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兵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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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帅克陪随军牧师去做战地弥撒

屠杀人类的准备工作总是以天父和一些人们假想的神灵的名义进行。

古代腓尼基人在切断战犯的喉咙前也会举行宗教仪式。几千年来,后世的人在奔赴战场、用武力消灭敌人之前,也用这种神圣的做法。

波利尼西亚的食人者们总要祭祀他们的神,在正式吞食他们的俘虏、传教士、旅行者、打着各种商号的代理商或仅仅只是好奇者等无用之人前会举行多种多样的宗教仪式。因为当时举办该活动还没有法衣,他们只能用鸟的艳丽羽毛装饰他们的大腿。

宗教裁判所在烧死它的罪犯之前,总会举行最为隆重的宗教仪式——伴有歌声的大弥撒。

处死犯人时,牧师必须行使他的职责,让犯人当场忏悔。国家不同,牧师执行的职责也不尽相同。在普鲁士,牧师要把犯人带到木桩前;在奥地利,则要带到绞刑架前;在法国,要送到断头台;在美国,要带到死刑电椅上;在西班牙,就得带到一个设置精巧的绞杀器的电椅上;在俄国,犯人则由长胡子的牧师带走,等等。

不管在哪里,牧师在这种情况下,总会举着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游行,就好像是在说:“他们只是砍断了你的头颅,只是将你绞死、扼死,只是让你承受了一万五千伏的电压。你们要想一想十字架上那位老兄所承受的一切。”

没有牧师的祝福就不会有世界大战的废墟。所有的随军牧师都会为自己赖以生存的这一方军队的胜利祈祷,并做战地弥撒。

处死反叛者时,牧师会在场;处死捷克兵团的士兵时,也会见到牧师的身影。

被称作“圣徒”的强盗沃伊捷赫[29]曾一手持剑一手持十字架,屠戮波罗的海周围的斯拉夫人,这种情况至今没有什么变化。

在整个欧洲,皇帝、国王、其他当权者和将军这些刽子手就像赶牲畜一样,将大批人赶到屠杀场。这些刽子手中还包括各类牧师。牧师会为他们祝福,并且让他们发出违心的誓言:不管是在陆地、空中,还是海上,他们都会将敌人统统消灭。

战地弥撒通常都会做两次:一次是先遣队奔赴前线的时候,另一次是前线有血腥屠杀的前一夜。我记得有一次,当战地弥撒正在进行时,敌机向我们投下了炸弹,正中战地祭坛。结果,牧师被炸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些带血渍的碎布片。

之后,他们就会把牧师描绘成殉道者。而我们的飞机也在为对方的牧师准备着同样的荣耀。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很多乐子,在那个埋葬牧师的、立有临时墓碑的地方,一夜之间出现了这样的墓志铭:

我们可能会遭遇的,让您遭遇上。您总说我们会升入天堂。在弥撒之时,您却实现梦想。您的音容笑貌,后人永世不忘。

帅克酿造的掺水格罗格酒好喝极了,远远超出老水手们酿造的格罗格酒。要是十八世纪的海盗们喝了这样的酒,恐怕也会赞不绝口。

牧师高兴极了,“能造出这么好的玩意儿,你是从哪学来的?”他问道。“几年前当我还是个流浪学徒的时候,”帅克答道,“我从不来梅的一个放荡水手那学的。他说格罗格酒应该浓烈些,这样的话,如果掉进海里,也能够游过整个英吉利海峡。要是酒太淡了,掉到海里就会像只小狗一样淹死。”

“帅克,喝完这样的酒后,我们就有力气做一场绝妙的战地弥撒了。”牧师回应道,“我觉得我应该先嘱咐你一下。战地弥撒可不会像守备部队监狱里的弥撒或一些无赖布道那样有趣。你得发挥你所有的智慧。我们有个战地祭坛,是可折叠的、袖珍版本的。”

“我的天啊,帅克!”他喊道,用手抱着头,“我们简直就是该死的傻瓜!你知道我把那个折叠的战地祭坛放在哪儿了吗?放在我们卖掉的那个沙发里了。”

“哦,天啊!那可真倒霉,长官。”帅克说道,“其实,我认识那个家具经销商,我前天还碰到了他的妻子,他因为偷了衣柜被关起来了。维尔索维采的一个教师买了我们的沙发。要是没有那个战地祭坛,我们可就闯大祸了。我们最好喝完酒就去找它。因为我觉得没有战地祭坛,你就做不了弥撒。”

“我们的确只缺战地祭坛了。”牧师带着悲伤的语调说道,“阅兵场上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木匠们也造了个台子。布雷诺夫修道院也把他们的圣体匣借给我们了。我必须得有个自己的圣餐杯,哎呀,圣餐杯到底在哪儿呢?”

