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黃絹恨透原振俠
有一種故事,專門設計來測試人性,這類故事,大都不必追求其合理性,也不必去考慮故事的時間、人物、地點和來龍去脈,就當故事說的全是事實好了。
以下就是一個這種類型的故事:
有一個深坑,坑內滑不留手,絕對無法攀上去。坑裏有兩個人,只要一個人站在另一個人的肩頭上,在上面的那個人,雙手就可以抓住坑沿,也就是說,他可以離開這個深坑。而剩下來的這個人,無法出去,必然會死在坑中。
一開始已經聲明過,不必追究這類故事的合理與否,只看故事所闡明的一切。所以在這個故事之中,也不存在“一個先出去,用繩子把另一個救上來”等等的枝節問題。故事的中心是:兩個人只能活一個,活的那個,還必須要必然死亡的一個幫助,不然,就只有兩個人一起死。
會有什麼事發生?
問題或者太籠統了一些,有一個最主要的關鍵沒有提出來,關鍵是:這兩個人的關係是什麼?
不同的關係,會發生不同的情況。
如果是敵人,當然在深坑裏拚個你死我活,誰也出不去,大家一起死(古雅一點的說法是“同歸於盡”)。
人際關係有千百種,不必列舉了,只舉一個和這個故事有關的一種:戀人。
如果在深坑之中的是一對戀人呢?
這裏所指的戀人,自然是真正的戀人,在他們之間存在着生死不渝的愛情的戀人。在深坑之中如果是一對戀人,會有什麼事發生?
答案是:這一對戀人,開始一定都努力要說服對方出去,自己留下來,而結果,一定不成功。因為出去的那個人雖然能活下來,可是失去了愛人,活着有什麼意思?痛苦莫名的生,只怕遠不如死!
(再強調一次,那是一對真正的戀人。)
所以,唯一的結果是,兩人都不願出去,寧願一起死在深坑裏。
舉了兩個例子,可以發現一個十分有趣、不該發生,但是又確然發生了的現象:在深坑中的兩個人,是一雙不共戴天的敵人。和一對愛得入骨的戀人的結果竟然是一樣的——兩個人都死在深坑中。
數學上有A=B,B=C,則A=C的公式,套用這個公式,是不是可以說,不共戴天的敵人,等於愛得入骨的戀人呢?
敵人和戀人之間,通過一個特別設計的故事,再加上若干巧妙的安排,竟然可以劃上等號,是不是很令人吃驚?其實中國古語之中,早就有“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說法。“冤家”是敵人,“聚頭”是戀人。
冤家而偏要聚頭,很有宿命的意味,事實上,緣分就是宿命的。男女今生聚首,絕不能排除前生大有糾纏的可能性,不然,何以會相聚,又何以會分離?
男女間的關係太複雜,正式說故事之前的閒話也不宜太長,還是正式切入故事。
黃絹在離去之前,指着原振俠所說的一句話是:“想不到用卑鄙手段害了他的人是你,反倒不是卡爾斯!”
原振俠沒有爭辯,但他背過身去,表示絕不接受黃絹的指責。
黃絹為什麼要這樣指責原振俠,三言兩語絕對說不明白,必須看過《血的誘惑》這個故事,才能了解。
當然也可以簡單一點地解說一下。
黃絹話中的“他”,是一個特別之極的人物——來自宇宙中不知哪一個角落的白化星人李固。
而所謂“卑劣手段”,是由於種種原因,原振俠利用了超級女巫瑪仙,讓瑪仙用巫術對付這個白化星人,使他喪失了一切記憶功能,變成了一個外形看來仍然俊美無比的白癡。
而這個美麗得像雕像一樣的白化星人,在他的能力還未曾喪失之前,和黃絹之間有着急速發展的戀情。他抱着她衝霄而起,直上雲端——原振俠甚至想像過,他們真的在雲端,享受着男女交歡的無上歡愉!
黃絹望着原振俠的背影,聲音之中充滿了恨意:“你得到了什麼?”
