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兵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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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帅克执行临终涂油礼

奥托·卡茨牧师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看他从兵营里带回来的通知,那是兵部的秘密指示:

作战期间,兵部停止为所有军队战士做临终涂油礼,对随军牧师做出如下规定:

1.取消前线临终涂油礼。

2.重伤病的士兵不准回后方接受临终涂油礼。随军牧师如遇此情况,应立刻送到相关军事部门作进一步处理。

3.在后方的军事医院,经军医鉴定后可以为他们统一执行临终涂油礼,但不得干扰相关军事部门工作。

4.特殊情况下,后方军医院管理局可以允许个人接受临终涂油礼。

5.随军牧师有责任响应军医院管理局的号召,为指定人士举行临终涂油礼。

之后牧师又把那指令读了一遍,该指令通知他第二天必须到查尔斯广场的军医院为一位重伤者举行临终涂油礼。

“看呀,帅克,”牧师大声说道,“真是讨厌,好像整个布拉格就我一个牧师似的!他们为什么不派前几天睡在这儿的那个虔诚牧师?我们还得去查尔斯广场举行涂油礼。我都已经忘了该怎么办涂油礼了。”

“待会我们去买本教义问答集吧,那上面应该会有的,”帅克说道,“它就像心灵牧师的指导手册。有个曾在以马忤斯修道院工作的园丁助理想要加入凡人修道编,他为了不弄坏自己的衣服,穿上戴头巾的修道服。他去买了一本问答集,学习如何行祝福礼、如何能从原罪中得救、什么是纯洁的良心和其他像这样的琐事。可是之后他偷偷地卖掉了修道院园子里的一半黄瓜,带着耻辱被赶了出去。我遇到他时,他说道:‘没那本问答集我也会卖掉那些黄瓜的。’”

帅克买了问答集,牧师边翻边说道:“看吧,涂油礼只能由牧师执行,只能用主教圣化过的油。所以你看,帅克,单凭自己一个人是不能执行临终涂油礼的。给我读读一个人是怎么弄的。”

帅克读道:“做法如下:牧师把油涂到病人的各个感官,同时念起经文:‘上帝将以神圣的涂油礼和他至善的仁慈饶恕你犯下的所有罪孽,饶恕你通过自己的眼睛、耳朵、嗅觉、味觉、语言、触觉和行走犯下的所有罪。’”

“我想知道,帅克,”牧师说道,“人怎么能通过触觉犯罪。你能告诉我吗?”

“有很多方式,大人。你可以把自己的手伸到别人口袋里,或者跳舞时……哎,你懂的。”

“走路怎么犯罪呢,帅克?”

“可以假装跛着走,激起别人的同情。”

“嗅觉呢?”

“当不喜欢臭味或是有臭味的人。”

“还有味觉,帅克?”

“比如某人很对他的胃口。”

“那么语言呢?”

“那就和听觉有关了。一个人喋喋不休,别人听的也多。”经过这些哲学反思,牧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所以我们需要主教圣化的油。这是十克朗,去买一瓶吧,军队的商店里肯定不卖这种油。”

帅克踏上寻找主教圣化油的旅途。这个任务比在鲍日娜·聂姆曹娃[32]的神话中寻找生命之水还难。

他进了很多家药店,只要他一提起“我想买一瓶主教圣化油”,他们不是突然大笑,就是吓得躲到柜台后面。这时帅克的表情总是很严肃。

所以他决定到外科室那里碰碰运气。第一家外科室医生叫药剂师把他扔了出去;第二家想要打电话叫来救护车把他带走;第三家外科室的主任说长街有家波拉克斯公司卖油和漆,他们应该有他要找的油。

长街的波拉克斯公司是家非常有效率的公司。他们从来都不会让顾客失望而归。就算顾客要苦配巴香膏,他们都会给他倒些松脂,效果也不错。

帅克走进去,要十克朗的主教圣化油,经理对售货员说道:“陶赫恩先生,给他倒一及耳[33]三号大麻子油。”

那个售货员把瓶子用纸包好,用一种完全商业的口吻对帅克说道:“这是质量最好的油。要是你需要刷子、油漆、立凡水,请再到我们这儿来。我们将竭诚为您服务。”

