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有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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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江南无所有

“苏雨眠!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啪”的一声,汤霖将一叠文件摔在桌子上。

苏雨眠吓了一跳,停下绞动的手指,心惊地抬起头,嗫嚅道:“我听了,权谋古装戏嘛……”

“两个项目啊,你只听到了这个?!”汤霖怒其不争地瞪着她,“一个是人气爆炸的IP,一个是国家指定的纪录片,两个大项目同时并行,相信这会成为我们组出头的契机!”

苏雨眠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老大,你说得对。”

“哼。”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不屑地冷笑道,“真狗腿。”

苏“狗腿”瞟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那可不,汤老师毕竟是我的恩师。”

姜文玉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翻了个白眼:“那你还开小差?”

苏雨眠一噎,无法反驳。

她刚才确实在开小差。在项目讨论会上开小差,实在是不应该,但她刚才没控制住。就在开会前,她随手刷了一圈热门微博,不巧看到了大V们转发的书法视频。

视频里握笔的人手指白皙修长,手腕上戴着一串木珠子,没有其他任何装饰,给人干净清爽的感觉。这人只是在宣纸上随便写了几个字,微博转发就已经要过万了。

苏雨眠当时就觉得有点窒息。

这个博主的名字叫“易聊”,微博认证是青年书法家。

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此“易聊”就是彼“易聊”,她认识的那个易聊。

视频没有看完,苏雨眠点进评论区:“果然又是菩萨蛮。”

“易老师很喜欢菩萨蛮哦?”

“我也喜欢菩萨蛮!韦庄是我最喜欢的词人!”

“瘦金体真的太好看了,啊啊啊……开心!”

苏雨眠扫了几眼,就退出了微博,有些烦躁地抿着唇,心思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然后,她就被汤霖抓包凶了一顿。

汤霖是他们A组编剧们的小头头,也是把苏雨眠带进影视文学圈的师父。作为组里的作词人,苏雨眠此前一直靠给歌曲写词挣钱,生活在B市的温饱线上。她认识汤霖后,接到的活才变得丰富起来,什么影视剧本啊,漫画脚本啊之类的,什么都接点儿。

这次讨论会主要是为了布置两个全新的项目。

一个是拟定四十集的古装权谋类电视剧,主笔是汤霖,苏雨眠承担了主题曲和插曲的填词工作。另一个就是汤霖刚才提到的纪录片。

据说,公司的领导争取了很久才得到和国视合作的机会,国视负责出人完成纪录片的拍摄,公司负责出文创团队完成全部文学脚本的构建。

尽管苏雨眠这次不需要写IP剧的剧本,但纪录片方面的文学脚本主要由她负责。

汤霖反复强调总局、国视和公司都非常重视这部纪录片,大家千万不能出岔子,提前做好功课,解说词这些千万不能写错。

苏雨眠接过纪录片项目的文件扫了一眼,便放进了文件夹里。

散会后,苏雨眠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

姜文玉推了推眼镜,还是刚才那副嫌弃的表情:“苏雨眠,现在公司同时进行的项目多,你不能写就早点说,不要拖我们组的后腿。”

苏雨眠咧嘴一笑:“我就是写不过来,就是要拖后腿,你能把我怎样?”

姜文玉脸色一青,气呼呼地摔门就走,忽然又扭过头,讥讽道:“有问题就早点说,不要拖到最后没法解决了才哭。”

苏雨眠顿了一下,看着姜文玉挺直离去的背影,讪然一笑。

姜文玉是那种颇为严肃的文学女青年,她对自己要求苛刻,所有任务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她看不惯苏雨眠这样散漫地等灵感的写作态度,所以两人一直不对盘,互呛是常有的。

但这个态度恶劣的同事,反而是最细心的那个,只有她看出来苏雨眠在会议上走神走得很不对劲,所以她才会晚走一步对苏雨眠说这样的话。

话不太好听,却是典型的“姜文玉式激励法”。

苏雨眠经历过真正的恶意,所以很清楚这样的人反而是没有恶意。

苏雨眠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刚要锁门,汤霖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小苏,你走了没?”

“还没,正要走。”

“你看一下纪录片的提案报告是不是在会议室里?”