他想了一会儿,说道:“如果我们把它弄丢了,就只能借七十五团中尉情报员的运动奖杯。几年前他参加赛跑,得了‘最爱运动’奖。他以前跑得可真不错。他曾经用一小时四十八分钟就跑完了从维也纳到莫德令的四十公里的路程,就像他经常以此自夸的那样。我昨天已经跟他商量好了。我真是个该死的笨蛋,把所有事情都拖到最后一刻。我为什么不检查一下那个沙发呢?该死的蠢货!”

在根据放荡水手的方法酿造的格罗格酒的作用下,牧师开始浑浑噩噩地咒骂自己,并且用各种各样的格言来说明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最好去找找那个战地祭坛。”帅克提议道,“天已经亮了,我得穿上制服,再喝一杯格罗格酒。”

最终他们还是出发了。在去找家具经销商妻子的路上,牧师告诉帅克,说昨天他玩纸牌“上帝保佑”赢了很多钱。还说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他就从典当商那里把钢琴赎回来。

这简直就像是非信教者承诺埋葬祭品来祭拜一样。从家具经销商那个昏昏欲睡的妻子那,他们要到了维尔索维采那个教师的电话,也就是沙发的新主人。牧师表现得异常慷慨。他掐了掐她的脸蛋,还用手挠她的下巴,逗她笑。

他们步行去了维尔索维采。就像牧师公开宣布的那样,他得在清新的空气中散散心。

在维尔索维采那个教师的公寓里,一个令人不快的“惊喜”正等着他们。那个教师是个虔诚的老绅士。在沙发里发现了那个战地祭坛后,他觉得这肯定是个神圣的东西,就把它送给了维尔索维采当地教堂的小礼拜室。他还要求在折叠式战地祭坛的另一面题上:“出于对上帝的尊敬和赞美,由科拉里克先生赠送,退休教师,公元一九一四年。”他显得很尴尬,因为他们来的时候他只穿着内衣。

从谈话中可以明显看出,他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发现祭坛,是因为奇迹和上帝的旨意。他说自己把沙发买回来的时候,沙发内有一个声音在召唤他:“看看沙发的抽屉里有什么。”他还声称看到了天使,天使直接命令他“打开沙发的抽屉”,他就照做了。

当看到这个折成三折的、还有一块凹进去的神龛的微型祭坛时,他跪在沙发前,激情澎湃地祈祷了很久,并且不断地赞美上帝。他把它当作是来自天堂的一种指引,让他去装饰维尔索维采的教堂。

“我们觉得这一点儿都不好笑,”牧师说道,“这东西本不属于你,你应该当时就送到警察局,而不是什么该死的小礼拜室。”

“就因为那个奇迹,”帅克补充道,“你可能会遇到很多麻烦。你买的是沙发,不是祭坛,祭坛可是属于军政府的。像那样的神圣物品会要了你的命!你根本就不应该看到那个天使。昨日有个男人在田里挖到过一个圣餐杯,那是某个人从教堂偷出来的,放在那里等时机成熟再拿走,但后来那个人忘了。挖到圣杯的人把它当作圣物,没有把它熔掉,而是带着它去了牧师那里,说想把它献给教堂。牧师觉得他是因为偷了东西,良心受到折磨才送来的。后来,牧师就把圣餐杯献给了市长。市长又送给了宪兵队。尽管他是无辜的,但被判了刑,理由是偷了教堂的财产。这都是因为他胡说有什么奇迹。为了保护自己,他也谈到了一个天使,但他把圣母玛利亚也扯了进来,结果被判了十年。你最好跟我们去当地的牧师那一趟,让他把军队的财产还给我们。战地祭坛可不是小猫、小狗,想给谁就给谁。”

