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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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海从地方自治[8]以来,便失去了政府保障。人们成立各种商会、协会、帮会。它们逐渐变成第二政府,规定各自“法则”,保卫各自“民众”。乱世之中,繁华都市,个体很难生存。弱者需要依靠,强者则需更强。李威成为邵元任贴身“秘书”后,才慢慢了解,这位三十岁湖南籍丝厂老板的势力,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譬如今日,邵元任主持的慈善机构德昌堂开业,且不说背后有两湖、两广四处同乡会支持,就说李威手中这张道贺名单,便是上海眼下的一张权力表:江苏商会、宁波商会、潮州商会……丝织同业会……上海自治公所……法租界公董局……《中国公报》陈其美[9]!

李威拿着这张薄薄的纸,心头突突乱跳。今日一下子能见到这多头面人物,可是生平未经之事,若是能遇上个把赏识的,没准就能飞黄腾达,也胜在邵府做个跟班。这些人中,别人还尚可,听说这陈其美,是个著名的四捷人物。他到上海不满两年时间,同盟会[10]便声威大振,名扬江湖。传说他口齿捷、主意捷、手段捷、行动捷,黑白两道无不倾倒,尤其在青帮[11]之中,是地位显赫。

李威想自己十三岁到上海,便入了青帮,如今也二十出头,还是一文不名。今天一定寻得机会,向陈先生好生攀谈。他正思量着,不防邵元任已站在身后,轻轻咳了一声。李威吓得浑身一颤,忙躬声敛气,以听教训。邵元任悄声道:“你回去一趟,杨练带着方家小姐到了。”

“是。”李威一阵失落,面上却微微欢喜:“方家小姐今日到了?”

“你再去一趟刘府,”邵元任沉吟几秒,还是下了决心:“请雅贞小姐过来看看,我今儿回得晚,让阿金早些安排他们休息。”

“是。”李威答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将贺表交给另一个秘书,转身出了德昌堂。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威怅然不已。这些大人物可在酒桌上杯酬交错,谈得是生意政治、财产女人,他却像个女人,得回家照看一个孩子。李威只觉胸中烦闷,一路长吁短叹,回了邵府。

这个时候,凤仪已经坐在邵府的西洋沙发上了。她和杨练下得火车,便一路打听到这里。不料邵元任不在家中,女仆阿金又从宁波新到上海不久。她见杨练衣着朴素,凤仪穿戴平常,疑是来投亲靠友的。她阿拉、侬地盘问了半天,才把电话打到元泰丝厂,邵元任却刚好又离开了。杨练不禁有些闷气,觉得邵元任对凤仪的未来没做任何安排,连家里的下人都不知情。他虽然禀赋刚直,脾性却有些阴冷,只默默地坐着,告诫自己不可意气用事。如果没有十足把握,方先生不会将女儿送到这里。凤仪一路劳顿,来到这个陌生之所,又无一人接待,只紧紧地偎着杨练,呆呆地出神。

她见邵府墙角,摆着一台落地大钟,通身金光灿灿,一条金色锤摆不慌不忙地左右晃动,不禁想起不多时前,在南洋劝业会上,也曾见这种玩意。那时她有家有亲人,也算书香门第的小姐,现如今却是无家可归,只等有人可以收留。她一阵气苦,拽了拽杨练的衣角:“哥哥,我们还要等多久。”

“快了。”杨练见凤仪神情凄楚,不由大怒。若依了他,立时就带她走了,直接去广东方先生处。可邵元任一直对南方政府颇有支持,是方先生口中的好同志,这样走了岂不坏了情谊。杨练耐下性子,柔声道:“我们再坐一会儿。”

“我想去找爹爹,”凤仪道:“你带我去找爹爹吧。”

杨练心中一酸,不知如何回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这时,李威进了门。他原在邵府见过杨练两面,也算旧相识。李威满面笑容,连声吩咐让厨房的赵伯做些可口的小菜点心,又喝骂阿金为何不端茶递水。等一切照顾周道了,他坐在沙发前,解释德昌堂今日开业,邵元任实不能提早赶回,请杨练与凤仪见谅,又嘘寒问暖,询问南京家中事宜。杨练知他是邵元任心腹之人,见他如此,这才稍稍安心。一时饭毕,李威要安排他们休息,但杨练执意要等邵元任回来,凤仪又执意要和杨练在一起。李威只好打迭精神,陪他们坐在沙发上,东拉西扯,聊些风趣之事。

与此同时,邵元任正在德昌堂中,与陈其美把酒言欢。陈其美现年三十二,比邵元任长了两岁,便称他为元任弟。邵元任称他其美兄。

“元任弟,”陈其美道:“我也是商贾出身,自认为振兴国家就必须振兴经济,他日革命成功,还要向你多多请教,我们一起在上海做番经济大事业。”

“其美兄言重了,”邵元任道:“元任不过是个小商人,实在不敢担当。”

陈其美哈哈一笑:“虞洽卿[12]先生经常向我提起你,说你是难得的人才,我总不能怀疑他的眼光吧。”

“哦,”邵元任欲探他和虞洽卿关系深浅,假作不知道:“我听说虞先生虽然是浙江人,却喜欢吃辣椒,这是真的吗?”