苏雨眠又回到会议室,在汤霖刚才坐的椅子上找到一沓文件:“是有。”

“麻烦你帮我交给周总,我在去幼儿园的路上了,接甜甜要来不及了,这事拜托你了哈。”

“周总?是我想到的那个周总吗?”

“废话!全公司就一个周总!”

苏雨眠愣了愣,看四周没人,压低嗓音问:“汤老师,那位可是全公司的老大,会不会有点小题大做了?”

“你忘记我刚才跟你说的了吗?”汤霖啧了一下,“这部纪录片很重要,每个环节周总都要亲自把关。”

——可是观众都不爱看啊。

苏雨眠不敢说出来,默默挂了电话奔向总裁办。

创艺娱乐是一家很大的公司,影视歌多方面涉足,旗下有这三个领域里的多位一线大牌明星。像苏雨眠这种幕后小员工,存在感极低,编剧和词作又不用来公司坐班,所以她从来没见过周Boss。

来到复古深色漆木门口,苏雨眠深吸一口气,伸手敲门。

无人应答。

苏雨眠又敲了几下,门里头才传来一个“进”字。

她推开门,看到一个隽秀颀长的男人站在桌子旁,黑色碎发刚及眉,露出一双如黑曜石般的眼睛。

苏雨眠怔住了,肾上腺素疯狂飙升。

男人目光直直地看着她,眼底像是藏了一个深渊,让人摸不清情绪。

——这张脸化成灰她都能认得。

网络上神评“长得比他帅的写字没他好,写字比他好的长得没他帅”,说的就是这个人,易聊。

苏雨眠下意识地拉住门把,“砰”的一声关上门。

那个人的脸就被阻隔在了木门后。

苏雨眠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前却还是浮现出他的样子。

他穿着中长款的黑色薄外套,外套上刺着仙鹤花纹,窗口的风撩起下摆,一只仙鹤就在风里飞舞。苏雨眠在时尚博主的微博里见过那件外套,和风的,价值不菲,博主们穿上它像是变成了不受约束的二次元中二青年,但她没想到,这件外套其实也可以衬得人……仙风道骨。

这四个字从脑子里蹦出来的时候,苏雨眠吓了一跳。

七年不见,这个人的气质在长期的书法练习下,已经熏陶成这样了吗?

苏雨眠捏了捏手里的文件,犹豫着要不要再敲一次门。

刚才是她把门关上的,现在她再敲门,是不是很打脸?

而且屋子里好像就他一个人……等等,他为什么会在总裁办?周总人呢?

苏雨眠还没想明白,眼前的木门刷地被拉开,对方身上清冽的气息传了过来。

她抬脚要跑。

易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在她耳边低声说:“苏雨眠,你就是这样对待老同学的?”

他的声音低沉温润,呼出的气氤氲上耳郭,苏雨眠的身体僵了僵。

“好巧啊,易聊……”

苏雨眠跟他打了个水平不怎么高的招呼。

易聊松开她的手腕,做了个“请”的手势:“周总一会儿回来,你可以进来等。”但他的眼神却好像在说:你已经得罪我了,你不进来我就瞪死你。

苏雨眠有点紧张地坐到总裁办的沙发上。

易聊给她倒了一杯水,顺势坐到她旁边,扫了她手里的文件一眼,问:“你是创艺的员工?”

“对。”身旁莫名有压迫感,苏雨眠啜了口水压惊,“我是写歌词的,正在学习成为一名编剧。”

“文创部?”

“是。”

易聊若有所思地垂下头,看着苏雨眠不安地绞动手指,忽然笑了一下,却是不带任何温度的笑:“你很怕我?”

苏雨眠微惊,停下手指的动作,故作镇定道:“没有啊,就是觉得挺意外的,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周总是我舅舅。”易聊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是故意说了后半句,“我以后可能会经常来公司。”

苏雨眠瞪大眼睛,消化了一下这层亲戚关系,然后乖巧地点点头:“那欢迎你。”

易聊闻言又笑了一下,这次眼底的冰川稍微融了些。他正要开口说话,周Boss就回来了。

周博一进门就看到易聊笑起来的那一瞬,愣了愣,以为自己眼花了,他这个大外甥在干吗?还坐得离人家姑娘那么近,难道是在……撩妹?!