这个老绅士浑身都在发抖,穿衣服的时候,他的牙齿都在”咔咔”作响:“我真的没什么恶意。我只是觉得我可以用那样的圣物来装饰我们维尔索维采那可怜的教堂。”

“这无疑是在挑战军队的权威。”帅克坚决而又严厉地说道,“要因那样的圣物而感谢上帝!霍捷博日有一个叫皮翁卡的家伙,当拴着别人家牛的缰绳碰巧落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也觉得是个圣物。”

这个可怜的老绅士被这些话语弄得稀里糊涂,便没有再为自己辩护。他尽力快点穿上衣服,然后去解决这桩事情。

维尔索维采的牧师还在睡觉。被吵醒之后,他开始咒骂起来。他睡意正浓,以为有人叫他去给某个人举行葬礼祭奠仪式。

“给临终者办涂油礼根本不应该麻烦别人。”他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发着牢骚,“本来睡得好好的,偏就有人想死。还得跟他们就酬金讨价还价。”

就这样,他们在大厅见面了。一方是站在维尔索维采天主教公民这边的统治者代表,另一方是站在军队权威这边的上帝在人间的代表。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公民和一个士兵之间的争端。

当维尔索维采牧师宣称战地祭坛不属于沙发的时候,随军牧师声称在那种情况下,它更不应该属于只有市民才会来的教堂礼拜室。

帅克发表了各种各样的言论,大意是一个可怜的教堂靠挑战军队权威,可轻而易举地捞到好处。他还特意加重了“可怜”这个词的语气。

最后,他们去了教堂的小礼拜室。教堂牧师把战地祭坛还给他们后,得到了一个写有以下内容的收据:

兹签收在维尔索维采的教堂偶然发现的一个战地祭坛。

牧师奥托·卡茨

这个著名的战地祭坛来自维也纳莫里茨-马赫勒的犹太人公司。这个公司制造各种各样的弥撒用品,还有像念珠和圣人肖像那样的宗教物品。

祭坛是由三部分组成的,表面镀了一层假金,就像神圣教堂一样光辉四射。

不足够机灵的话,是不可能发现这三个部分上图画的真正含义的。但可以确定的是,赞比西河的信徒或布里亚特人和蒙古人的巫师可能都使用过这样的祭坛。

上面的色彩足以让人尖叫,从远处看就像是用来测试铁路工是否是色盲的彩色图表。有一个人物形象很鲜明——一个头上带有光环的裸男。他的身体正逐渐变绿,就像是一个已经开始腐烂发臭的鹅屁股。谁都没对这位圣人做什么。相反,他两边各站着一个有翅膀的生物,应该是代表天使。但是每个望着他们的人都会觉得,这位神圣的裸男好像被他身边的生物吓得尖叫。因为天使们看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妖怪,好像是介于长翅膀的野猫和《启示录》里的野兽之间的一个怪物。

祭坛的背面是一幅代表三位一体的图画。大体上来看,画匠画的是鸽子。天父看起来就像是个美国恐怖电影中,来自西部蛮荒区的强盗。

另一方面,圣子是个欢快的年轻男子。他有着好看的腹部,穿着类似泳裤的衣服。总之,他看起来像个运动员。他优雅地握着手中的十字架,就像是握着网球拍一样。

然而,从远处看,这些细节连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列火车驶进车站。

想要辨认出第三幅画代表的是什么就十分困难了。士兵们总是就此争论不休,并且试图解开这个谜团。有一个士兵甚至认为,这是萨扎瓦山谷的一处风景。但在它下面,有一行德语题字:“神圣的玛丽,圣母玛利亚,可怜可怜我们吧。”

帅克把战地祭坛安全地放到了马车上,自己则坐在了马夫的旁边。牧师坐在车里,把脚放在三位一体的经台上,尽量让自己舒服些。

帅克跟马夫聊起了战争。马夫是个反叛者。他就奥地利军队的胜利做了各种评述,例如“在塞尔维亚,他们要让你们好看”等等。当他们经过关口的时候,有个官员问他们都带了些什么。

帅克答道:“三位一体的经台、圣母玛利亚,还有随军牧师。”

