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神秘藏書
對於喜愛追尋、吸收知識的人來說,圖書館是最好的去處。任何圖書館,從世界上最大的、收藏書籍最多的,到小型的、流動的,都給人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人一走進去,看到那麼多書籍,就可以知道自己走出來的時候,會和進去時不同,因為已經在書本上,得到了新的知識。
書本,一直是人類用來記錄文化發展的工具。如今,雖然已有其他的方式來替代,像電腦資料的儲存、錄影或錄音,甚至拍成電影等等,但是通過文字和紙張組合成的書本,仍然是人類文明的象徵。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書,其實是很奇怪的東西,它們千變萬化,有着完全無法統計的類別和內容,但是它們在外表上,幾乎都是相同的:字印在紙上,如此而已。當你一書在手之際,不打開來閱讀,便完全無法知道它的內容是什麼——它就只是一本書,一厚疊或者一薄疊印有文字的紙張而已。但是當你閱讀之後,你就可以知道它的內容了。
一本書和另一本書的分別,可以相去幾百萬光年。一本書講的是如何烹飪中國的四川菜,但另一本書講的卻是巫術的咒語,可是它們有一個共同的名稱:書。
而圖書館,就是儲放着許多書,供人閱讀的地方。
小寶圖書館是一間十分奇特的圖書館。單看這間圖書館的名字,像是一間兒童圖書館,專門收藏兒童讀物的,但事實上卻大謬不然。小寶圖書館,可以說是世界上收藏玄學方面書籍最豐富的一間圖書館,舉凡討論現今人類科學還不能徹底解釋的種種怪異現象的書籍,小寶圖書館可以說是應有盡有。
而它的另一個特色是,它所收藏的醫學方面的書籍,也是數一數二的。這是說,在小寶圖書館之中,不但有現代醫藥書籍,還有古代醫藥書籍,甚至美洲印第安人的醫術、非洲黑暗大陸上的巫醫術等等的書籍,應有盡有。而其中國醫藥的藏書,更可以肯定是全世界之冠。
這樣的一間圖書館,為什麼會有那樣稚氣的一個名字呢?曾經有不少人詢問過,所得到的答案是:那是因為創辦人為了紀念他的女兒,所以才設立了這樣一間圖書館。
小寶,就是創辦人的女兒,據說,五歲就死了。這個小女孩,聰穎過人,自小就喜歡看書,所以她死了之後,創辦人就用他大部分的財產去創立圖書館。如果創辦人只是一個普通人,就算設立一間圖書館,也不會有多大的規模,可是這個創辦人,夭折的小女孩的父親,卻不是普通人。
在這個世界知名的亞洲大城市的南邊,有一大片平原,是用這個人的名字命名的。在這個大城市的中心區,被譽為是世界重要的金融中心的城市心臟地帶,有一條摩天大廈林立的街道,也是用他的名字。
這個人的名字是盛遠天。
盛遠天可以說是一個極神秘的人物,他逝世已經好多年了,可是由於他的一生充滿了神秘色彩,他一直還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話題材。有關他的事迹,也不斷被人當作傳奇來寫成書。
盛遠天大約是四十年前來到這個城市的。四十年前,這個城市的地位,和如今相比,相去十萬八千里。盛遠天從什麼地方來,完全沒有人知道,他好像全然沒有親人,而和他一起來的,是一個樣子很怪、看來十分瘦削的小姑娘。
說這個小姑娘“樣子怪”,倒不是口傳下來的。事實上,當年曾見過這個小姑娘而還在世的人,可能已是寥寥可數了。但是這個小姑娘有五幅畫像留了下來,就懸掛在小寶圖書館的大堂內,和盛遠天的五幅畫像排在一起。
附帶說一句,小寶圖書館的大堂內,一共有十三幅畫像。任何人只要一進入小寶圖書館的大廳,就可以看到這十三幅畫像。因為整個看來寬敞宏大的大廳之中,幾乎沒有別的陳設——建築是專為圖書館而設計的,大廳十分方整,有着四根四方形的柱子。由於經費極充裕,所以建築物保養如新。那十三幅畫像,就懸掛在對着大門的一幅牆上。在十三幅畫像之下,永遠有着各種各樣的鮮花擺放着,這是創辦人盛遠天親自設計的,規定任何人不得更改這種佈置。
這十三幅畫像,也曾引起過不少人研究,其中最令人感興趣的一幅,是第十三幅。這一幅畫像何以會使人感到興趣,以後再說,先說其餘的十二幅。
所有畫像,一定全出自同一個畫家之手,但由於畫家根本沒有署名,所以究竟這些畫是哪一位畫家的心血結晶,已經不可查考了。也有人說,這些畫全是盛遠天自己畫的,因為在那時候,根本沒有一個成名畫家有這樣的畫風。而一個畫家如果能畫出這麼好的人像畫來,沒有理由不成名的。所有畫,都是黑白兩色的炭筆畫,畫得極其細膩傳神。每一根頭髮、皮膚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清晰可見,比起最好的攝像,光線明暗的對比更加強烈。
由於畫像的筆法是如此上乘,所以畫像給人以極度的立體感。當凝神細看時,就像是真的有人在觀賞者的對面一樣。
十三幅畫像,不但畫中的人如此,連背景也一絲不茍。有一幅是以臥房作背景的,甚至連牀上所懸掛的蚊帳上的搭子,都清晰可見。
這十三幅畫像,一共分為六組,懸掛在牆上,每一組之間,相隔大概一公尺左右。
第一組有兩幅,一幅是一個留着唇髭的中年人,約莫四十歲左右,瘦削。從他身邊的桌椅比例來看,這個中年人的身形相當高大,比普通人要高大得多,中國人中這樣高大身形的人並不多見,有人計算過,他的身高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
這個中年人穿着一件綢緞長衫,手中拿着一把摺扇,可以看得出,扇子是湘妃竹的扇骨。扇子可見的一面,寫的是草書,每一個字雖然極小,還是可以看得出,寫的是後蜀詞人歐陽炯的一首《浣溪沙》:“相見休言有淚珠……”,書法家是晚清名書家何紹基。
這個中年人,就是盛遠天。
在第一幅畫像看來,盛遠天的樣子很給人一種威嚴的感覺。然而,他的眼神之中,卻帶着極度的憂鬱,這種憂鬱甚至予人以沉重的壓力,叫人在看這畫像之際,有點不敢和他的目光接觸。
由於盛遠天是這樣一個富有傳奇性的人物,所以他的畫像也是眾多人研究的對象。有一個心理學家就曾發表他研究的心得說,畫家如此活靈活現、傳神地畫出了盛遠天的眼神,使人可以從這種眼神之中,推測到盛遠天的心理狀況。他斷定盛遠天一定是心中充滿着痛苦,而且懷着一種莫名的恐懼,幾乎無時無刻不受這種恐懼和痛苦的煎熬!