原振俠仍然不出聲。他得到了什麼呢?什麼也沒有得到,或者說,他得到的只是黃絹的恨意。他奇怪黃絹何以不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如果黃絹這樣問,他或者會回答:“至少有一點是為了你!”
黃絹順手拿起一件瓷器擺設來,重重地向牆上砸去,“嘩啦”一聲響,摔個粉碎。她的聲音也更憤怒:“告訴你和你那個女巫,天下會巫術的人多的是!你們能令他受到傷害,自然會有人令他復原!”
原振俠嘆了一聲,轉過身來望着黃絹。在他的雙眼之中,流露出複雜無比的眼神,聲音之中,也透着相當深的悲哀:“你為什麼一定要他和以前一樣?你權力已經夠大了,而他會成為地球上的大禍害!”
黃絹的回答,不但出乎原振俠的意料,而且使他感到極度的震驚!
而事實上,黃絹的回答,簡單之極,只有三個字:“我愛他!”
令原振俠震驚的是,黃絹說得極認真,可以一下子就聽得出,黃絹真的愛他,愛那個來自異星的人!原振俠一直以為,黃絹是永不言愛的那種女性,直到聽到了這三個字,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黃絹和他的關係,從幾年前那場暴風雪的巖洞中開始,兩個人也曾有過不知多少快樂歡愉的時光,可是黃絹就從來也未曾向他說過一個“愛”字。
原振俠直到這時才知道,黃絹不向他說“愛”字,是因為她根本不愛他!要是遇上了她愛的人,她會把這個“愛”字說得比誰都響亮!
原振俠不禁感到了黯然,他望着黃絹,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黃絹像是看穿了原振俠的心意一樣,口角上泛起一個不屑的神情:“你愛過沒有?有人愛過你沒有?”
原振俠雙手無意義地揮動着,心中一片茫然。他竟然沒有法子回答黃絹的這兩個問題!他愛過嗎?他和黃絹在一起的時候,他愛黃絹嗎?他和海棠在一起的時候,他愛海棠嗎?他和瑪仙在一起的時候,他愛瑪仙嗎?
反過來問:黃絹愛他嗎?當然不愛,黃絹愛野心,遠勝過愛他!海棠愛他嗎?當然也不,海棠是“人形工具”,愛任務遠勝過愛他!瑪仙愛他嗎?瑪仙生命之中,只能有一個異性,他是必然的選擇,那是巫術上的必需,可兩人之間有愛情嗎?
在原振俠迷惘不知所措的時候,黃絹走近他,在他的臉上輕拍着:“你沒有被愛過,也沒有愛過人,所以你絕不知道愛一個人時被傷害的痛苦!”
原振俠抬起手來想去握住黃絹的手,可是黃絹卻縮回了手。黃絹後退了一步:“你那個女巫也不懂,要是她懂,她就不會做這種事!”
原振俠長嘆了一聲:“我去……問問她,看她是不是能使他……成為一個普通人!”
黃絹陡然尖聲叫了起來:“我不要他成為一個普通人!我會愛一個普通人嗎?我要愛的是一個超人,一個超級的白化星人。你別弄錯,我不是來求你,只是告訴你,我會令他復原!”
黃絹來找原振俠的一個重要目的,是要弄清楚白化星人李固成了白癡究竟是不是巫術力量在作祟——雖然她知道超級女巫曾出現,但她還不能十分肯定。而原振俠剛才遲遲疑疑的那兩句話,卻說明正是巫術的作用。
正如她所說,懂巫術的人多得很,她有信心可以使情況改變!原振俠又嘆了一聲,喃喃地說了一句:“別玩火!”
黃絹現出極其不屑的神情,差點沒向原振俠的臉上吐口水了!原振俠知道,如今這樣的情形,說下去只會愈來愈惡劣,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他——現在的情形,究竟怎麼樣?”
黃絹聽到原振俠這樣問,反應十分奇特。她先是尖着聲音問:“你想見他?”接着,又一次出乎原振俠的意料,她立即道:“好,我讓他上來見你!”
