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兵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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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帅克当上了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

可是好景不长,残酷的命运激化了帅克与牧师之间的友好关系。要是说此前牧师还算是可亲可爱之人,那么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完全剥去了他可亲的外壳。

牧师把帅克卖给了卢卡什上尉,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玩纸牌时把帅克输给了上尉,就像古时的俄国人卖农奴那样。这一切发生得很突然。卢卡什上尉举办了一场很隆重的晚会,然后他们就玩起了“二十一点”纸牌游戏。

牧师输了个精光,最后说道:“我的男仆能抵多少钱?他是个低能的傻蛋,却有十分搞笑的个性,绝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肯定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仆。”

“我算他一百克朗,”卢卡什上尉出价,“要是后天还不还钱,那你就把这个稀奇的家伙送来吧。我自己的勤务兵是个非常令人讨厌的家伙,总是无病呻吟,经常给家人写信,还见什么偷什么。我已经教训他了,但是根本不管用。我一见他就扇他耳光,也管教不好他。他前面的门牙都被我打掉几颗了,那个混球还是不长记性。”

“就这么定了,”牧师满不在乎地说道,“后天还不了一百克朗,就用帅克抵债。”

可他连最后这几百克朗也输了,只得悲伤地回家去了。他很清楚即使是两天后,他也搞不到这几百克朗,因此不得不卑鄙地用帅克来交换。

“我本应该说卖两百,”牧师懊恼地自言自语道,但是当他换乘上了电车,马上到家时,又觉得良心受到打击而变得感伤。

“我这样做太不仗义了,”他边按响公寓的门铃边想,“我该怎样面对他那双愚蠢而善良的眼睛呢?”

“亲爱的帅克,”回到了家,他对帅克说道,“今天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我去打牌,运气却差到了极点。我把钱都压上去了,这时我手里有个A,然后又来了个十。但是庄家摸到了J,也凑成了二十一点。我几次抽到A或者是十,但是庄家总是和我摸的一样。我输光了所有的钱。”他顿了顿说道,“最后,我把你也输进去了。我拿你抵了一百克朗,要是我后天不能还钱,你就不再属于我了,而是卢卡什上尉的了。我真的很抱歉……”

“如果仅仅是一百克朗,”帅克说道,“我可以借给你。”

“借给我吧,”牧师两眼顿时亮了起来,“我立刻拿给卢卡什,我可不想跟你分开。”

卢卡什再次看见牧师时十分吃惊。

“我来还债,”牧师说道,还洋洋得意地环顾四周。“让我再赌一局吧。”

“押吧,”轮到牧师时,他喊道,“我差一点可就赢了。”

“好吧,那就再押,”第二轮他说道,“不用看牌。”

“二十点。”庄家说道。

“我一共才十九点。”牧师默默地说着,然后数给了庄家一百个克朗的最后四十个,那钱本来是帅克借给他换回自由的钱。

回家的路上,牧师得出结论,一切都结束了,什么也救不了帅克,命中注定他要成为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

帅克开门时,牧师跟他说道:“一切都结束了,帅克。没有人能摆脱自己的命运。我把你给输掉了,也输掉了你给的一百克朗。我尽了最大努力,但还是拗不过命运。我已经把你输给了卢卡什上尉,所以我们必须分开了。”

“你们赌得很大吗?”帅克镇定地问道,“你难道没有机会先出牌吗?要是牌来的不正,肯定打不好,但是有时牌来得太好,也未必是好事。从前在茨德拉兹有个叫维伊沃达的洋铁匠,他经常在‘世纪’咖啡馆后面的酒馆里玩扑克。一次他鬼使神差地说:‘我们玩二十一点游戏怎么样,每把少点押?’于是他们就玩起了二十一点游戏,每把赌注为十赫勒,他来坐庄。因为大家都在押,赌注就押到了十克朗。老维伊沃达想帮助其他人赢些,于是他就一直说:‘小牌、差牌最安全。’但是你无法想象他的运气有多差。不管他牌的点数有多小,也没有比其他人的小。赌注越押越大,已经有一百克朗了。没人有足够的钱去抢庄,维伊沃达坐在那里直冒冷汗。你只能听见他说‘小牌、差牌最安全。’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加入,都押了十克朗,但是都输了。一个熟练的烟囱清扫工发火了,回家取了更多的钱。当赌注已经押到超过一百五十克朗的时候,他把所有钱都押了进去。维伊沃达不想玩了。他后来承认,为了输掉游戏才把赌注一直哄抬到三十克朗一把。但是他却阴差阳错地摸到两张A。他假装手里牌太差,故意说:‘跟十六。’烟囱清扫工却只有十五。运气真是差极了。老维伊沃达假装脸色都变白了,一副可怜样。一整轮他们都在小声议论他是在出老千,说他曾经有一次因改牌挨了一顿揍,尽管他现在玩牌是很规矩的。就这样,所有人的钱不断地进了维伊沃达的腰包,已经有五百克朗了。咖啡馆老板也禁不住诱惑了。他手里还有要付给酿酒厂的钱。他掏出两百,接着又拿出两百,把钱推到前面,闭上眼睛,转着椅子祈求好运,然后要庄。‘我们来玩亮牌[35]吧’,他说。我不知道老维伊沃达是多么想输一场。当维伊沃达从牌堆里抽出一张牌时,人们都震惊了,他抽到了一张七,留在手里。咖啡馆老板笑着挽起袖子,因为他抽到了二十一点。老维伊沃达又抽了第二张七,握在手里。‘再来张A或者十,’咖啡馆老板不怀好意地说道。‘我赌我最后一件衬衫,维伊沃达先生,你肯定超过二十一点。’周围陷入一阵死寂,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维伊沃达又抽了一张牌,又是一张七。咖啡馆老板的脸色变得跟床单一样白,那是他最后的底牌了。他走进厨房,不一会儿他的学徒工跑进来喊救人,因为他的老板在窗户把手上上吊自杀了。我们把他救了下来。他苏醒后,游戏继续进行,直到所有人都输得一个子儿不剩。所有东西都押在那里,摆在维伊沃达面前,他还是一直说:‘小牌、差牌最安全。’他本想输个精光。他不得不把手摆在桌子上,让大家看到他没有作弊和故意抬价。他们都痛恨他有如此好的运气,还计划着要是钱输光了就打欠条。游戏进行了几个小时,成千上万的克朗堆在老维伊沃达面前。烟囱清扫工已经欠了一百五十万了,来自茨德拉兹的煤矿工欠了一百万,‘世纪’咖啡馆的搬运工输了八十万,一个医生输了超过两百万。单是小纸片上的零头欠款加起来也超过了三十万克朗。老维伊沃达使出浑身解数想输也输不掉。为了输牌,他一直上厕所,还总是让别人帮他抽牌。当他回来时,他们告诉他已经帮他抽完了,是二十一点。他们换了副牌仍无济于事。维伊沃达要是抓了十五点,别人只会有十四点。他们都生气地看着老维伊沃达。骂得最凶的是个铺路工,他才输了八块现金。他气愤地说像维伊沃达这样的人就不应该放他自由,应该用鞭子抽他,再扔出去,然后像狗一样地溺死他。你无法想象维伊沃达有多无奈。最后,他终于想出了个主意。‘我去趟厕所,’他对烟囱清扫工说道,‘你能帮我摸张牌吗?’然后他没戴帽子就出去了,直奔米斯里科瓦大街的警察局。他找到一个巡逻员,然后告诉他小酒馆里有人在玩赌博游戏。警察让他先在前面带路,他们立刻就跟上。他一回到牌场就被告知医生已经输了超过两百万,搬运工输了超过了三百万。零头欠条加起来有五十万克朗。不一会儿警察冲进来,铺路工大喊,‘大家快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警察没收了全部赌注,把所有赌博的人都抓到了警察局。来自茨德拉兹的煤矿工拒捕,所以他们就把他关到囚车里带走了。赌注里的欠条数额有五亿,还有一千五百克朗现金。见到如此惊人的巨款,警察分局局长说道:‘我从没抓过赌得这么大的,比‘蒙特卡洛’酒馆里抓到的还多。除了老维伊沃达以外,其他所有人都要待到第二天早上。因为他供出同犯被无罪释放,还被承诺拿到没收赌注里三分之一的钱作为奖励,大约一亿六千万。还没到第二天早上,他就已经乐疯了,要去布拉格买一打保险箱。这才是所谓的牌王。”

说完,帅克就去制作格罗格酒了。晚上他费力地把喝醉的牧师搬到床上,牧师泪流满面,哭道:“我出卖了你,我的朋友,我很后悔卖了你,骂我吧,打我吧,我都接受。我让你失望了,我不敢看你。撕我,咬我,把我灭了吧。我罪有应得。你现在知道我是什么样人了吧?”