這位心理學家的說法,立時受到了各方面的駁斥。盛遠天在世時的生活情形,已經無人知道,但是他那麼富有,誰會有了那麼多錢,還生活在痛苦和恐懼的煎熬之中?那似乎太不合情理了。
心理學家對於他人的指責,也無法反駁,但是他仍堅持自己的意見。因為在另外幾幅盛遠天的畫像之中,他的眼神都是如此沉重、哀痛和憂鬱。
第一組畫像中,在盛遠天畫像旁邊,緊貼着的一幅,就是那個被人認為“樣子很怪”的小姑娘。從畫像上看來,其實小姑娘十分美麗,有着尖削的下巴,靈活又大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可是不知為什麼,總給人以“怪怪的”感覺。
這個美麗的小姑娘,梳着兩條粗大的辮子,穿着當時大戶人家女孩子所穿的刺繡衣服,在精細的炭筆畫中,甚至可以看出刺繡所起的那種絨頭。那實在是十分美麗的一個小姑娘,或者說,一個少女。不過看起來,真是很瘦。
使人覺得她“樣子很怪”的原因,多半是由於她看來穿了那樣的衣服,有一種很不習慣的樣子。這種感覺是很難形容的,譬如說,一個來自中國偏僻農村的中國鄉下人,忽然叫他穿上全套西裝,看起來沒有什麼異樣,但總給人以“怪樣子”的感覺。
這個小姑娘,就是當年和盛遠天一起突然在這個城市出現的人。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裏來,叫什麼名字,只知道她後來和盛遠天結了婚。小寶,就是她和盛遠天所生的女兒。
而且,似乎從來沒有人聽過她開口說話,盛遠天似乎也從來不對她說話,可能她是一個先天性的聾啞人,但其中詳情也沒有人確切知道,因為盛遠天已經不怎麼見人,這個小姑娘更是躲起來不見人。
在第二組兩幅畫像中,盛遠天看起來仍然是老樣子,但是卻穿着西服。那小姑娘,這時看來,已經是一個十分成熟美麗的少婦,也穿着西服。
這可能是他們新婚後的畫像。在這組畫像中,那成熟美麗的少婦看來極自然,所以有人推測,她可能不是中國人,也所以在第一幅畫像中,她穿了中國衣服,會給人以“怪樣子”之感。
第三組畫像有三幅,除了盛遠天和他的妻子之外,是一個看來極可愛的女嬰,那女嬰和她的母親十分相似,就是小寶。
第四組,也有三幅:盛遠天和他的妻女,小寶已經有三四歲大,騎在一匹小馬上,看來依然可愛。
第五組畫像又變成了兩幅,那可能是小寶夭折了之後畫的,盛遠天看來蒼老了不少,眼神中的那種憂鬱更甚。而他妻子的神情,則充滿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
這十二幅畫像,大約前後相隔了七八年左右。奇怪的是第六組,孤零零的一幅。那幅畫像,懸掛在牆的最左邊,畫的是一個男嬰。畫中的男嬰,看來才出世不久,眼睛閉着,皮膚上有着初生嬰兒的那種皺紋,看起來實在是一個普通的嬰兒,只不過在胸口部分,有一個黑色圓形的胎記。
神秘的是,根本沒有人知道這個男嬰是什麼人,為什麼他的畫像會掛在這裏?
自然,也有人推測過,這個男嬰,有可能是盛遠天的兒子。
但這個推論,似乎是不能成立的。像盛遠天這樣的大富豪,如果有一個兒子,焉有他人不知道之理?