周博有种拿出手机给自己妹妹打电话的冲动,你家这个万年铁树儿子好像要开花了呢!

苏雨眠看周总来了,迅速站起身,抛下易聊,把文件递过去,说:“周总,您好,我是文创A组的苏雨眠,这是汤霖老师让我转交给你的提案报告。”

周博点点头,把报告往桌上一扔:“辛苦你了。”

“周总客气了,那我先走了。”

苏雨眠逃跑似的离开后,周博摸着下巴思考:“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这个小姑娘?”

易聊恢复到平时的神情,倚在沙发上,淡淡地道:“我高中同学。”

“哦……”周博眼里露出八卦的光,尽力维持着长辈的矜持语调,“苏雨眠,就是《菩萨蛮》那个小姑娘吧。”

易聊不想说话。

周博继续道:“那词儿怎么念来着?‘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

“舅舅。”易聊终于忍不住打断周博,“你不要先处理工作吗?报告就在桌子上。”

周博哈哈大笑,有种捉弄晚辈的愉悦感。片刻后,他收敛了笑意,说:“对了,我之前跟你说的纪录片那事儿,你要是不想做就算了,毕竟是自家孩子,我不勉强你。”

易聊懒散地“嗯”了一声。

周博翻了一下桌上的文件:“不过这个纪录片的文学部分是刚才那个女孩负责呢。”

易聊忽然坐直。

“她应该有不少要跟嘉宾对接的活儿。”

易聊的睫毛动了动。

“时间比较紧,我得快点把嘉宾定下来,不然……”

“行,我做。”

周博:……

创艺娱乐在B市的商业中心,而苏雨眠租的房子离公司很远,她到家已经是一个半小时以后了。

她扔了包,横躺在沙发上,腿搭在沙发背上,点开手机里的未读微信。

林铭铭:“看微博了吗?”

林铭铭:“易聊又发写字博了!”

林铭铭:“没错,还是《菩萨蛮》。”

苏雨眠没有回复,把手机扔到一边,脑子里却浮出易聊那张如清风朗月般的脸。

她跟易聊是高二分班以后认识的。

她的话不多,也没什么才艺,不活跃,成绩中等,在学校里属于最没有存在感的那类人。而易聊,虽然名气很大,但也是个不爱说话的家伙,所以俩人同班了一周也互不认识。

分班一周后要开家长会,苏雨眠作为那天的值日生,要留下来收拾教室、接引家长。

等所有家长都到齐了,苏雨眠才发现靠窗的倒数第三排男生坐在他自己的位子上——他的家长没有来。

家长会开到晚上九点才结束,苏雨眠留下来打扫卫生。

教室里只剩下她和那个男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跟他搭了个话:“喂,你怎么自己开家长会呢?”

男生抬眼看了看她,平静地说:“我爸妈忙,来不了。”

“哦。”苏雨眠扒拉着地面上的垃圾,随口道,“那你好厉害啊。”

易聊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你好厉害啊。”苏雨眠冲他笑了笑,说,“能自己开家长会,又独立又厉害。”

易聊怔在那儿。

以前,不管是同学、老师还是其他家长,看到他一个人来开家长会,总会说“这孩子真可怜”。

没有爸妈来参加家长会,真可怜。

他也是这样想的。

这是第一次,有人不仅没说他可怜,反而夸他厉害。

这样想想,他好像确实有点厉害。

易聊心里的阴霾忽然一扫而空,主动对她说:“我叫易聊,容易的易,聊天的聊。你呢?”

“我叫苏雨眠。”她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下雨的雨,睡眠的眠。”

“雨眠?”易聊想了一会儿,忽然开始念诗词,“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他灿目如星,像是化开的春水那般温柔,嘴角的笑意勾到眼底,轻轻道出后半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是韦庄的《菩萨蛮》。

少年认真而温柔地将自己的名字念出来,苏雨眠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赶忙转过头,煞有介事地擦黑板。

黑板的高处她够不到,蹦了好几下,易聊走过来拿下黑板擦帮她擦。

少年清冽的气息环绕在周身。

粉笔灰飞在教室的灯光里,像是散在夜空中的满天星光。

苏雨眠工作的时候很宅,一般睡到中午才醒。今天周五,她却早早就出了门。

楼下停着一辆车,驾驶座上的林铭铭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看到苏雨眠便扯开嗓门:“苏雨眠!我今早第一节课啊!”