牧师满脸泪痕,他把脸埋在枕头里,轻声说道:“我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然后就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牧师躲闪着帅克的眼神,很早就出门了,晚上回来时还带着一个胖胖的步兵。

“帅克,告诉他东西都放在哪儿,让他熟悉一下,”牧师说道,仍然避开帅克的目光。“教他做格罗格酒。明天你就去卢卡什上尉那里报到吧。”

帅克整晚都很愉快地教新来的人做格罗格酒。到早上,胖步兵已经站不稳了,一直哼着由几首民歌组成的一首奇怪的歌:

“霍多夫的小溪边,我的爱人敬上红啤酒,高山啊,高山,你真高,姑娘穿过乡间小路,来到洁白的山上,有个农民正在那里耕种。”

“我一点也用不着为你担心,”帅克说道,“像你这样聪明的人,一定会胜任你的工作,和牧师相处得很好。”

到了第二天早上,卢卡什上尉初次见到举止得体、一脸虔诚的好兵帅克。帅克向中尉报告道:“报告长官,我是牧师玩牌时输给你的帅克。”

军官勤务局自古就有。看起来似乎亚历山大大帝都曾有过勤务兵。可以确定的是,封建时期勤务兵这个角色是由骑士的雇佣兵充当的。要不哪来的堂吉诃德的仆人桑丘·潘沙呢?我很好奇现在竟然还没有人写军队勤务兵的历史。要是有人写,我们应该能读到托莱多包围期间,阿玛维拉公爵因为饥饿没放盐就吃了他的勤务兵。公爵在他的回忆录中提到,他的勤务兵嚼起来香软多汁,肉质介于鸡肉和驴肉之间。

在德国的古旧兵书中我们能找到勤务兵指南。古时候的勤务兵必须要虔诚、正直、诚实、谦虚、勇敢、有胆量、忠诚和勤奋。总而言之一句话,他必须是个模范人物。如今已经变了很多。现在的勤务兵通常既不虔诚也不正直,更不诚实。他们撒谎,骗他们的长官,还有谋杀他们长官的。他们是狡猾的奴隶,想尽各种办法使长官陷入凶险的境地。如今的勤务兵,已经没有了圣经里阿玛维拉公爵的勤务兵费尔南多那样的自我牺牲精神,宁愿让长官活活吃掉自己。另一方面,我们发现长官们和现代的勤务兵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他们用尽各种方法来维护自己的威严。这也堪称一种恐怖。一九一二年,在格拉茨有一桩审判案,被审的是一名上尉,他把自己的勤务兵踢死了。后来他被无罪释放,因为这仅是他第二次干这事。在上等人的眼中,勤务兵的命根本就一文不值。他只是一件物品、众矢之的、奴隶、打杂的佣人。如此处境的奴隶会变得阴险狡诈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在生活中的遭遇,只有古时候酒馆里的侍者才能与之相比,他们在皮鞭和惨痛的折磨下练就的勤勤恳恳、尽职尽责。

但是也有的勤务兵成了长官身边的红人,然后成为连部或营部里的讨厌鬼。所有的士官都想贿赂他。他们决定别人的休假与否,也能在上司耳边吹吹风,让被举报者平安无事。战争期间,这些红人经常因为勇敢受到奖赏,得到大大小小的银质勋章。

在九十一团,我认识其中几个勤务兵。有个勤务兵因为把他偷来的鹅烤得喷香,得到了一块很大的银质奖章。另一个得到一个小银质奖章,因为他曾经从家带来一个很棒的食物篮子,到了饥荒的时候,他的长官吃得都走不动了。

他的长官传令嘉奖他的理由是:“在战场上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勇气,在敌人猛烈的炮火下,舍生忘死地保护长官。”

但事实上他在后方偷别人家的鸡笼子。

战争改变了勤务兵和长官的关系,使他成了老百姓都憎恨的禽兽。勤务兵常常一人就要吃掉一罐肉,而这些肉原本是可以分给五个人的量。他的水壶里装满了朗姆酒和白兰地。一整天,这种人都在大口地咀嚼着本是留给长官的巧克力和甜饼干,抽着长官的烟,整天享受着佳肴,穿着上等的军服。

勤务兵和连队的传令兵关系最好,会把桌子上剩下的好吃的,还有他能享受到的其他好处都给他。加上一名军需军士长,他们成了三人帮。这三人直接和指挥官联系,所以对军事行动和作战计划都了如指掌。

凡是跟勤务兵关系好的下士都会从他那里得到开战的消息。要是他说:“两点三十五我们就开始撤退,”那么两点三十五分时奥地利士兵保准开始撤离敌人。

勤务兵和炊事班的关系也是最亲密的,他经常在饭锅周围晃荡,像在饭店里手拿菜单点餐一样发号施令。“我想吃排骨,”他对厨师说道,“昨天你给了我一条猪尾巴。今天在我的汤里加片猪肝,你知道我不吃脾脏。”

但是在恐慌来临时,勤务兵总是准备充分。战壕被轰炸时,他的心都掉到他的裤裆里了。这时他总是带着他和长官的行李一起躲到最安全的地方。他用小毯子遮着头,以防炸弹找到他,然后祈祷他的长官被炸伤,这样他就能和他一起远离战争前线回到后方了。

他神秘兮兮地刻意制造恐慌。“我有一种预感,他们正在撤电话,准备撤退。”他神秘兮兮地对班里战士说道。当他们撤了电话时,他就会开心地说:“我说的吧,他们把电话撤了!”

没有人比他更喜欢撤退了。撤退时,他忘记了炸弹、榴霰弹在他头上飞来飞去,拖着他的行李马不停蹄地向作战总部飞奔,因为那里停靠着运送行李的火车。他非常喜欢奥地利行李运送火车,能坐上它旅行别提有多高兴了。遇到紧急情况,他也坐两轮救护车。不得不步行时,他就装出一副完全残废了的样子,那样他就能把长官的行李留在战壕里,只带他自己的财产上路。

要是长官逃走了未被俘获,而他自己被抓了,那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把他上司的行李带进监狱。这样长官的财产就成他了的财产,他会尽全力加以保护。

我曾经看见一名被俘的勤务兵,和其他战俘一起从杜卜诺跨越基辅步行到达尔尼卡。除了他的干粮袋,他还带着已逃脱的长官的干粮袋、大大小小五个箱子、两件毛毯、一个枕头,头上还顶着另一个行李包。他嘴里还抱怨着哥萨克人偷了他两个箱子。

我不会忘记那个拖着行李一路穿越整个乌克兰的人。他像是一辆搬家货车,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他是怎样搬着这些行李走了上百公里,甚至走到了塔什干,最后在战俘集中营倒在自己一直守候的行李堆上,死于斑疹伤寒。

今天,勤务兵在我们共和国遍地都是,他们讲述着他们的英雄事迹:是他们突袭了索卡尔、杜卜诺、尼什和皮亚韦。他们人人都是拿破仑:“我告诉我们上校给总参谋部打电话,说可以开战了。”

他们大多是部队里遭人恨的反动分子。其中的一些人喜欢打小报告,特别喜欢看别人被抓住小辫子。他们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自私得没有底线。

卢卡什上尉是没落奥地利王朝一名典型的正规军官。军官学校使他养成了双重性格。在社会上他说德语、写德文,却读捷克书籍。在给一年期捷克志愿兵上课时,他悄悄地告诉他们:“让我们当捷克人吧,我也是捷克人,但是别人不必知道。”

在他看来,作为一名捷克人简直就像是某个神秘组织的成员,别人最好避开这一组织。

总的来说,他是个好人,不畏权贵,在作战中也还算照顾他的连队。他总是给他们找仓房住,让他们舒适些。他不惜拿出自己的微薄的薪水,请战士们喝啤酒。

他喜欢他的士兵在行军时唱歌。甚至在来去训练场的路上,也要唱歌。他走在自己的连队旁边,和他的士兵一起唱:

“午夜悄悄地来,燕麦跳出麻袋,嗒嗒嗒嗒!”

