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腰帶(1)
過了賀蘭山往北,便可以見到一望無際的大沙漠。
常言只道:“水連天,天連水”,那大沙漠卻是天連沙,沙連天。任你翹首極目四望,只見黃澄澄的細沙,一陣微風過處,黃沙盪起數尺高下,便如一片黃色的雲海。
風若大了些,那天地間就簡直是一片渾蒙,不但天變成了黃色的,雲變成了黃色的,就是連太陽,也變成了黃色的。那種景色,既雄渾,又蒼茫,詩人曾有六字:“天蒼蒼,野茫茫”,那“蒼蒼”,“茫茫”,真是將當地情形,形容得淋漓盡致,是以一直被認為神來之筆。
這時,正是九月份天氣,清晨時分,一些矮小的灌木上,已有些薄霜,太陽才升起不久,便被旋風捲起的黃沙遮得像一個雞子黃一般,一點也沒有太陽的威力。天地之間,只有狂風的怒號之聲,像是宇宙萬物,皆已屈服在大風和黃沙之下。
但是,倏忽之間,忽然有一個人的聲音,自風聲如濤中鑽了出來,叫道:“倩兒!倩倩!聽我說,聽我說幾句話再走也不遲啊!”語音短促焦急,顯然是心中慌到了極點,像是失去了一生中最寶貴的物事,寧願失了自己的生命,也要追它回來一般。
但他的聲音並沒有得到回答,一陣呼喊過後,“虎虎”的風聲,重又掩蓋了一切。
不一會,萬黃叢中,突然出現了血紅的一點。
在令人厭倦的黃色之中,突然出現了那一點紅色,極惹人注目,更使人注意的是,這時候正颳着西北風,但那紅點,卻頂風行走,其快無比。
那麼大的風,即使是當地的特產黃羊,頂風奔走起來,也不能有那麼快疾的,但那紅點卻像風平沙靜的日子一般,迅速前移,不一會已經看清,那是一個披着大紅披風的女子,頭上連披風戴着一頂風帽,面上蒙了一塊白紗,面目也看不清楚,只見一頭油光水滑的秀髮,雖已沾了不少黃沙在上面,但卻一見之下,仍叫人心中不由自主也想起這頭秀髮的主人,定是一個美貌女子。
那女子向無窮無盡的沙漠馳去,眨眨眼,又變作了一個小紅點。此時,那聲音又已傳來:“倩!倩兒!聽我講一句話!只是一句!”
隨着聲音,一個書生打扮的人,也疾馳而至,那書生年紀不超過三十,豐神俊朗,穿着一襲青衫,但卻面露焦急之色,他遠遠地望見了那小紅點,足尖一點,身形暴起,“唰”地向前竄出丈許遠近,再腰一塌,飛也似地追了下去。
在他走了之後,又傳來一陣“叮叮”的馬鈴聲,一匹白馬,馬上騎着一個全身黑衫的女子,身形苗條,體態阿娜,雖然騎在馬上,也有一股騷媚之態。那馬兒卻只是小步跑着,不急不徐,看來馬上那個女子並不想急急趕路,還在好整以暇地左顧右盼,每一顧盼之間,神采飛逸,那一雙眼睛,黑白分明,自有一股逼人的艷態,口角微微上翹,一點櫻唇,逗人暇思,這時正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像是心中才想着什麼問題,一會兒煩悶,一會兒高興的神氣,那樣子既嬌憨,又美麗。
她策着馬,慢慢地向那紅衣女子和書生奔馳而去的方向走着,過了一會,突然一抖繩,那馬快步跑了起來,踢起一團團沙塵,原來她已看到了里許開外,那書生模樣的人,正垂頭喪氣地回頭走來,腳步比去時慢了許多。她面有喜色,一路迎了上去,待到兩人相距已不過三四尺遠近,她才陡地勒住了繩。
那書生像是沒有發現她已來到自己身旁一般,仍是垂着頭,唉聲歎氣地向前走着。那女子轉過馬頭,在他後面跟了幾步,“咯咯”一聲嬌笑,道:“怎麼啦?邱大俠,追到了紅衣女俠沒有?”