事實上,盛遠天和妻子同年去世,和他出現在這個城市之際一樣,盛遠天去世時,沒有任何親人。
而負責處理盛遠天身後事和他龐大財產的,是一個叫蘇安的人。這個蘇安,也相當傳奇,他的事迹倒是街知巷聞、人盡皆知的,他更被譽為最誠實的人。
蘇安在二十歲那一年,是搖着一隻小船接載擺渡客人的窮小子。有一次,有一個乘坐他船隻的人,帶着一隻皮箱,當小船搖到半途時,這個客人心臟病發,臨死之前,他囑咐蘇安小心保管這隻箱子,並通知他的兒子,把箱子交給他。
當時在船上,只有蘇安和那個客人,時間又在午夜,完全沒有人知道,連那個客人也不相信蘇安真的會做到這一點。蘇安一直不明白為何那客人在吩咐完了後,突然哈哈大笑。但聽他說起經過的人都明白,那是客人自己也不相信世上真會有那麼誠實的人之故。
可是蘇安的確是一個誠實的人,他完全照那心臟病發的人的話去做。等到死者的兒子趕來,也幾乎不相信世上有那麼誠實的人!因為那箱子中,全是大額的鈔票和有價證券。那個死者是一位外地來的投資者,箱中的一切,價值之高,可以在當時開辦一家規模十分大的銀行,而那正是這位死者未竟的目的。
那家銀行後來還是成立了,蘇安被聘為銀行的安全顧問,雖然他什麼也不懂,只是坐領高薪,但是他誠實的故事,卻傳了開去。
盛遠天是怎樣找到蘇安的,經過沒有人知道,總之,蘇安成了盛遠天的總管,盛遠天的財產,交給他保管;盛遠天的遺囑,交給他執行。
蘇安在到了盛家後的第二年結婚。盛遠天栽培他的幾個兒子,更指定盛氏機構的主要負責人必須是蘇家的子弟。他相信誠實是遺傳的,靠得住的人的後代,一定也靠得住。
事實上,蘇家的三個兒子將盛氏機構打理得有聲有色,而且一直遵照着盛遠天的遣囑,把每年盈利的百分之五十,用來擴充小寶圖書館的藏書,和改善圖書館的設備。
這就是小寶圖書館何以如此完善的原因。
關於盛遠天和盛遠天的妻子等人,以後還有很多事情,會把他們牽涉其中,那等到事態發展到那時候再說。
小寶圖書館有一條和別的圖書館不同的禁例,那就是館中絕大多數的藏書,是不能借出去的,只能在圖書館中閱讀。所以,整間圖書館之中,一共有九十六間十分舒適的閱讀室。閱讀室的舒適程度,絕對超過上等家庭中所能有的設備。小寶圖書館雖說是公開的,但是要申請那張閱讀證,卻相當困難。
申請閱讀證的人,也就是說,能夠出入小寶圖書館的人,都要經過嚴格的審查,條件印成一本小冊子,根據管理委員會說,是盛遠天生前親自規定的。自圖書館開放以來,一直被嚴格執行着。
如今,發出去的閱讀證,不超過三千張。申請人必須要有一定的學識,在學術上有一定的成就,或者是科學家、文學家、藝術家等等,一般來說,申請一張小寶圖書館閱讀證的困難程度,約莫和申請加入這個城市最貴族化的上流社會俱樂部相仿。
原振俠持有小寶圖書館的閱讀證,由於原振俠是醫生,屬專業人士,符合申請的條件,而圖書館中又有許多醫學方面的書籍。醫生要申請閱讀證,一般來說,不會被拒絕。
原振俠在有空的時候,或者有需要的時候,會駕上一小時車,到小寶圖書館來,或是為了尋找參考資料,或是為了進修。小寶圖書館在這個城市的南郊,距離市區相當遠。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原振俠為了要找尋一份多年之前,由美國三位外科醫生聯合發表的病例報告,冒着雨駕車,在公路上疾駛。
雨勢實在大得驚人,車前窗上的雨刷不斷來回擺動,可是看出去,一片水煙迷濛,視程不超過五公尺。雨點打在車頂上,發出急驟的聲音,車輪過處,水花濺起老高。雖然公路上的車很少,但是原振俠還是把車開得相當慢。所以,當他去到小寶圖書館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附帶說一句,小寶圖書館是二十四小時開放的,不管你什麼時候來,也一定有工作人員殷勤招待,使你能夠在最好的環境下閱讀。
所以,原振俠倒不怕天黑,只不過當天黑下來而雨勢並沒有變小之際,那種環境,實在不是很令人感到愉快。本來,車子應該停泊在停車場,但由於雨實在太大,所以這一次,原振俠把車子直駛到大門口停下。
雨那麼大,天色又黑了下來,原振俠估計在這時候,不會再有什麼人來圖書館看書,所以他把車停在門口,多半也不會妨礙他人。
他停好了車,打開車門,吸一口氣,直衝出去,奔上大門口的那幾級石階,衝進了建築物。這個過程至多不會超過三秒鐘,可是雨水卻已順着他的褲腳,往下直淌,令他很狼狽。
他一面抹着臉上的雨水,一面把閱讀證取了出來。進門之後,是一個接待廳,有工作人員接待前來看書的人。原振俠交出了閱讀證,在一本簿子上簽了名,職員十分客氣地向原振俠打着招呼,原振俠道:“好大的雨!”
職員道:“是啊!”
原振俠向門口指了指,道:“由於雨太大,所以我將車子停了在門口,不要緊吧?”
職員笑着,道:“不要緊,今晚怕且不會再有什麼人來了,你看,七時之後,除了你之外,只有一個人比你早了十分鐘到。”
原振俠並沒有在意,就向大堂走去。大堂,就是那懸掛着十三幅畫像之處。雖然沒有人,可是一樣燈火通明,強力的射燈,二十四小時不斷地照射着那些畫像,畫像之下,也照例堆放着各色鮮花。
圖書館是很靜的,小寶圖書館尤是。小寶圖書館的另一條禁例是:如果有人在館內,發出任何聲響,而足以令任何人感到討厭者,一經投訴,沒有警告,閱讀證就立時被取消。
所以,不少人來小寶圖書館之前,會特地換上軟底鞋;而不幸染上感冒的人,就算想來圖書館,也得先考慮考慮。
平時,原振俠來的時候,總嫌整棟建築物之中,實在太靜了。讀書固然需要幽靜的環境,但是當周遭實在太靜的時候,會給人一種窒息感,也不是十分舒服的事。不過這時,由於雨勢實在大,“噗噗”的雨聲,打破了寂靜,至少令建築物中的氣氛,比較活潑一些。
由於燈光特別集中在那十幾幅畫像上,所以任何人一進大廳,視線就會自然而然向那幅牆看去。原振俠已經很詳細地看過那些畫像,也曾對神秘的盛遠天和他的妻子有過很大的興趣,想知道多一些他們的生平事迹,但當他知道那是極困難的事之後,就放棄了。
這時,原振俠望過去,看到有一個穿着黑西裝的男人,正一動不動地站在最左的那幅畫像之前。
原振俠一看到那個人,心中就想:這個人一定就是門口接待的那個職員所說,十分鐘之前來的那個人了!難道他是第一次來的嗎?為什麼他那麼專注地看着畫像?