他深受士兵们的喜爱,因为他为人刚直不阿,又不仗势欺人。

士官们都怕他,只需一个月时间,他就能让最残暴的军士长像小羊羔一样服服帖帖的。

的确,他也会大吼大叫,但是他从不骂人。他说话字斟句酌。“你知道,”他说道,“我并不想惩罚你,我的孩子,但是我也没办法,因为一个军队的效率和勇气依靠的是纪律,没有纪律,一支队伍就像一盘散沙。要是你不按要求着装,正确地缝好你的扣子,或者扣子不见了,那显然是违背了你对军队应尽的责任。也许你们无法理解只因为昨天检查时你们制服上丢了一枚扣子就关你们禁闭。换句话说,这表明你们完全忽视生活上的小细节。但是,你知道,在部队像这样仪容不整势必要遭到惩罚。为什么?这不是丢失一枚扣子的问题,而是你必须服从命令。今天你忘了缝扣子,变得懒散,明天你就会觉得卸枪、擦枪很无聊。过几天你的刺刀放在酒馆的什么地方你也会不记得了,最后你甚至站岗值班时也会睡着,因为从你丢了扣子那刻起,你的事业就开始走玩忽职守的下坡路了。就是这个意思,我的孩子,我惩罚你是为了你将来不犯更严重的错误,要是不这样做,你肯定会逐渐忘记你的职责。我要关你五天禁闭,不许吃饭喝水。我是要你知道,惩罚不是报复,而是一种教育,它的目的是改造犯错的士兵。”

他早就应该当上尉了,但是他在国籍问题上的小心谨慎害了他,他总是自恃清高,从来不拍上司马屁。

他来自于波希尼亚南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村庄,出身于农民家庭,至今仍保持着这样的性格。

尽管他对士兵很正直,也不欺负他们,但是他有个特点,他恨他的勤务兵,因为他运气不好,总是遇到道德败坏的勤务兵。他打他们耳光、努力从口头和行动上训诫他们,而不像对待士兵那样。他挣扎了数年,一直坚持改造他们,但最后叹道:“现在又来了个令人恶心的混蛋。”他觉得他的勤务兵都是猪狗不如的最低级生物。

他非常喜欢动物。他养过一只哈尔茨金丝雀、一只安哥拉猫和一条杜宾犬。他的勤务兵则会虐待这些动物,就像他们犯错时卢卡什上尉虐待他们一样。

他们不给金丝雀喂食。有个勤务兵把安哥拉猫的眼睛都敲出来了。他们见到他的狗就打,最后,帅克的某个前任勤务兵把这只可怜的狗带到了庞克拉茨的皮革匠那里,让皮革匠处置它,还毫无愧疚地从自己口袋掏出十个克朗作为酬劳。然后,他告诉中尉,只说狗在和他一起散步时跑掉了。第二天,那个勤务兵就和连队一起去了训练场。

帅克来向卢卡什报到,说要开始履行职责。卢卡什把他带到会客室,说道:“牧师推荐你,我希望你不要辜负了他的信任。我有过很多勤务兵,但是没有一个让我满意。我必须警告你我很严格,任何劣迹或者撒谎都会受到惩罚。我要求你讲实话,并且无条件地执行我的全部命令。要是我对你说‘往火里跳’,那么你必须往火里跳,不管你有多么不情愿。你在看什么?”

帅克正饶有兴趣地斜眼看着墙上一只装着金丝雀的笼子,他天真地看着上尉的眼睛,用他天生温柔和善的嗓音回答道:“报告长官,那有一只哈尔茨金丝雀。”

打断了上尉的训话后,帅克打了个立正,直勾勾地盯着上尉。

上尉想说些挖苦的话,但是看到帅克一脸天真的表情,就只说了句:“牧师说你是个可怕的傻瓜,看来他说的没错。”

“报告长官,当然没错。我当兵时,就因为愚蠢而被解职,而且是极度的愚蠢。我们团有两个以这样的方式被解职的: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冯·考尼茨上尉。无论何时考尼茨上尉走在街上,原谅我这样说,先生,他总是用左手挖左鼻孔,右手挖右鼻孔。他和我们一起朝练兵场走时,总是让我们摆出部队经过的队形,说:‘同志们,嗯,记住,嗯,今天是周三,因为明天是周四,嗯。’”

卢卡什上尉耸耸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从门口走到窗户边上,走过帅克又折了回来。帅克的目光一直跟着上尉“向左看”“向右看”,一脸独有的天真表情。上尉低头看着地毯,说了些跟帅克提到的那个愚蠢上尉无关的话:“是的。在我手下就要规规矩矩,干干净净,不许撒谎。我喜欢诚实,讨厌撒谎。一旦发现,严惩不贷。听明白了吗?”

“报告长官,我明白了。没有比撒谎更严重的了。一旦开始撒谎就无法脱身,势必完蛋。在佩尔赫里莫夫后面有个小村庄,那里曾有个叫马瑞克的教师。他曾与猎场看守史培拉的女儿相好。史培拉警告他要是敢带他女儿到森林里约会,被抓到了就用藤条蘸盐打他的屁股。老师向他保证说和他女儿之间没那回事。但是有一次,他想要去见那女孩时,被猎场看守抓了个正着。正当猎场看守要履行他的诺言时,老师连忙找借口说他只是去采花。然后又说他是去抓甲壳虫,越说越乱,最后他害怕了,发誓说他是去设陷阱捕野兔。这个猎场看守抓着他,把他送去了宪兵队。这个案子都闹到了法庭上,老师很可能因此进监狱。要是他当初肯说实话,他可能只是被藤条打打屁股。我觉得什么事都最好坦白,打开天窗说亮话。要是我做了什么事,就会坐到你面前,然后说:‘报告,我做了什么什么。’诚实是件好事情,因为这是上上之策。这就像竞走一样,要是有人想作弊,提前开始跑,那他就会被罚下。我表兄弟就干过这事。诚实的人走到哪里都受尊敬,感到荣光和自我满足。在晚上临睡前,他会觉得像新生儿那样纯洁,并对自己说:‘今天对我来说又是光明正大的一天。’”

帅克说话的时候,卢卡什上尉在椅子上坐了很长时间,盯着帅克的靴子想:“我的天啊!我也经常像这样乱七八糟地说个没完,仅是方式不同。”尽管如此,为了不失掉他的权威,他接着帅克的话说道:“所以跟我在一起,你必须擦亮你的靴子,穿好你的制服,钉好你的扣子,拿出个士兵样,别像个低劣的老百姓。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像个士兵样。我的勤务兵里只有一个像真正的勇士,因为最后他走的时候竟然偷走了我的全套制服,并卖给了犹太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向帅克交代了他的职责,中间也没忘了再强调一遍:必须要忠诚,不能跟别人说他家里的事。

“家里经常有女客到访,”他补充道,“要是我第二天不执勤,她们中的某个会在这儿过夜。除非我按铃,否则你不要把咖啡端到我们床边来,明白了吗?”

“报告长官,明白。要是毫无预兆的到床边来,可能会惹那位女士不高兴。我曾带着一位年轻的女士回家,当我们正在床上缠绵时,我的女佣人端着咖啡进来。她吓了一跳,把咖啡全洒在我背上了,还说:‘你们早上好。’所以当一位女士睡觉的时候,我知道该怎样做。”

“很好,帅克,我们必须对女士照顾有加。”上尉说道。他的心情变得大好,因为这个话题是他在军营、训练场、玩纸牌之外的唯一休闲了。

女人是他的生命和灵魂,是她们让他有家的感觉。他的女人有几打。她们在的时候,总是想用各种装饰品来装饰他的房间。有个女人,是咖啡馆老板的老婆,和他厮混了整整两个星期,直到她老公来找她把她带回家。她给卢卡什绣了一块很漂亮的桌布,给他所有的内衣都绣上了他名字首字母。要是她丈夫不来破坏这良辰美景,可能就会完成墙帷上的刺绣了。

另一个女人,和他呆了三周就被她的父母抓回去了。她想要把他的卧室变成女士闺房,到处都摆着各种稀奇的东西和小花瓶,还在他的床头挂了一幅守护天使。

他卧室和餐厅的每个角落都能感受到女人那双灵巧的手留下的痕迹。这种痕迹一直延伸到厨房,那里有各种厨房用品和器具,都是暗恋他的一位厂长夫人送他的厚礼。除了她的热情,她还带来了一种能切所有绿色蔬菜的器具、切面包机、碎肝机、各种砂锅、烤肉架、煎锅、撇油汤勺,还有很多其他不知名的东西。

但是一周后她就走了,因为她接受不了上尉除了她还有其他二十个情人的事实,这一点从这个显贵男人制服上留下的蛛丝马迹就能知道。

卢卡什上尉跟她们还有大量的信件往来。他为她们做了一本专辑,收集了她们各种的遗留物,因为从两年前开始他就有恋物癖倾向,所以他收集了很多不同女人的袜带、四条刺绣内裤、三条透明紧身内衣、几条白麻手绢,甚至还有一件紧身胸衣和一堆长筒袜。

“今天我值班,”他说道,“我到晚上才能回来。你把一切准备好,房间收拾利索。我的上个勤务兵就是因为骗人,今天跟随大军去了前线。”

他临走前交代了照顾金丝雀和安哥拉猫的事情,临到门口还没忘嘱咐几句忠诚和守纪的事。

他走后,帅克把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晚上,卢卡什上尉回家的时候,帅克向他报告:“报告长官,一切布置妥当。就是您的猫太淘气了,吃掉了您的金丝雀。”

“什么?”上尉大发雷霆。

“报告长官,事情是这样的:我知道猫都讨厌金丝雀,喜欢去挑衅它们。所以我想应该把他们向彼此介绍一下。因为我喜欢动物,所以要是那只猫想对金丝雀无礼,我就扒了它的皮,让它到死都记住该怎样对待金丝雀。我住的那里有个做帽子的,他把他的猫训练得非常好,猫吃了他三只金丝雀后就再也不吃了,金丝雀都可以落在它身上。我也想那样试试,所以我把金丝雀拿出笼子让它闻闻,可是那个淘气鬼在我反应过来前就一口咬掉了金丝雀的头。我真的没料到它这么卑鄙。要是它是只麻雀我就不说什么了,但是它是来自哈尔茨的金丝雀,长的多可爱啊。这猫怎么那么贪吃,一口就把它吞了,连毛都不剩,还高兴地喵喵叫。他们都说猫没有音乐天赋,所以不能忍受金丝雀的歌声,因为那个野兽听不明白。我骂过那只猫,但是我向上帝发誓,我对它什么都没做,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再决定怎么处置它,那个可恶的畜生。”

起初,上尉慢慢向帅克靠近,本想好好收拾他。但是帅克边说边如此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又转身走开,坐到椅子上,问道:“听着,帅克,你真的是天生就傻吗?”