那書生抬起頭來,眼光剛好與她相接,本來他是準備口出惡言的,但一見那女子眼睛,美麗得叫人不忍粗聲責備,便歎了一口氣,道:“天魔公主,我姓邱的與你往日無仇,今日無冤。你在南,我在北,各不相犯。你既然路遠迢迢,到關外來了,我也好意招待,為何卻害得我這樣!”
那女子想來是喚作“天魔公主”,聞言又是一陣倩笑,笑聲夾在那豪獷的風聲間,愈發顯得清脆悅耳,動聽已極,笑罷才嬌聲道:“喲!邱大俠,這話打那兒說起呀,我什麼時候又害過你來?”
接着,眉一蹙,柳腰一擺,像是受了大委屈,語聲中也帶了幾分淒慘的味道,叫人聞而鼻酸,道:“當然啦,誰叫紅衣女俠的父親是名聞天下的大俠客,我的父親卻是黑道上的邪教教主,自然要叫人家瞧不起啦!”
那書生又歎了一口氣,道:“天魔公主,你說這些話幹什麼?眼前事情已壞,我立刻回家,連夜就要啓程到關內去找她,你請便吧!”
天魔公主眼圈微紅,道:“邱明,你竟要趕我走麼?”
邱明應聲道:“非如此,我不足以對倩兒表明心迹,莫非你還真要害我到底麼?”
天魔公主小嘴一扁,眼眶中淚花亂轉,道:“好,我走,我走!”隨即口氣一軟,道:“邱大俠,你至少要讓我回去收拾一下吧!”
邱明道:“那個自然。”
天魔公主又轉嗔為喜,展顏笑,猶如鮮花盛放一般,道:“邱大俠,請上馬吧,比你走回去快得多了。”
邱明正色道:“男女授受不親,怎可同騎一馬?”
天魔公主笑道:“既然男女授受不親,何以在書房中拉住我不肯放手?”
邱明臉一紅,想要狠狠地瞪她一眼,但卻又提不起勇氣,只得身形微矮,不再理她,向前直馳而去。天魔公主一提繩,跟在後面。
邱明聽了身後的馬鈴聲,心中煩亂已極,又不想再回頭見天魔公主一面,他心中只是狠狠地問自己:“為什麼會拉住了她不肯放?為什麼在那一剎那間,會將與自己相戀已經三年的倩兒忘了個乾乾淨淨?為什麼……為什麼?”
當然,他是得不到答案的,在風沙中,邱明和天魔公主,一前一後,相隔總不超過三四丈遠近,直向東北角馳去,不消半個時辰,便已隱沒在沙塵之中了。
當然,他是得不到答案的,在風沙中,邱明和天魔公主,一前一後,相隔總不超過三四丈遠近,直向東北角馳去,不消半個時辰,便已隱沒在沙塵之中了。
看官,這兩女一男,其中關係究竟如何?想來大家仍是如處五里霧中,在下自會一一表清。
卻說距此事一月以前,塞外李岡堡前,突然來了一個一身黑衣,滿口南音的年輕姑娘,騎在一匹渾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的白馬上面,見人就問道:“大哥,你知道威震萬里邱大俠邱明住在那兒?相煩指點一下!”
那威震萬里邱明,乃是塞外第一條好漢,文武雙全。長城上下左右,誰不知他的威名?