“来了来了!”苏雨眠迅速钻进副驾驶座,讨好地冲林铭铭笑,“铭铭你最好了,我最喜欢你了。”

“那你恐怕要单相思了。”林铭铭一踩油门,车子飞速飙了出去。

苏雨眠抓住把手,吓了一跳:“我早饭都要被你甩出来了。”

林铭铭恶狠狠地说:“再咽回去!”

林铭铭是B市人,苏雨眠在B市读高中时,两个人是同班同学,分了文理科后才没在一起。林铭铭现在任职于B大,是B大论坛里热度很高的暴躁美女老师。

“我把你载到美术学院,你自己先去逛逛,我下了课再来找你。”

“好。”

“怎么突然要去美院呢?”

苏雨眠拍了拍手里的文件,苦着脸道:“要拍书法专题的纪录片了,我对书法一窍不通啊。”

“书法?”林铭铭忽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苏雨眠挑了挑眉:“有屁快放。”

“喀喀,也没啥,就是突然想起来,易聊好像是美院的特聘讲师。”

车里安静了片刻。

林铭铭刚好开进B大校园。

苏雨眠挪了挪屁股,说:“我在公司碰到他了。”

“啊?”林铭铭差点从座椅上跳起来,“重逢了?他怎么会在你们公司?见到你,他是不是很开心?”

“开心?”苏雨眠歪头想了想,“不不不,他特别淡定,跟高中的时候一样,而且,好像还有点不开心。”

林铭铭不屑地眯了眯眼:“小子挺会装啊。你转学后,他还跑来盘问了我半天。”

苏雨眠吐了吐舌头:“他是真的有点不高兴,气压一直很低。”

“他装什么呢,动不动就把你的名字写满页纸,跟我说他见到你不高兴?”

“不是写我的名字。”苏雨眠低声道,“他应该就是喜欢那首词。”

说着,车已经开到美院楼下,苏雨眠下车。

林铭铭冲苏雨眠喊了一句:“苏雨眠,自信点儿,你从来都没有做错什么。”

苏雨眠心里一热。林铭铭还是跟以前一样,总是坚定地告诉她,她没错。

哪怕是在她转学前,在最痛苦的时刻,林铭铭也是唯一相信并支持她的朋友。

B大的美院建筑古香古色,把艺术和人文的气质延展到每一处砖瓦,连带着学生的欢声笑语都仿佛变得沉稳起来。

走廊里挂着一些著名大师的书画作品,苏雨眠从这些名画和名帖下面走过,鼻尖嗅到墨汁的清香。

走廊尽头却是格格不入。

那里现在分外喧闹,在安静的教学楼里,那些声音显得很刺耳。

一个壮汉穿着西装,不顾保安人员的阻拦,说什么都要闯进去,嘴里还嚷嚷着:“我今天就是要见到他,他凭什么不给我写字?瞧不起谁呢?老子有的是钱!”

“抱歉,您不在今天的访客名单上,不论您说什么我都不能让您进去。”保安板着脸,伸直的胳膊半分不肯垂下。

壮汉横眉一竖,作势就要硬闯:“你这家伙敢拦我?你算哪条看门狗?”

保安拦不住壮汉,干脆上前扑住他,与他扭成一团,不让他过去。

壮汉更加生气了,一把将保安推在地上,冲着里屋的人大喊:“老子要你的字是瞧得起你,你还敢摆谱?不就是个黄毛小子,看老子今天弄不死你!”

门终于开了,一个年轻学生走出来,表情恹恹的。他把保安扶起来,一脸嫌恶地对壮汉说:“易老师叫你进去。”

壮汉理了理衣袖,得意扬扬道:“怎么样,怕了吧?”