原振俠怔了一怔,黃絹已經取出了微型無線電話,她按下了一個按鈕,吸了一口氣:“陪李固先生上來!”
她剛才的聲音尖厲,充滿了憤怒,可是這時,她還不是和李固說話,只是吩咐她的手下把李固帶上來,聲音已經變得十分輕柔動聽。這種情形,原振俠若不是真正親身經歷的話,由人說給他聽他絕不會相信!
這種情形,也只證明了一點:黃絹的確墜入了愛河,她真的愛上了白化星人李固!
黃絹一吩咐完,就像原振俠的住所是她自己的一樣,一轉身打開了門。原振俠看在眼中,心裏又是一片茫然。
在他這個小小的住所之中,他和黃絹有過不少快樂時光。這些時光的記憶,可能已在黃絹的腦中消失,可是他卻知道,且必然永遠留在自己的腦中!
不一會,就有兩個黑衣人扶着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出了電梯,向原振俠的住所走來。黃絹忙走過去,扶住了那個男人。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自然就是白化星人李固。他戴着一頂帽子和相當大的墨鏡,穿著十分隨便,但很舒服,膚色仍然是十分動人的粉紅色。黃絹扶着他進來,揮手命兩個黑衣人後退:“到車子裏去等我。”
黃絹關上了門,摘下李固所戴的墨鏡:“他變得怎麼樣了,你自己看吧!”
墨鏡一摘下來,原振俠的視線便定在李固的臉上。李固此刻第一眼看起來的印象和以前一模一樣,可是仔細一看,卻大不相同。
他現在和他假裝昏迷不醒的時候一樣——他醒了之後,在沙漠的車屋之中,原振俠曾和他作過推心置腹的詳談,李固的一雙眼睛精光迸射,深邃無比,當他盯着人看的時候,像是可以看穿人的五臟六腑一樣!可是這時,在白色的睫毛之下,粉紅色的眼珠卻十分呆滯。雖然不至於完全沒有光彩,但是比起從前來,自然大不相同。
原振俠來到了他的身旁,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原振俠伸手在他的眼前搖了一下,他只是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臉上卻始終帶着微笑——他的相貌十分俊美,笑容自然也十分動人,但一直維持着同一表情,看來也就不免十分詫異。
原振俠抓起他的手來把了把脈,十分正常。他又伸指在外星人的太陽穴上重重彈了一下,發出了“啪”的一聲響,這次李固有了反應,可是反應很慢,他擴大了笑容,可是看來更加古怪。
黃絹上來,用手抹了他的眼皮一會,他才又漸漸回復了那種微笑。黃絹一鬆手,他緩慢地睜開雙眼。
作為一個醫生,原振俠一下子就可以判斷,李固的腦部活動幾乎停頓,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白癡!
本來,在李固腦部的記憶系統之中,不知道有着多少記憶,他毫無疑問是地球上知識最豐富的人,他一定會說地球上任何角落的語言,會寫任何地方的文字——白化星人蒐集到的有關地球的資料,全在他腦部的記憶之中。可是如今,他竟變成了這個樣子!
原振俠也不禁駭然。這時,他看到黃絹正愛憐地替李固抹去鼻尖上的一滴汗珠,並雙手緊握着他的一隻手。自李固進來之後,黃絹的視線除了落在李固的身上之外,沒有落到過別處!
原振俠一開口,語音有點乾澀:“他……說話的能力怎麼樣?”
黃絹閉上眼睛一會,扶着李固走過去,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了下來。她則坐在安樂椅的扶手上,雙手仍然握緊着李固的一隻手。
原振俠略偏過頭去不看他們,因為他自己和黃絹也曾這樣坐過。在那張安樂椅上,他們還曾發狂地把兩個灼熱的身子扭成一團!
黃絹的聲音微微發顫:“你那超級女巫沒有詳細告訴你,她下了什麼樣的毒手?”