如果他是十分鐘前就來了的話,那麼,他看這些畫像,至少已有十分鐘了!
那人站得離畫像很近,原振俠只看到他的背影,看到他身上的黑西裝上衣,濕了一大片。那人身形相當高,也很瘦,左手支着一根拐杖,左腳微微向上縮着,看來他的左腿受過傷。
那人一動不動地站着,原振俠向他走近,在他身後經過時,又向他看了一眼,看到那人的側面。他看來大約三十歲左右,有着俊俏的臉形,和略嫌高而鈎的鼻子。他正盯着那幅男嬰的畫像,看得極其出神。
原振俠並沒有出聲,在這裏,即使是熟人,見了面,也最多互相點頭而已,盡量避免說話,何況是一個陌生人。而那人對於在他身後走過的原振俠,也根本沒有加以任何注意。
原振俠走進了走廊,推開一扇門,那是圖書館的目錄室。全館的藏書在目錄室中都有着詳細的資料,自從五年前開始,已由電腦作資料儲存。
在目錄室當值的是一個樣子很甜美的女職員,原振俠向她說了自己想要的那本書的名稱後,女職員在電腦鍵盤上操作着,不一會就道:“你要的那本書,編號是四一四四九,在四樓,十四號藏書室。”
原振俠向女職員致謝,向外走去。當他來到目錄室的門口之際,看到那個穿着黑西裝的人剛好推門走了進來。那人進來的時候,左腳略帶點跛,需要用手杖,走得相當緩慢。
原振俠剛好和他打了一個照面,出於禮貌,原振俠向那人微笑了一下。可是那人卻一點反應也沒有,看他的神情像是失魂落魄一樣,注意力一點也不集中。
正由於那人的神情十分古怪——到圖書館來的人,尤其是這種時候,在這樣的天氣下來圖書館的人,都是專門來找書的,怎會有這樣恍惚的神情?所以,原振俠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下。
那人進了目錄室之後,像是不知道該如何才好。女職員在桌子後向他微笑,道:“先生,你需要什麼書?”原振俠已轉回了頭,準備走出去了,可是就在這時,他聽到女職員發出了一下驚恐之極的尖叫聲來!
雖然大雨聲令圖書館中不是絕對的寂靜,但畢竟還是十分靜,所以那女職員的一下尖叫聲,聽起來簡直是極其悽厲。而且那一下尖叫聲,來得如此突然,令原振俠整個人都跳了起來,立時轉過身去。
當他轉過身去時,他看到那樣子十分甜美的女職員指着才進來的人,神情驚恐到了極點,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照女職員的這種神情來看,一定是才進來的那個人,有什麼令人吃驚之極的舉動才對。可是這時,那人望着驚恐之極的女職員,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分明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女職員為什麼要指着他尖叫。
原振俠怔了一怔,對眼前發生的事,全然不知道該如何理解才好。這時候,那女職員像是緩過了一口氣,仍然指着那人,道:“先生,你……的……腿……在流血!在流血!”
女職員這樣說了之後,那人陡地震動了一下。原振俠這時正在注視那人,對他的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
任何人,當有人驚恐地告訴他的腿在流血之際,一定會震動,這種反應很正常,接下來正常的反應,自然是低頭去看看自己的腿。
可是那人的反應卻十分怪異,在震動了一下之後,他仍然支着拐杖,直挺挺地站着,並不低頭去看自己的腿,而臉色則在那一剎間變得煞白。
反倒是原振俠,經那女職員一指,立時向那人的腿上看去。一看之下,他也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氣!
那人穿着黑色的西裝,褲子也是黑色的。可是雖然是黑色的褲子,叫水弄濕了,或是叫血弄濕了,還是可以看得出來的。
這時,那人的左邊褲腳上,正濡濕了一大片,原振俠一看就可以肯定,那是被血浸濕的。而令他如此肯定的原因之一,當然是由於鮮紅的血,正順着那人的褲腳,大滴大滴地向下流着!
這種情景是極其恐怖的,地面鋪着潔白的磚,鮮血一滴滴落在上面,濺成一小團殷紅的血液。那人是在站定之前就開始滴血的,所以白磚地上有一條大約一公尺長的血痕,看來更是觸目驚心!
原振俠一看到這等情形,並沒有呆了多久,立時鎮定了下來。他一面向前走去,一面道:“你受傷了!先站着別動,我是醫生!”
那人抬起頭,向原振俠望來。
那人向原振俠望來之際,臉色真是白得可怕。原振俠是醫生,接觸過各種各樣的病人。以他的經驗而論,只有大量失血而死的人,才會有這樣可怕的臉色。如今這個人雖然在流血,但少量的失血,不至於令他的臉色變得如此難看,他臉色變得這樣白,自然是因為心中有着極度的恐懼,導致血管緊縮所造成的!
所以,原振俠忙道:“別驚慌,你的左腿原本受過傷?可能是傷口突然破裂了,不要緊的!”
原振俠說着,已經來到了那人的身前,伸手去扶他。原振俠原本是想先把他扶到沙發上,坐下來,再察看他的傷勢。
可是,原振俠的手,才一碰到那人的身子,那人陡然一伸手,推開了原振俠。他那一下動作的力道相當大,原振俠完全沒有提防到這一點,所以被他推得向後跌了一步。那人喘着氣,道:“不必了,我不需要人照顧!”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他的神情真是複雜到了極點——驚恐、倔強、悲憤,兼而有之。
這時,雨勢已經小了下來。雨勢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小的,原振俠也沒有注意,只是四周忽然靜了下來,除了那人和女職員的喘息聲之外,就是鮮血順着那人的褲腳,向下滴時的“答答”聲。
原振俠又吸了一口氣,道:“你還在不斷流血,一定需要醫生!”
那人的聲音,突然變得極尖厲,幾乎是在叫着:“醫生!醫生!”