“报告长官,”帅克严肃地说道,“是的!从小我就运气不好。我总是想把事情做对、办好,但是没有一样能办成,还总是给周围人惹麻烦。我真的很想让他俩彼此好好了解了解,这样他们就能理解对方。但是猫居然把鸟吃了,我就没办法了,他们成不了熟人了。多年前在一个叫‘尤-什图帕尔图’的商号,一只猫把一只鹦鹉吃了,因为鹦鹉总笑话猫,学她喵喵叫。猫可是不容易弄死的。长官,如果你要我弄死它的话,那么我就得用门夹死它了。否则它是不会死的。”

帅克带着一脸天真的表情和温柔幽默的微笑,告诉上尉如何处决一只猫,他的招数要是让反虐待动物协会的人听去,准把他们气疯,住进疯人院。

帅克讲起这个的时候,表现得非常专业,卢卡什上尉都忘了生气,问他:“那么你知道怎样照顾动物吗?你对他们有感情吗?你爱他们吗?”

“我最喜欢狗了,长官,”帅克回答道,“因为你若懂行情的话,他们真的很赚钱。我做不来,因为我太实诚了。但是人们还总是追在我后面,说我卖给他们的是只要死的瘟狗,而不是健康的纯种狗,好像所有狗都必须是健康、纯种似的。他们还急于向我要狗的族谱,所以我不得不把族谱都印出来。把来自克日热出生在砖厂里的一些杂种狗,说成是来自巴伐利亚纯种狗繁殖研究所的珍贵品种。确实,要是人们知道家里有一只纯种狗,会高兴坏的。我可能把佛苏维司狗当作达克斯狗卖给他们,他们会很吃惊。这样一只珍贵稀有的狗,从德国一路奔波到这里,仍然会有浓浓的毛发,也没有变成罗圈腿。贩狗商都是像我这样做的。你应该明白,上尉,在大的贩狗场,小商贩们都是怎么编这些族谱的。仅有极少数的狗可以说是纯种的。因为要么是狗妈妈或狗奶奶和丑陋的狗交配,要么就是有几个狗爸爸,从每条狗那儿都遗传一点。耳朵像这只,尾巴还有鼻子上的毛像那只,口鼻部分像另一只,腿像第四只,大小像第五只。要是他有二十个这样的爸爸,你可以想象,长官,这条狗会长成什么样子。我曾经买过一只那样的狗,叫巴拉班。因为它遗传了很多狗爸爸的特点,长得实在太丑了,所有的狗都躲着它。我是可怜它才买它的,因为没人愿意要它。它总是坐在家里的角落里郁郁寡欢,直到我把它冒充杜宾犬卖掉。最麻烦的就是给它染毛色了,要给它染成胡椒混盐的颜色。后来它和它的新主人去了摩拉维亚,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它。”

上尉对这番养狗学的论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帅克没有被打断,继续说了下去。

“狗不能像女人那样自己给自己染毛发,这需要狗贩子来做。要是一只狗很老了,毛全变白了,你想要把它当成一岁的狗崽卖出去,或者假装那只摇摇晃晃的老狗只有九个月大,那么你就必须买一些硝酸银,把它溶解,然后再把狗涂黑,这样它们看起来就像刚生下不久。然后你必须像喂马一样给它喂砷,这样它才有力气,然后用磨生锈刀的砂纸来磨亮它的牙。在卖给买家前,再给它灌点李子酒,让它有点醉意。然后它就立马生龙活虎起来,活蹦乱跳,高兴地吠叫,看谁都交朋友,像喝醉酒的人一样。但关键是:你必须会说,长官,一直说一直说,直到把买家绕晕了。要是有人想要买一条小型杜宾犬,而你只有一条猎狗,你就必须劝服他买一只猎狗,而不是小型杜宾犬;要是你只有一只小型杜宾犬,而有人想买德国獒犬来看门,你就要想方设法愚弄他,让他把可怜的小型杜宾犬带走,而不是什么獒犬。我过去做贩狗生意的时候,有个姑娘过来告诉我,说她的鹦鹉飞到她家花园里去了,一些在她房子前玩‘印第安’游戏的小男孩们抓到了它,把它尾巴上的羽毛拔掉后插在自己头上扮印第安警察。这只鹦鹉因为没有尾巴,感到羞辱万分,结果生了场大病,兽医给它吃了一些药,结束了它的生命。所以她要买一只有教养的新鹦鹉,不要只会骂人的粗俗鸟。当时,我家里也没有鹦鹉,我该怎么办呢?我家里只有一只性子很烈的牛头犬,还是瞎的。因此,长官,我从下午四点磨到晚上七点,说服那位女士买下了那只瞎的牛头犬来替代鹦鹉。那比任何外交场景都惨烈,当她往外走时,我说:‘现在让那群男孩再拔他尾巴试试’,后来我再也没跟这位女士说过话,她为了那只牛头犬不得不搬出葡萄牙,因为那只狗见谁咬谁。相信我,长官,养一只像样的动物是很难的。”

“我非常喜欢狗,”上尉说道,“我的一些朋友带着他们的狗去前线。他们写信告诉我,当他们有这样一个忠心又无私的动物陪伴,战争很愉快就过去了。我看得出来,你对所有品种的狗都很熟悉,所以我想,要是我养一只狗,你应该能把它照顾得很好。你觉得哪个品种的狗最好呢?我是说给人做伴的那种,你知道吗?我曾经养了一只杜宾犬,但是我不知道……”

“我觉得,长官,杜宾犬是很好的狗。的确,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它,因为它们的毛很硬,嘴上的胡须也扎手,以至于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刚释放的囚犯。但是他们丑得可爱,又很聪明。相比之下,圣萧伯纳犬有多愚蠢呀?杜宾犬甚至比猎狐狗还要聪明。我知道一只……”

卢卡什上尉看了看表,打断了帅克的话:“很晚了。我必须去睡个好觉了。明天又轮到我执勤,你明天给我去弄一只杜宾犬来。”

他去睡觉了,帅克在厨房的沙发上躺下,读着中尉从营房带回来的报纸。

“啊,原来如此,”帅克自言自语道,兴致勃勃地看着当天的新闻总结,“土耳其的苏丹王授予德皇威廉战争勋章,而我连个小银章都没有。”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跳了起来:“我差点忘了……”

他走进上尉的卧室,叫醒了睡梦中的上尉:“报告长官,您还没下令怎么处置那只猫。”

上尉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翻了个身,咕哝道:“三天不准出兵营!”然后就继续睡了。

帅克蹑手蹑脚走出房间,把那只可怜的猫从沙发底下揪了出来,对它说道:“罚你三天不准出兵营。解散!”

然后,安哥拉猫又爬回沙发底下去了。

帅克刚要出发去找杜宾犬,一名年轻女士按响门铃来找卢卡什上尉。她旁边放着两口大箱子。帅克瞟了一眼,瞅见正在下楼的搬运工的帽子。“他不在,”帅克肯定地说。但此时年轻女士已经走进大厅,毫不客气地对帅克下令:“把箱子搬进去!”

“没有上尉的允许,我不能帮你,女士,”帅克说道,“上尉已经明确下令,没有他的允许我什么也不能做。”

“你是不是疯啦,”年轻的女士大喊,“我是来陪他的。”

“我不知道这件事,”帅克回答道,“上尉今天执勤,他晚上才会回来,我必须走了,他要我去找一只杜宾犬。我从没听说过什么女士和箱子。现在我要锁门了,请离开吧。我没有得到通知,所以我不能把任何我不认识的陌生人留在家里。”

“曾经在这条街上的糕点师贝尔奇茨基家留宿了陌生人,结果他打开了他们的衣橱,偷了东西逃跑了。”帅克发现年轻女士绝望地哭起来,又说道:“我不是针对你,但是你肯定不能留下,你要知道这房子现在是我在管理,我得对这里的一切细微琐事负责。因此我必须再次请求你离开,别白费力了,没有上尉的指示,就是我亲兄弟来了也不行。真的很抱歉,我不得不这么做,在部队必须守纪律。”

这时,年轻的女士稍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探示卡,用铅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放进一个精美的小信封里,沮丧地说道:“帮我把这个带给中尉,我在这里等他回信。这五克朗是你的跑腿费。”

“没用的。”帅克回答道,认为这位固执的不速之客冒犯了自己,“这五克朗放在椅子上了,你自己留着用吧。要是你愿意就和我一起去兵营,在那等我,我会把你的信递交上去,并把回复带给你。但是恐怕你不能在这里等着。”

说完,他把箱子拖到了走廊,像城门的看守一样,把钥匙摇得哗啦哗啦响,站在门口大声说道:“要锁门啦。”

年轻的女士灰心地走出来,站在走廊里。帅克关上门便离开了。客人像小狗一样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直到他停在烟草店买烟时,她才追上。

她走到他旁边,想要和他说点什么。

“你真的会帮我送信吗?”

