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摔罐成亲
格兰古瓦拼命跑了一阵,也不知道跑到哪里,惊慌中,脑袋多次撞到街角的墙上,跨过一条条阴沟,穿过一条条小街,闯进一条条死胡同,转过一个个街口,踏遍菜市场周围的铺石马路,要从曲里拐弯的街巷中找个出路。
这时,他忽然望见一条狭长街道的那头有一道红光,精神便为之一振,不禁又说道:“谢天谢地!就在那边!正是我的垫子在燃烧。”
这条长街是慢坡路,没有铺石块,越来越泥泞,也越来越倾斜。格兰古瓦没走出几步,就发现有些奇特的东西。看来这条路并非阒无一人,沿街爬着一团团不知什么东西,模模糊糊,奇形怪状,纷纷爬向街那头闪动的亮光,犹如笨重的昆虫,夜间沿着一根根草茎爬向牧人的篝火。靠近前一看,才明白这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个失去双腿的可怜残疾人,只见他用双手撑着蹿动,仿佛仅剩两只脚的受伤的盲蛛。接着,他又赶上另一个爬行动物,仔细瞧了瞧,原来是个又缺胳膊又短腿的残疾:此人的木腿和拐杖结构复杂,支撑着身子,整个儿像移动的脚手架。格兰古瓦满腹典雅的譬喻,眼前所见,心中便化作火神的三足活鼎。他刚要加快脚步,却又第三次被什么东西挡住去路。说什么东西,不如说是什么人:是个瞎子,个头儿不高,满脸胡须,一副犹太人面孔,由一条大狗带路,手拿木棍往周围乱杵。
格兰古瓦拔腿跑起来。瞎子也跑,跛子也跑,残腿人也跑。越深入这条街,周围的残腿人、瞎子、跛子也越聚越多,还加进来没胳膊的、独眼的、满身大疮患麻风的。有的从房舍里出来,有的从旁边的小巷里钻出来,有的从地窖的气窗里爬出来,他们呼噪,狂吼,尖叫,全都一瘸一拐,跌跌撞撞,蜂拥冲向亮光,在泥泞中翻滚挣扎。格兰古瓦慌不择路,在那些人中间逃窜,绕过跛子,跨过残腿的人,但是畸形人密密麻麻,处处绊脚,他只好继续向前,既受这不可抗拒的浪潮所推涌,又被恐惧情绪所驱赶,一时六神无主,只觉得自己是在经历一场噩梦。
终于跑完这条街,尽头是一大片空场,只见迷蒙的夜雾中,有成百上千的亮点闪烁。格兰古瓦仗着腿快,直冲过去;要把三个纠缠他的残疾幽灵甩掉。
格兰古瓦在惶恐中,借着微弱而闪动的亮光,依稀辨出巨大的广场围着一圈破烂不堪的房子,门脸儿都虫蛀斑斑,变得干瘪而萎缩了,每座都开了一两个有亮光的天窗,在黑暗中看去,像围坐一圈的老太婆的巨大脑袋,样子既怪诞又乖戾,眨着眼睛在观赏群魔乱舞的场面。
这又像一个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世界,是爬行动物麇集、怪异荒诞的世界。
格兰古瓦被三个乞丐像钳子一般紧紧抓住,又被周围一群人的咆哮震聋了耳朵。越发吓得魂飞魄散。这个倒霉的家伙极力收回神思,回想今天是不是礼拜六。可是白费劲,他的记忆和思路已然中断,什么都怀疑起来,思想从所见飘忽到所感,他一再向自己提出这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如果我存在,那么这一切存在吗?如果这一切存在,那么我存在吗?”
在周围一片喧哗吵嚷中,一声清晰的叫喊响起来:“带他见大王去!带他见大王去!”
“圣母啊!”格兰古瓦咕哝道,“这里的大王,一定是公山羊了。”
“带去见大王!带去见大王!”众人不断地叫嚷。
人人都来拖他,都争先恐后朝他伸出指爪。然而,那三名乞丐就是不松手,吼叫着同其他人争夺:“他是我们的!”