他一面叫,一面扶着拐杖,大踏步地向外走去,隨着他的走動,白磚地上又出現了一道血線。他是向門外走去的,看樣子是準備離去。
原振俠本來就是準備離去時,聽到了女職員的驚叫聲,才轉回身來的。而目錄室只有一扇門,所以那人要離去的話,必須在原振俠的身前經過。
原振俠當然不知道那人高叫“醫生”是什麼意思,只聽得出他的叫聲之中,充滿了忿懣和譏嘲,像是醫生是最卑鄙的人一樣。但在這時候,原振俠不理會那麼多——這人在流血,不斷流血是會導致死亡的;而他又確知附近沒有醫院,他是一個醫生,有責任幫助這個人,不論他有多古怪。所以,當那人在他身前經過之際,他一伸手,緊抓住了那人的手臂,神情堅決地道:“到那邊坐下來,讓我看看你的傷勢!”
那人被原振俠一把抓住,立時轉過頭來,神情冰冷冷地望向原振俠。那種冷峻的神情,令原振俠陡然一怔,剎那之間,他依稀感覺到,那種冷峻神情他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可是印象卻又十分模糊。
原振俠當然無暇去細想,他既然已打定了主意,那人冰冷的眼光也就不能令他退縮。他又把剛才那句話重複了一遍,那人卻冷冷地道:“我說不必了!”
在他說話之前的那一段短暫的靜寂時間,那人仍然在流血,血滴在地上,仍然發出聲響。
那女職員這時發出了一下低呼聲,並向前走了過來,急匆匆的向門口走去。看情形,她已恢復了鎮定,要出去找人來幫助。
圖書館中,每一間房間的隔音設備都十分完善,是以女職員剛才那一下驚呼聲,只要門是關着的話,外面是聽不到的。
那人一看到女職員要向外走去,忙道:“小姐,請等一等!”女職員站定,仍然是一臉驚恐之色。那人緩了一口氣,道:“請不要再驚動他人,我無意驚嚇你們,我不知道時間上的變易,會弄得如此之準!”
那人的口齒絕不是不清,但是原振俠聽了他的話之後,陡然呆了一呆。他迅速在心中,把那人的話重複了一遍,那是:“請不要再驚動他人,我無意驚嚇你們,我不知道時間上的變易,會弄得如此之準!”
一點也不錯,原振俠完全可以肯定,剛才出自那人之口的,是這兩句話,可是他卻全然不懂這兩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在一呆之後,立時問:“你說什麼?”
那人用力一掙,掙脫了原振俠抓住他手臂的手,道:“沒有什麼,我不想嚇你們,流點血不算什麼,我實在不需要醫生!”
他說着,又向外走去。當他來到門口之際,原振俠道:“附近沒有醫院,你這樣一直滴着血走出去,任何人都不會讓你離去!”
那人震動了一下,突然解開了領帶,扯下來,然後把手杖夾在臂下,俯身,用十分熟練的動作,把領帶緊緊地綁在他的左腿膝蓋上大約二十公分處。
然後,他又直起身子來,神情依然冷漠,望也不望原振俠一下,就走向門口,推門走出去。
那女職員神情駭然地望着原振俠,顫聲道:“先生,這……這……”
原振俠望着地上的血痕,雖然他是一個醫生,但也有觸目驚心之感,他急着想追出去看那個人,所以他道:“如果你不是太怕血的話,把它們抹乾淨!”
那女職員現出害怕之極的神情來,道:“怕,怕,我……很怕血!”
原振俠道:“那我來抹!”
他說着,就想去拉門,可是那女職員卻抓住了他的手臂,現出十分害怕的神情來。原振俠嘆了一聲,道:“小姐,別怕,那人不會是什麼吸血殭屍——”
他本來是想說說笑話,令氣氛變得輕鬆一點的,可是他卻沒有想到,那女職員剛才所受的驚恐實在太甚了,她一聽到原振俠這樣說,心中的驚恐更甚,又發出了一下尖叫聲。
原振俠不禁啼笑皆非,忙道:“等我回來再抹,我要出去看看那人!”
女職員連忙道:“我不敢一個人留在這裏,我和你……一起去!”
原振俠無法可施,只好任由女職員跟着他,一起向外走去。當他走出目錄室之際,看過去,走廊中一個人也沒有,他急急走向大堂,女職員緊緊地跟着他。大堂也沒有人,顯得分外空盪。原振俠急步走出大堂,看到那個職員臉上不以為然的神色,原振俠問:“那個穿黑西裝的人——”
那職員“哼”的一聲,道:“才走,哼,他不是來看書的,一下子就走了!”
原振俠忙轉身向那女職員揮了揮手,拔腳向外面就奔。當他跳下石階之際,他看到一輛車子正亮着燈,自原來停着的地方倒駛出來。
雨勢雖然小了,但還是在下雨,天色十分黑暗,原振俠只可以依稀看到,駕車的就是那個人。
他連忙打開自己的車門,就在這時,那輛車已發出“轟”的一聲,速度陡地加快,向前疾駛了出去。
原振俠一聽到那輛車子的引擎所發出的聲響,心頭已涼了半截。他沒有看清楚那是什麼車,但是這一下聲響已告訴他,那輛車的引擎性能是超卓的,也就是說,那輛車絕不是他駕駛的那種普通小房車所能追趕得上的。原振俠苦笑了一下,放棄了追逐的念頭。
原振俠本來是想駕車追上去,再堅持一下看顧那人的傷勢。但現在知道追不上,而且對方拒絕的神態又是如此堅決,他也只好放棄了。
他目送着那輛車發出的燈光迅速遠去,便轉身走上石階,再進入圖書館,看到女職員正和門口的那個職員在說着目錄室中發生的事。
原振俠對那人的行動,也感到十分怪異,但是看到驚恐的情緒正在蔓延,他就道:“別太緊張,很多人受了傷,是不願意接受別人幫助的。”
那女職員欲語又止,指着目錄室的那個方向。原振俠向門口那職員道:“對了,我看需要一條抹布,和一些水,把那些血漬——”那個職員連連點頭,神情十分感激。二十分鐘後,目錄室的血漬已被抹乾淨,看來就像任何事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可是那女職員卻再也不敢獨自留在目錄室中,她走到門口,和那個職員坐在一起。
原振俠也來到了門口,道:“剛才那位先生,進來的時候,當然也辦過登記手續的?”
