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风雅:近世文人书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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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言寂寞身后事:许广平致张志让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是杜甫的名句,喻示生前的荣耀与身后的寂寥,虽有强烈之落差,但大致如此。试看古往今来,多少风云人物,几乎都难以摆脱“俱往矣”之命运。不过凡事总也有例外,譬如有一位叫鲁迅的,自从这个名字在文坛出现后,一百年来,就始终没有寂寞过,生前没有,身后似乎也没有。

关于鲁迅先生的身后之争,主要不外乎是论其文学思想、文坛地位之类,但还有一个容易让大家忽略的,就是关于他的版税之争。虽说这个版税纠纷只是小范围的事,牵涉的人物有限,也就是当事人及家属和出版社之间而已,然而这纷争,却始终没有停息过。早在鲁迅先生生前,由于北新书局拖欠稿费迟迟不结(包括鲁迅本人以及鲁迅约请的青年作者的稿费),并对鲁迅先生的数次催促装聋作哑,以致鲁迅一怒之下发出了律师函,书局老板李小峰这才请郁达夫等调停解决。而至于鲁迅身后,版税纠纷更是不断,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鲁迅后人也还因版税的问题与出版社打过官司。当然那是近话,姑且不论。而下面这封信是许广平写于鲁迅逝后的第二年(一九三八年),其内容也是为了版税。

志让先生:

北新书局本月份版税二百元,至今尚未付来。下月初广拟北上,亦拟向北新豫支七、八月版税,为此敬乞先生可否便中向北新交涉,最好连本月共付六百元,若他推托付不出,则可否减为付四或二百,其余之款,嘱其写一函,交广在北平支店照支,如此他似不便抵赖。近来该局态度似不如前,恐人一离沪,更收不到。又闻天马书店自鲁迅先生逝世,其自选集等生意大佳,且闻有百余元版税待付之说,但至今未得通知,不悉可否代询一声。至良友公司,自去年十月底结算版税,至今春付出后,及今未有消息,又不知其结算期(时常变迁无定),亦乞先生便时探询一下为感。凡此琐屑,难于启齿,先生又公务多忙,深觉烦扰。惟以先生侠骨刚肠,惟正义是伸,谨当感赖耳。

肃此敬候

台绥

许广平上

六月廿三日

许广平,不用作过多介绍了,鲁迅先生当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在学生风潮中得到鲁迅先生的支持和帮助,并由敬仰到爱慕,终于走到了一起,成了鲁迅先生的第二任夫人。“志让先生”,即张志让,早年留学欧美,民国时著名的法学家,鲁迅逝世后曾受许广平委托,处理鲁迅的版权纠纷,一九四九年后任中国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这封信藏于上海档案馆,似未见于许广平文集。许广平的书信,最著名的莫过于和鲁迅先生的“两地书”了,虽说也是顶着“情书”的桂冠,字里行间透着关爱,情到浓时也不免语带波俏,然而倒也没有“啊呀啊唷”之类鲁迅素所讨厌的“浓得化不开”的甜腻之语。鲁迅与许广平结合,若从一九二七年至上海定居算起,直到一九三六年鲁迅逝世,总共十年不到的时间,所以鲁迅在一首《题〈芥子园画谱三集〉赠许广平》中,就有“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的诗句。十年的相濡以沫,换来的是许广平一生的追随。在鲁迅身后,尤其是鲁迅逝后的十余年间,许广平守志抚孤,既要为保护鲁迅的手稿而四处珍藏,又要为整理鲁迅遗著出版而四处奔波;还要为鲁迅留在北京的寡母遗孀生活费而四处筹措……时逢家国战乱,米珠薪桂,个中艰辛真是难以言尽。我们从这一通书札内容上,基本也能读出一个女人的无奈!

信中所提的主要还是北新书局。尽管鲁迅生前已经和北新书局有过一次版税纠纷了,但鲁迅绝对是一位够义气肯帮人的人,“调停”之后只要北新照规矩按计划支付版税了,鲁迅依然不忘旧情,当北新书局有困难时,他仍将自己几部新书交给了北新出版。要知道在当时,以鲁迅在文坛上的地位,谁能获得他书稿的出版权,谁就意味着可以赚大钱。北新书局的老板李小峰,是鲁迅北大讲课时的学生,也是当年北大新潮社的成员,“北新”之名,则取自于此。所以北新书局就是靠着和鲁迅先生的密切关系,从在北京翠花胡同放一张床卖书开始,一直到上海的壮大发展,后逐渐形成了李小峰的家族产业。许广平后来在一本《鲁迅回忆录》中,专门有一节述及鲁迅与北新书局的关系,在鲁迅先生的眼里,尽管他竭力帮助,而北新却有许多“不地道”之处,但鲁迅并未真正地与之决裂,总还宽厚地认为这是“(李)小峰这个人糊涂”;但在许广平的眼里,则远非如此单纯。许氏在回忆录中对北新颇多微词,基本认为他们是利用鲁迅这块招牌牟利而已。不过,当我们读了许广平这封通过律师催讨版税的信后,尤其是在鲁迅逝后家属困难之时,北新又故技重演,一再拖欠版税,难怪许广平要“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了。

