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应帝王
【原文】
啮缺问于王倪[1],四问而四不知[2]。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3]。
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4]?有虞氏不及泰氏[5]。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6];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7]。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8]。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注释】
[1]啮缺、王倪:庄子虚拟的人物,《齐物论》篇中出现过。[2]四问而四不知:啮缺问王倪事,载《齐物论》,“四问”为“知物之所同是乎?”“知子之所不知邪?”“物无知邪?”“知利害乎?”王倪都答称不知道。[3]蒲衣子:庄子虚拟的人物。[4]而:通“尔”,你。[5]有虞氏:指舜。泰氏:传说中的上古帝王。[6]藏仁:心怀仁义。要(yāo):结交。[7]出:超出。非人:指物。这句话的意思为有心要人,则犹系于物,是未能超然出于物。[8]于于:迂缓,安闲自得的样子。
【译文】
啮缺问王倪,问了四次而四次都答称不知道。啮缺因此欢喜得跳了起来,走去把这事告诉蒲衣子。
蒲衣子说:“你现在知道了吗?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他还心怀仁义以要结人心,虽然也获得了人心,但是未能超脱外物的牵累。泰氏睡时舒缓平静,醒来时安闲自得。任人把自己称作马,任人把自己称作牛。他的知见信实,他的德性纯真,而从来没有受到外物的牵累。”
【原文】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1]?”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2],人孰敢不听而化诸[3]!”
狂接舆曰:“是欺德也[4]。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5]?正而后行[6],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7]。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8],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9],而曾二虫之无如[10]?”
【注释】
[1]日中始:庄子虚拟的人物。女:通“汝”,你。[2]君人者:指国君。经式义度:指法规、法度。[3]诸:语尾助词,相当于“乎”。[4]欺德:虚伪骗人的言行。[5]治外:指用上面所说的“经式义度”来治理人。[6]正而后行:自正而后行化天下。[7]确乎能其事者:指任人顺其实性,各尽其能。[8]矰弋(zēng yì):古时一种带有丝绳射鸟的短箭。[9]鼷(xī)鼠:小鼠。神丘:社坛。熏:烟熏。凿:挖掘。[10]无如:奚侗认为“知”当作“如”。“无如”就是说不如。
【译文】
肩吾见到狂接舆,狂接舆说:“日中始对你说了些什么?”
肩吾说:“他告诉我,国君凭自己的意愿定出法规,人们谁敢不听从而被教化呢!”
狂接舆说:“这是虚伪骗人的做法。这样去治理天下,就如同蹚着大海去凿河,使蚊虫背负大山一样。圣人治理天下,是用法度来约束人们吗?圣人是先端正自己而后感化他人,任人做一些能做的事罢了。鸟尚且知道高飞以躲避罗网弓箭的伤害,小鼠尚且知道在神坛下打洞以避开烟熏和挖掘之祸,难道人还不如这两种虫子吗?”
【原文】
天根游于殷阳[1],至蓼水之上[2],适遭无名人而问焉[3],曰:“请问为天下[4]。”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5]!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6],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7],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8]。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9]?”
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10],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注释】
[1]天根:庄子虚拟的人物。殷阳:殷山的阳面,或以为庄子虚拟的地名。[2]蓼水:庄子虚拟的河名。[3]无名人:庄子虚拟的人物,或以为指圣人,因《庄子》中有“圣人无名”的话。[4]为:治理。[5]不豫:不悦,不快。[6]方将:正要。为人:为友。[7]莽眇:轻盈虚渺之气。即以轻盈虚渺的之气为鸟,乘着遨游太空。[8]圹埌(kuàng làng):空旷辽阔。[9]帠(yì):为“臬”的坏字,即梦话,呓语。[10]游心于淡,合气于漠:游心于恬淡之领域,合形气于淡漠之乡。
【译文】
天根到殷阳游玩,来到蓼水边,恰巧碰到无名人,便问道:“请问治理天下的方法。”
无名人说:“走开!你这个鄙陋的人,为何问这使我不愉快的问题呢?我正要和造物者为伴,厌烦了,就乘着轻盈虚渺的气,飞出天地四方以外,畅游于无何有之乡,处在空旷辽阔的旷野。你又为什么用治理天下的梦话来干扰我的心呢?”