陈其美讶然道:“我这些天,日日在他家吃饭,怎么没看见红通通的辣椒?!”说完,他指着上海自治公所董事李平书道:“李先生也是虞先生好友,你问问他可是真的。”李平书笑着点点头。邵元任打了个哈哈:“邵某道听途说了。”陈其美似乎有些微醉,拉住邵元任的手,低声说:“元任弟,建设新上海,指日可待了。”邵元任扶住他:“其美兄放心,元任当尽匹夫之职。”

这场酒直喝到深夜,宾主尽兴而归。邵元任没有乘车,改为步行。两个随从不紧不慢的跟着。此时正是秋天,气候微凉,邵元任慢步前行,心中筹谋计划。再过段时间,上海就会是个新天地,到底谁会是这个新天地的新主人?光复会[13]虽然根基深厚,可惜李燮和[14]不是大治之才。同盟会虽气候渐成,但毕竟时间尚短,很难看出谁更胜一筹。不过,陈其美倒真是个人物,他一手在青帮拜山堂、结兄弟,一手大肆拉拢江浙财团、结交社会名流。邵元任想起方才晚宴之上,二人你来我往,大设玄机,不禁暗自冷笑。他岂不知虞洽卿不爱辣椒,不过小试陈其美与他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而陈其美对他做出的“经济事业”的承诺,也真是好大的一个黄金空壳。不过就算这是空的,也不由人心动不已。

虽说时局紧迫,还是再拿捏几分尚好,以免赌错了人物,遗祸无穷。他计宜已定,略感一丝轻松,这才想起凤仪。杨练比约定时间早到,又无电报通知,多半是南京出了变故。本来方先生的之子,无论男女,他都应善自抚养。不过若是男孩,他可教他文滔武略,将来经世治国,成就一方伟业。一个女孩子,无非是供给吃穿用度,若说教育,还真没什么章法。教成雅贞那样,好虽是好,可就如暖棚里的花朵,经不起风霜。学成一些革命女强人?不男不女,还是免了罢。邵元任左思右想,觉得这事比政治还要麻烦,要不为了稳定与南方政府的关系,他真是懒得把凤仪收入邵府。不过此次由杨练亲自护送前来,倒是个好机会。杨练天生异禀、武艺超群,如能借机把他留在身边,那就是如狼添伴、如虎添冀;就算留不下他,也可有个深交,以备他日之用……他不知走了多久,举目望去,见夜色浓重,唯邵府小楼灯火通明,似无人安睡。

邵元任迈开步伐,一会儿到了家。保镖早就叫开了门,阿金与小卫垂首站在门边,杨练和李威站在厅中。邵元任一见杨练,三步并两步来到身前,紧执其手道:“可把你们盼来了,凤仪在哪儿?”

“这儿!”杨练指了指沙发。邵元任见一个小女孩卧于沙发之上。大约听到了动静,她猛地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

这女孩又瘦又小,但满脸倔将,双目灵动机警,毫无退让与羞怯之色。邵元任大感意外,一股好感油然而生:“你叫凤仪,”他笑了笑道:“怎么睡在沙发上?”

“快叫邵叔叔。”杨练连忙道。凤仪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邵叔叔好。”

“好,”邵元任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我们在等你。”凤仪看了看杨练,答。

“阿金,”邵元任道:“小姐的房间收拾好了吗?”

“好了好了,”阿金慌忙道:“阿拉不晓得是给小姐住的。”

邵元任环顾客厅:“刘小姐回去了?”

“刘府说小姐这几天身体不好,”李威低声解释道:“等好了再来。”

邵元任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凤仪正仰头看他,觉得他表情微变,其余人皆没有查觉。邵元任拉住凤仪:“走,叔叔带你去看看房间。”

二人手拉手朝楼上走。杨练与李威小心地跟在后面,阿金与小卫又跟在这二人之后,另有几个手下,分四角站在客厅之中。合家上下,无有一人声张。凤仪大感诧异,觉得这里的氛围与汪宅完全不同。邵叔叔初次相见,虽不十分亲近,却令她很是安心。她觉得他的手又干燥又有力,不禁想,只要我拉着这只手,就没人敢来伤害我。想到这儿,她不禁抬头看了看邵元任,邵元任恰巧也在看她,二人相视一笑。邵元任天性肃穆,不喜孩童。虽常资助一些老乡或朋友之子,但他从不与孩子们相见,偶尔有人带着孩子前来道谢,小孩儿见了他,也只是害怕。众人都以为他是谨慎的人,又有尊严,故而如此。谁也不能想到,这个二十岁闯荡上海,三十岁建立企业王国的青年男人,其实对所有柔弱的东西心怀恐惧。此时他见凤仪神态自若,落落大方,不禁感到一种新鲜。“我不仅不厌烦这个孩子,而且非常喜欢,”邵元任吃惊地想:“她就像一株生机勃勃的小树,令人充满信心。”他打开房门,这是间很大的卧室,有高大的衣柜、宽大的书桌,还有一张西式双人床。

“喜欢吗?”邵元任问。

凤仪说不出喜欢还是不喜欢。对一个孩子来说,它太大了。邵元任看了她一眼:“不喜欢我们慢慢改,今晚先睡这儿好吗?”