邱明好客非常,經常有江湖上朋友來找他,並不出奇。但那位元姑娘美麗出衆,語音嬌柔,若問着了年輕些的男子,哪裏還聽得到回答,早已靈魂兒飛上半邊天去了,因此衆人俱都感到奇怪,但自然有人指點與她知道,不一會,她已來到了一所房屋門口。
那房子高高一堵圍牆,門口除了兩隻石頭獅子外,靜蕩蕩的再無人影。奇怪的是,那兩隻石獅子,和人差不多高,每隻怕不有千餘斤重,但卻正放在大門之上,那門本不甚闊,被兩隻石獅子一擠,就算開了門,人也不能走進去。
那女子翻身下馬之後,見背後已跟了一大群看熱鬧的小孩子,便對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孩子問道:“小哥,敢問邱大俠可是住在這裏?”
邱明在當地極得人心,那孩子道:“是啊!”
女子又道:“為何一個人也沒有,又在門口放了兩隻大石獅子?”
那孩子像是背熟了似地,道:“邱大俠說,若有生客來找,能將門口兩隻石獅子移開的,便可逕自從大門進去。”
那女子一聽,道:“哎喲,這不分明是為難我們弱女子麼?”
這時,除了小孩之外,門口也已圍了不少大人。原來邱明威名遠播,江湖上三教九流,每日均有人來找他。若來人是正派的,邱明自然樂於相見,傾心論交。但其中偏偏有不少黑道中人物,或是下三濫,來時存心不良,一來就生事。
邱明想要善加對付,也是不行,動起手來,傷了他們一個,不消數日,便又引來幾個,打着比試武功的旗號,前來生事。
日久厭煩,邱明為人又文人氣質甚濃,實在不想惹事,因此才想出這一個辦法來。
果然如此一來,不少人來此之後,便知難而退,門庭清靜不少。邱明也得與三五好友,下棋彈琴,談論武藝。
但李岡堡的人,從此也多了一樁消遣,那就是一見有人來探訪邱大俠,便圍了攏來看來人能否將石獅子移開。那女子一來,便已轟動,起初人家還當她是邱大俠的熟人,後來見她來到門前,竟連門口都不認識,分明是個生人,因此人便愈圍愈多,一聽那女子如此說法,有不少浮滑子弟,便哄然大笑起來,道:“真是啊!這不分明是難為弱女子麼?邱大俠怎地如此不通情理?”
那女子不聞不問,來回走了幾步,柳腰款擺,看得人目眩神搖,又悄聲軟氣地道:“大夥兒讓開些,莫叫石頭獅子碰到了腳!”
此言一出,旁觀衆人不覺轟然大笑,有快嘴的便道:“姑娘你若會武,輕身功夫定錯不了,不如打牆上跳過去吧,千萬別搬那石獅子,留神閃了腰!”
那女子媚眼一飄,道:“是嗎?”那說話的人幾曾見過這等美貌女子,即使曾經見過,又何曾有這樣的媚眼向他飄來,因此連骨頭都覺輕鬆,張大了口,竟講不出話來,那女子“咯咯”一笑,向石頭獅子走去,道:“我就不信自己那麼嬌嫩,連兩隻石頭獅子都搬不動。”
旁觀衆人見她語氣之中,竟不將那千餘斤一隻的石頭獅子放在眼中,只當她是在說着玩兒,但見她緩步向石頭獅子走去,卻又不得不千百隻眼睛,全都望住了她,只見她停了一停,彎下腰去,那樣子倒像是在穿繡花鞋兒,好事的人剛想笑出聲來,一眼望見那石頭獅子,已緩緩晃動起來,俱都嚇了一跳,心想這樣風吹得倒的一個女子,卻能搬起千餘斤重的物事,莫非是觀音菩薩下凡不成?一起瞪大了眼睛,那女子輕輕巧巧,叱一聲:“起!”便將石頭獅子托起,娉娉婷婷,走了幾步,再輕輕放下,將左邊那隻,也如法炮製,然後才伸出纖纖五指,抓了門環,“啪啪啪”碰了三下,朗聲道:“邱大俠在麼?久聞邱大俠好客異常,為北方武林之冠,在下複姓公孫,名燕,特來拜見,尚幸勿拒人於千里之外!”
