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学半程话得失 ♥
三年级期末考试结束的当晚,我跟菜虫去看了个电影,庆祝假期来临。看的片子是《末日崩塌》,灾难片,讲美国地震的。看着电影里摩天大楼的幕墙玻璃碎裂掉落,铺天盖地纷纷扬扬,菜虫突然说,要是碎掉的是巧克力,突然有一块掉进嘴里,那就好了。
我闻此言,不由莞尔。这个巧克力男孩,认为所有非巧克力味的冰激凌都是耍流氓,如此大灾之下仍念念不忘,不关心民生疾苦,真叫人捉急啊。但诸如此类瞬间的幽默闪光,时常在菜虫的言谈之间出现,令我与虫妈发噱。昨晚上,他又讲了个冷笑话,我半夜回家,虫妈仍执意要转述给我听。说有一个同学把老师奖励的星星放在书包里,上课走神时被老师批评:你的心在哪里?同学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回答:放、放、放书包里了。
幽默当然与智慧有关,也与对汉语的敏感有关,更与天马行空的思维有关。这个学期结束,菜虫在公立小学整整三年了,我观察这个孩子的同时,也在思考这三年菜虫的进步究竟在哪里,而我作为一个自认为教育观念温和而坚定的父亲,失误又在何处。
如上述事例,那种脑洞大开的想法,那种冷冷的幽默,以及对汉语的较为敏锐的把握,在菜虫身上是颇为多见。这使我坚信,三年来菜虫一定程度上保持了自己的懵懂无知与随心所欲。我也颇感庆幸。
我所说的僵硬的评价体系,指的是把老师的标准以及分数的高低,作为评价孩子的唯一标准。比如考试结束,家长问孩子的第一句话就是:考了多少分?家长仅仅把考分作为唯一评价指标,这是僵硬的评价标准在家长层面的表现。另一个层面是孩子,因为父母老师以此作为唯一评价标尺,孩子也将之作为唯一的自我评价标尺。而菜虫最大的特点就是,他分数考得高,不免也有些得意扬扬,但分数考得低,竟然从不垂头丧气。并且,他不垂头丧气的时刻远多于得意扬扬的时刻。因为,他有一个较为强大的自我建构能力,能随时随地发现更有意思的东西,从而将考分抛到九霄云外。再说了,他奇葩的爸爸妈妈也从来不以考分高低来褒贬这个孩子。
但作为一个奇葩爸爸,我其实并不是简单地反对体制。我选择送菜虫去公立小学,是抱着信任去的。而菜虫在公立小学的三年,进步也确实甚大。有三点,我认为是这个体制内教育给他的。第一点,他从一个羞怯、不善交际、不懂得跟同龄人沟通的男孩,变成了班级里颇受欢迎的同学,并找到了几个交情非常好的朋友。第二,我们体制内的语文教育,在识字训练上效率颇高,他读一年级之前,只认识一个字,现在能读小说和童话了。识字都是学校教的,我与虫妈除了给他念书外,从未特意教他认字。当然,就语文教育本身而言,小学语文教育还有许多可以改进之处,但这不是此文所要阐述的。第三,现在的小学对体育达标甚为重视,菜虫跳绳虽然不好,但不妨碍他热爱体育课,有体育课的日子,回家总是汗津津的。菜虫现在长得高大结实,从一进校的中等身材,变成班里个头最高者,并热爱游泳和骑自行车,这跟学校教育也无法分开,这也是比识字更让我看重的地方。
想到三年前,怯生生的菜虫甫入教室,因为他太独特了,以至于全班只有一个小女孩愿意跟他玩。当时我心里悲伤啊,觉得朝夕相伴了六年的这个男孩简直就是阿甘。而现在,放学后菜虫跟我一起骑自行车回家,神气活现,顾盼自如,我竟然有种说不出的骄傲。
所以,每次我看到焦虑的家长,总会跟他们说,其实我也焦虑,但是你何不纵向地、以较长的时间段来看待你的孩子呢?你的孩子在这些时间中,获得了多么奇妙的变化啊。时间,是成就孩子的最神秘的魔术,很多童话,都在讲这个道理。比如缅甸的“炼金师”的故事,象征义就在这里呢。龙应台说“孩子,你慢慢来”,其实,龙应台是说给家长听的。
今天菜虫又发明了一个冷笑话。他说,有个妈妈叫他的孩子去买竹竿,结果他买了一个猪肝。临走时,又买了一只猪耳朵,放在袋子里。回家,妈妈问,你的竹竿呢?小朋友拿出了猪肝。妈妈大怒,吼道,你的耳朵哪儿去了?小朋友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说,耳朵,在袋子里。于是出示猪耳朵。
显然这个原创的冷笑话来自上次那个“你的心在哪里”的故事,但是听完我还是狂笑不已。