原振俠脫口道:“她沒有對我詳細說……”
他只說了一句,就停了口。瑪仙確然未曾向他詳細說過巫術發生作用的過程,只是告訴他:“說了你也不會懂的”。所以原振俠確然不知道瑪仙“下了什麼樣的毒手”。
他說了一句,便沒有再說下去,是因為在黃絹的反問之中,他知道李固連說話的能力都喪失了。他這種情形,甚至不能說是一個白癡,那只是一個活死人。一個毫無智力的活人,和一棵人形樹也沒有什麼分別!也難怪黃絹的怨恨如此之甚。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無論說什麼、解釋什麼都不會有用,還不如不說的好!
而巫術的力量,竟然可以將一個人的記憶系統破壞得如此之徹底,也着實讓人匪夷所思!
原振俠當然不知道真正的破壞情況如何——那無法用現代醫學來檢查,因為現代醫學對人類腦部記憶系統的知識,幾乎等於零。
原振俠假設破壞的情形有兩種:一種,李固的記憶並不是消失了,而只是被暫時掩蔽了起來。那麼,這種情形,就像是患了短暫失憶症的人一樣,在藥物或某種情形的刺激下,記憶會恢復,只不過是腦部的記憶系統暫時停止運作而已。
而另一種,則是他的記憶系統已遭到了徹底的破壞,所有記憶完全消失,情況就像他的大腦皮層經過手術被摘除那麼嚴重。有朝一日,即便他的記憶系統又開始運作,他也不會復原,因為他原來的記憶全已消失,他必須從頭學起,才能一點一滴累積記憶。
當然,他如果有機會回到白化星去,可以在白化星接受知識記憶的直接灌輸。可是,李固曾說過,他根本不可能回去!
詳細的情形如何,自然要問瑪仙,可是根據目前的情形來看,李固更像是第二種!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亂,黃絹冷笑,聲音冰冷:“你滿意了?要是我也把你變成白癡,你那個女巫不知道會不會像我一樣難過?”
原振俠一聽,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黃絹掌握着龐大的特務系統和許多恐怖活動組織,若真要和自己為難,畢竟也是巨大的麻煩!他悶哼了一聲。
看他沒有回答,黃絹咬牙切齒:“我要令他復原,即使‘地球’沒有辦法,把他送回白化星去,我也要令他復原!”
黃絹的話,說得堅決之極,更使原振俠感到悲哀:“他說過,他在出發的時候就知道回不去,永遠回不去了!”
黃絹一字一頓:“他可以傳信息回去!我要把他在地球上的遭遇,傳信息回白化星去,通知他的同類,要他的同類來使他復原!”
原振俠攤了攤手:“你恐怕無法和白化星人通訊!”
黃絹一聲長笑,笑聲聽來十分淒厲:“我能,他教了我許多,教我如何操縱他身上佩戴的個人飛行器。在地球上,那是速度最快的飛行器。他也教了我如何駕駛那艘飛船,告訴我飛船種種不可思議的功能,他什麼都告訴我,什麼都對我說!”
黃絹一口氣說到這裏,才略頓了一頓,接着,又語音鏗鏘地道:“他愛我!”
原振俠閉上了眼睛一會,這時候,他的心中,升起了一個極大的疑問:既然李固一切全教了她,那麼,她的能力就應該和白化星人李固一樣了!因為李固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能力,他之所以能成為神的使者、超人,全是由於那些裝備!
黃絹既然會用那些裝備,那麼,她自己就是女神!為什麼她不利用這些裝備,來滿足她的野心?
原振俠直視着黃絹,並沒有問什麼。可是他臉上所現出來的疑惑神色,黃絹自然一目了然。
剎那之間,黃絹現出了十分疲倦的神色——她顯然明白了原振俠心中的疑問,可是也全然沒有要回答這個疑問的意思。她掠了掠頭髮,原振俠知道,每當她有這個動作,就是她心中有十分困難的問題又難以作出決定的時候。
黃絹是一個性格十分果斷的女性,若是她認為難以決定的問題,那一定是一個真正的難題!