公孫燕將第一隻石頭獅子搬去時,早就有人走後門飛報威震萬里邱明知道,邱明正在和一位朋友下棋,聽得一個女子,黑衣白馬,已將一隻石獅移開,便大吃一驚,推桌而起,道:“楊兄,來者莫非是天魔教教主之友,天魔公主麼?”
那被稱為“楊兄”的乃是一個中年人,善使暗器,一身小巧功夫,冠絕江湖,人稱賽時遷,姓揚名加典,江湖見聞最廣,立即答道:“那天魔教是出名的下三濫,黑道上朋友尚且不肯與之交往,她來作什?”
正談說間,家人已來報:“有人搬了石獅,已在扣門了!”既然來人能將石獅搬開,邱明便無不見來人之理,忙命大開中門,和楊加典一起急步走出,那女子正盈盈走入,兩人一個照面,俱都呆了。
邱明原想那天魔教在江湖上名聲如此惡劣,教主之女,定也是個兇惡不堪的女人,怎知一眼望去,年齡不過二十上下,皮膚欺霜賽雪,襯着一套黑衫,更是說不出的嬌媚,眉目之間,雖然隱含一股蕩意,但卻仍有天真未琢的味道。
天魔公主公孫燕,原只道威震萬里邱明,不是一個老頭,也是一個中年人,怎知走了出來,面如冠玉,鼻如懸膽,豐神俊朗,頭戴書生巾,腳踏粉底靴,竟是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兩人這一呆,竟連招呼也忘了打,還是楊加典見機,忙作了一揖,道:“這位便是邱大俠,姑娘來此何事?”
公孫燕也是覺自己太過失態,還了一禮,道:“此地不是說話之處,邱大俠難道就這樣待客麼?”
邱明臉一紅,道:“姑娘請進!”
三人齊內走進,自有人牽過公孫燕的馬兒,公孫燕道:“小心加料食,莫要瘦了馬兒,江湖上傳說出去,道邱大俠連馬兒都不好好款待!”
邱明與楊加典兩人,已知天魔公主公孫燕此來,定是不懷好意,聽她藉着馬一事,借題發揮,竟大有諷刺的意味,邱明首先忍不住,笑道:“那倒還不至於,來寒舍盤桓的人,若不是想要在下難堪,大抵都是好好離去的!”
公孫燕“咯咯”一笑,斜眼一睨,道:“是麼?”那態度似真非真,似假非假,令人捉摸不定。邱明與楊加典對望一眼,俱都猜不透她是何心意。
不一刻,三人已來到一座小花廳中,那小花廳陳設清雅,全是大理石紅木的椅子茶几,分賓主坐定之後,邱明道:“姑娘遠道來此,有失招待,望乞恕罪!”
公孫燕抿嘴一笑,道:“想不到威震萬里竟然如此文采!”
邱明覺得臉上發熱,大概又紅了起來。說也奇怪,大陣大仗,他也見了不知多少,但對住這個女子,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呆了一刻,才道:“哪裏,哪裏,姑娘怎生稱呼?”
天魔公主又是一笑,真是蕩魂攝魄,道:“我複姓公孫,單名一個燕字!”
此語一出,邱明心中一驚,暗道果然是天魔公主,便道:“原來是天魔公主,失敬失敬!”
公孫燕嘴一抿,道:“天魔教是黑道中的下三濫罷了,邱大俠想來一定瞧不起我吧?”
她講話句句話鋒銳利,邱明竟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只得道:“哪有此事,天魔公主來寒舍有何貴幹?”
公孫燕一聽,便離座而起,盈盈一拜,道:“家父令我來此,道:千五百天魔教徒,齊向邱大俠拜候!”
邱明趕緊還禮,心中暗自疑惑,心想自己與天魔教向無淵源,天魔教主公孫湛怎會特地差他女兒前來拜候!口中忙道:“不敢不敢,姑娘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