晚上,读罗尔德·达尔前,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就问菜虫,小学三年,你最讨厌什么啊?最讨厌每天都要做作业。菜虫不假思索地回答。那么,最开心的呢?我紧接着引导。最开心的?菜虫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说:我想不出来。
好吧。这就是我家小学生给他三年小学生涯最真实的评价。尽管我前文尽数了小学三年之得,但在菜虫自己看来,却没有最开心的事情。当然,他因为超有安全感,所以也不很反感学校,每天都还是木乎乎傻乐,只是没有特别开心的事情而已。
而从我作为父亲的角度来看,尽管欣喜于他三年来的挺拔生长,但其实也还有许多忧心与失落。其中最沮丧的一件事,就是他近视了。去年夏天,我有一个演讲,讲育儿理念,我说我的理想之一是,菜虫能到18岁仍不近视。言犹在耳,不到半年,他便被诊断出真性近视了,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我脸上。为此,我消沉了好几天,因为近视的进程,一般是不可逆的。突然间我发现,无论你秉持多么乐观的心态,有更多的事情,是作为父亲我无能为力的。
后来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关于儿童近视,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找到确切可靠的原因。当然,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确认菜虫的近视跟学校教育有关,所以也就找不到责怪的对象,除了自己。不过我看到的数据也表明,大量的室内时间和人造光源,跟近视高发关系密切。但又怎么样呢,事已如此,无法挽回。
关于基础教育,我们总能听到这样的话:今天交给你一个孩子,明天将还给我一个怎样的青年。这样的大词我现在一点也不奢望,所求无非孩子身心健康。说实话,近视是这三年最打击我的一件事,让我深感自身的无力。
关于身心健康这点,近视属于身体层面,其实还有事关心灵的遗憾。比如菜虫读小学半学期,竟然学了一口绍兴脏话。他第一次说“脑系搭牢”,还误以为是脑袋靠在一起的意思。我与虫妈闻之大笑。大概是这次大笑鼓励了他,一段时间里他各种脏话喷涌而出,甚至有了很多恶毒的诅咒性脏话。我觉得大事不妙,赶紧想对策,一则正色告诉他,这是脏话,不文明;二则,我们全家不说脏话;再则,我们改变了受脏话刺激之后的情绪激动,与虫妈说好,无视他的脏话,假装置之不理,视若无物。于是一段时间之后,他也就不再齿及,总算让我略略安了心。
但更深的心灵层面的遗憾,远比说脏话更严重,就是被大词所裹挟。一年级到二年级,很长一段时间里,菜虫对我表达情绪最激烈的一句话,是骂我为某岛国鬼。如果我否决他的意见,他要表示强烈反对,便指责我为该岛国之鬼,真是令我莫名其妙。须知,在菜虫成长的环境里,但凡我可控制的范围,便不会有宏大叙事。之所以我有这样的设计,是因为我希望他在童蒙时期,是一个单纯的孩子。这也是我“温和地保护其不知情权”的理念。但显然,有更多我无法招架的力量,也同时在塑造着这个孩子。语文教材的课文语言不好,我不担心,因为有超多的课外阅读、一流的汉语经典,可供我们选择。但当思想的侵袭,不是单向的、线性的,而是立体、全面地影响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家长实在难以抵挡。所以,偶尔,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义正词严说出与其年龄不符合的大词时,我也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了。
但即便是这一点而言,苦笑之余,我也并不觉得我完全无能为力。阅读之外,我发现旅行这件事很好,可以打破他被大词裹挟后的偏狭。因为旅行的要义在于遇见差异,而多元,正是治愈一元思想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