他是想知道那人的名字和身分,滿足一下好奇心。可是職員卻搖頭道:“沒有!”
這個答案倒是出乎原振俠意料之外,他“哦”的一聲,道:“我不知道小寶圖書館可以允許沒有閱讀證的人進來!”
那職員忙道:“不,他有閱讀證。不過他有的那張證,是十分特別的,專發給地位十分高、身分極特別的貴賓。”
原振俠揚了揚眉,他並不知道小寶圖書館有這樣的制度。自然,小寶圖書館純粹是私人創辦的,愛訂立什麼古怪的制度,旁人完全無法干涉。他問:“例如什麼樣的人,才有成為特別貴賓的資格?”那職員道:“例如每年諾貝爾獎金的各項得獎人。”
原振俠無話可說,可是剛才那人看來不過三十歲左右,若不是他的神情看來給人一種陰森怪異之感,實在只是一個年輕人。
這樣的一個年輕人,有可能在學術上已有了極高的成就嗎?當然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世界上既然有十三歲的博士,自然也可以有三十歲的天才科學家。但問題是,如果有這樣的成就,那麼那人的知名度一定極高,他的照片出現在公眾前的次數也不會少,可是原振俠卻從來也沒有見過那人。
原振俠一面想,一面道:“哦,這樣說來,那人可能是一個重要的大人物了?”
那職員道:“誰知道——”
原振俠陡地一揮手,道:“他就算不用登記,也一定會把那張特別閱讀證讓你看吧。證件上不是有名字嗎?你想得起來嗎?”
職員搖頭道:“特別證件上沒有持證人的名字,只有編號。當那人向我出示證件的時候,我就感到十分奇怪。”
原振俠忙問:“他所持的證件編號有什麼特別?”
“那是第一號!”職員回答。
原振俠更感奇怪:“第一號,也就是說,他是第一個持有特別證件的人?”
職員道:“是啊,但那是不可能的,原醫生,你想想,小寶圖書館成立已近三十年了,除非那人出生不多久,就獲得特別閱讀證,不然,第一號證件,一定很早就發了出去,他這年紀,怎麼趕得上?”
原振俠不禁苦笑:“你的懷疑很有道理,可是你當時為什麼不問?”
原振俠的話中,有着責備的意味,令職員感到不快,他並不直接回答原振俠的話,只是翻了翻眼睛,打開抽屜,取出了一本小冊子來,道:“請你自己看看,其中有關特別貴賓的那一章!”
原振俠一看那本小冊子的封面,有着“小寶圖書館規則”字樣。他取過小冊子來,翻到了〈特別貴賓〉那一章,看到有以下的條款:“本圖書館有特別貴賓閱讀證,證件為純銀色,質地特別,無法假冒。每張特別證件,均經本館董事會鄭重討論之後發出。凡持有特別證件進入本館者,本館所有職員,不得向之發出任何問題,必須對特別對賓,絕對尊重,違此規則者開除。”
那職員道:“看到了沒有?我敢問嗎?”原振俠的心中更感奇怪,這條規則看來是為了尊重特別貴賓而設的,但是總給人另有目的之感。但另外的目的是什麼呢?卻又說不上來。
原振俠合上了小冊子,道:“對不起,我不知道有這樣的規則。”當他合上小冊子之際,他看小冊子的最後一頁上,有兩個名字,那是:董事會主席盛遠天,副主席蘇安。
那職員道:“只要來的人能出示特別證件,就算明知他是偷來的,我們也不能問!”
原振俠有點無可奈何,看來要找那個受傷的人,是十分困難的了。他想起自己來圖書館的目的,便隨便又說了幾句話,就轉身走開去。
當他走開去之際,他聽到那女職員道:“持有特別證件的人,有權索閱編號一到一百的書,其他人是不能看的,那些究竟是什麼書?”
原振俠絕對無意偷聽人家的對話,可是圖書館中居然有一些書是只准特別貴賓索閱的,這未免使他感到不公平。在他的心目中,書是屬於全人類的,不應該有一些書規定只由什麼人看,不能給另外的人看。所以,他放慢了腳步,繼續聽下去。那職員道:“是啊,那些是什麼書?”
女職員道:“我也不知道,我來工作的時候,館長通知我,如果有人來借這個編號內的書,要立刻通知他,由他親自來取。那一到一百號的書,連書名也沒有,只有編號!”
那職員“哼”了一聲,道:“盛遠天這個人,一直都神神秘秘的,他錢多,愛怎樣就怎樣……”
那職員又說了一連串不滿的話,原振俠也沒有再聽下去,就上了樓。
當晚,原振俠找到了他要的書,看了,也做了札記。當他離開小寶圖書館的時候,已經是將近午夜時分了。當他離開的時候,看到那樣子很甜的女職員,還在門口和男職員在一起。原振俠向他們點頭,打了一個招呼,那女職員神色仍有餘悸。
原振俠一面向外走着,一面回想着在目錄室中發生的事,心想也難怪那女職員害怕,一個人忽然一面走,一面流血,這是一件十分詭異的事情。當他走出圖書館時,雨已經停了,地上到處是積水。圖書館的燈光,反映在積水之中,閃着光,看起來有一種幽奇詭異之感。原振俠來到了車旁,當他打開車門時,向整間圖書館望了一眼,心頭有一種感覺,感到在這間圖書館中,像是蘊藏着無數秘密一樣。
他感到自己之所以有這樣的感覺,可能是因為圖書館的創辦人盛遠天的一生充滿了傳奇性的緣故。盛遠天是一個富翁,富翁的一生總是神秘色彩相當濃厚的,美國的大富翁霍華休斯,曾經躲起來,二三十年不見外人!