原振俠仍然沒有問什麼,沉默了片刻,黃絹笑道:“也收到了回音,可是他沒有教我白化星上的語言或文字,所以我一點也不懂!”
原振俠更加駭然:“要是有一隊拯救隊來,那對地球造成的威脅會更大!”
原振俠一面說,黃絹的神情一路變得陰森恐怖。等原振俠說完,她霍然站了起來,冷冷地道:“你嫉妒我們之間的愛情!”
原振俠冷笑了一聲:“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過什麼樣的山盟海誓,可是我可以肯定,李固絕不會在愛情上堅貞不渝!我和他所作的長談是最坦率的,他那時還不是很習慣說謊,他渴望得到在白化星上早已不存在的肉慾歡愉……”
原振俠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黃絹在這時,向李固望去,神情又變得柔媚嬌美。原振俠心中嘆了一聲,當然,李固在黃絹處得到了肉慾的歡愉。
原振俠再開口,聲音有點僵硬:“他說,他要盡量享受地球上的一切,什麼都不放過!你一個女人,絕對滿足不了他的需要,天下有的是美麗的女人……”
黃絹陡然打斷了原振俠的話頭,一挺胸:“天下的美女,我最出色!”
原振俠苦笑:“魔鏡啊魔鏡!就算你是天下第一美人,他一樣不會滿足。他體內的地球人血,使他成為百分之一百的地球人!”
黃絹望了原振俠半晌,才道:“地球上有的是自始至終只愛一個女人的男人!”
原振俠冷笑:“不會是擁有一切權力,可以為所欲為的李固!”
黃絹閉上了眼睛一會,聲音聽來疲倦之極:“可是我要試一試,我對他有信心,對自己有信心!”
原振俠緩緩轉過頭去,向坐在一邊一動也不動的李固望了一眼。在這時候,他的心中又升起了另一個重大的疑問。
這個疑問,比他第一個疑問更甚。
他的第一個疑問是:黃絹既然已掌握了駕駛那宇宙飛船的秘密,她為什麼不藉此而獲得至高的權力?這個疑問,可以說有了答案,答案是:黃絹真的愛上了李固,她寧願得到愛情,對權力感到了厭倦。
可是第二個疑問,他不知是不是能有答案——他盯着李固看,心中在想:這時他看來像是活死人一樣,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他領教過李固的偽裝本領——李固在早已醒過來之後,曾繼續偽裝昏迷很多天!
如果為了特殊的原因,他是不是可以偽裝成白癡?
原振俠這時思緒十分混亂,可是他突然來到了李固的身邊,略俯下身去。
原振俠在李固的耳際,用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我知道你是假裝的!”
李固一點反應也沒有,仍然在臉上保持着那看來將是永恆不變的微笑。
原振俠的聲音雖然低,可黃絹還是聽到了,她尖聲道:“你在胡說什麼?”
原振俠直了直身子:“我們都領教過他的假裝本領,現在我的懷疑也是基於這個理由!”
黃絹的聲音冰冷:“他為什麼假裝自己是白癡?”
原振俠在心頭突然湧起這個疑問時,也曾自己問過自己,他也有了初步的答案,可是他卻不能把想到的答案說出來。
一來,黃絹自信她和世上任何女人不同(每一個女人都這樣想,尤其是美女),說了,她也不會信。
二來,原振俠想到的答案,很傷人的自尊心。一般來說,有教養的人都不會說傷女性自尊心的話。
作為一個男性,原振俠想到那是許多男性,包括他在內的通病——不論擁有了一個什麼樣的美女作為愛侶,都不會滿足,都會厭倦,都會想和另一個、另兩個,或更多的女性有親密的關係。那另外的女性在美麗程度上,可能遠不如原來的那一個,但是卻更能激發起男人原始的、在異性處能得到的刺激和歡樂!