凤仪点点头。“一个睡怕不怕?”邵元任又问。

“不怕!”凤仪干脆的回答。邵元任笑了,他命阿金帮凤仪安顿,又让李威回去休息,然后拉住杨练道:“我留了块湖南腊肉,一直等你来,今夜我们边吃边聊,一醉方休。”

听有家乡腊肉,还有美酒,杨练拍手叫好。二人坐在小餐厅里,邵元任开了瓶西洋红酒,又开了瓶上好的白酒。厨师赵伯将腊肉切片,加上辣子炒了端上来,各配了几色精致小菜。杨练一面饮酒吃肉,一面把汪静生怎么去世、凤仪如何出逃,如何在茶馆引洪门自救的事情,一一告诉邵元任。听到凤仪大摆茶碗阵时,邵元任大笑道:“看不出她小小年纪,还是个女中豪杰。”

杨练本担心邵元任得知汪静生死讯后,不肯长年收留凤仪,此时见他满面欢喜,便婉言道:“我回广州之后把事情都告诉方先生,凤仪就先拜托您照看了。”

邵元任听其话音,立明心意,将筷子一放,假作不悦道:“杨兄弟怎么说出生分的话来?请杨兄弟代告方先生,如果蒙不弃,我愿收凤仪为义女,一生尽责。如革命成功之日,方先生想接她回去,我也绝不阻拦。”

杨练闻言大喜,忙举杯连敬三次,以表谢意。二人渐谈到上海局势,邵元任眉头深锁,长叹一声,道:“我这些天,团结湖南、广东几大商会,在南市开了一个慈善堂,本来想做点好事情,没想到各种势力都找上门来,若是为国为民,邵某定不推辞,若为其他,唉……”

“邵老板,有人想对你不利?!”杨练大吃一惊,忙放下酒杯问。

“一言难尽啊,”邵元任道:“邵某一介书生,能文不能武,虽然有几个手下,但不过是装装样子。不像方先生,身边能有你这样的好兄弟……我几次想开口求方先生,让你留在上海,帮我一段时间,可我也不能为了我自己,不顾方先生的安危……”

“这……”杨练为难了,若答应,他终不放心方先生,若不答应,邵先生多次资助南方革命,又答应照看凤仪,这是天大的情分。邵元任掠他一眼,知他不肯轻易留下,便道:“我也是酒后失言,杨兄弟不必过虑,邵某不会有事的。”

杨练赶紧道:“邵先生,我在上海有几位朋友,都是武艺高强之人,和帮会也没有什么牵连,如果您愿意,我先介绍他们来帮您,等我回南方之后,再请示方先生。只要他同意,我就暂回上海一段时间,您看怎么样?”

“好。”邵元任闻言暗喜,以他对方谦的了解,是不会拒绝这个请求的。他忙作关切地问:“如果你在上海,那方先生的安全怎么办?”

“这倒不打紧,”杨练道:“我此次出行,托了几个广东朋友暗中保护他,相信没什么大问题。”邵元任这才面露喜色,和杨练推杯换盏,痛饮了大半夜。杨练自去睡了,邵元任略休息片刻后,天刚亮,便忍着头痛开始工作了。他先去丝厂处理各种杂事,又去德昌堂查看开业情况,快到中午时,他赶回汪宅,从隐密处取出资助南方的金条,又另封一笔钱,作为对汪静生去世的悼金,托杨练带给方谦。杨练此时虽不舍凤仪,也只能硬下心肠和她辞行了。

“哥哥,你今天就要走?!”凤仪穿着来时的旧衣裳,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讶然问。

“我要赶回广东,”杨练道:“还要把外公的事情告诉你爹爹。”

凤仪低下头,没有吱声。杨练道:“我会回来看你的。”

凤仪抬起头,盯住他问:“什么时候?”

杨练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来,想到她小小年纪,不免心内酸楚,强笑道:“很快吧!”

凤仪黯然失色。杨练不知如何安慰,加之革命资金事关重大,不得久留,叮嘱几句便离了邵府,由李威开车直奔码头。凤仪一个人在沙发上呆坐良久,直到阿金来催她吃午饭。她勉强吃了几口,便闷闷地上了楼,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些日子,离别已成为她的功课:外公汪静生、汪宅小院、故乡南京,最后是哥哥杨练。她感到心里屋里都空荡荡的,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化成一种痛苦。她趴在床上,将头埋在枕巾里,默默地哭泣起来。

杨练走后,邵元任对凤仪很是关照。当天晚上便请裁缝上门,量做新衣,又厉告阿金等人,要像对他一样对待凤仪,如有造次,不得轻饶。阿金小卫赵伯等一干下人,哪里敢得罪她,只是唯唯喏喏,万事随她心意。幸而凤仪性格随和,又自小独处惯了,并不麻烦旁人,每日只在邵府里东看西逛,没过多久,便把这幢二屋小楼,加前后花园逛了个遍。最后,她的活动范围停在了书房,这里除了线装书,还有许多翻译来的西洋读物与西洋画片。她没日没夜呆在这里,或坐或睡,手中始抱一本书。阿金只需请她用三顿饭即可,有时请她也不出来,只得把饭端进书房里。

家里多出一个孩子,却好像什么都没增加,几天下来,不管白天黑夜,都静悄悄的。邵元任有些奇怪,担心下人们暗里欺侮凤仪。这天午饭后,他放下所有事务,突然回到邵公馆。

阿金正在午睡,小卫打开门,见是邵元任,吓得愣住了。这位年轻的东家总是早出晚归,晚饭也很少在家吃,更不用说中午了。“凤仪呢?”邵元任问。

小卫张开嘴,不知如何回答,邵元任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上了二楼。楼上一片寂静,卧室里也没有人,他又到花园里找一遍。小卫早把阿金叫醒,她慌忙跑出来,战战兢兢地道:“小姐在书房里。”

“你为什么不陪着她,”邵元任道:“她还是个孩子?”