门大敞,里面放着一套木制桌椅,开一扇圆形雕花木窗,几株花从窗口探了进来。而站在木桌前提笔写字的,正是易聊。

易聊今天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一双限量版的运动鞋,脖子上挂着一个未来得及取下的大耳麦,浑身上下的时尚感和屋内古典的装修大相径庭,却异常和谐。

似乎他只要垂头写字,那种仙风道骨的气质就从指尖开始一点点散出来。都说人靠衣装,但似乎无论易聊穿什么,衣服总会沦为陪衬。

壮汉忽然收敛了原本嚣张的气焰,他感觉自己带着身上粗鄙的气息,走进这个屋子,好像就是玷污。

这时候,易聊抬起眼,黑色瞳孔里没有情绪,反而因为太过乌黑,凝成了尖锐的光。

他放下笔,不急不缓地走到门口,竟然比壮汉高了半头。

他倚在门口,同街上的懒散青年别无二致,气压却极低:“我只给懂的人写字。”

壮汉憋红了脸,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竟然伸手想推他,嘴里嚷嚷着:“你算个球,凭啥说我不懂?!”

易聊抬手抓住壮汉的手腕,动作迅速,壮汉却疼得嗷嗷叫。

这小子,动作云淡风轻的,身子也不厚重,下手怎么这么狠!壮汉疼得要窒息了。他相信如果对方再用力一点,说不定能捏断他的手腕。

易聊轻轻笑道:“你懂,还会在这儿大喊大叫?”

“放……放开……”

看到壮汉眼角憋不住的泪光,易聊终于松了手。

壮汉本能地向后退一步,打肿脸充胖子:“老子有的是钱,你……易大师尽管开价。”

易聊狐疑地看着壮汉,宛如看着一个智障:“你觉得,我缺钱?”

壮汉噎住了。

易聊的背景壮汉是知道的,对方的爷爷是现今书法界的泰斗易祯瑜,其父母都是演员,其妈妈周茜兮已经是影后级别,舅舅还开着一家娱乐公司。

面前这个好看得不像话的小子,其实比他有钱得多。

他怎么就忘了,易聊之所以年纪轻轻就成名了,不仅因为其天赋极高,最擅长的字又是极难写的瘦金体,更重要的原因——

“易老师从不为钱写字。”旁边的学生已经把这个原因说了出来,脸上很骄傲,“字如其人,字如其人啊。我们这个领域的人,最看重的是风骨,人如果有了风骨,字当然也就有了神。易老师这种风骨,怎么可能给你写字?”

易聊瞥了学生一眼:“别乱说。”

学生立刻噤声不语。

“王先生,”易聊直视着面前的男人,“总共三次,你们公司的人每次来都很没礼貌,对我院师生造成了困扰。这次,你差点对我们的保安动手。”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手腕上的珠子,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来自冰河世纪,“有些东西不懂也没关系,但要有最起码的尊重。”

“啪嗒”一声,两颗珠子撞在一起,在静谧的教学楼里摄人心魄。

“——警卫队已经在外面了,是你自己出去,还是让他们进来请你?”

易聊黑色的瞳仁吞光,深不见底,不容置疑。

壮汉出了一身虚汗,很不甘心,但只能作罢,恨恨又后怕地溜了。

闹事的人走了,易聊懒散下来,手揣进裤兜里,气场也没有那么不可接近。他目光随意地扫了一圈,忽然停下来。

正吃瓜看戏看得意犹未尽的苏雨眠猝不及防地跟他对视了一下。

紧接着,在众人的惊愕之中,易聊笑了一下,就像是第一缕春风拂过冬天的湖面,湖面上层的冰块终于裂了缝。

学生推了推眼镜,讷讷地说:“是我看错了吗?”

保安大叔嘴巴张成“O”形:“可能,我也看错了。”

易聊不是面瘫脸,但他在教学场所一般比较严肃,刚刚还经历了那样的事,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笑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苏雨眠。”易聊看着她,问,“你找我?”