与此同时,牧师正一遍遍地学习问答集里那些知识,其实这些知识他在神学院里都学过,只是全忘记了。他很喜欢那些让他会心而笑的充满智慧的句子,比如:“之所以叫‘临终’或者‘最后涂油礼’是因为通常这是教堂对人们执行的所有涂油礼中的最后一个。”“每一个病危的天主教徒都可以在有知觉时接受临终涂油礼。”“如果可能,病人在还有记忆时要马上接受临终涂油礼。”

后来,传令兵带来一封公函,通知牧师说第二天“军队宗教教育贵夫人联盟”将参加临终涂油礼。

这个组织是由一群神经兮兮的老太太组成的,她们为医院里的士兵分发圣人符,讲天主勇士为皇帝陛下战死的故事。这些故事为战场蒙上一层想象的色彩:人与马横尸遍野,四处是翻倒的军需车辆和炮架。地平线上,村庄燃起熊熊大火,炸弹轰鸣。主画面是一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士兵,他的一条腿被炸飞。一个天使正俯身看着他,为他戴上花环。花环的丝带上写着题词:“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你将和我共赴天堂。”这个将死的士兵面带幸福的微笑,仿佛他们给他带来的是冰淇淋。

奥托·卡茨读完公函里的内容后吐了口痰,说道:“明天将是伟大的一天。”

他管她们叫恶妇人,多年前他在圣伊格内修斯教堂向军队布道时,就知道她们了。那时,他在布道中加了很多自己的心得体会,那个组织就坐在上校身后。有一次,两个又高又瘦的黑衣女人拿着念珠,在他布道后走过来和他谈论了两个小时关于军队的宗教教育。最后他生气了,对她们说道:“抱歉,女士们,上尉叫我去玩牌了”,她们才肯罢休。

“这是你要的油,”帅克从波拉克斯公司回来,严肃地说道:“三号大麻子油,质量最好的,够整个营涂的了。这个公司很可靠。他们也经营亮漆、定型剂和刷子。现在我们就差个铃铛了。”

“要铃铛干什么啊,帅克?”

“我们路上得摇着铃铛,这样在我们运送上帝和三号大麻子油时,人们就会向我们脱帽致礼了。经常有人以为和他们不相干就不脱帽致礼,却因此被抓进监狱。在济之科夫区就有一个相似的例子。教区的一名牧师因为一个盲人没脱帽就用鞭子打他,还把他扔进监狱,因为他们在法庭前证明他既不聋也不傻,仅仅是瞎了而已。尽管是在晚上,他也可以听见铃声,结果搞出这样的丑闻。这种情形就像在基督圣体节时发生的事情一样。其他时候人们从不看我们一眼,但是现在他们将向我们脱帽致礼。要是大人您不介意,我立刻就取个铃铛来。”

经过允许,帅克半小时后就弄来个铃铛。

他说:“这是从路边酒馆‘尤-克利希库’的门上拿来的,我花了五分钟就偷来了,但是我等了很长时间,因为客人们总是不停地进进出出。”

“帅克,我去趟咖啡馆,要是有人来找我,告诉他在这儿等我。”

大约一小时后,来了一个满头灰发的老先生,他腰杆笔直,表情严肃。

他的整个面孔都散发出冷冷的愠怒。他看起来像是被命运派来摧毁我们可怜的星球,然后把它毁尸灭迹在宇宙里。

他措辞严厉,一本正经而又苛刻:“不在家?他肯定是去了咖啡馆了,对不对?那我就得在这里等着了,是吗?很好,我会一直等到明天早上。他有钱去咖啡馆,却没钱还债。还称自己是牧师,简直就是只讨厌的老鼠!”

他在厨房里吐了口唾沫。

“先生,别在这儿吐!”帅克一边说,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这个陌生人。

“我就在这儿吐,你看,就像这样,”这个严肃的陌生人边说,边固执地又往地板上吐了一口,“他应该感到羞耻,还随军牧师呢,真不要脸啊!”