“她不让我陪,”阿金颤声道:“她,她要一个人呆着。”

书房的门是反锁的。邵元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阿金用钥匙打开门。邵元任顿时愣住了,地上铺满了各种各样书的和画片,凤仪蜷在上面,头枕一本《三国演义》,睡得正香呢。

邵元任轻轻走过去,在凤仪身边席地而坐。这孩子看起来就像一只幸福的小狗,心满意足地沉浸在梦乡中。“凤仪!凤仪!”他伸手推了推她。

“邵叔叔。”凤仪睁开眼,见是邵元任,不由一愣,睡眼惺松地坐了起来。

“为什么睡在这儿?”

“我在看书。”

“看得懂吗?”

凤仪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邵元任看着地上的书:“凤仪,你想上学吗?”

“上学?”

“就是和很多小姑娘一起读书。”

凤仪没有吱声,她喜爱这间书房,但是“很多小姑娘”,对她大有吸引力。这时,她听见阿金在书房外轻道:“邵先生,刘小姐来了。”

刘小姐?凤仪觉得这个人名既陌生又熟悉,猛然间想起,这是她来邵府第一个晚上,邵元任曾提到过的。他那微变的神情一下子印上她的心头。她大为好奇,站起身跟着着邵元任朝楼下走,二人刚转过楼梯螺旋型拐角,便看见一个古色古香的女子站在客厅之中。她上着一件淡青色竹叶绣高领过膝长衫,下着一条深青色长裤,窄窄的裤角之上,是两行墨绿色竹叶绣片。她见二人下楼,轻轻转过身,对着楼梯方向,以示尊敬。凤仪见她乌发中分,自额前美人尖处缓缓分开,轻轻贴在白皙的面颊之上。真是沉静中略带一分娇羞,柔弱中却含两分明艳,不由地傻了:她就和书房里那些仕女图上的小姐们一模一样啊。

“凤仪,这是我的表妹刘雅贞,你喊姑姑就行了。”邵元任说。

“雅贞姑姑。”凤仪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刘雅贞朝她微微一笑,然后,恭敬地向后退了半步,朝邵元任深福一礼:“表哥好。”

邵元任面色一沉,眉头一皱:“早就说了,不要再行这些旧礼。”

刘雅贞脸色飞红,微低头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坐。”邵元任说。

刘雅贞这才轻轻退了一步,慢慢地坐下。

“呀!”凤仪忽然发现,刘雅贞的裤角之下,是一双小巧如粽的三寸金莲,不由轻叫了一声。她顿时在心中大为可惜,这么漂亮的姑姑为什么要缠足呢?

刘雅贞的脸红得更厉害了,她慢慢把脚藏在最里面,头低低地垂着。邵元任越加不耐起来,扫了一眼落地钟:“这是方先生的女儿,你有空多陪陪她。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是。”刘雅贞小声回答。

“她认识不少字,你可以再教她一些。”邵元任略带挖苦地道:“三从四德就免了,多教些知识。”

气氛更加尴尬,刘雅贞点了点头。

邵元任阴沉地注视着她,似乎因为忍耐才没有发作。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

“小卫,关上门吧。”刘雅贞柔声道,合府上下顿时松懈下来。刘雅贞让赵伯准备一些茶点,然后跟着凤仪去书房看她的“宝贝”,和她慢慢地聊天。整个下午,两个人喝着可口的奶茶,吃着好吃的糕点。刘雅贞又让阿金找来纸和笔,教她画画。凤仪自出生以来,还没有品尝过如此温柔的女性关怀。她觉得刘雅贞就像一团温馨的空气,暖暖地包裹着她,让她又爱又崇拜。她立即迷恋上刘雅贞的一切,一面不自觉地想学她的模样,一面又觉得她太过柔弱,希望自己可以强壮一些,可以保护她。

也就是这天开始,凤仪迷上了绘画。她在任何能画的地方画:纸张、书本,甚至白色的餐布,花园里的空白水泥地。阿金拿她没有办法,不管她干什么,邵元任永远没有责备,只有赞成。阿金觉得东家成心想把这个小姑娘惯成一个野孩子。刘雅贞只上过几年私塾,学识并不高明,闲来无事,她想教凤仪刺绣,被邵元任阻止了。

“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学的,”他嘲讽地道:“浪费时间。”

她早就习惯了他的刻薄。自凤仪来了之后,她有了光明正大的借口出入邵府。虽然难得见到邵元任,她已心满意足。她满心疼爱凤仪,觉得她既像一个孩子,又像一个良伴。通过她,她和邵元任之间有了某种特殊的关系:他收养了这个小姑娘,而且,默认她担当起了类似母亲的角色。

想起这些她就脸红,她的父母也默许她照顾凤仪。从刘府到邵府,所有人都默认了她和邵元任的将来。只要元泰发展得再好点,只要邵元任再有点时间,大家都这么想,他一定会和她完婚的。

邵元任为凤仪选择学校,暂时没有合适的。凤仪常思念方谦和杨练,也常怀念汪静生与汪宅故居。但她从不告诉旁人,不过夜深人静之际,躲在被子里哭上一场。虽然她是个孩子,但她和刘雅贞在一起,人们就感觉她可以保护刘雅贞,而刘雅贞则让人感到脆弱和无耐。除了凤仪,所有人都惧怕邵元任,这让凤仪很不解,她觉得邵叔叔是温和可亲的。大家为什么怕他?还有雅贞姑姑,她隐约觉得,她是喜欢邵叔叔的,邵叔叔也喜欢她,可为什么雅贞姑姑要怕邵叔叔,而邵叔叔一见雅贞姑姑,就满脸不高兴呢?