“当然,我说过就一定会送。”

“你确定能找到上尉吗?”

“这个我不知道。”

他们肩并肩地走着,一路无语。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同伴又开口了:

“那么你觉得会找不到上尉吗?”

“不,能找到。”

“你觉得他会在哪里呢?”

“我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好久之后,年轻女士再次问道:“你没把信弄丢吧?”

“没丢。”

“那么你一定会把它交给上尉吧?”

“是的。”

“你会找到他?”

“我说了我不知道,”帅克回答道,“我真是不明白,有的人怎么会这么好奇,持续问同样的问题。这就如同我在大街上,见人就拦住,然后问他今天是几号一样。”

如此一来,她想和帅克做一桩交易的念头完全被打消了。在去兵营的后半程中,他们都没再说话。到了兵营后,帅克让年轻的女士等在外面,他和门口的士兵谈起了战事。这让年轻的女士非常不高兴,她焦躁地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可怜地看着帅克没完没了地聊天。帅克脸上那副愚蠢的表情,就跟刊登在《世界大战纪实》上标题为“奥地利王储与击落俄国飞机的两名飞行员谈话”的那张照片上王储的表情一样。

帅克坐在门口的长凳上,讲述喀尔巴阡战役前线的部队进攻已经失败,但是普热梅希尔的指挥官库斯马内克将军,已经攻到基辅。在我们后面的塞尔维亚还留有十一个军事基地,塞尔维亚人不久就会疲惫不堪,根本追不上我们的部队了。

然后,他开始批评几个著名的战役,还像发现阿基米德定律似的说部队被四面围困就必定要投降。

讲了很长时间后,他觉得该出去告诉那个急不可耐的女人,说他马上就会回来,让她不要到处乱走。然后他就上楼去找卢卡什上尉了。此时,卢卡什上尉正在给副官讲解战壕作战问题,还指责他连图都不会画,对几何一窍也不通。

“你看,你应该这么画。在给定直线上画垂线,要画出个直角。我们必须找准角度,明白吗?要是像我这样画,你的战壕就在一个正确的方向,不会直对敌军,现在你和敌军还有六百米距离。按你原来的这种方式画,你就把你的方位伸向了敌军的战线,垂直在敌军战壕上。所以你需要的是画一个钝角。道理很简单,不是吗?”

这位后备中尉参军曾是银行出纳员,他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指挥图。他一点也没听懂,当帅克进来找上尉时,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报告长官,有位女士给您这封信,正在等候您的答复。”说完还朝上尉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上尉看完信后,并没有表现出兴奋的神色。信是用德文写的:

亲爱的亨利:

我丈夫虐待我。我想在你这儿待段日子。你的勤务兵笨得像猪,惹得我很不高兴。

卡蒂

卢卡什上尉叹了口气,把帅克带到隔壁的空房间,关上门后他开始在桌子间踱来踱去,最后被帅克叫住了。上尉说道:“那位女士写信说你是猪。你究竟对她做什么了?”

“报告长官,我什么也没做。我表现得很客气,但是她想立刻就搬进家里来。因为我没有得到您的任何命令,所以我不能把她单独留在家。再说她带了两个箱子来,好像是回自己家一样。”上尉又大声地叹了口气,帅克也跟着叹了口气。

“你刚刚说什么?”上尉以威胁的口吻吼道。

“报告长官,事情很难办。两年前,有一位年轻的姑娘来到沃伊泰斯卡街上的家具店,店主赶不走她,最后不得不放煤气跟她同归于尽,才把问题解决了。女人都很难缠。我可是看透她们了。”

“很难办。”上尉重复帅克的话,他从没说过这么实诚的话。亲爱的亨利陷入了很尴尬的境地。一个妻子,被她丈夫虐待,想来他这里住几天。可正赶上特热邦的米克科瓦夫人也要来他这里。她每个季度都来他这儿住三天,因为每逢此时,她都要到布拉格来采购。后天,还有位年轻的小姐要来。这位小姐经过一周的考虑,决定投入他的怀抱,因为她一个月后就要嫁给一位工程师了。上尉坐在桌子上,双手抱着头。他默默地思索着,但是好长时间过去了,也没想出什么,只好坐在桌子上,拿出办公用纸和信封开始写信:

亲爱的卡蒂:

我要值班至晚九点,十点到家。在我家里,请别拘束。至于我的勤务兵,帅克,我已经下令让他满足你的所有要求。

亨利

“把信交给她,”上尉说道,“我命令你对她要礼貌、友好,并且满足她的所有要求,这是命令。你要对她殷勤些,好好招待她。这是一百克朗,算我的,万一她要你去买什么,你还可以帮她买午餐、晚餐,等等。再买三瓶葡萄酒和一盒烟。就这样吧,暂时没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我得再提醒你一遍,哪怕是一点点小事,你也要听她的。”

那个年轻的女士以为帅克肯定跑掉了,再也见不到他了。所以,当她看见帅克从兵营出来,拿着信朝着她走来时,感到分外吃惊。

帅克向她敬了个礼,把信交到她手上,说道:“根据上尉的命令,夫人,我将友好、礼貌地对待您,好好为您服务,听从您的任何命令。我会给您买您想吃的和想要的任何东西。我已经从上尉那里拿到了一百克朗,除了那些,我还要买三瓶葡萄酒和一盒香烟。”

她读完信后,变得神气起来,还命令帅克叫了辆马车。帅克遵命叫来车后,她吩咐帅克坐在箱座上,和车夫坐在一起。

他们坐着车回到家。一进门,那位女士便出色地扮演起房子的女主人来。帅克要把她的箱子搬进卧室,在院子里拍地毯,镜子后的一只小蜘蛛网也能惹得她大怒。她所做的这一切仿佛表明她要长久待在这个位子上。

帅克浑身是汗。他刚拍完了地毯,她又想起来窗帘也要拿下来拍一拍。然后帅克又接到擦客厅和厨房窗户的命令。之后她又开始急着移动家具,帅克把家具从一边搬到另一边,她还是不满意,又提出了新的摆放方式。

她把公寓折腾了个底朝天,渐渐地,她筑巢的力气消耗殆尽,也不再侵扰帅克了。她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床单和被罩,套上枕罩和鸭绒。很显然她这样做是因为喜欢这张床,床上的每件东西都能使她呼吸急促、欲望中烧。然后,她让帅克去买午餐和葡萄酒。在帅克回来前,她换上了一件使她显得格外妩媚妖娆的透明睡衣。午饭时她喝了一瓶酒,抽了很多香烟,然后就睡觉了。这时,帅克还在厨房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的军队面包,喝着一杯甜酒。“帅克!”从卧室里传出声音,“帅克!”帅克打开门,看到年轻的女士搔首弄姿地躺在枕头上。“进来!”帅克朝床头走去。她带着独特的微笑,打量着他结实的身躯和强劲的大腿。

她撩开身上精美的内衣,一切展露无遗,她热切地说道:“快来呀!把鞋和裤子脱了!”

如此一来,上尉从兵营赶回家时,好兵帅克就可以向他汇报:“报告长官,我满足了夫人的所有愿望,按照您的指示竭力为她服务。”

“谢谢你,帅克,”上尉回答道,“她要求多吗?”

“大约六个,”帅克回答道,“现在她正在睡觉,像是刚骑过马那样累。连她最小的愿望我都满足了,长官。”

驻扎在多瑙河和拉布森林的大批部队正在枪林弹雨中坚守阵地,重口径大炮摧毁了一个个连队,将他们掩埋在喀尔巴阡山,战场上到处是燃烧的村庄和城镇。而卢卡什上尉、帅克和那位逃离她丈夫的女士却过着愉快却又有些麻烦的田园生活。那个女士现在俨然成了房子的女主人。

趁着她出去散步,卢卡什上尉和帅克开了一次战略会议,商讨如何摆脱她。

“如果她丈夫正在到处找她,”帅克说道,“正如我带给你的信里提到的那样,要是他知道她在哪儿,就会把她抓回去,这样最好了。我们可以给他发封电报,说她和您在一起,他就会来把她抓走了。去年在维谢诺里的一栋别墅就发生一件类似的事情。但是电报是妻子自己发给丈夫的,然后丈夫来找妻子,打了奸夫淫妇的耳光。他们都是老百姓。但是我们这种情况,她丈夫是不敢打一名军官的。并且,这事完全不是您的错,因为您从没邀请她来,她自己自作主张从家里跑了出来。您就瞧好吧,这样一封电报会很管用的,就算被扇耳光……”

“他不傻,”卢卡什上尉打断他,“我知道他。他是个啤酒花批发商。我一定要和他谈谈。我去发电报。”

他发的电报非常简练:“你妻子现在位于……”后面是卢卡什家的地址。

就这样,啤酒花批发商闯进门时,卡蒂女士着实吃了一惊。接着,卡蒂镇定自若地把她丈夫介绍给上尉:“这是我丈夫,这是卢卡什上尉。”她丈夫看起来谨小慎微。之后卡蒂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请坐,温德勒先生,”卢卡什上尉用欢迎的语气说道,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请抽烟。”

聪明的啤酒花商人礼貌地接过烟,抽了一口,试探地问道:“上尉,您不久就要上前线吗?”

