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学者与新文化:章太炎致易培基
都说民国时期是“大师云集”,然而彼时真正被大家尊为“大师”的还真不多,若有,章太炎先生大概可算上一位。
章太炎先生是清末民初的民主革命家、思想家、朴学大师。所谓朴学,即上古朴质之学也,后泛指为儒家经学。梁启超称章太炎为清学正统派的“殿军”,也就是说,传统之经学,到了章太炎这里基本可以“观止”矣。而且,章太炎学问之大,是当时一批新旧学者人所佩服的。旧学者自然不必说,即便如新文化运动之领军人物胡适,即使章太炎及其一帮弟子们对他所推崇的白话文极尽嘲讽之辞,但胡适并不因为观点的不同而否认太炎先生的学问,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说:“章炳麟的古文学是五十年来的第一作家,这是无可疑的。但他的成绩只够替古文学做一个很光荣的下场,仍旧不能救古文学的必死之症。”学问虽好,然而若要再拓开一新境则难矣。不过,当清华国学研究院创建之初,校长曹云祥原欲聘请胡适来主持国学研究院院务,胡适则认为,这院长一职非国内学问顶尖的一流学者不可,自己不配,乃推荐了章太炎先生。虽章太炎后来也没就任,但可见胡适襟怀之宽,对太炎先生的学问钦佩之深。
不过比学问更令人钦佩的,还有章太炎早期那种排满反清推行民主的革命精神。鲁迅在日本留学时,是章太炎的弟子,对太炎先生的渊博学问以及斗士精神相当折服,称先生是“有学问的革命家”。但“五四”之后,章太炎的斗志渐渐消退,观念也慢慢落伍。在“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之下,鲁迅不为尊者讳,撰文对章先生也有过批评:“既离民众,渐入颓唐。”而当一九三六年,鲁迅闻听章太炎在苏州逝世的消息后,依然不顾自己的重病之身,抱疴写下了《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的纪念文章。文章写后也仅十天,鲁迅也遽然而逝。
鲁迅的这篇纪念文章非常著名,他专意突出章太炎早年的革命经历,所以在文中说:“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并说:“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鲁迅写下这些话,其实是大有深意的。虽其时民国已建,然民族的复兴之路还很漫长,但太炎先生晚岁却自藏锋镳,作“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鲁迅强调太炎先生的战斗精神,从某种意义来看,也是要昭示和提醒国人“革命并未成功”。
作为“有学问的革命家”,章太炎宣传革命和提倡旧学并不抵牾,尤其是五四运动之后,他思想渐趋保守,“粹然成为儒宗”,并公开提倡“尊孔读经”,反对新文化运动所倡导的新思想。如下一件函札,即一九二一年七月章太炎因易白沙之死写给其兄、也是学生易培基的一封信,信中涉及章氏对“新文化”的强烈不满,信后附其悼念易白沙的五言诗一首。
寅邨我兄左右:
前知白沙自戕,曾致一函,以志悲悼。近又接得手书,哀思未尽,作诗吊焉。新文化之误人,无旧学者得之,足以亡中国;有旧学者得之,足以戕一身。然陈独秀辈贪污卑谄,外作大言,稍有知人之明者,窥之易了,而白沙竟未觉察。军伐(阀)武夫,土匪政客,其恶固多,然以独秀校之,则亦唯之与阿也。薰莸同器,以至自裁,不能不痛悼也,故吊词云尔。
章炳麟白
七月十一日
吊易白沙
新会有大士,卜居近白沙。冥心契玄牝,志欲陵云霞。藩杝在名节,吐辞无奇邪。苕苕四百载,名字何相若。探古诋黄农,视世如浮苴。南辕北有辔,啖此苦与荼。闻于税骆越,江门行无遮。荡荡跅弛材,齿颊流奇葩。钱刀敛衽拜,櫌鉏谇阿耶。兰滫岂同御,岁晏谁为华。何不登阳春,韫椟而藏诸。宾名未即实,令人长咨嗟。
章炳麟
《唐韵·九麻》:“若,人赊切,蜀地名。诸,正奢切,姓也。”今皆借音。
读此函,须先对易氏兄弟作一简介。
易培基,字寅村,湖南长沙人。曾于日本听过章太炎讲课,并加入同盟会,参加武昌起义。一九一六年他任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国文教员时,毛泽东是他班里的学生,后他又任湖南一师校长,聘毛泽东为国文教员,且与毛过从甚密,予以很大的帮助。故宫博物院成立,他是第一任院长。一九三三年,因轰动一时的故宫盗宝案而蒙遭冤屈,被迫辞去院长之职。