苏雨眠刚想说不是,易聊已经让开一个口:“进来。”

苏雨眠:?大哥,你这种不容拒绝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怂如苏雨眠,还是磨磨蹭蹭地晃进了屋子。

屋里有股极淡的檀香味儿,混着墨汁的味道,有一种让人安心的绵厚感。

易聊给苏雨眠倒了一杯茶,还从抽屉里翻出一盒点心,让她稍等一会儿,他还没跟学生讲完。

苏雨眠就安静地坐到一旁,她发现易聊给的这盒点心居然是苏式糕点,是她老家的风味。馋虫立马被勾上来了,苏雨眠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关于书法入门的书,一边喝茶啃糕点,一边投入地看起了书。

易聊看着她,嘴角忍不住勾起笑。

学生惊呆了,抖着双手冒死发了条朋友圈:谁见过温柔笑着的易老师?我见过!

苏雨眠感应到易聊的目光,便抬起头来。易聊立马敛起笑,转移视线,拿起笔在砚台里蘸墨,刚才的神情不复存在。

易聊写字的时候喜欢站着写,上半身微躬,目光端正,认真地看着宣纸上的墨迹。他手腕轻转,看似没有用力,墨汁迤逦处却笔锋苍劲,锋芒毕露,字体清瘦却不失硬朗的骨架,首尾处的提按顿挫强烈、鲜明。

苏雨眠翻开的这一页书上正好提到瘦金体,书上说瘦金体是宋徽宗赵佶的独创字,作为帝王字,其有割金断玉的傲骨之气,难度相对较大。

傲骨之气……也难怪易聊能写得好。

苏雨眠随意翻了翻书,了解了一些书法基本知识,一盒糕点也已经被她吃完了。愧疚和罪恶感涌上心头,她站起来跺跺脚,环视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不大,却很精致,精致到不像个特聘讲师的办公室。窗口下放着半地写过字的宣纸,都是易聊平时练字的成果。

这些字拿出去买能值很多钱,现在就这么随意地铺在地上,苏雨眠有点心疼,蹲在地上想整理一下。

然而她仔细一看,就有点不淡定了。

这地上每一张纸上都写着同一首词: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有些纸上甚至只有后半句。

每一张都是易聊擅长的字迹,但又不完全相同,有的偏奔放,有的偏清秀,有的撇捺狂放,有的横竖内敛。仿佛从这一笔一画上,就能猜出执笔者落笔时的心情。

苏雨眠翻到最下面,一张浅黄色的纸,不同于其他,这张上面只写了《菩萨蛮》全词的最后两个字——

雨眠。

那边易聊已经讲完了,学生走之前说了声“易老师再见”,苏雨眠如梦惊醒。她赶忙将这张纸放回去,把其他纸张盖在上面,假装自己没看到。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明明只要当成是那首词的最后一句就好了,这样就跟自己毫无关系了。

“你在看什么?”易聊开始洗毛笔,下颚弧度收紧,透过光线勾出棱角分明的轮廓。

苏雨眠有点慌张地岔开话题:“你很喜欢韦庄的这首词啊?”

“嗯。”易聊不置可否,垂头专心地收拾着宣纸和砚台,忽然,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极淡地补了句,“里面有你的名字。”

苏雨眠心跳如擂鼓。

和心跳声一起被放大的,还有久违的某种恐惧感。

苏雨眠接到林铭铭的电话时,几乎是逃亡似的跑出了美院。

林铭铭看到她的神情,疑惑地问:“你见鬼了吗?”

“比鬼还可怕。”苏雨眠喘了一口气,“我见到易聊了。”

“哦……”

“开启撩人模式的易聊!”

林铭铭瞪大眼睛,伸手摸了摸苏雨眠额头上的汗:“天哪,这么多汗!你……”

“我没关系。”苏雨眠把头靠在车窗边,风从外面灌进来,把她一点一点吹冷静,她苦笑一声,“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过不了他这一关。”

林铭铭忧心忡忡,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易聊现在可能还相信你高二的时候是因为父母工作变动才转学的。不知者无罪,你走了以后,他也的确消沉了好一会儿。”

苏雨眠咬着唇,没有说话。

七年前,易聊每靠近一步,仿佛都是将她往深渊逼近一步。

七年后,这种阴影仍然存在。

易聊确实没有错,错的是她,她太高估自己的定力,也高估自己的治愈能力了。

原来七年后的易聊还是能易如反掌地撩拨到她,原来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是会想起易聊带给她的噩梦。

喜欢他,就是一件错事,所以,她坚决不要再喜欢这个人。

***

苏雨眠开始为纪录片做资料准备工作,还要抽空看IP剧项目的原作。她全身心地投入在工作里,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周,生活又回到了原轨。

工作休息的间隙,她看了一眼微信。

“书法专题纪录片”的工作群里刷了99+条消息。苏雨眠眼皮一跳,她错过了什么?