这些大人之间微妙的感情,她还不懂。而且不管天大的烦恼,只要拿起画笔,她就会忘了一切。转眼到了1911年春节,邵元任为凤仪缝制了新衣,除去两套中式棉衣,还有完全按照西洋画片上做的裙装和大衣。凤仪对这套衣服钟爱极了,每次试穿时她就想发笑——实在太像西洋画片里的东西了!

大年三十晚上,除去一干仆人,只有邵元任和凤仪两个坐在餐厅吃饭。邵元任难得在家,此时有了凤仪,二人说说笑笑,听着府外震耳的爆竹,倒也觉几分温馨。吃罢晚饭,二人来到书房,凤仪给他看自己的新伤品:一个身着长衫的美丽小姐。“这是谁?”邵元任明知故问。

“雅贞姑姑。”凤仪快活地说。

邵元任一笑,在书桌边坐下。心道这孩子如此自然大方,不管与谁处,都能令人愉快,小小年纪,已有几分方先生身上那股子自然的魅力。只可惜是个女孩,不能堪当大用。“叔叔有件事情和你商量。”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与凤仪,凤仪打开一看,是父亲的笔迹,大意是说,眼下时局严酷,清延对革命党的迫害已恨不能食肉饮血,为了保护她,他希望凤仪能认邵元任为义父,并改姓为邵。

“能看懂吗?”邵元任问。

凤仪点点头。

“你怎么想?”

凤仪沉默了一下,自出生以来,父亲给她的印象就是一张张的信纸,她很想念他,却又觉得这个想念十分模糊。现在父亲让她认邵叔叔当义父,她抬起头,瞄了一眼邵元任,他并不高大强壮,但是严肃具体,是个再好不过的爸爸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邵元任毕竟没有结婚生子,也觉有点尴尬,为了缓解气氛,他笑道:“那以后,你要叫我爸爸了?”

凤仪的脸红了,长这么大,她很少有机会喊爸爸,这段时间和邵元任朝夕相处,她对他的熟悉程度已超过了方谦。方谦是名义上的父亲,而邵元任是活生生的,她鼓了鼓勇气,喊:“爸爸。”

邵元任答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一时二人都不知再说什么,居然沉默起来。邵元任暗想,自己过完年,便三十一岁了。古人云三十而立,他也早该娶妻生子。可是生逢乱世,谁可当妻呢?雅贞固然纯洁美好,又对自己一往情深,奈何不通世事,又生性柔弱,若与之成婚,万一自己有什么变故,叫她如何自处。难不成让她带着孩子投亲靠友,像凤仪这般寄人篱下么。何况凤仪能有今日局面,一是因为方先生在南方仍然掌权,另一方面也是和自己投缘,已是不幸中的大幸。饶是如此,也令人生怜,更况其他不堪的局面。若真要与雅贞成婚,自己便不可再加冒险,一面谨慎生意,一面远离黑道革命之流,长保清白。可这世道,邵元任冷笑一声,清白之人又如何发迹,再说他天性如此,是绝不能满足一个平平安安的小日子的。他看着凤仪在画纸上忙活,不由环顾起四周,这座府第虽然华丽,也不过是个吃饭睡觉的地方,自凤仪来后,这儿开始像家了。有时看见雅贞和她坐在一处,就像一幅完美的家庭图画,但是这图画注定不是他的,他是真心想要,也是真的要不起。想到这儿,他轻咳两下:“初四晚上,我要办个西式宴会,庆祝收了个义女。凤仪,你要记住,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儿了。”

“嗯。”凤仪高兴地点点头。邵叔叔真的变成了爸爸,这儿就是她光明正大的家了!“邵叔叔。”她一张嘴就笑了,邵元任也笑了起来。

“爸爸,”她问:“雅贞姑姑那天会来吗?”

“不知道。”邵元任皱了皱眉。

“我要把这幅画送给她呢,她说了,过年要来看我的。”

“是吗?”邵元任问。

“是的。”凤仪说。

邵府的西洋茶花会,定于初四晚上九点。既是西式晚会,邵元任又尚未娶妻,所以无人携妻女出席,晚饭后不久,一拔一拔青一色的男宾来到了邵府,很快就把这座空荡荡的府邸塞得满满登登。阿金见来了这么些男人,羞得躲在凤仪房间,磨磨蹭蹭帮她穿衣打扮,恨不能整晚不用下楼。邵元任也不管她,早安排李威带着几个伶俐的工人,在厅中架起圆桌,铺上西洋桌布,摆上零售及小菜,倒着香槟红酒。又有几个容貌清秀的小工,穿着西式服装,在厅中招呼客人,接待座位,倒酒布菜,一切井井有条。凤仪穿着新衣裳,踩着新皮鞋,听着楼下闹哄哄的声音,在椅子上动来动去。要不是阿金拉住她,她早就下楼去看看,到底都来了什么人,为什么这么热闹。

她正不耐烦,邵元任推开了门,见凤仪穿着一身西式套裙,却梳着一个中式长辫,既漂亮,又有几分滑稽的可爱,不由微微一笑。凤仪早就等不及了,立即快步上前,跟在邵元任的身旁,走到了楼递口,还未等她看清下面到底是些什么,掌声便响了起来。