天根又再次询问。无名人说:“你要游心于恬淡的境界,形气要合于漠然无为,顺应事物自然的本性而不夹杂私意,天下就可以治理好了。”
【原文】
阳子居见老聃[1],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2],物彻疏明[3],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4],劳形怵心者也[5]。且也虎豹之文来田[6],猿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7]。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8];有莫举名[9],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10]。”
【注释】
[1]阳子居:庄子虚拟的人物。[2]向疾:敏捷如响,即反应像回声般快。向,通“响”,回声。强梁:强悍果决。[3]物彻疏明:观察事物洞彻,疏通明达。[4]胥:小吏。易:掌占卜的小官。技系:为技能所牵累。[5]劳形怵心:形体劳累,内心惊惧。[6]文:通“纹”,花纹。来:招致。田:田猎,狩猎。[7]猿狙:一种猕猴。便:便捷。执:捉。斄(lí):狸。藉:系缚。[8]贷:施。恃:依赖。[9]有莫举名:有功德而不能用语言称说。[10]游于无有:游于至虚无为的境地。
【译文】
阳子居见到老聃,问说:“有这样一个人,敏捷果决,认识事物透彻明达,学道精勤不倦。像这样,可以和圣明的君王相比吗?”
老聃说:“这样的人在圣人看来,不过是像胥吏卜官被技能所牵累,劳苦形体,惊怵心神罢了。且虎豹因皮有花纹而招来人们田猎,猕猴因行动便捷、猎狗因能捉狸而招来人的捉系。像这样的人,可以和圣明的君王相比吗?”
阳子居脸色突变,惭愧地说:“请问圣明的君王怎样治理天下呢?”
老聃说:“圣明的君王治理天下,功绩覆盖天下却好像和自己不相干,教化施及万物而人民不觉得有所恃;虽有功德却不能用语言说出来,使万物欣然自得其所;自己立于不可测识的地位,而畅游于虚无的境地。”
【原文】
郑有神巫曰季咸[1],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2],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3],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4],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5]!而以道与世亢[6],必信[7],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8]。”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9],萌乎不震不止[10]。是殆见吾杜德机也[11]。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12],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13]。”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14],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15]。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16],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太冲莫胜[17]。是殆见吾衡气机也[18]。鲵桓之审为渊[19],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20],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
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21],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22],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23],食豕如食人[24]。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25],块然独以其形立。纷而封哉[26],一以是终[27]。
【注释】
[1]神巫:精于巫术、占卜灵验的巫者。季咸:人名。[2]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预言年、月、旬、日,灵验如神。期,预言。[3]壶子:为列子的老师,名林,号壶子,郑国人。[4]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我为你讲授的是道的名相,尚未讲授道之实。[5]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有众雌而无雄,又怎么生卵呢。这里是比喻道如果有文无实,就不得称为道。[6]亢:通“抗”,抗衡。[7]信:通“伸”,显露。[8]湿灰:湿灰不能复燃,比喻毫无生气,必死。[9]乡:通“向”,刚才。地文:大地寂静的样子,喻指心境寂静。[10]萌:通“芒”,喻昏昧的样子。震:动。止:通行本作“正”,属于形近而误,据《阙误》引江南古藏本改正。[11]杜:闭塞。德机:指生机。