“要是你还受过一点儿教育,”帅克提醒道,“你就不应该在别人家吐痰。你是否觉得世界大战开始了就可以任意妄为了?你应该规矩点,而不是像个流氓。你应该举止礼貌,谈吐得体,而不是像个该死的恶棍,你真就是个傻子,你!”

严厉的男人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气得发抖,大喊:“你竟敢说我没礼貌?我怎么就没礼貌了,你说啊……”

“你是头蠢猪,”帅克直盯着他的眼睛回答道,“你在地板上乱吐,你当这是电车、火车还是什么公共场合。我一直纳闷呢,为什么禁止吐痰的布告四处张贴,现在我明白了,就是为了防你的,他们肯定是非常了解你啊。”

严厉的男人气得脸都发紫了,试图用一连串的诅咒直接反击帅克和牧师。

“你说够了没有?”帅克镇定地说道(此时,那个人正说到最后一句“你们都是无赖。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狗腿子”),“在你飞下楼梯之前,还有什么想说的?”

严厉的男人此时已经筋疲力尽,连任何有价值、有效的咒骂都想不出来了,他沉默着。帅克见此情景,觉得没有意义再听他说下去。

于是他打开门,把严厉的男人揪到门口,让他脸冲着走廊,像国际足球冠军队的最好球员那般临门一射,把他踹了出去。严厉的男人滚下楼梯时,帅克一直在喊:“下次你拜访有头有脸的人物时,别忘了放规矩点。”

那个严厉的男人在窗口下来来回回走了好长时间,等着牧师回来。

帅克打开窗望着他。

牧师终于回来了。他把严厉的男人带进他的房间,让他坐在自己对面。

帅克一声不响地拿来个痰盂,放在客人面前。

“你在干什么呢,帅克?”

“报告大人,之前因为这位先生在地板上随地吐痰,发生一点不愉快。”

“你出去吧,帅克。我们还有事情要谈。”

帅克敬了个礼。

“报告大人,我这就走。”

他走进厨房,隔壁房间正上演着一段有趣的谈话。

“要是我没弄错,你是来要汇票的钱吧?”牧师向他的客人问道。

“是的,我希望……”

牧师叹了口气。

“人有时会陷入一无所有只剩下希望的困境。‘希望’是多么美妙的一个词,它是‘信仰、希望、慈爱’这个三叶草之一,指引着人们走出混沌,达到更高的境界。”

“神父,我希望,那笔钱……”

“当然,尊敬的先生,”牧师打断他说道,“请允许我再重复一次,‘希望’这个词在人们一生的奋斗中都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所以你不要失去希望。有明确的理想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做个善良的人、清白的人,对借出汇票的钱也要抱有希望:它在适当的时候会还回来的。尽管我兜里连一百个子儿都没有,但要去希望,坚持不懈地希望我一定能够还你一千二百克朗。”

“你是说……”客人变得结巴起来。

“是的,没错。”牧师回答道。

客人的脸上再次露出固执、愤怒的表情。

“先生,这是诈骗!”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冷静,尊敬的先生。”

“这是诈骗,”来访者固执地喊道,“你无耻地欺骗了我对你的信任。”

“先生,”牧师说道,“换换空气一定对你有好处。这里太闷了。”

“帅克!”他向厨房喊去,“带这位先生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报告大人,”厨房里传来帅克的回答,“我已经把他扔出去过一次了。”

“再扔一次!”牧师命令道,于是帅克迅速、麻利、无情地执行了命令。

“大人,我们在事情闹大前解决他是再好不过了。”帅克从门廊回来后,说道:“从前在‘马莱新采’酒馆有个看门人,是个识字的家伙。他就经常引用圣经里的话来说事儿,他鞭打别人时常说:‘不忍用棍子打儿子的,是憎恶他;疼爱儿子的,随时管教。在我的酒馆,我会教你怎么打架。’”

“你看,帅克,这就是不尊重牧师的下场,”牧师笑着说道,“圣约翰说过:‘尊重牧师就是尊重基督。羞辱牧师就是羞辱基督,因为牧师就代表着基督!’我们必须为明天做好妥善的准备,做点煎蛋和火腿,酿点红葡萄酒饮料,然后我们就专心投入冥想,正如晚祷中说的那样,‘上帝保佑,除掉敌人在这间屋子里设下的所有圈套。’”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很顽固,比他们更顽固的要数那个两次被扔出牧师房间的人。牧师刚要吃饭时,门铃响了。帅克出去开门,不一会儿,回来向牧师报告:“他又来了,大人,我把他锁在厕所里一会儿,这样我们就能安静地吃晚饭了。”