凤仪不禁有几分羞怕,原来这么些叔叔伯伯,全是她不认识的。她跟着邵元任一步一步朝楼下走,新皮鞋又紧又滑,她很是担心,怕自己一脚踩空,一个跟头栽下去,那就太丢人啦。幸好,她稳稳地下了楼,跟着邵元任来到这些人的面前。邵元任一一向她介绍,有光复会的李燮和伯伯,有商会的李平书伯伯,有同盟会的陈其美伯伯。李燮和示意身边人把一个红包递给她,她看了看邵元任,邵元任点点头,她就拿着了。李平书弯下腰,笑呵呵地把一个红包塞进了她的口袋。陈其美则从脖上解下一块玉,戴在她的身上,又从口袋里拿起一叠纸牌,让凤仪抽出一张,然后将牌插回去,随手洗了洗,再打开时,每张牌都变成了白纸,什么字符都没了。凤仪又惊又喜,不由请他再变一次,陈其美哈哈一笑,又变了两次,每次结果都不相同,惹得李平书等人都围上前,看他大变戏法。李燮和不屑这种江湖把戏,目不斜视的端坐在一旁。

邵元任借机退到一个角落,悄悄打量着李燮和与陈其美。眼下上海最强势的两派革命力量的领导人,显示出完全不同的风格:李燮和气质超然,举止严肃,但随行的人员却在旁随意走动,吃东西聊天;陈其美嘻嘻哈哈、漫不经心,但同盟会的人却在四周暗自戒备,无有半点松懈。邵元任不由暗自称赞,这个陈其美果真是统帅之材。突然,一个激昂的声音从大厅中央传来:“童谣纷纷传唱:清受天命,十传而亡。清廷自顺治、康熙、雍正、乾隆等至光绪、宣统,刚好是十传。我看这宣统二字,暗合三数,而统字又类绝字,如今各地革命一触及发,清朝之亡指日可待也。”

这样高谈革命之论,又直指清朝灭亡,大厅众人纷纷变色,刹时一片安静。邵元任举目望去,早识得他是光复会中的一员骨干,叫陈慎初,亦是大户人家子弟。陈慎初抑扬顿挫地道:“光复会向有爱国爱民的赤子之心,加上李燮和先生领导有方,定能为上海谋图一个新未来。依我看,将来上海的领军人物,必是李燮和先生。”

听见这话,光复会员们和几位商界人士纷纷鼓起掌来。李燮和微笑摇头,既有自得又表自谦之意。而同盟会和其他人员,却颇为不忿。邵元任见陈慎初出言不谨,两派人员必有争端,便退到更远处,一心要察李燮和与陈其美如何处事。陈慎初还欲再放高言,只见“呸!”地一声,一个穿青色短衫的人啐出一口浓痰,险些溅到陈慎初的脸上。陈慎初本能地一让,大怒道:“你做什么?”

青色短衫的人把眼睛一翻,看模样便要开骂,只听陈其美轻咳一声,向李燮和笑道:“我这位兄弟不太懂规矩,请您和光复会的同志不要介意。”

李燮和冷冷地欠欠身,算是接受了道歉。青色短衫听陈其美说了这话,忙向陈慎初拱了拱手,以示赔罪。陈慎初满脸通红,恨道:“士可杀不可辱,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样就算了?!”

青衫之人只低着头不作声。陈其美哈哈一笑:“陈公子,你是世家子弟,高高在上,何必和个手下人一般见识。”

陈慎初双目喷火:“什么手下人,不过是个青帮混混,也敢到这么放肆!”

“慎初,”李燮和轻轻饮了口茶:“既然陈先生陪了礼,你就给他一个面子,算了。”

“不行!”陈慎初不依不饶,其他几位光复会会员也纷纷大加斥责。陈其美面无表情地坐着,同盟会其余人等皆直立不言,只用眼光瞥着陈其美。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眼见光复会如一盘散沙,虽有激愤却无章法,而同盟会却调制有度,一将之下,万兵不乱,邵元任不由暗自摇头。他正思量如何解开这个局面,忽然,靠近门口的人群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不少人朝两边退去,让出一条小路。邵元任惊讶地转过头,便看见刘雅贞站在小路的尽头。她身披墨绿色“一口钟[15]”,高领长袍,直垂及地。乌发轻盘,斜插一朵镶金翡翠珠花,与绿袍相互应衬。她乍见到一屋子男人,顿时怔住了。不知是害羞,还是化了妆,她双颊飞红,在大厅水晶灯的映照下,宛如春天一般明艳动人。

邵元任见所有的男人都盯住雅贞,顿时大怒,但分明是刘雅贞突然闯入,他又不能怪众人无状,不禁深怨刘雅贞来的不是时候。他大踏步走过去,位过她的手,用力轻轻一握,示意她跟着朝前。刘雅贞只觉无地自容,这么多男人围观,而且和邵元任手拉着手……这还是他第一次拉她的手……她怀疑自己沉陷一场甜蜜的恶梦,懵懵懂懂地朝前走着,跟着邵元任在李平书面前停住了。李平书是少数几个见过刘雅贞,知道一点原由的人,他慌忙和刘雅贞正式招呼:“原来是表小姐,您新年好啊。”

刘雅贞轻轻福了福,算是回礼。商界不少人听说过邵老板和表妹的“故事”,见李平书这么称呼,他们忙收回了目光。陈其美立时恶狠狠地扫视着帮会成员,逼着他们纷纷低下头……全场上下,只剩陈慎初一个人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刘雅贞。

李燮和轻咳一声,道:“慎初,你过来。”陈慎初站着不动,一个光复会成员推了他一下,他这才反应过来,慢慢走到李燮和身后,但目光始终不离刘雅贞。“雅贞姑姑,”凤仪不知哪里蹦了出来,快乐地抱住她:“我等你好久啦!”邵元任顿时松了一口气,感到可以顺理成章地让刘雅贞离开男人的视线,他淡淡地说:“凤仪,带雅贞姑姑上楼去吧。”