通常以为,作为文坛“大咖”的鲁迅先生,在人们的印象中是不差钱的。此话说对也对。鲁迅先生晚年在上海时期,除了最初四年(一九二七年十二月至一九三一年十二月)被蔡元培先生聘为大学院特约著述员,每月不用干活即可享受三百元著述费外,其后则全部靠稿费来养家了。有专家统计,鲁迅的稿费收入,如以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六年计算,平均每年应在七八千元左右,若按现今的物价比,大概至少也有三五十万元吧。这收入虽比不上老板实业家,但在文人圈内应该还是头等的。所以说,鲁迅仅靠手中的一支笔,生活还是过得非常优裕的。那时他已经是三口之家,家里雇着两个女佣。他自己写作之余,喜欢看电影(几乎每周都看,同妻儿或邀朋友共赏)、逛书店(每月购书花费均数百上千)、下馆子(或让餐馆的厨子烧好送来),还要交际应酬,迎来送往,尤其对身边的青年朋友,时常慷慨解囊,出手援助。

众所周知,除了上海的三口之家外,鲁迅还要赡养北京的老母和与母亲生活一起的原配朱安女士。虽是顺从了母亲之命,但鲁迅与原配毫无一丝感情可言,从而导致了一桩从开始就宣告死亡的婚姻。不过,鲁迅对于应担负的家庭责任却从未逃避,不管身处何地,他每月总会按时将两人的生活费寄到,年节还格外从丰,并且预先另储一千元,以备不时之虞。作为家中的长子,鲁迅对母亲的孝顺以及对家庭其他成员的呵护,总是尽心尽力、不求回报的。二弟周作人,从跟着大哥到南京读书开始,后带到日本留学、再到北大任教等,一路上都是鲁迅照应着。直到兄弟反目,再也不相往来。三弟周建人,文才学问不及两位哥哥,所以鲁迅更要多加照应,帮助介绍至商务印书馆工作,指导其著译书稿等,当商务馆裁员时,又写信转求蔡元培先生打招呼,以不要炒了他鱿鱼为荷。三弟家眷多,负担重,同住上海时鲁迅经常约他们一起来吃饭,并主动承担三弟的两个孩子学费……

这一切怡然融融之景,莫不以鲁迅为轴心,滋润而平稳地运转。然而,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随着鲁迅的溘然长逝,大厦轰然倾倒,形势便急转直下了。

我想,鲁迅先生肯定也没料到自己会走得如此匆忙,尽管他有预感,在一个多月前,还做过一篇关于《死》的文章,也提到一些“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之类近似遗嘱的话语,但那个毕竟只是文章,正式的遗嘱还是未留下,至于遗产的分配以及版税方面的继承均只字未提。

既然没有专门授权,所以鲁迅遗著版权的第一继承者,就应是原配朱安和鲁迅的母亲鲁瑞了。当然,无论从鲁迅先生的本人愿望来说,还是从整理遗著、联系出版等诸方面因素的考虑,许广平都应该是继承鲁迅版权的最合适人选,何况许氏膝下还带着鲁迅的儿子周海婴。于是,在鲁迅生前好友许寿裳等人的努力下,自然也经过鲁母的首肯,由朱安写了委托书,将出版权授予了许广平。同时,许广平也承诺,将以版税所得来负责两位老人的每月生活。

计划总是及不上变化。起初许广平还是按鲁迅原订的标准,每月按时寄上生活费的,但随着抗战的全面爆发,北京、上海相继沦陷,时局动荡,物价飞涨,京沪两地的汇兑乃至通邮皆不如以前那么顺畅了。好在北京几位鲁迅当年的学生如李霁野、常惠均等,都竭力帮助着鲁迅遗属的生活,或筹募款项接济,或先垫付生活费等。总之,在鲁迅身后的十来年时间里,京沪两地的遗属生活都过得非常艰难。我们从相关的资料以及许广平和鲁瑞、朱安的来往信件中,无不看出她们在经济上的窘迫和艰难。后太平洋战争爆发,身居上海的许广平也自身难保,又被日兵逮捕拘留了三月之久,那前后几年,许广平和北京基本中断了联络。由此两位年老体弱的妇人,生活之艰可想而知!北京虽有周作人以及一些知友的帮助,但仍然朝不保夕,时有断炊之虞。这窘状在一九四三年鲁母逝世后,朱安独自一人生活时尤为凸显,实在无奈之下,朱安只得祭出最后一招:决定变卖鲁迅留在北京的一些藏书!

按理,朱安乃一字不识的旧式妇女,未必能想出如此妙招。不少鲁迅研究专家分析认为,此招应为周作人所传授。果然,朱安为生活所迫,欲出售鲁迅藏书的消息,一经报纸刊登,京沪两地顿时哗然。采访的记者络绎登门,本来中断数年联络的许广平也立马现身,一边在上海登报声明鲁迅遗产未得全体家属同意,不得单独处理;一边写信给朱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制止售书之举;同时,又请唐弢等人专程赴京,当面劝说朱安,要以保存鲁迅遗物的大局为重……

“你们总是说鲁迅的遗物要保存、要保存!那么,我也是鲁迅的遗物,谁来保存啊?!”朱安终于向世人发出她一生中最为经典的一声呐喊。

售书事件之后,朱安的生活费又续上有了着落,其实也仅是勉强度日,她已经是风烛残年,如此又艰难捱了三年,终于一九四七年凄然长眠……

由许广平的一封索讨版税的信札,引出鲁迅逝后遗属的艰辛故事。可见名人生前再怎么样的辉煌,总也难掩身后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