这里,到处是粗野的狂笑,到处是淫荡的歌声。人人都想把注意引向自己,只顾讲话,只顾笑骂,根本不听旁人说什么。酒杯碰得叮当响,碰杯又引起争吵,杯子豁口又挂坏破衣衫。
一条大狗蹲在那里,眼睛盯着火堆。几个孩子也混入这狂饮欢宴的行列。那个被偷来的孩子又哭又叫。另外一个四岁的胖子坐在高凳上,双腿垂在半空,下颏儿刚够着桌沿儿,待在那里一声不吭。第三个孩子,正用手指把流下来的蜡烛油摊在桌面上。还有一个小家伙蹲在泥地上,整个身子几乎钻进一口大锅里,用瓦片刮着,发出的噪音足令斯特拉狄瓦里乌斯晕过去。
一名乞丐坐在火堆旁的大酒桶上,他就是坐在宝座上的花子王,丐帮帮主。
三个家伙把格兰古瓦拖到酒桶前,狂呼滥饮的人一时静了下来,只有那孩子还在大锅里刮出声响。
格兰古瓦大气不敢出,眼睛也不敢抬一抬。
这时,高坐在酒桶上的帮主开口问道:
“这小子是什么东西?”
格兰古瓦惊抖一下。这人的声音尽管颇有声威,还是令他想起另一个声音,正是今天午间在观众中哀叫“行行好吧”,给他的圣迹剧头一个打击的声音。他抬头一看,果然是克洛班·特鲁一傅。
“师傅……”他结结巴巴地说,“大人……陛下……我该怎么称呼您呢?”他终于承认道。称呼升级到了顶点,他确实不知道如何再往上升,如何降下来了。
“叫什么名字,小子,少废话。告诉你,你面前是三位强大的君王:我,克洛班·特鲁一傅,金钱王国的国王,丐帮大头目的传人,黑帮王国的大君;你看那边,头缠破布条、黄脸膛的那个老家伙,他叫马提亚斯·韩加迪·斯皮卡利,是埃及和波希米亚大公;再有那个胖子,没有听我们讲话、正抚摩一个浪货的那个,他叫纪尧姆·卢梭,是伽利略皇帝。由我们三人来审你。你不是黑帮成员,却闯入黑帮王国里,侵犯了本城的特权,应当受到惩罚,除非你是‘加朋’‘真米肚’或‘离福地’,用正人君子的黑话来说,就是窃贼、乞丐、流浪汉。你是这一类人吗?说一说吧。亮出你的身份。”
“可惜!”格兰古瓦答道,“我没有这份儿荣幸。我是创作那出……”
“别说了,”特鲁一傅不容他说完,就喝断他的话,“要吊死你!理所当然,正派的市民先生们!你们那边怎么对付我们,我们这边就怎么对付你们。你们订什么法律惩罚无家无业的游民,游民也拿什么法律惩罚你们。如果说法律太残忍,那也是你们的过错。”
“皇上和王上各位陛下,”格兰古瓦冷静地说道,不知怎的,他又定下神来,说话的口气坚决了,“你们可不能这么干。我叫彼埃尔·格兰古瓦,是个诗人,今天白天在司法宫大堂里演出的寓意剧,就是我创作的。”
“哦!是你呀,师傅!”克洛班说道,“以上帝的脑袋保证,我也在那儿啦!这又怎么着,伙计,就因为白天你让我们无聊了好一阵,晚上就不吊死你了吗?”
“听着,”特鲁一傅用粗硬的手抚摸着畸形的下巴,对格兰古瓦说,“我想不出为什么就不能吊死你。不错,看样子你老大不愿意;显而易见,你们这些市民还不习惯。你们把这事儿想得太玄乎了。说穿了,我们并不想跟你过不去。眼下,你要想活命,还有一个办法,你愿意入伙吗?”
格兰古瓦眼看小命要丢,开始万念俱灰,忽听这样一个建议,有什么反应是可想而知的,他狠命地抓住,说道:
“我当然愿意,求之不得。”
“小子!你愿意当流浪汉?”
“毫无疑问。”诗人答道。
“光愿意还不够,”暴性子的克洛班说道,“好愿望,并不能给菜汤里增添一个葱头,只能帮助上天堂;然而,天堂和黑帮是两码事。要想加入黑帮,你得证明自己还有点用处,瞧瞧你摸假人的钱包怎么样。”
“您要我摸什么都成啊!”格兰古瓦答道。
克洛班挥了挥手,丐帮的人搬来一个假人,用绳索套住脖子将它吊起来。只见它穿着红衣裳,颇像吓唬鸟雀的草人,浑身挂满了大小铃铛,足够三十匹卡斯蒂利亚骡子披挂的了。这么多铃铛随着吊绳的摇曳响了一阵,声音渐渐止息。同时,那假人也静止不动了,完全顺应代替滴漏计和沙时计的钟摆的规律。
克洛班指了指假人下面的一个摇摇晃晃的破旧短凳,对格兰古瓦说:“站上去!”