与此同时,先遣队在队列场上已经等了很久,有些不耐烦了。因为牧师他们不得不从中尉情报官那里把运动奖杯和圣体匣取来,还得从布雷诺夫修道院那里把圣体容器和其他弥撒用品取来,包括一瓶圣礼酒。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庆祝一场战地弥撒并非易事。

“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了。”帅克对马夫说道。

他说得不错。当他们到达训练场,走上已装好木架和祭桌的讲坛时,却发现牧师忘带助祭了。

以前总是由一个步兵来辅助,但他选择去前线接电话了。

“没关系的,先生,”帅克说道,“那个我也能做。”

“但你能当助祭吗?”

“我是没做过,”帅克答道,“但可以试试。现在是战争年代,在战争时期,人们应该做一些以前从没想过要做的事情。我会设法应付那愚蠢的‘上帝赐福于你们’和‘上帝与你们同在’。我应该像个小猫围着热粥那样,在你周围走来走去、给你洗手、把酒从瓶子里倒出来,这些都还不算难。”

“好吧,”牧师说道,“别把水洒到我身上。最好把酒放在别的瓶子里。其余的我会告诉你应该是到左边还是到右边去。如果我轻轻地吹一声口哨,那就意味着你要到右边去。吹两声,你就到左边去。你不用念很多祈祷书。真的会很好玩的。你怯场吗?”

“先生,我什么都不怕,更别说助祭了。”

牧师说的“真的会很好玩”,一点儿也不假。

一切都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牧师的着装非常简洁。

“士兵们!我们相聚在此,在我们出发去战场之前,我们的心要靠近上帝。这样他就会保佑我们胜利,并且让我们安然无恙。我不会耽误你们太久,祝你们一路顺风!”

“稍息!”左侧一个上了年纪的上校喊道。

战地弥撒之所以被称作“战地”弥撒,是因为它和野外作战时的军事战术有着同样的规则。在漫长持久的军事作战中,战地弥撒也同样会很漫长。现代战术中,军队的运作都是快速而敏捷的。战地弥撒也必须快而简洁。

这次的弥撒正好花了十分钟,站在近旁的人都十分好奇:为什么牧师要在做弥撒时吹口哨。

帅克很快就掌握了那些信号。他一会儿走到祭坛右侧,一会儿又到了左侧,嘴里一直说着:“上帝与你们同在。”

这场弥撒看起来就像是印第安人围着个死石头跳舞。但是它给人们的印象极好,因为它驱散了训练场上的忧郁和无聊。训练场后面有条李子树林荫道,厕所的气味掩盖了哥特式教堂里熏香的气味。

每个人都显得很高兴。站在上校周围的官员们彼此说笑着,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普通士兵队列中到处都可以听到“让我吸一口”这样的话。

香烟的蓝色烟圈从这一伙人中间升腾飞出,就像是从一个燃烧的祭器里冒出来的一样。看到上校点燃了一支烟后,所有的士官也都抽起烟来。

最后,人们听到一声“让我们祈祷吧”。接着尘土飞扬,穿着灰色制服的士兵们整齐地跪在了陆军情报员的运动奖杯前。那是情报员在维也纳至莫德令的马拉松比赛中获得的“最爱运动奖”。

奖杯塞得满满的,对于牧师的操作,这些普通士兵一致认为:“牧师自己喝光了它!”

这种执行仪式重复了两次。此后,又听到一声“让我们祈祷吧”。接着,乐队就十分卖力地开始演奏奥地利国歌。之后就听到“立正”和“跑步前进”。

“把这些都收起来,”牧师指着战地祭坛对帅克说道,“这样我们好把它们物归原主。”

就这样,他们驾着四轮马车走了,除了圣礼酒,其他所有东西全部归还了。

他们再回到家时,让这个倒霉的马车夫向团部申请这次的长途车费。帅克对牧师说道:“报告长官,助祭和主祭必须有同样的信仰吗?”

“当然了!”牧师答道,“否则弥撒就不灵验了。”

“先生,那我们就犯了个大错,”帅克说道,“我没有宗教信仰。我总是这么倒霉。”

牧师望着帅克,沉默了片刻,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把剩下的圣礼酒都喝完,就当是入教成为信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