“好!”凤仪拉着她便走,她着急要把画送给雅贞呢。刘雅贞如蒙大赦,恨不能一下就上了楼,怎耐她是小脚,只能一步三摇地跟在凤仪后面。众人不禁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这位古典小姐的风姿,只有陈慎初如痴如醉,毫不顾忌地盯住刘雅贞。邵元任阴冷地扫了他一眼,担心自己流露出不满,悄声和李威说起来话来。凤仪浑然不觉气氛有什么变化,满心欢喜地和刘雅贞在书房里看画玩耍。就这样,她度过了在上海的第一个春节。

新年后不久,邵元任终于为凤仪选定了一所小学。这所小学不在南市,而在租界。它地处静安寺大道附近,环境优雅,街道整洁,和南市相比,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每天清晨,李威先开汽车[16]把邵元任送到元泰丝厂,接着开车把凤仪送到学校,凤仪喜欢看车窗外的景色,南市密集的街道、低矮的棚户,还有元泰丝厂门前,坐着独轮车上班的女工们,都让她感到勃勃的生活热情,而到了租界,她又能看见外国侨民们坐着敞蓬马车来来回回,透过马路边的缕空围墙,还可以看见大班别墅里的花园和网球场。她每天在这样两个地方穿梭,久久不能厌倦,甚至,她喜欢在路上的时光,要远远超过在校园的时间。

学校只有两个班,教授英文、数学和基督教教义,凤仪的英文没有基础,上海话也讲的不好,这让她常常受到同学的耻笑。加长自小生长在南京,受的是纯中国文化的教育与熏陶,她在心理与行为习惯上,难免和上海家庭长大的孩子格格不入,她渐渐地独来独往,每天傍晚,李威来接她之前,她就一个人坐在校园旁边的教堂里,呆呆地发愣。

慢慢的,教堂里一个美国神父注意到她。这个中国女孩经常独自坐在长条凳上,似乎满怀心事。在她这个年纪,怎么会有人愿意享受孤独呢?这一天,他不禁走到她身边坐下,操着异域风味的中国话问:“你在等人吗?”

凤仪看着他灰蓝的眼睛,点了点头。

“你每天都在这里,在想什么?”

凤仪摇了摇头。

“那你都在干什么呢?”

“我在看玻璃。”

“玻璃?”神父好奇地打量了一眼教堂墙上高高的玻璃窗:“玻璃有什么吗?”

“为什么这里的玻璃是彩色的,中间还有那么多格子?”

神父微笑了,怎么和她解释呢?他想了想:“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都不是完美的,但是没有关系,比如一块玻璃,我们不小心把它打碎了,还可以把它粘起来,它还是一块玻璃,而且多了更多的颜色。”

凤仪若有所思:“这些玻璃是多了更多的颜色,可是,也多了很多裂缝呀!”

“如果只看到裂缝,我们就会不高兴,如果我们能想到,它又是玻璃了,又多了很多颜色,我们就会很高兴,”神父有些惊奇,这么小的孩子,说起话来却别有一番意味。他不禁问:“你叫什么名字?”

“邵凤仪。”

“我叫威廉,”神父伸出手,凤仪知道这是西洋的礼节,忙伸出手,开心地和他握了握。“你平常喜欢干什么?”神父又问。

“画画。”

“画画?!”神父喜道:“你喜欢画什么?”

“什么都画!”

“你有老师吗?”

“嗯,我姑姑,”凤仪想到刘雅贞现在除了夸她画的好,已经很少再教她了,只得补充道:“她原来教我的,现在不太教了。”

“为什么?”

“嗯,她,她不是画画的老师。”

神父笑了:“在我的国家,如果学画要先学素描,再用油料在布上作画,和这里是不同的。”

“素描!油料!”凤仪睁大了眼睛:“我想起来了,我家里有好多这样的画片呢!”

神父见她忽然间就神采飞扬起来,觉得十分有趣:“你喜欢?!”

“喜欢!”凤仪脱口而出:“我可以学吗?”

“当然可以,”神父高兴地道:“这样,以后你放学没事就到教堂来找我,我在上面有个小画室,还有两三个学生,你们可以在一起画。”

凤仪意外拜师,猛然想起这是一件大事,外公说天地君亲师,她就这样拜了一个外国人当老师,爸爸会不会不高兴。她忐忑不安地站起来,恭敬地给神父鞠了一躬:“神父,我回家问一问我的爸爸,如果他同意,我就正式拜您为师,好不好?”

神父一怔,不过他在上海久了,多少理解一些东方人的思维,便点了点头。凤仪见他没有生气,便大为轻松,细细地打听什么叫素描,什么又是油料?神父也一一给她讲解,二人正聊着,李威到了。凤仪请他再多等一会儿,平常李威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十分敬宠,但今日却一反常态,略带粗暴地回绝了。凤仪有些生气,又有些委屈,闷闷不乐地和神父告了别,走出了教堂。

因为李威与杨练年纪相当,又天天接送凤仪上学,渐渐的,她把一部分对哥哥的信任和情感挪到了李威身上。今天李威意外的斥责,令凤仪十分难过,她缩在车后座上,一句话也不讲。李威从倒车镜中瞥见满面委屈,不禁心中一软,无可奈何地道:“凤仪,叔叔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办,非常非常重要,你不要生我的气。”

凤仪听他软言相告,点点头,不一会儿,心情便好转起来,叽叽喳喳地说起教堂玻璃、西洋油画等事物。李威见她毫无心机,一派天真烂漫,不由长叹一声。他很想告诉她自己明天就要走了,要去执行一个可怕的任务,可能今后再也不能相见。但是这些话在他的嘴里只打了个滚,便咽了回去。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告诫自己,虽然她流露的真感情挺让人感动,但她毕竟是邵元任的女儿,是不可信的!