“现在,”金钱国大王接着说,“你把右脚盘到左腿上,踮起左脚尖。你这样踮起脚,就能摸得着假人的衣兜,兜里有个钱包,你能掏出来,又不碰响铃铛,就算合格了,可以当丐帮的人,只需挨鞭子抽一周就行了。”
“噢,上帝的肚子!挨鞭子可不干,”格兰古瓦说道,“万一我把铃铛碰响了呢?”
“那就吊死你。明白吗?”
“一点也不明白。”格兰古瓦答道。
“再告诉你一遍:你要摸假人的衣兜,把钱包掏出来,哪怕碰响了一个铃铛,也得吊死。这回明白了吧?”
“好吧,”格兰古瓦说,“我明白了。还怎么样呢?”
“你要是掏出钱包,又没有碰响铃铛,那你就成了丐帮的人,然后连续鞭打你一星期。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万一刮来一阵风呢?”
“照样吊死你。”对方毫不犹豫地答道。
看来毫无回旋、缓解的余地,也没有任何借口解脱。于是他横下一条心,右脚盘到左腿上,踮起左脚,伸出手臂,可是刚摸到假人,由一只脚支撑的身子,就在只有三条腿的凳子上摇晃起来。他下意识地去扶假人,立刻失掉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而那假人被他手掌一推,转了个身,顺势移动,在两根柱子之间大摇大摆起来,身上无数铃铛催命一般响成一片,震得格兰古瓦两耳发聋。
“该死!”他摔下时叫了一声,趴在地上不动了,就像死了似的。
这当儿,他听见头上可怕的铃声震天响,丐帮的人怪声狂笑,还听见特鲁一傅说道:“把这家伙给我拉起来,吊上去,绝不轻饶!”
然而他却停住了,好像突然有了个什么念头。
“等一等,”他说道,“我倒忘啦!……咱们还有个规矩:要吊死一个男的,总得先问问有哪个女的要他。——伙计,你只有这最后一点活路。要么跟一个女花子结婚,要么跟绳子结合。”
格兰古瓦长吁了一口气。半小时以来,这是他第二次死里逃生,因此,他不敢过分相信。可他这副惨相,当然吊不起人家的胃口。女花子看到处理的这种货色,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倒霉的家伙听见她们回答:“不要!不要!吊死他吧,还可以让大家开开心!”
“伙计,活该你倒霉!”克洛班说道。
说罢,他从大酒桶上站起来,嚷道:“没人要吗?”他模仿拍卖场估价员的声调,逗得全场哈哈大笑:“没人要吗?一——二——三——”他转向绞刑架,点头示意,说了一声“拍”!
恰好这时,黑帮堆里有人喊了一声:
“爱丝美拉达!爱丝美拉达!”
格兰古瓦浑身一抖,扭头朝叫嚷声那边望去,只见人群闪开一条路,走来一个光艳照人的清秀女子。
正是那个吉卜赛女郎。
“爱丝美拉达!”格兰古瓦在惊愕中不禁说道。他听到这个具有魔力的词,突然想起这一天的种种遭遇,怎能不激动万分。
这个天生尤物世间罕见,她那魅力和美貌,似乎在奇迹宫廷也有极大威力。黑帮男女都悄悄为她让路,他们看见她,粗野的面孔都笑逐颜开。
美丽的山羊佳利跟在后面。她脚步轻快,走到受刑的人跟前,默默地端详了片刻,只见格兰古瓦此时已经半死不活了。
“您要吊死这个人吗?”姑娘向克洛班郑重问道。
“是啊,妹子,”金钱国大王答道,“除非你要他做老公。”
姑娘撇了撇下嘴唇,做出她常有的娇态。
“我要他了。”她答道。
到了这一步,格兰古瓦确信从早上起,他无非是在做梦,而这是接续的梦境。
尽管逢凶化吉,变化也的确来得太突然了。
有人将绳套活结解开,把诗人从凳子上扶下来。由于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强烈,他不得不坐下来。
埃及大公一言不发,拿来一个瓦罐。吉卜赛姑娘把它递给格兰古瓦,说道:
“把它摔到地上。”
瓦罐摔成了四瓣。
“兄弟,”埃及大公说着,双手按住他俩的额头,“她是你老婆;妹子,他是你老公。婚期四年。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