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亭(俄苏文学经典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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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本上写着说没有一个人在他的本国内是先知,从荒古无稽的时代起,凡是对于一种事业的失败的努力者都从这句格言中的真理获得了安慰。但是据我所知,这苛刻的限制一向不曾施于艺术家的身上。真的,在表面上看来被他描写的又是为了他们而写的艺术家的本国人,比起外国人来反而不易认识他,这种说法好像是荒谬的。但是在某种特殊的独异的情形之下,最不近情的事有时竟会被遇到。屠格涅夫的境遇便证明这一层了。

事实是这样,以“艺术家”的身份,屠格涅夫的身价,是首先受外国人珍视的,过后俄国人才开始了解他。只是在现在,在他死后,才被放在应得的地位,而在他的生时,他的艺术的天才比较少受人重视,除了少数他私人的朋友们。

这至上的艺术潜移默化地影响及俄国的社会,使一个这样丰富地赋有艺术天性的民族受到影响,也恰尽了它的本分。屠格涅夫是俄国作家中最被广读的,连托尔斯泰也不能例外。托尔斯泰只是在他死后才惹起世人的注意的。但是屠格涅夫没有得到充分的认识,因为他的作品适产生于政治与社会斗争的混乱时期,最有作为的人都专心于别的事业和企图,不能也不想珍视和欣赏纯粹的艺术。这是一个艺术家的苦痛的几乎是悲剧的处境,生于最不艺术的时期,他的至高的企望和至贵的努力,在他献身给他们的切盼替他们效劳的本国人们的中间受了伤,受了刺激。

这种失和令屠格涅夫的一生苦难。

在他的文学生涯中的一个危机的时期中,这种冲突竟如此激烈,反对他的至上艺术的真实性和客观性的鼓噪是如此喧腾而异口同声,使他满拟完全放弃文学了。他不能下这决心。但这是浅而易见的问题,敏感而温娴的他,易沦于沮丧和失却自信,假如没有他的许多朋友及赞美者,国外各派的伟大作家如法国的乔治·桑、居斯泰夫·福洛贝尔,德国的奥尔巴哈,美国的W.D.霍威尔斯,英国的乔治·伊里奥德诸人的热情的鼓舞,则能否替他的祖国文学做如许的努力是不得而知的。

当他的作品指英国版《屠格涅夫全集》,英国William Heinmann公司出版。——译者陆续和读者相见时,假如篇幅允许的话,我们可以把他苦难的生涯的故事逐一叙述出来。在此间我们只想述及和目前的小说有特殊关系的一二桩他的生平,借知他在本国人的思想中所占的特殊的地位。

屠格涅夫,生于一八一八年,是属于当时极少数的俄国人的一群,他受有完美的欧洲教育,就是比之于机会最好的德国和英国青年,亦绝无逊色。又适逢他的叔父尼古拉·屠格涅夫,那位著名的十二月党,在想用武力求得俄国立宪政体的第一次尝试(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失败之后,得能逃出沙皇尼古拉一世的虎口,流寓法国,在那里他用法文印行第一次俄罗斯革命的宣言。

当屠格涅夫在柏林大学研究哲学的时候,闲常到叔父的家里做短期的拜访,他的叔父开始灌输他以自由的思想,此后,在他久长的一生中从未离开自由的道路。

在十七世纪六十年代,当亚历山大·赫尔岑,一位俄国最有天赋的写作家,一位璀璨的、睿智的、善感的和强有力的新闻记者和矞皇瑰丽的论文作家在伦敦开始办《钟》(Kolokol),一种革命的或者毋宁说是过激的报纸的时候,曾予俄国以巨大的影响。屠格涅夫是它的最活跃的撰稿者和顾问之一——几乎是编辑委员之一。

这桩事实的发现,我们不得不归功于特拉戈玛诺夫教授(Prof.Dragomanov),他在几年前把屠格涅夫和赫尔岑来往的私人信札发表了。这极饶有兴味的小册子在屠格涅夫身上投下了新的光,表示我们的伟大的小说家同时是他的时代中最强有力的——也许就是最强有力的——头脑最清晰的政治思想家。这样一位多才多艺的人看来好像不能置信,但是只要把他的观点、他的态度以及他的预言——有几桩只是在最近才得到证明——和当时各派的政治团体的被人公认的领导者和代言人(连赫尔岑自己也在内)所说的一切比较一下,便可证实了。一如过后的历史证明,屠格涅夫所想的往往是最有见地的、最准确的、最有远大目光的。

一个这样热烈爱好自由的、有这种激烈的见解的人,任他对纯艺术是如何的忠心,他不能把这种见解逐出文艺作品之外。假使他自己做了这种伤残,他会成为一位可怜的艺术家,因为无羁的自由、艺术家个性的恳挚诚实的表现,是一切真艺术的生命和灵魂。

屠格涅夫将自己整个的身心,将创造的幻境与思想的精华献给祖国。他同时是一个导师、一个新理想的预言者、一个诗人和一个艺术家。但是他的同胞们颂赞他的能力,而很久不能体会到他的更伟大的地方。

这样,在俄国史上一个最重要、最值得注意的时期,屠格涅夫是自由思想——思想的俄罗斯——的先驱和鼓吹者。虽则这两个人站在正对的两个极端,屠格涅夫的地位可比之于今日的托尔斯泰伯爵,其间略有不同,而这番我是左袒《罗亭》的作者了。在屠格涅夫,思想家和艺术家不会树立斗争,折耗并且有时互相抵消双方的努力。他们手挽手地前进,因为他只给我们以无可非难的艺术的客观存在和某种理想、教义和期望的具体化的生命活跃的男子和女子,却不做何种说教。并且他永不从内在的意识里演释出这些理论和教义,只是从实际生活中,以他万无一失的艺术的天才,在正要成为历史事实的时候把一桩萌发的运动抓住。这样,他的小说是近代俄罗斯思想史的一种艺术的缩图,同时是它的思想进展的强有力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