[12]瘳(chōu):病愈。[13]杜权:闭塞中有转变,意谓有了点生机。权,变动。[14]天壤:天地,天地合则生育万物,故此处以天地喻指生气。[15]善者机:生机。善,生。[16]不齐:变化不定。[17]太冲:太虚。莫胜:没有朕兆,无迹可寻。胜,通“朕”,朕兆。[18]衡气机:气度持平的机兆。[19]鲵(ní):大鲸鱼。桓:盘旋。审:借为“沈”,深意。[20]渊有九名:九渊为鯢桓、止水、流水、滥水、沃水、氿水、雍水、汧水、肥水。成玄英注疏说:“水体无心,动止随物,或鲸鲵盘桓,或凝湛止住,或波流湍激。虽多种不同,而玄默无心一也。”[21]委蛇(wēi yí):随顺应变。[22]弟靡:茅草随顺的样子。弟,即“稊”,稗子一类的草,结实如小米。[23]爨(cuàn):烧火做饭。[24]食豕(shǐ)如食人:饲养猪如同侍奉人。[25]雕琢复朴:去雕琢而复归于素朴。[26]纷而封哉:在纷纭的世事中持守真朴。ヒ一以是终:终其身常如此,终生不变。一,常。
【译文】
郑国有个神巫叫季咸,能测知人的生死存亡及祸福寿夭,所预言的年、月、日,准确如神。郑国人见了他,都(因怕预闻到有凶祸的事)避开跑得远远的。列子见了,为他的神算所陶醉,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了壶子,说:“原先我以为先生的道术是最高明的,现在才知道又有更高明的。”
壶子说:“我为你讲授的是道的名相,尚未讲授道之实,你就以为得道了吗?有众多雌鸟而没有雄鸟,又如何能由卵化育呢?你用表面的道与世人较量,希望得到世人的信任,所以才让神巫窥测到你的心思。把他请来,让他看看我的相。”
第二天,列子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唉!你的先生快要死了!不能活了!不会超过十天了!我见他神色怪异,就像见到了不能复燃的湿灰。”
列子进入屋中,泪水沾湿了衣襟,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让他看到的是我大地般的寂静,茫然无迹,不动不止。这大概是他看到我闭塞了生机。试着再同他一起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幸运啊,你的先生遇上了我!现在可以痊愈了,完全有生机了!我看到他闭塞的生机有了活动。”
列子进入屋里,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让他看了天地间的生气,名声实利皆不入心,生机从脚后跟升起。这大概是他看到我的这线生机了。试着再同他一起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出来后对列子说:“你的先生神情变化不定,我没法给他相面。等他神情安定了,我再给他相面。”
列子进入屋里,把季咸的话告诉了壶子。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没有征兆可寻的太虚境界。这大概是他看到我的气机平和而不偏一端的状况。鲸鱼盘旋的地方成为深渊,水止的地方成为深渊,水流动的地方成为深渊。深渊有九种,我让他看了三种。试着再同他一起来看看。”
第二天,列子又和季咸一起来见壶子。季咸还没有站定,就惊慌地逃走了。壶子说:“追上他!”列子追赶不及,回来告诉壶子说:“已经无影无踪了,已经跑掉了,我追不上他。”
壶子说:“刚才我显示给他看的是(万象俱空的境界,)未曾出示我的根本大道。我和他随顺应变,他不知究竟是谁,就像草遇风披靡,像水随波逐流,所以逃跑了。”
之后列子才认识到自己没有学到什么,便回家了,三年不出家门。他替妻子烧火做饭,饲养猪如同侍奉人一样。对事物无所偏私,扬弃浮华而复归素朴,不知不识的样子,犹如土块立在地上。在纷纭的世事中持守真朴,终身如此。
【原文】
无为名尸[1],无为谋府[2];无为事任[3],无为知主[4]。体尽无穷,而游无朕[5];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6],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7],应而不藏[8],故能胜物而不伤。
【注释】
[1]无为名尸:不做名的载体。尸,主,载体。[2]谋府:计谋的府库,出谋划策的地方。[3]事任:担当事物的责任。[4]知主:智慧的主谋。[5]无朕:没有朕兆,没有迹象。[6]尽其所受乎天:意谓承受着自然的本性。见:同“现”,显现。[7]将:送。迎:迎接。[8]不藏:不隐藏,来者即照。
【译文】
不要成为名声的载体,不要成为谋略的府库;不要强行任事,不要做智慧的主谋。体悟无穷无尽的大道,而游于虚无之境;承受着自然的本性,而不显露自己所得到的,也就达到了虚寂无为的心境。至人的用心像镜子,物去不送,物来不迎,如实反映而不隐藏,所以能胜物而不为物所伤害。
【原文】
南海之帝为儵[1],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2],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注释】
[1]儵(shū):与下文的“忽”“浑沌”,都是庄子假托的人名。[2]七窍:指一口、两耳、两目、两鼻孔七个孔穴。息:呼吸。
【译文】
南海的帝王叫儵,北海的帝王叫忽,中央的帝王叫浑沌。儵和忽时常到浑沌的所在地相会,浑沌待他们甚好。儵与忽商量回报浑沌之德,说:“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饮食、呼吸,唯独他没有,我们试着给他凿开。”他们就每天凿一窍,凿到第七天浑沌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