“这样不对,帅克,”牧师说道,“‘家里的客人就是上帝。’古时候的宴会上,人们用野兽来娱乐。把他带来给我们逗逗乐。”不一会儿帅克就把那个顽固的家伙带来了,他站在牧师面前,生气地瞪着他。

“请坐,”牧师客气地说道,“我们正好快吃完晚饭了。我们吃了龙虾、鲑鱼,现在是煎蛋和火腿。别人借我们钱,我们就吃香的喝辣的。”

“我希望我来不是为了让你们取笑的,”男人生气地说道,“这是我第三次来了,现在我希望所有的事能给我个说法。”

“报告大人,”帅克评论道,“他真是个吸血鬼,跟从里本来的那个叫博乌谢克的家伙似的。一晚上他们把他扔出‘埃克斯纳斯’酒吧十八次,他每次还是回来,说什么忘了拿他的烟斗。他从窗、门和厨房爬进来,翻墙进到沙龙里,穿过地下室进到酒吧,要不是消防员把他拽下屋顶,他就顺着烟囱进来了。像他这样执着,都能当上总理或者议员啦。对付他,他们用尽了办法。”

那个顽固的人好像没听见帅克说什么似的,固执地重复着:“这件事得给我说明白,请让我说。”

“随便,”牧师说道,“说吧,尊敬的先生,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边吃边听。我希望我们不会打扰到你。帅克,上菜。”

“你知道,”顽固的人说道,“战争是残酷的。我在战前借给您的钱,要是没有爆发战争,我就不会来要账了,但是我有我的难处。”

他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接着说道:“所有的账都记在这了。雅纳塔中尉欠我七百克朗,居然在德里纳战役中阵亡了。普拉谢克中尉在俄国前线被抓,他欠我两千克朗。维希特尔勒上尉也欠我两千,在拉瓦罗斯卡亚[34]被自己的手下杀了。马歇克中尉在塞尔维亚被抓进监狱,欠我一千五百克朗。还有很多这样欠我钱的人。其中,有一个还没还我钱就摔下喀尔巴阡山死了;另一个被抓进监狱;还有一个溺死在塞尔维亚;第四个死在匈牙利的医院里。现在您理解我的恐惧了吧,要不是我有毅力、抗折腾,战争早就把我毁了。您现在没有什么危险。但是您看这个。”

他把笔记本往牧师鼻子下面一伸。“您看,一周前马蒂亚斯牧师在布尔诺隔离医院去世。我悔得都快要把头发揪光了。他欠我一千八百克朗,还跑去霍乱病房给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人做临终涂油礼,结果自己一命呜呼。”

“这是他的职责,我亲爱的先生,”牧师说道,“我明天也打算去做临终涂油礼呢。”

“也是个霍乱病房,”帅克说道,“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去,这样就知道奉献意味着什么了。”

“牧师,”顽固的人说道,“相信我,我真是走投无路了。难道这场战争的代价就是把所有欠我钱的人都除掉吗?”

“要是他们把你征到了前线,”帅克说道,“牧师和我就做弥撒,祈求上帝显灵,让第一发炮弹先把你炸成碎片。”

“先生,我跟您说正经事,”“吸血鬼”对牧师说道,“我请求您叫您的下人别总插嘴我们的事,这样我们就能尽快把这事解决了。”

“大人,要是您愿意,”帅克回答道,“请命令我不要干预你们的事,否则我一定会继续维护您的利益,这是一名优秀的士兵该做的。这位先生说得对,他想自己从这儿走出去。我也不喜欢惹麻烦,我可不是个野蛮的人。”

“帅克,我厌倦了,”牧师说道,好像并没注意到他的客人也在场,“我以为这家伙可以让我们寻个乐,给我们讲讲故事。没想到,他却请求我命令你不要打断他,你都收拾他两次了。在这样的夜晚,我目前有如此重要的宗教仪式,不得不把所有精力放在上帝身上,他却用一千二百克朗的破事来烦我,使我无法寻求我的良心、无法专注于上帝,让我再告诉他一遍,现在我不会给他一分钱。我不想再和他谈了,这个神圣的晚上不能就这样毁了。你告诉他吧,帅克,就说:‘牧师不会还你钱的!’”