“我已经申请调到布杰约维采的九十一团去,结束了一年期志愿兵训练学校的工作,大概就会赴职。我们需要很多军官,现在的形式不容乐观。有资质申请一年期志愿兵的年轻人都不去申请,他们宁愿当个普通的步兵,也不愿试着当军官学员。”

“战争给啤酒花贸易带来了相当严重的损失,但是我觉得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啤酒花贸易商评论道,一会儿看看他老婆,一会儿看看上尉。

“我们的战况很好,”卢卡什上尉说道,“现在所有人都毫不怀疑战争会以轴心国的胜利而告终。法国、英国、俄国相比奥地利-土耳其-德国这块磐石太弱了。的确,在一些战场上,我们遭受了一些小的挫败,但是不久我们就会打破俄国在喀尔巴阡山脉和多瑙河中部的防线,那无疑就意味着战争的结束。法国将面临失去整个法国东部的威胁,德军会进入法国,这是肯定的。我们在塞尔维亚的军事行动进行得都十分顺利。我们部队撤退,实际上是重新部署,很多人都误读了这一行为,这不符合战争时期所需要的冷静分析。我们很快就会看到我们精心策划的军事行动在南部防线的成果。请看这里。”

卢卡什上尉轻轻拉着啤酒花商人的胳膊,把他带到墙上的作战地图前,向他指了几个点,解释道:“东部贝斯基德斯对我们来说是绝佳的根据地。你可以看到我们在喀尔巴阡山区有很好的后援。要是我们在这条线上给敌人有力的一击,我们就能一路冲到莫斯科去。战争就会提前结束了。”

“那土耳其呢?”啤酒花商人嘴上问这么问,心里却一直琢磨着怎么把话题引到他此行的目的上。

“土耳其做得很好”,上尉回答道,又把他领到桌子前。“土耳其议会议长哈里贝伊和阿里·贝伊已经到了维也纳,任命里曼·冯·桑德尔斯元帅为土耳其达达尼尔海峡军队的统帅。武官格尔茨从君士坦丁堡到达柏林,武官恩维尔、海军中将乌塞多姆和德切法德将军都受到了我们君主的封赏。这么短的时间内已有很多人得到了封赏。”

他们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说话,上尉觉得应该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就说道:“你什么时候到的,温德勒先生?”

“今天早上。”

“恰好赶上我在家,真是太好了,平时下午我都要去兵营值晚班。因为我家实际上整天都空着,我才能给夫人提供食宿。她在布拉格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作为老相识……”

啤酒花商人咳了一下:“卡蒂对您来说只是个陌生的女人,上尉。对于您为她所做的一切,请接受我最衷心的感谢。她是昏头昏脑地突然就去了布拉格,因为她说过要去治治她的神经。我不在家,回来时发现房子空了。卡蒂已经走了。”

温德勒先生对她摇摇手指,努力做出愉悦的表情,勉强地笑着问她:“所以你以为我出门了,你就可以出门了,是吗?当然了,你没有想到……”

卢卡什上尉看出话锋急转直下,就又把聪明的啤酒花商人带到作战图前,让他看画线的地方,说道:“我忘了给你介绍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情况:这个大型曲线面朝西南,这里的群山形成了巨大的桥头堡,正好阻挡了同盟国的正面进攻。只要关掉这条连接桥头堡和敌军主要防线的铁路线,敌军右翼和维斯瓦河边北部军队的沟通就会被掐断。你现在明白了吗?”

啤酒花人商回答说他都明白了,但他一向谨慎,害怕他说的话会被当成某种暗示,于是回到他原来的话题上:“战争期间我们啤酒花商贩失去了海外市场。法国、英国、俄国和巴尔干现在也不做我们的生意了。我们现在仍然把啤酒花卖给意大利,可我担心意大利也快保不住了。但是一旦我们胜利,我们就能漫天要价了。”

“意大利一直是严格保持中立的,”上尉安慰他道,“它……”

“那它为什么不承认与奥地利、匈牙利和德国三国同盟的协约呢?”啤酒花商人突然发起火来。他的脑子里一下子想起了每件事——啤酒花、他老婆、战争。“我本期望意大利能进攻法国和塞尔维亚,战争就能结束了。啤酒花在本国市场很萧条,出口又指望不上,我储存的啤酒花都快臭了,意大利却保持中立。为什么意大利不和我们续签一九一二年的三国同盟协议?意大利的外交部部长圣朱利亚诺侯爵呢?那位绅士在干什么呢?睡着了吗?你知道我战争爆发前的年销售额有多少吗?现在又是多少吗?”

“您一定想不到我根本不关心战争,”他又接着说道。他气愤地看着上尉,上尉正淡定地吐着烟圈,看着它们相互碰得支离破碎,卡蒂女士则充满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为什么德军都要抵达巴黎了却退回前线?为什么在马斯河和摩泽尔激战后还有猛烈的交火?您知道吗,在马尔凯的孔布雷斯和沃埃伍雷那儿的三家酿酒厂都被烧毁了,以前我们每年都能卖给他们五百袋啤酒花的。在孚日的哈尔特曼斯韦雷尔酒厂也被烧毁了,米尔豪森附近尼埃德拉斯帕希的大啤酒厂也被夷为平地。那可是意味着我的公司每年损失一千两百袋啤酒花的销量。为争夺克洛斯特尔霍克酒厂,德军与比利时人打了六次仗。这里,我们每年又要损失三百五十袋啤酒花。”他气得说不下去了,站在那里,又朝他的妻子走去,说道:“卡蒂,你立马跟我回家,收拾好你的东西。”

“所发生的这一切都太令我恼火,”过了一会儿,他又以充满歉意的语气说道,“以前我都是很淡定的。”

卡蒂出去收拾东西时,他小声对上尉说道:“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了。去年她跟一个试用教员跑了,我找他们一直找到了萨格勒布。我利用那次机会与当地的酿酒商联系,卖出了六百袋啤酒花。”

“是的,南方曾是个宝地。我的啤酒花都卖到了君士坦丁堡。今天我们将近一半都毁了。要是政府限制国内啤酒的产量,那就会成为压死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点燃上尉递来的烟,悲伤地说道:“仅华沙就曾购买两千三百七十袋酒花,那里最大的酿酒厂是奥古斯丁酒厂。这个厂的代表过去每年都来拜访我。那真是让人伤心。幸亏我没有孩子。”从华沙奥古斯丁酒厂代表每年访问的情况来推理,中尉露出了一丝微笑。酒花贸易商注意到这一细节,所以他又接着说道:“索普朗和瑙吉考尼饶的匈牙利酒商从我这为他们的出口啤酒买酒花,他们的啤酒最远出口到亚历山大,每年平均出口量达一千袋啤酒花。现在由于封锁,他们拒绝订购任何东西。我给他们出价七折,但是他们还是一袋都没订。停滞、衰败、苦难,这真是国内最糟糕的现状。”

酒花贸易商沉默了一会儿,但是卡蒂女士打破了沉默,她已经准备好启程了:“我的箱子怎么办?”

“会有人来拿的,卡蒂,”酒花贸易商舒了口气,说道。他很高兴最后所有的事情都很顺利,没有难看的场面。“要是你不想买什么东西,我们现在就得动身了。火车两点二十就出发了。”

他们俩友好地从上尉家离开,酒花贸易商很高兴,一切都结束了。朝门口走时,他对上尉说道:“你要是在前线受了伤,上帝都不会允许的。一旦你受伤,就来找我们。我们会悉心地照顾你直到痊愈。”

回到卡蒂换衣服的卧室,上尉在洗脸盆上找到四百克朗和一封信。信上写道:

上尉,您没有在我那野蛮、愚笨的丈夫面前护着我。您允许他把我从您家拽走,就像带走一头落在您家的牲口一样。撇开您这样做不说,您还声称是您款待了我。我希望信中这四百克朗够我花费的开销了,跟您的仆人分去吧。

卢卡什上尉手里拿着信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把它撕成碎片。他面带微笑,看着洗脸盆上的钱,又发现她把一把梳子落在桌子上,那肯定是她在镜子前生气地梳理头发时落下的。他把梳子放进了他的收藏盒中。

帅克下午回到家。他去给上尉找杜宾犬了。

“帅克,”上尉说道,“你很走运,那个跟着我的女士已经走了,她丈夫把她带走了。她走时在脸盆上留下了四百克朗,作为你对她的服务费。你应该好好谢谢她,或者她丈夫,因为她出来拿的也是她丈夫的钱。现在写一封信,我口述,你记录。”

他口述道:

尊敬的先生:

请向尊夫人传达我最诚挚的谢意,她给了我四百克朗,作为她访问布拉格期间我为她服务的费用。所有的事情都是我愿意做的,因此我不能接受这笔钱,而是将它还给……

“继续写啊,帅克。你怎么坐立不安?我说到哪里了?”