翻到最上面,系统提示“YL加入群聊”。

一名导演说:纪录片最后一名嘉宾定下了,欢迎青年书法家易聊!鼓掌!

接下来,群里就是一阵热烈的欢呼和讨论。

这几年,易聊的名气很大,国内少有的擅长瘦金体的年轻书法家,业界对他的关注度一直比较高。而他自己在微博上发写字视频时,曾不小心地露过脸,尽管很匆忙,但还是被眼明手快的网友截下来了。网友们被他的颜值惊到,他的微博涨了一大波粉,并激发了年轻可爱的颜粉群体学习软笔书法的热情,书法界的“神颜”称呼也不胫而走。

这样有人气基础的嘉宾参与进来,大家都很惊喜。

——除了苏雨眠。

她只有惊吓。

她十六岁时就知道了,易聊易聊,这个人其实很不易聊。

她记得,有一回班级里滚动换座位,她坐到了易聊前面,她的同桌是个甜美可爱的女孩子。有一天,萌妹子回过身问他:“易聊,今天数学卷子的最后一大题可以讲给我听吗?”

易聊刚好在写那一题,他写满解题步骤后收了笔,面不改色地说:“我不会。”

……

还有一次,易聊走到教室门口,其他班的女生拦住他,娇羞地说:“找一下你们班的易聊同学。”

他望了一眼教室里,淡定地说:“易聊今天没来。”

……

学校里被他气哭的女生不计其数。

苏雨眠皱着眉,点开林铭铭的对话框:易聊加入我们公司的新项目了。

苏雨眠:他一个不喜欢曝光的人跑来参加什么纪录片拍摄。

苏雨眠:看大家都好像挺高兴的。

林铭铭在上课,没有立刻回消息,苏雨眠也不急,退出去看了会儿朋友圈,连着刷到好几个同事因为易聊的参与而发出来的激动的说说。然后,她点开对话框,继续留言:太天真了,易聊哪是善茬?

发完这句话,她就把手机扔到一旁,打开文档写大纲。

五分钟后,汤霖的电话进来了。

他几乎是在嘶吼:“苏雨眠!你疯了吗?!”

苏雨眠有点蒙:“汤老师,您怎么发这么大火?”

“你还好意思问?你在群里发了什么啊?!”

“啊?”苏雨眠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赶紧点开工作群,最后一条赫然是她要发给林铭铭的那句话,“我……我发错了!”

新项目组建不久,项目组里的人又来自不同的单位,苏雨眠公然在工作群里嘲讽嘉宾不是善茬,大家都被这位女侠震住了,没人敢接话。她发出去的那句嘲讽就挂在群聊天的最后,耀眼、刺目。

苏雨眠要撤回,但系统赫然告诉她:只可撤回两分钟内的消息。

凉了,凉了。

苏老师还没混成著名词作人,职业生涯就到此为止。

手机里,汤霖又痛心疾首地骂了她几句,命令她赶快道歉,然后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苏雨眠呆滞地抱着手机,没多久,汤霖就将易聊的手机号码发了过来。

道歉!

态度一定要诚恳!

群里你也要解释清楚!

苏雨眠的手指点到电话号码上,又挪开,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拨了出去。

那头像是在等着这通电话似的,很快就接起来了。

她清了清嗓:“我是苏雨眠。”

易聊低沉地“嗯”了一声。

“那个……我刚才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不是故意发在群里?”易聊的气压有点低,“那就是有意要发给别人?”