信中提到的易白沙,乃易培基之弟,原名培荃,字越村,因仰慕明代思想家陈献章(陈献章在广东江门白沙村居住,人称白沙先生),自己也正好出生于长沙南门外的白沙井,故改名白沙。易白沙自幼聪颖好学,少通儒家五经和《资治通鉴》,早年研究郑思肖《心史》,阅读黄宗羲、顾炎武著作,萌发反清思想。后参加武昌起义和孙中山发动的“二次革命”,失败后到日本,与章士钊创办《甲寅》杂志。一九一六年,他在《新青年》上发表《孔子平议》(上),成为新文化运动中率先提出“打倒孔家店”的人,揭开了五四时期批判孔子专制主义思想的序幕,在当时的思想界具有很大的影响。其后面对国运不兴,他忧心如焚,孤身一人潜赴北京,欲谋刺北洋军阀头目而未果。之后他又南下广州,面见孙中山,要求“组队赴北方杀贼”,党人劝他“宜文章报国,不必赴险”。他顿感绝望,遂于一九二一年端午节渡船赴陈献章故乡新会县蹈海自杀,以死报国,年仅三十五岁。
章太炎此函正是为凭吊易白沙之死,而致信给时任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校长的易培基。在悼诗中把易白沙同比于明代硕儒陈献章,对白沙之死寄予极大的惋惜。同时,章太炎将易白沙之死归咎于受“新文化”思想之毒害,他愤而斥道:“新文化之误人,无旧学者得之,足以亡中国;有旧学者得之,足以戕一身。”显然,易白沙是“有旧学者”,故戕害了自己。举“新文化运动”大旗者乃陈独秀、胡适之流,章太炎在此还将陈独秀之危害,比作与军阀土匪相类,可见其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化新思想痛恨之深也。
然而,信札读过,暂且撇开。在此,仅就章太炎的书法就有颇多可观之处。章太炎精研小学,对文字他强调通音韵、明训诂、辨形体。据说北大教授,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有力推行者刘半农有一次与章太炎谈白话文,自恃为语音学的教授,谈到汉唐、明清时文字的音韵话题,却被章太炎问得张口结舌。章太炎随口即能以唐音吟诵,或以明代的音韵背几句文天祥的《正气歌》,刘半农闻之,只得败下阵来,不得不暗自佩服章太炎学问之博大。而章太炎书法就得益于其深厚的小学功底,他尤擅写篆书,除尺牍外,现留存的书法作品以篆书为多。有笑话说他甚至开药方、写便条也常用篆体,难倒了不少人。有一次他差仆人买肉作羹,仆人并不识字,拿了他的手书条子跑遍苏州城内各店肆,仍空手而归,回对主人说:“您写的东西,人家都说没有。”盖因他把“肉”字写成篆书的“月”字,难怪被人打了“回票”。
旧时做学问者,必先从《说文》入手,所谓“读书须先识字”也。有文字记载称,太炎先生曾精读《说文》七十余遍。据说在苏州讲学时,他完全不编讲义,不带参考书,只凭口诵手写,就能全文背诵《说文》和《尔雅》。所以,他的书法,多取《说文》,不是单纯追求字形趣味,而是注重文体符合六书。他的行楷书,也不似常人那样从临习汉魏晋唐入手,他说自己的书法“取自款识”,即借鉴先秦铜器上的范铸文字,我们读他的尺牍体,似也可见其笔势蕴藉,线条圆融朴茂之韵。至于学书要诀,章太炎曾对学生说:“写隶书要写《石门颂》;魏碑要写《郑文公》;篆书不可不写《天发神谶碑》;先写这放纵、有力之体,方能真正放得开,而后写一些秀气、圆转之体,便可以收得住。”这番话其实很有见地,不仅是临帖的经验之谈,也道出了学习书法艺术须有个先放后收、先破再立的过程。
作为著名的国学大师,章太炎学问大、脾气也大那是毫无疑问的。而且正是由于学问通天,所以他说话行事常常出人意表,放诞不羁,世人无奈,故有“章疯子”之称,其“疯”者,或许也含有学问好得“发疯”之谓吧。章太炎一生做过许多怪事、狂事、逸事,然而有“疯子”之谓在先,他人又能如何计较呢?
据说章太炎所学之深,难以蠡测。其研究范围涉及经学、小学、历史、哲学、佛学、医学等,著述宏富,仅医学上也有《霍乱论》《猝病新论》等。曾有人问章太炎:“先生的学问是经学第一,还是史学第一?”他答道:“实不相瞒,我其实是医学第一。”
这有点类似齐白石说自己“诗是第一”之味。学问大名气大之人往往如此,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他可是什么都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