“将它还给……”帅克用颤抖的声音,带着一丝悲催,说道。

“好,接着写:

……而是将它还给我最尊敬的夫人。再次致以忠心的问候,向夫人致以吻手礼。

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约瑟夫·帅克

“写完了吗?”

“报告长官,日期还没写。”

“一九一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写好信封,带这四百克朗去邮局,然后按地址把它们邮过去。”

上尉开始高兴地哼着小歌剧《离婚女人》中的咏叹调。“还有件事,帅克,”帅克刚要去邮局,上尉叫住了他,“你找的那只狗怎么样了?”

“我看中了一只,长官,一只很可爱的小动物,但是很难抓。明天我希望能把它带回来。它咬人。”

卢卡什上尉没听清最后一句,尽管那很重要。“那畜生可是拼了命咬。”帅克本想重复一遍,但是最后他想:“那关上尉什么事儿?他不是想要一条狗吗,那就给他弄一条,管它咬不咬人!”

说“给我找条狗来!”这句话当然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就算狗不是纯种的,狗主人还是很宠着他的狗。就算是混血狗,它一生只能给老妇人暖脚,也会受到主人的宠爱,谁也不能动它一根汗毛。

但凡是狗,尤其是那些纯种狗,都会本能地感觉到某天它们会从主人身边被偷走。它们会一直担惊受怕,怕被偷走。比如,一只狗离开主人出来散步。开始它很高兴,兴高采烈地和其他狗嬉戏,为某些不道德的目的骑上它们后背,别的狗也会往它身上爬。它嗅嗅马路牙子,在各个角落,甚至是杂货店老板娘的土豆篮子上抬腿撒尿。

总之,它是如此有生活情趣,对它来说,就像是一个刚刚通过学校毕业考试的年轻人一样,这个世界似乎棒极了。

但是突然你会发现它的快乐消失了,因为它发现自己迷路了。它这才第一次感到害怕,惊恐地满大街跑,到处闻气味,哀嚎,夹着尾巴,陷入绝望的境地。它耷拉着耳朵,在大街中央横冲直撞。

要是它会说话,肯定会喊:“老天啊,别人会把我偷走的!”

你在养狗场里见过惊慌失措的狗吗?它们都是被偷过的狗。大城市会滋生一帮小偷,专门以盗狗为生。有一种小型客厅狗,属于小型杜宾犬,小得像小手套,能塞进外衣口袋或者女式手袋里。它们甚至会从口袋和皮包里被揪出来,可怜的小东西。凶猛的德国斑点獒犬会在晚上为郊区的别墅看家护院时,遭到绑架。警犬在警察的鼻子底下就被偷走了。你用狗链子牵着狗,有人会把链子切断,狗不见了,你只能拿着空链子兀自发呆。你在街上见到的百分之五十的狗已经换过几次主人了,经常是数年后,你会买回来曾经在你散步时被偷走的狗崽。领着狗去大小便时它最容易被偷,特别是在它们大便的时候。这就是为什么每只狗在大便时都会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

盗狗贼采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偷狗。他们要么是直接偷,要么就是狡猾地诱拐这些可怜的家伙。只有在学校的教材和自然历史书中才说狗是忠诚的动物。就算是最忠诚的狗,要是给它闻一下烤马肉肠,它就跟人走。它会忘记跟自己一同散步的主人,转身跟着你,满嘴流着口水,满怀欣喜地跟着马肉肠,欢快地摇着尾巴,张开着鼻孔,就像是奔向母马的狂野公马。

在小城区附近的城堡台阶上有个小酒吧。某天黄昏有两个人在后面坐着。一个是当兵的,另一个是老百姓。他俩靠在一起,神秘地低声交谈。像是过去越南共和国的谋反者。“每天八点的时候,”市民低声说道,“女佣都带它顺着哈夫利切克哈夫利切克广场旁边的小道去公园。但是它真的很凶猛,咬人往死里咬。你可别招惹它。”他又朝当兵的面前靠了靠,贴着耳边小声说道:“它连香肠都不吃。”

“炸的也不吃?”当兵的问道。

“炸的也不吃。”

俩人啐了一口。

“那,这畜生吃什么呢?”

“天知道。这些狗被惯得跟祖宗似的。”

当兵的跟这市民干了一杯,市民又小声说道:“有一次我为克拉莫夫卡狗厂找的一只黑狮子狗也是对香肠看都不看一眼。我追了它三天,实在撑不住了,就直接问牵狗的夫人它到底吃什么这么漂亮。那位夫人听了赞美很高兴,就说他最喜欢肉排。所以我买了一块炸肉排。我本以为炸肉排更好点。你知道吗,那个畜生看都不看一眼,因为炸肉排是小牛肉,它喜欢吃猪肉的。所以最后我不得不买了块猪排。我先让那只狗闻一闻,然后我在前面跑,狗在后面追。那位夫人喊‘普恩蒂克,普恩蒂克’,但是哪还有她亲爱的普恩蒂克的影子啊?它一路跟着猪排都跑到了边外。然后我给它脖子上拴了个链子,第二天就送到了克拉莫夫卡狗场。它脖子下面有一条白色条纹,他们把这条白色涂黑就没人能认出它了。还有许多其他狗,都是会追着烤熟的马肉香肠走的。你不妨去问问女佣那狗最喜欢吃什么;你是个当兵的,长得又帅,她很可能愿意告诉你。我已问过她了,但是她看着我,好像恨不得捅死我,然后说道:‘关你什么事?’她长得不是很好看,像只猴子,但是像你这样帅的士兵去问她的话,她一定会告诉你的。”

“它真是一只杜宾犬吗?我们上尉可只要杜宾犬。”

“它可是非常漂亮的杜宾犬。货真价实,纯种的,就像你是帅克,我是布拉赫尼克那样纯。我想知道的是它吃什么,然后我就会给它吃什么,然后给你带来。”

两个朋友又碰了一杯。战争爆发以前,帅克一直都是以贩狗为营生,布拉赫尼克则给他供货。他很有经验,据说他非法从皮匠那里买来来历不明的狗,然后再卖掉它们。他甚至曾得过狂犬病,在维也纳的巴斯德研究所治疗过一段时间。现在他觉得无私帮助帅克是他的义务。他熟悉布拉格所有地方的所有狗,了解其周围的环境。他悄声说话,是因为他必须小心,不能让房东知道。六个月前他用衣服包着,偷走了房东一只达克斯狗崽,他给了这只小狗一瓶奶喝,小狗把他当成了自己妈妈,一声都不叫。

原则上他只偷纯种狗,都能成为纯种狗专家了。他给所有的狗场供货,有时也卖给私人客户。他一上街,所有他曾偷过的狗都朝他吼叫。有时当他站在商店窗户边,一只狗为了报复他,抬腿向他撒尿,尿得他满裤子都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好兵帅克在公园旁边哈夫利切克广场角落里走着。他在等那个牵着杜宾犬散步的女佣。她终于来了,一只满脸胡须的短毛狗,穿着粗布衣服,瞪着精明的黑眼睛从他身边跑过。跟所有的狗一样,它在拉完屎尿后撒欢,追着街上啄食马粪的麻雀。

然后,照看狗的那女佣从帅克身边走过。她是上了年纪的老处女,她的头发整齐地编成发冠。她朝狗吹了声口哨,挥舞着链子和一支精致的鞭子。

帅克跟她搭话:“打扰一下,小姐,您能告诉我去济之科夫的路怎么走吗?”

她停了下来,打量着他,看看他是不是真心实意地在打听路,帅克天生面善的长相让她觉得这个当兵的可能真的想去济之科夫。她的表情放松下来,欣然地告诉他怎样才能到达那里。

“我最近刚调来布拉格,”帅克说道,“我不是这儿的,我来自农村。你也不是布拉格本地人,是吧?”

“我来自沃德南尼。”

“那我们隔得不远,”帅克回答道,“我家在普罗蒂温。”

有关波希米亚南部的地形知识是帅克曾经在那里演习时知道的。遇见老乡激起了那位女士的满腔爱国情怀。

“那你一定知道普罗蒂温广场的屠夫佩伊恰尔啦?”

“嗨,当然知道!他是我兄弟。我们家人都很喜欢他。”帅克说道,“他人好,乐于助人。他卖的肉好又不缺斤短两。”

“你不会是雅雷斯的儿子吧?”女佣说,对这个陌生的士兵感到晕头转向。

“我是。”

“是哪个雅雷斯家的,是普罗蒂温边的克尔奇那儿的,还是拉齐策那儿的?”

“拉齐策那儿的。”

“他还贩运啤酒吗?”

“是啊,还干那个呢。”

“可他早就过了六十岁了吧?”