帅克执行了命令,把牧师的话又向客人吼了一遍。

然而,固执的客人仍然坐在那里。

“帅克,”牧师叫道,“问问他打算在这儿坐到什么时候?”

“我不会走的,除非拿到我的钱!”“吸血鬼”倔强地反驳道。

牧师起身走到窗前,说道:“既然这样,帅克,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你想怎么对付他就怎么做吧。”

“过来,先生,”帅克一边说着,一边抓住不速之客的肩膀,“事情过三走好运。”

他迅速优雅地再显身手,牧师在旁边用手指在窗上敲着葬礼进行曲。

晚上的冥想经历了几个阶段。牧师带着虔诚和热情向上帝靠近,到了午夜,从他的公寓里传来他的歌声:

我们的军队向远方行进,

姑娘们都哭得梨花带雨……

好兵帅克也和着他一起唱。

在军队医院里,两个人正等着接受临终涂油礼:其中一个是年老的少校,另一个是当过银行经理的预备队长官。两人都在喀尔巴阡山地区腹部中弹,他俩床位也紧挨着。预备队长官认为接受涂油礼是他的职责,因为他的长官也在等着接受涂油礼。他觉得不接受涂油礼就是违反纪律。虔诚的少校没有想太多,只是想象着祈祷可能会治愈一名伤者。然而,在执行临终涂油礼的前一个晚上,他俩都死了。第二天早晨,牧师和帅克赶到的时候,两名长官都已经被罩上了裹尸布,他们面色发黑,就像是死于窒息一样。

“我们忙活半天,现在他俩却都死了,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当办公室通知他俩已经不需要再做涂油礼时,帅克抱怨道。

他们的确准备充足。他们坐着无顶的四轮马车赶到那里,一路上帅克摇着铃铛,牧师手持一瓶油,瓶子包在桌布里。他庄严地祝福着过路人,过路人也都脱帽向他们致敬。

虽然帅克试图用铃声引来大批的路人,但说真的,并没有多少人。一两个无知的街边顽童一路跟在马车后,其中一个还坐了上来。于是他的小伙伴们就齐声喊道:“跟上马车,跟上马车!”

帅克摇着铃铛,马车夫向后抡着鞭子,在沃迪奇科瓦大街上,一个女看门人一路小跑着追上马车,她是圣女会的一员。她终于接到牧师的祝福,做了个十字手势,吐了一口痰,喊道:“牧师的车开得太快了,追得都快累出肺结核了。”接着她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她原来的地方。

车跑得快是因为拉车的马被铃声惊到了。它一定是想起过去发生的什么事了,因为它一直向后张望,时不时地还在石子路上蹦跶两下。

这就是帅克口中谈到的盛大仪式。此时,牧师走进办公室,去解决涂油礼费用问题,向军需军士长计算军队欠他的圣油和旅费,共一百五十克朗。

接着,医院的指挥官和牧师就吵起来了。争吵当中,牧师用拳头狠砸了几次桌子,说道:“上尉,您别以为临终涂油礼是免费的。就算让重骑兵团的军官去种马场买马,也得给他付补助费呀。我很遗憾这两位没活到接受临终涂油礼,要不还得多加五十克朗呢。”

这时,帅克在警卫室里等着牧师,他手里拿的圣油激起了周围士兵的极大好奇。

其中一个说这种油用来擦步枪和刺刀肯定非常好用。一名来自波希米亚-摩拉维亚高地的年轻士兵是上帝的忠诚信徒,让他们不要再说这些事情,也不要讨论圣礼的秘密。他说所有人都要像基督教徒那样满怀希望地生活。