原振俠想着,已準備跨進車裏去。也就在這時,突然有一輛車以極快的速度疾駛過來,一下就到了近前,車頭燈的光芒,射得原振俠連眼都睜不開來。
原振俠一方面給這輛突然駛來的車嚇了一大跳,連忙用手遮住刺目的燈光,一方面心中也不禁十分惱怒,心想這輛車的駕駛人,實在太莫名其妙了!這裏是圖書館,哪有心急要看書急成那樣的!如果這裏是醫院,那倒還說得過去!
就在原振俠才一伸手,遮住了刺目的燈光之際,那輛疾駛而來的車,已經發出刺耳的煞車聲,停了下來。原振俠可以看到,在急煞停之際,車身急速地打了一個轉,由此可知它駛來的速度,是何等之快!
而車在打轉停下來之際,離原振俠的車不到一公尺。若不是那輛車的駕駛人有着超卓的駕駛技術的話,一定會撞上來了!
原振俠不知道那輛車的駕駛人是什麼人,但是他卻自然而然在心中生出了一陣反感,想等那人下了車之後,責斥他幾句,所以他就站在車旁。
那輛車才一停下,車門就打開,一個人自車中以極快的動作走出來,喘着氣,立時向原振俠道:“對不起,我來遲了!”
原振俠怔了一怔,他並沒有和任何人相約在這裏見面,那人這樣對他說,自然是誤會了。可是這時,原振俠就站在圖書館前,燈光相當明亮,那人照說沒有認錯的道理。原振俠向那人打量了一下,他正急急向原振俠走近來。
那人大約三十歲左右年紀,衣著十分整齊,全套黑色禮服,看來是剛從一個需要如此裝扮的隆重場合之中,趕到這裏來的。
他的神情顯得十分焦急惶恐,但儘管如此,他那方型的臉,顯示出他是一個相當精明能幹和有決斷力的人。原振俠只是約略覺得他有點臉熟,但絕非是曾見過面的熟人。
那人來到了原振俠的身前,自他的上衣口袋中,取出雪白的手帕來,抹着汗,又重複剛才那句話:“真對不起,我遲到了,唉,那些該死的應酬!”
原振俠看到他的神情這樣惶急,倒把想要責斥他的話,全都縮了回去。他只是訝異地反指着自己:“我?你趕着來,是為了我?”
那人抱歉地笑着:“是,先生,你怎麼稱呼?”
原振俠心中更加疑惑,這個人飛車前來見人,卻連要見的人怎麼稱呼都不知道,這豈不是怪異之極!他忍不住道:“你不知道自己要來見什麼人?”
那人道:“當然知道,要見你!”
原振俠聽到那人這樣說,真以為那人是醉酒了,因為他的話,簡直是前後矛盾之極。可是作為一個醫生,原振俠倒立時可以判斷出,那人並沒有喝醉,神智看來也清醒得很,只不過他說的話無法叫人明白而已。
原振俠呆了一呆之後,道:“這樣說來,你並不認識我?”
那人道:“是啊,我不認識你,不過我等你前來,已等了好久了!”
原振俠心中,更是怪異莫名,他只好攤了攤手,道:“我還是不明白——”
那人一下車之後,就和原振俠急速地說着話,只是極短的時間,而被那人急煞車時所發出的聲響驚動,出來查看是怎麼一回事的男女職員,這時已走了出來。
兩個職員一看到那人,便一起用十分恭敬的聲音,叫了起來:“蘇館長!”
一聽到那兩個職員這樣稱呼那人,原振俠的心中,就更加愕然!
“蘇館長”——那當然是這個人,是小寶圖書館的館長了!原振俠對盛遠天這個神秘人物也知道一些,知道盛遠天的總管姓蘇,而這個姓蘇的總管有三個兒子——目前掌管盛遠天龐大財產的,正是蘇總管的三個兒子。眼前這個人,年紀不過三十左右,那自然是蘇總管三個兒子中的一個了。
原振俠雖然在這一下稱呼之中,明白了那人的身分,可是他仍然莫名其妙,不知道何以蘇館長會趕着來看他。他和對方,並沒有任何約會!
在原振俠愕然之際,蘇館長已向那兩個職員一揮手,道:“你們自管自去工作!”
那兩個職員立時又恭敬地答應了一聲,向蘇館長鞠躬,走了回去。蘇館長吁了一口氣,神情也不像剛才那麼惶急了。這時,他看來十分穩重,看得出他年紀雖輕,但是已經肩負着相當重的責任。他伸出手來,要和原振俠握手,原振俠的心中雖然充滿了疑團,但禮貌總不能不顧,便和蘇館長握了握手。
蘇館長道:“請進,我的辦公室很幽靜,可以詳談!”
原振俠仍然莫名其妙,道:“蘇館長,你是小寶圖書館的館長?”蘇館長連連點頭,原振俠攤着手:“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和我詳談?”
原振俠這樣問對方,是很合情理的。因為對方的一切行動言辭,都令他如墜五里霧中,他自然想知道“詳談”是為了什麼。
可是,蘇館長的回答,卻令他更加莫名其妙——不論蘇館長的回答是要和他談什麼,原振俠都不會更驚訝了,因為蘇館長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
原振俠在驚訝之餘,感到了有一種被戲弄的惱怒。如果不是蘇館長的樣貌,看來那麼厚重誠實,他真要用不客氣的言辭來對付了。
他“哼”了一聲,表現出十分不耐煩的神情來:“你也不知道我們之間要談什麼,那還有什麼好談的?”
蘇館長反倒現出十分訝異的神情來,望着原振俠。看樣子,他不怪自己的話莫名其妙,反倒有點責怪原振俠的意思。他呆了一呆之後,道:“我們總要談一談的,是不是?”