李固若是已經有了這種念頭,而他又確知黃絹不是那麼容易擺脫的話,他就有可能假裝成白癡!有可能巫術對他根本起不了作用,他只是趁此機會,假裝癡呆,以逃避黃絹太過深情的眷戀!
這是原振俠想到的答案!
他沒有說出來,只是望了黃絹一會,神情不免有點古怪。他和黃絹之間雖然沒有百分之百心意互通的能力,可是畢竟太熟了,黃絹多少可以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所以她現出了一個十分鄙夷的神情,緩慢地道:“你的想法太卑鄙了,把他當作你自己了!你始終不明白,他愛我,愛得極深,就像我愛他一樣!”
原振俠抿着嘴,對黃絹的指責不發表意見。
黃絹又道:“你說他已經是百分之一百的地球人,我卻知道他多少和地球人略有不同——地球上的男人,對愛情不會那樣投入,也不會那麼忠貞!”
原振俠產生了一定程度的反感:“你認識他有多久,可以有這樣肯定的結論?”
黃絹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必多久,我就可以知道他對我的愛意!”
原振俠冷笑一聲:“我並不懷疑你們之間的愛意,和你們一樣的愛情在地球上每一個角落都有。每一個男人在熱戀的時候都是情聖,而每一個女人在熱戀的時候,也都會說自己的愛人獨一無二,與眾不同!”
黃絹這次並沒有爭辯什麼,她只是冷冷地看了原振俠一會。在那十來秒鐘的時間中,原振俠可以感到黃絹對他的輕視。
然後,黃絹緩緩地搖了搖頭,表示原振俠已無可救藥。她來到李固的身邊,用十分輕柔的動作扶着李固站起來。
她又扶着李固走向門口,替李固戴上了墨鏡和帽子,不回頭地說了一聲:“再見!”
原振俠忙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來找我的目的!”
黃絹的聲音有點激動:“如果你不明白,那是你太遲鈍了。我來,是為了告訴你,一個在愛河中的女人的悲痛和決心!”
原振俠聽出黃絹的話中有極度的恨意!這恨意,自然是針對自己而發的,因為他和瑪仙讓李固變成了白癡。
以往,不論原振俠和黃絹之間有過多少爭執與衝突,都沒有出現過這樣的情形!原振俠也當然知道,任何女人如果對男人產生了這樣的恨意,那不管這一對男女過去的關係如何親密,到了這種程度,男的甚至只要碰一碰女人髮端,都會惹起女人抽搐性的厭惡!
原振俠在那一剎間簡直傷感之至,看黃絹打開了門,頭也不回,扶李固一起向外走去。他迷惘地也向門口走了幾步,聲音聽來十分空洞:“不管怎樣,你別濫用他的先進裝置!”
黃絹並沒有回答,只是發出了幾下聽來可怕之極的冷笑聲,來到了電梯前。等電梯的門一打開,她就扶李固走了進去。
原振俠看升降機的門合攏,在門合攏之前,黃絹並沒有轉身,原振俠只是看到了她的背影。
而到了連她的背影都看不到時,原振俠長嘆了一聲,心情鬱悶到了極點,忍不住在心口搓揉了好幾下,可是那並不起作用。
他知道,自己和黃絹之間那種若即若離的、過一個時期雙方自然又有感情火花迸發的情形,再也不會出現了。
他和黃絹現在已完全變成了陌路人。甚至,黃絹對他的恨意也會慢慢消失,變成真正漠不關心的陌路人!
而他們之間,曾經愛戀得那麼熱烈,那麼瘋狂!
人是會變的,原振俠重重撫臉,發出一下又一下的嘆息聲,他頹然坐下,久久不動。
過了好一會,他才突然想起,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忘了問——黃絹說她利用了那飛船上的設備,向白化星發出信息,並且也有了回音。但是由於她不懂得白化星的語言和文字,所以不知道來自白化星的信息有什麼意義。
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大有可能導致另外一個或更多白化星人來到地球上!弄明白來自白化星的信息,是十分重要的一件事!