一个视察新兵的预备役老兵说道:“真希望榴霰弹炸掉你脑袋!我们都被那些基督徒耍了。有一次,牧师团的一个代表来到我们村,向我们讲地球上到处是神圣的和平,上帝是多么不希望有战争,希望我们都能和平地生活,像兄弟一样相处。但是你看看他现在,真是个傻子!战争爆发了,他们就到各个教堂祈祷我们打胜仗,一说起上帝,简直就像指导战争的总参谋长一样。在这家军医院里我看见了许多棺材和一车车的断胳膊断腿被运出去。”

“死去的士兵都被脱光了下葬,”另一名士兵说道,“他们的制服会给活着的人穿,就这样周而复始,不断循环。”

“直到我们胜利。”帅克补充道。

“那些笨蛋还想打胜仗,”一名下士在角落里插话道,“带你们去前线、下战壕!你要拼了老命和铁丝网对面的敌人拼刺刀、躲地雷和迫击炮。谁都想在后方过舒坦日子,谁会愿意去前线送死呢。”

“我觉得能让人用刺刀穿个窟窿是件了不起的事,”帅克说道,“肚子上挨一枪也不赖。你要是被炸弹炸飞就更壮烈了,你能看见你的腿啊,肚子啊,不知怎么就飞出去了。这非常好玩,别人还没来得及向你解释发生了什么,你就一命呜呼了。”

年轻的士兵由衷地叹了口气。他为自己年轻的生命感到可惜。为什么他会出生在如此动乱的时代,士兵要像屠宰场的公牛一样被宰割?这一切有必要吗?

一名当过职业教师的士兵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有的科学家解释说战争跟太阳黑子有关。太阳黑子一出现,总会有骇人的事情发生。迦太基征服之战就是……”

“去你的狗屁知识,”下士打断他,“去把屋子扫了,今天轮到你了。我们干吗要关心什么太阳黑子啊?它就是来二十个,我也不买它的账。”

“太阳黑子真的很重要,”帅克插言道,“有一次,也是有个像这样的太阳黑子出现了。那天我就在努斯勒的‘尤-班泽图’酒馆被打了。从那时起,无论去哪儿,我都要看看报纸,查看一下有没有太阳黑子出现。只要发现一个,就甭想让我出门了。这是我幸存下来的唯一方式。那时佩尔火山摧毁了整个马提尼克岛,有个教授在《国家政治》杂志里写到他很久以前就向读者预言了关于一个大型的太阳黑子的出现。但是《国家政治》杂志没能及时发到这个岛,所以这座岛上的人全部遇难了。”

这时楼上的办公室里,牧师正会见一位来自“军队宗教教育贵夫人联盟”的女士,她是个令人生厌的老女人,一大早就在医院里四处转,散发圣人徽章。伤病的士兵都把她发的徽章扔进了痰盂。

她四处对人瞎说,说要对自己的罪孽真心忏悔、改过,这样死后才能得到上帝永远的救赎。她这一做法激怒了周围的每一个人。

她面无血色地跟牧师谈论着。她说战争不能使士兵变得高尚,只能把他们变成禽兽。楼下的病人都骂她,说她是假善人,令人恐怖的瘦婆子。“啊,多可怕啊,牧师”,她用德语说道,“整个民族都堕落了。”

她讲述了她所看到的一名士兵受到的宗教教育。只有相信上帝、有宗教意识的士兵才能勇敢地为皇帝陛下而战,不畏牺牲,因为他知道天堂在等着他。

她喋喋不休地讲着,还说了几个类似的蠢事,很明显她不打算让牧师走。但牧师还是小心翼翼地回绝了她。

“帅克,我们回家!”他朝警卫室喊道。回家的路上,他们没有大张旗鼓。“下次再有涂油礼我可不去做了,”牧师说道,“想想为了每个需要拯救的灵魂,竟然还要为价钱磨破嘴皮,这些人似乎只在乎钱。”

看到帅克手里拿着一瓶“圣油”,牧师皱了皱眉头,说道:“帅克,正好用这油擦擦咱俩的靴子。”

“我试试能不能用它给锁头润滑润滑,”帅克补充道,“你每天晚上回家开门时,那锁都响得吓人。”

于是这场涂油礼就这样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