原振俠苦笑一下,他真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看對方如此堅持的神情,原振俠也無法可施,只好點了點頭。他和蘇館長進了圖書館,那兩個職員又連忙站起來迎接。等到他們兩人進入了大堂,蘇館長的神態,忽然有點異樣,望了望那十三幅畫最後的一幅,又望了望原振俠,像是想把原振俠和那幅畫中的嬰兒作一個比較,然後又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
原振俠全然不知道他這樣做是什麼意思,他們出了大堂,上了電梯,一直到了頂樓。
這時,整間圖書館簡直靜到了極點,他們相互之間,甚至可以聽到對方的呼吸聲。蘇館長來到一扇門前,轉動着門上的密碼鎖,打開了門。
門一打開,裏面的燈光自動亮着。原振俠看到,那是一間佈置精雅,十分宏偉的辦公室,鋪着厚厚的地毯。進了辦公室之後,蘇館長將門關上,神情很凝重,道:“我平時很少來這間辦公室,事情太忙,哦,我忘了介紹自己,我姓蘇——”他說着,取出了名片來,交給原振俠。原振俠接過來一看,名片上的頭銜倒不多,只有兩項:遠天機構執行董事、小寶圖書館館長。原振俠知道遠天機構的龐大,這個執行董事控制下的工廠和各種事業,是無法一一列出來的。而名片上印着的名字,是蘇耀西。原振俠道:“我姓原,原振俠!”
蘇耀西作了一個手勢,請原振俠坐下來,原振俠仍然也不知道對方想幹什麼。
原振俠坐下來之後,把自己的身子舒服地靠在絲絨沙發上,然後望着蘇耀西,對方這樣請他進來,總是有目的的。
蘇耀西也望着他,看情形,像是在等原振俠先開口,兩個人互望着,僵持了將近一分鐘。原振俠雖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才好,可是他也忍不下去了,皺着眉,道:“蘇先生,談什麼?”
蘇耀西像是如夢初醒一樣,振了一振,才道:“是……是……請問……原先生,是不是現在就看?”
原振俠更是莫名其妙:“看什麼?”
蘇耀西呆了一呆,道:“看……你……原先生,你……難道……”
原振俠看出蘇耀西說話支吾,神情像是十分為難,他忙道:“不要緊,你只管說好了!”
蘇耀西這才吸了一口氣,道:“看圖書館中編號一到一百號的藏書!”
蘇耀西這句話一出口,原振俠先是陡然一呆,但是在極短的時間內,他就什麼都明白了。他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明白了,鬧了半天,蘇耀西認錯人了——蘇耀西要見的人不是他,而是那個持有特別貴賓證的人!
原振俠聽圖書館的職員提起過,只有持有特別貴賓證的人,才有資格索閱那一部分藏書。如今蘇耀西這樣說,證明他的確認錯了人!
在原振俠縱聲大笑之際,蘇耀西極其愕然地望着他。原振俠在那一剎間,心中“啊”的一聲,感到十分後悔。他想到自己是不應該大笑的,對方認錯了人,自己何不將錯就錯,看看那編號自一到一百的,究竟是什麼名貴罕見的書籍?
但是原振俠起了這樣的念頭,也不過是一轉念間的事,這種鬼頭鬼腦的事,他還是不屑做的。他止住了笑聲,道:“蘇先生,你認錯人了!”
蘇耀西本來坐在原振俠的對面,一聽到原振俠說他認錯了人,他陡然站了起來,道:“我……認錯了人?”
原振俠道:“是啊,你要找的人,是持有特別貴賓證第一號的,是不是?”
蘇耀西張大了口:“不是你?”
原振俠搖頭:“不是我,那人早走了,大約是三小時之前就走的!”
蘇耀西雙手揮着,一時間,倉皇無措,至於極點。
原振俠看到蘇耀西這樣神情,心中也不禁歉然,道:“真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冒充的,而是你根本不給我任何解釋機會!”
蘇耀西的神情鎮定了些,苦笑了一下:“真是的,是我太魯莽了,對不起。那……那位先生為什麼不等我就走了呢?”
原振俠還沒有回答,蘇耀西又道:“職員有責任,一見持有特別貴賓證的人來到,就通知我的。可是,今晚我恰好參加一個十分隆重的宴會,在那種場合帶着突然會發出聲響的傳呼機,是十分令人尷尬的事,所以職員的通知我沒有接到,等到宴會完了,我才知道!”
原振俠客氣道:“我既然不是你要見的人,你不必向我解釋這些經過。”
蘇耀西也啞然失笑:“是!是!”
原振俠十分好奇:“蘇先生,你要見的那人是什麼人?如果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的話,何以這樣惶恐?”
蘇耀西道:“那人持有第一號的特別貴賓證啊!”
原振俠又問:“那又有什麼特別?”
蘇耀西道:“第一號的貴賓證——”
他才講了一句,就陡地停了下來,一副失言的樣子,而且轉過頭去。
原振俠還想再問下去,蘇耀西已經道:“對不起,請你別再發問,我也不會再回答你。”
原振俠有點窘,為了解嘲,他聳聳肩:“這是一個特殊秘密?”
蘇耀西只是悶哼了一聲,並沒有回答,而且,擺出明顯要請原振俠離去的神態來。原振俠不禁有點啼笑皆非,只好向門口走去。他在拉開門的時候,才轉過頭來,道:“你要找的那位先生,是因為左腿受傷流血,而急着離去的。”
蘇耀西神情訝異:“你說什麼?”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詳細的情形,你可以去問目錄室的那個女職員,對不起,再見!”
原振俠離開了那間佈置優美的辦公室,乘搭電梯下去,出了大堂,兩個職員對原振俠的態度十分恭敬,原振俠忍不住好笑,道:“你們的館長認錯人了,他以為我是那個有特別貴賓證的人!”他沒有多耽擱,就上了車,駛回家去。一路上,他的思緒十分混亂,總覺得在小寶圖書館和盛遠天的生平之中,有着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