“去年春就过了六十八了,”帅克镇定地答道,“现在他养了一只狗,到处都跟着他。那只狗经常坐在他的马车上,和那些追麻雀的狗是一个品种。很可爱的一只狗,非常可爱。”

“那是我们家主人的狗,”帅克的新朋友向他解释道,“我在一个上校家里打工。你不认识我们上校吗?”

“我认识。他可是绝顶聪明,”帅克说道,“在布杰约维采,我们也有这么样的一位上校。”

“我们主人非常严厉。最近,有人说我军在塞尔维亚吃了败仗,他回家后大发雷霆,将盘子摔得满厨房都是,还想辞退我。”

“啊,那是你们的狗呀!”帅克打断了她的话,说道:“我倒是很喜欢狗,可惜我家中尉受不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脱口道:“狗并不是什么都吃啊。”

“我们的‘福克斯’可是很挑食。曾一度什么肉都不吃,但现在又吃了。”

“它最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肝脏,煮熟的肝脏。”

“是牛肝还是猪肝?”

“什么肝都可以。”帅克的女老乡笑着回答。她觉得帅克的问题只不过想逗她一乐罢了。

他们一起走了一段,然后杜宾犬带着狗链子也加入了他们。它对帅克很友好,都快用嘴把他的裤子撕烂了。它扑向帅克,但是又突然停了,好像感觉到帅克在计划着什么,悲哀沮丧地转身走了,侧眼看着帅克,好像在说:“现在你也想来偷我,是吗?”

然后,女佣又告诉他,每天晚上六点都带狗出来,她不相信布拉格的任何人;她曾经在报纸上征婚,一位锁匠来应征,答应要娶她。但是他骗了她八百克朗,说是要搞他的发明,接着就卷钱跑了。农村人肯定要更实诚些。要是她嫁人的话,一定只嫁给农村人,但是要在战争结束后。她觉得在战争期间结婚是愚蠢的,因为战时新娘一般都会沦落成寡妇。

帅克编了个好理由让她相信他每天六点也会来,然后回去告诉他的朋友布拉赫尼克,说那只狗什么肝脏都吃。

“我要请它吃公牛肝,”布拉赫尼克说道,“我就是用这个方法,弄到了公司经理弗伊德拉的瑞士救护犬,那条狗真是既活泼又忠诚。明天我会把狗完好无缺地带来给你。”

布拉赫尼克说到做到。早上,帅克刚清洁完公寓,就听见门口的狗叫声。布拉赫尼克把不断反抗的杜宾犬拖进来,那狗的毛比一般狗的毛都要硬。它溜溜转的大眼睛,不禁让人想起动物园笼子中那看见胖游客站在面前的饿虎。它磨着牙狂吠,像是在说:“我要把你撕碎,一口吞下。”

他们把狗拴在餐桌旁,布拉赫尼克开始讲他是怎样把它偷到手的。

“我故意拿着纸包的煮熟猪肝,从它身边走过。它嗅了嗅,就朝我扑过来。我没给它,一直往前走,那狗就跟着我。到了公园,我转向布雷多夫斯卡大街,在那儿我给了它一块。它边吃边跟着我,怕把我跟丢了。我又转向伊恩德里斯卡大街,又给了它一块。它吃完,我就给它栓了条链子,一路拽着它从温塞斯劳斯广场到维诺赫拉迪,又去了佛苏拜司。路上它跟我耍了些花样。当我穿过电车车轨时,它躺下来不走了。它可能想让电车轧死。我带来张空白的族谱,是在福克斯车站买的。你知道如何伪造谱系吗,帅克?”

“还是你写好了,说这狗是来自莱比锡的一家冯·布洛狗场。生它的公狗是阿尔恩海姆·冯·卡尔斯博格,母狗是冯·特劳特恩斯道夫,后者继承了它父亲齐格弗里德·冯·布森特哈尔的血统。它的父亲曾赢得一九一二年柏林杜宾犬展览的第一名,它的母亲获得过纽伦堡协会纯种狗金牌。你觉得它有多大?”

“根据牙齿判断是两岁。”

“那就写它一岁半。”

“它的毛剪得不整齐,帅克。你看它耳朵那儿剪得一团糟。”

“我们可以以后再剪。等到它和我们混熟再给它修理。要是现在剪的话,它会更暴躁的。”

这只被偷的动物狂叫着,气喘吁吁,四处冲撞,最后躺了下来。它伸着舌头,筋疲力尽地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渐渐地,它安静了下来,只是偶尔哀嚎两声。

帅克把剩下的肝脏给它,那是布拉赫尼克留给他的。但是它看都不看一眼,只是蔑视地盯着他俩,好像在说:“我上了一次当了,你们自己留着吃吧。”

它顺从地躺在那里,假装打盹。突然又想起什么,跳了起来,立着后腿用前爪祈求起来。它投降了。

但是这令人动情的场景没有打动帅克。

“趴下,”他向这条可怜的狗喊道,那狗又躺了下来,可怜地呜呜叫着。

“在族系上应该给它写什么名字?布拉赫尼克问道。它叫‘福克斯’,所以我们必须找到跟这个名字差不多、它又立刻能听懂的名字。”

“‘麦克斯’怎么样?布拉赫尼克,你看它立起耳朵的样子。站起来,麦克斯!”

可怜的杜宾犬,它的家和名字都没有了,只能站在那里任人摆布。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拴着它,”帅克决定道,“我们看看它接下来会干什么。”

一解开链子,它就朝门口跑去,朝门把手叫了三声,显然想让这些坏人发慈悲放它出去。但是看到他们没有理解它想出去的想法,它就在门口撒了尿,觉得他们会像小时候严格训练它的上校经常做的那样把它扔出去。

然而,帅克却说道:“它很狡猾,像个伪君子。”他用皮带抽了这条狗,又把它的嘴巴按进了尿坑,这条狗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自己舔干净。

受到了侮辱,它低声叫着,开始绕着厨房跑,绝望地闻着哪里有它的领地。后来,它筋疲力尽地回到桌子旁,吃掉了地上剩下的肝脏,躺在炉子旁边。经过此番折腾,它一会儿就睡着了。

布拉赫尼克要走时,帅克问道:“我该付你多少钱?”

“别提钱了,帅克,”布拉赫尼克温和地说道,“对于老朋友,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尤其是你还在当兵。再见,哥们,不要把狗再带到哈夫利切克广场周围,免得惹出祸端来。要是你还需要其他什么狗,尽管来找我,你知道我住哪儿。”

帅克让麦克斯睡了很长时间,趁这个工夫去肉店买了半磅肝脏,煮熟后就等着麦克斯醒过来,让它吃点热乎的肝脏。

麦克斯还在睡梦里就开始舔嘴,然后它伸了个懒腰,闻闻肝脏,把它都吃了。然后又跑到门边,企图把门打开。

“麦克斯!”帅克叫道,“过来!”

它一脸狐疑地走过来。帅克把它抱到腿上,拍拍它。麦克斯第一次友好地摇起它短短的半截尾巴,轻轻地咬帅克的手,用它的下巴托着,精明地看着帅克,好像在说:“现在一切都于事无补了,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帅克继续抚摸着小狗,温柔地对它说道:

“从前有只叫福克斯的小狗,它和上校生活在一起。一天女仆带它去散步,一位先生走过来把它偷走了。福克斯来到部队上尉身边,他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麦克斯。麦克斯,把爪子给我!现在你看,你个小混球,要是乖乖听话,我们就能成为好朋友。否则你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麦克斯从帅克膝上跳开,又欢快地向他身上扑。晚上上尉从军营中回来时,帅克和麦克斯已经成为非常好的朋友。

看着麦克斯,帅克感伤地想:“毕竟,从某方面来说,士兵也是从各自的家中被偷走的。”

卢卡什上尉看到狗时,既高兴又惊讶。此时,这只狗再次见到了配着军刀的人,也非常兴奋。

当上尉问帅克狗是从哪里弄来的、花了多少钱时,帅克十分沉着冷静地回答是一个刚入伍的新兵朋友送的。

“很好,帅克,”上尉边和麦克斯玩边说道,“你每月一号从我这里领五十克朗来养狗。”

“我不能接受,长官。”

“帅克,”上尉严厉地说道,“从你开始为我服务起,我就跟你说过,你必须服从我的全部命令。我叫你拿五十克朗,你就必须拿,用它买酒喝。你想用这五十克朗干什么呢?”

“报告长官,我会听从您的命令,用它买酒喝。”

“万一我忘了,帅克,我命令你向我汇报,跟我要五十克朗养狗。你明白吗?你确定这狗没长跳蚤吗?你最好给它洗个澡,梳理一下。明天我值班,但是后天我要领它去散步。”

帅克在给麦克斯洗澡。此时,它的前任主人,上校正在家里暴怒,并威胁说他一定要把小偷抓到军事法庭,枪毙、绞死、关上二十年、五马分尸。

“去他妈的挨千刀的混蛋,”上校用德语骂人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公寓,连窗户都被震得叮当响。“你这行凶者,我一定会报仇雪恨!”

一场灾难就要降临到帅克和卢卡什上尉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