苍,但是连一处能栖身的地方都没有!这么多年东奔西走,如今来到了京城,算是做了个小小的幕僚,怀中,名刺(名片)上自己名字的笔迹早已磨淡了,回首往事,似乎只有这部《江湖载酒集》才是自己唯一真实的过往。

词的最后,朱彝尊十分感慨地说道:“滔滔天下,不知知己是谁。”

是啊,在这红尘世间,究竟有谁才会是自己的知己呢?

此时的朱彝尊并不知道,他苦苦追寻的知音,就在距离自己不远之处的明珠府内,那少年公子,纳兰容若。

咫尺天涯而已。

纳兰容若也并不知道,他仰慕的词人朱彝尊也在京城内,他只是被词所感动,被词里那情真意切的热炽情感而感染,辗转难眠。

他发现,与对方相比,自己这十八年的岁月,是多么不值得一提呀!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明白了朱彝尊词里的含义,每一个字,每一句词,都让他觉得仿佛是写进了自己的心坎里。

朱彝尊与纳兰容若,他们是如此的不同。

一个寒门学士,半生潦倒;一个出身豪门,春风得意。

这样仿佛完全不同世界的两个人,俨然一个天,一个地,却在精神层面上是如此的契合。

纳兰容若就这样在还未曾见过朱彝尊一面的情况下,已经把这位年长自己很多岁的落拓词人,引为知己。

他写出了一首《浣溪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