原振俠雖然一想到這一點時,短暫地緊張了一下,可是,隨之沮喪的情緒又令他什麼都提不起勁來。在一片渾噩之中,他又想起了海棠,當海棠變成異星人之際,他好像都沒有那樣的悵惘。或許,他和海棠之間並沒有從肉體的接觸發展到愛情的滋生——他和黃絹,終究大不相同。
想了又想,原振俠仍然是一片迷惘——那本來就是原振俠的性格,“無可奈何”大約是他最好的寫照了。無可奈何花落去,花要落去,又有什麼辦法,一片悵惘,就是一片悵惘。
且不說迷惘無可奈何的原振俠,說說黃絹吧!
在離開了原振俠的住所之後,她扶着李固進入那輛特備的車子。那輛車子停在建築物前面的時候,看到的人都想:誰在搬家呢?
車子的外形,看來像是大型的搬運車,但其實密封的車廂中有許多特殊的設備,自然也包括令人坐得十分舒服的安樂椅在內。
黃絹扶着李固坐了下來,她坐在李的對面,盯着他看,心緒如怒濤翻滾——正如原振俠所感覺得到的一樣,她對原振俠已經死了心。
(曾有一個女人,對她所深愛的一個男人說:你令我傷心不要緊,可是千萬別令我死心!)
原振俠不管有什麼理由,甚至是為了全人類的幸福都好,他和瑪仙一起這樣對付李固,使黃絹對他死了心。她自然充滿了怨恨,可是這種怨恨,甚至沒有多少激情,更多的是鄙視!
過去的一切對黃絹來說,是真正過去了,連回憶都懶得回憶!就算想起來,也陌生之極!
這一切,自然是從李固陡然撲向前來,黃絹迎了上去,兩個人緊擁在一起,而李固立即帶着她衝天飛去的那一剎間開始的!
黃絹一被李固擁在懷中,兩人顯然在這時還沒有直接的肌膚接觸,可是她只覺得在李固強有力的擁抱之下,一顆心簡直像是要從胸口中蹦跳出來!
李固一下子就把她帶到了極高的高空,當他們兩人穿過一個雲團時,黃絹感到燥熱的臉上,飄來了絲絲的涼意。可那只是一剎間的事,她身上的熾熱,愈來愈甚,她知道那是什麼火在燃燒着自己,她的視線,甚至由於有這股火在燃燒而變得十分模糊。這時候,她渾然不覺自己處在一個極異的情形之中——她被李固擁抱着在空中飛行,這種情形,只有在特技電影中才出現過。可是這時,她只感到自然之極,自然到了像是她只是和李固手攜手,在林間散步一樣!
她模模糊糊地看出來,只看到李固的雙眼有異樣的光芒,粉紅色的光彩在他的雙眼之中流轉,轉得人眼花繚亂。在這樣的眼光之中,有着迫切的、熾熱的需要,黃絹身上的那股火,就是被這種眼光點燃的!
黃絹又含糊不清地說了些什麼連她自己也聽不明白的話,才在呼呼的風聲之中,感到自李固口中呼出來的熱氣。李固在問:“我應該怎麼開始?”
黃絹看到李固那俊美無比的臉就在她面前。當他問出那個傻氣的問題時,他口唇的動作,甚至帶着稚氣的可愛,可是又對女性有着無比的誘惑力!
黃絹於是深深地吸一口氣,把自己豐滿柔潤的唇印向李固的唇。四片唇才一接觸,李固的擁抱就緊了一緊。而當黃絹的舌尖滑進李固的口中時,李固先是震動了一下,然後,吮住了黃絹的舌尖,在喉間發出一陣古怪之極的聲音。
他不懂怎麼開始,不是做作,是真的不知道如何開始,因為在白化星上,早已沒有了男女之間身體接觸的歡愉。這種奪天地造化的大快樂,只存在於他體內遙遠的記憶之中,只在他體內的遺傳密碼之中。而今,驟然變成了眼前的事實,對這個白化星人來說,那種感受使他知道生命的意義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