“不是!”苏雨眠发现自己百口莫辩,急得声音里带着点哭腔,“我不是要骂你的意思,我在跟林铭铭聊天,林铭铭你记得吧?我们的老同学,她现在也在B大任教,我聊着聊着就想起了以前的事,随口就说了一句……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我偏要放在心上呢?”

苏雨眠一噎。

易聊,真的,很不易聊。

她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吗?”

“你觉得呢?”

“我的职业生涯……到此结束了是吗?”

“难说。”易聊似乎笑了一下,“毕竟我不是善茬。”

……

记仇!小心眼!怪胎!小心一辈子都脱不了单!

苏雨眠翻白眼的工夫,那头已经发话了:“苏老师,你对我的印象……就那么差吗?”

苏雨眠愣了愣,她几乎可以想到对方举着手机,眉眼清淡的模样。

“不是,就感觉你以前挺爱欺负人的,学校里好多姑娘都被你气哭过。”

“那样不好吗?”

“啊?”

“没事,你还有什么其他要说的?”

“没……没了。”

一阵沉默,可双方都没有挂电话。苏雨眠是不敢挂,易聊都不挂电话,她怎么敢挂?

易聊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开口:“苏雨眠。”

“嗯?”

“道歉要有道歉的样子。”

“……请您指教!”

“苏老师是不是该请我吃顿饭?”

“哈?”苏雨眠很快反应过来,“是是是,该!”

“那就等你通知了。”说完,易聊就挂了电话。

苏雨眠举着手机,差点石化。

过了一小会儿,工作群里闪出一条消息。

YL:@苏雨眠 老同学,彼此彼此。

这好像是在帮她开脱。

群里这才有了反应,大家恢复到了“嘻嘻哈哈”的状态。

苏雨眠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给易聊发了一条短信:谢谢。

B市的另一处,易聊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谢谢”二字,抿了抿唇。

他摊开一张宣纸,提起毛笔,却迟迟没有落墨。

目光触及书桌旁的那本厚重的《诗经》。

许久不曾动过,书的封皮上已经落了灰。他把书拿过来,信手一翻。

这是七年前,他送给苏雨眠的书。

那时候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他就借口补习作文,跟她套近乎。

苏雨眠有点偏科,理科不好,作文却特别棒。

易聊找了一篇练习卷子后面的作文题,找她整理思路。

现在他早就记不清那篇作文题是什么了,但少女脸颊两边淡淡的红晕,他却记得很清楚。风把她的碎发吹到眼前,她随手捋了一下,那纤细干净的手指看得他百爪挠心。

她讲完写作思路,抬眼看向他,眸光清澈:“我说得够明白吗?”

易聊倏地错开她的目光,耳根发烫,答非所问:“听你的口音,不是B市本地人?”

“啊,我是S市的。”

一个江南城市。

怪不得,怪不得。

易聊接着问:“你作文写得好,是不是很喜欢看书?”

“是呀,我最喜欢看诗词歌赋那些。”

易聊点点头,说:“我下个月要去参加一个书法展,这段时间的笔记……”

“我给你记吧。”

少年心里忽然开心,眼角也露出笑意。

隔天,语文课上老师刚好讲到了韦庄的《菩萨蛮》。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后一句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老师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江南街边一位卖酒的女子长得似明月般秀美,挽袖时露出一截手臂,像霜雪一样洁白。

易聊忽然看向斜前方的苏雨眠。

女孩的手腕又细又白,戴着一只翠玉镯子,衬得手臂更加白皙。

易聊的喉结动了动,强压下心底升起的躁意。

他去参加书法展之前,买了一本《诗经》送给苏雨眠。

这本《诗经》里,藏着他不敢说出口的秘密。

等他半个月后回到校园里,再兴冲冲地进了教室,却发现斜前方的座位上空着。

苏雨眠转学,回S市了。

这本《诗经》被苏雨眠还了回来,安静地躺在桌肚里。

书上他亲手制作的腰封都没拆,苏雨眠也定然没有发现里面的秘密。

都七年了。

易聊现在摩挲着崭新的内页,慢慢地,将这本书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的空白页上,是七年前的他怀揣着忐忑、期待的心情,一笔一画,用自己最擅长的瘦金体写下的一句诗——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聊赠一枝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