“叔叔,神父说要教我学西洋画,”凤仪问:“你说爸爸会同意吗?”

“会。”

“那我每天放学以后都要学画了,你要等我嘛。”

李威勉强笑了笑:“好,我等你。”

两个人回到邵府,邵元任已经在家了。凤仪又惊又喜,邵元任常常深夜才能归家,偶尔早点,也都是晚饭左右,从来没有这么早过。她迫不及待地想告诉邵元任学画的事情,但邵元任把李威叫进书房,吩咐众人不可打扰。凤仪只好耐住性子,一直等到天黑,她肚子咕咕叫了几遍,李威才从书房里走出来。他没有像往日那样留下吃饭,而是回家了。

凤仪缠住邵元任,再不给他一点空档,她一口气把什么教堂、玻璃、神父、油画之类全倒了出来。邵元任见她神采飞扬,眉眼里全是快乐,不禁想,她要永远不长大有多好,她就会永远快乐。可她这个样子,我要怎么教她呢?是告诉她世界总有另外的一面,还是更好地保护她,让她保持天真与热情。他望着她的笑脸,不觉脸上也露出一丝微笑,算了,他想,她毕竟是个女孩,只要将来嫁个好夫婿便成了,无需了解人世沧桑。

“爸爸,你有没有听嘛,”凤仪嘟起了嘴:“怎么今天你们都心不在焉的!”

“嗯,”邵元任眉头一皱:“李威叔叔怎么了?”

“他没精打彩的,下午我说让他多等会儿,他还不高兴,说有要紧的事情办。”

“他要出去一些天,”邵元任道:“明天我让别人来接你。”

“他去哪儿?”

“外地。”

“很远吗?”

“有点,”邵元任笑了笑道:“你不是想拜师吗,明天我亲自来接你,见见你的师父,再给你买些学习用具,好不好?”

“这么说你同意了!”凤仪不由欢呼一声,又赶紧道谢:“谢谢爸爸。”。邵元任又细问了神父如何说的,如何提出让她学画等关节,觉得并无大碍,便让阿金服侍她休息。等凤仪上了楼,他回到书房,命小卫送来一壶开水,独自坐在茶桌旁,一边慢慢地冲泡,一边在心中筹划计较。

他团结广东、湖南两大同乡会,兴办了德昌堂。目前德昌堂不仅慈善基金雄厚,而且组建了救火队。救火队员由两百个精干的年轻人组成,他们大部分来自湖南和广东,也有部分来自上海和江苏。他们主要工作是负责南市地区的消防工作,给城外或城内的灾民发放粮食,收殓客死上海又无人埋葬的尸体,并埋入义冢。邵元任从杨练介绍的武师中,精挑了几员良将,由他们管理救火队,经过两个月的考察,又从救火队选出一批强干可靠的队员,学习枪击和武术。

只要假以时日,这支部队就是他在上海最大的势力和筹码。不管是同盟会,还是光复会,想要得到上海,总得争取一下他的势力。现在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救火队通过南方关系联络到一批军火,但如何把这批军火从广东运抵上海,再运进德昌堂,就成了一件头痛的事情。此时的上海,军火已是各路人等急需之物,莫说各路黑帮盯死了他,就连各种名义成立的组织、商会,都大起觊觎之心。他连日以来,一面大张旗鼓地整队伍、找人手,一面在外面放出消息,说李威要带人去广东运“货”。另一方面,他请杨练在广州暗度陈仓,将真正的军火装在运家具的船中,只等李威到了南方后,在假军火的包装之上再铺一层枪支弹药,以掩人耳目。待李威从广东浩浩荡荡的出发之后,杨练再带人另择水路,悄悄地北上。

这招明修栈道之计,虽可保军火大半安全,却难保李威等人的性命。邵元任素知李威野心勃勃,一心要出人投头,这等建功立业的好机会,他肯定愿去,但未必不会贪生怕死。邵元任遂在南市为李威买了套房,又将李威母亲从苏州乡下接来,另请了个小丫鬟,在那里日夜照顾老人,又许诺他未来种种好处。李威心下也很清楚,他若去,不仅能为自己博个将来,就算他死了,邵元任也会给母亲养老送终。他若不去,他和老娘恐怕就要在黄浦江里喂鱼了。

邵元任从滚烫的茶壶中倒出一杯茶,先将茶水注入闻香杯,略略一闻,便将小茶碗扣在闻香杯之上,双手轻轻一翻,便将茶水又扣入小茶碗中。他一手端,轻轻一吸,便将茶水吸入了肚中。叮铃铃,旁边书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没有接,电话断了,须臾又响,反复三遍。邵元任轻轻放下茶碗,吐出一口气。这是码头暗探发来的信号,李威已经上路了。

就在李威出发后的第二天,上海举行了万人剪辫大会,当场有四千人剪去了象征皇权的长辫。革命呼声日益高涨,除了徜徉在书斋与画室里的凤仪,人人都感到,一场无法抵挡的风暴正在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