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岱岛 CIT?
恺撒的摇篮
“你会在下一站下车吗?”——一位年轻的姑娘一边用羞涩的语调问我,一边轻轻把我往外推以防错过站。
地铁在一阵巨大的金属摩擦声中刹车停稳。为什么不在这一站下车呢?就让我的旅程从巴黎的摇篮——西岱岛开始吧。我注意到,这个小岛果真像是摇篮的形状,这应该不仅仅是巧合。首都的精髓,都集中于此。这里是“巴黎的头颅、巴黎的心脏,也是巴黎的精华”,12世纪时一位名叫居伊·德·巴佐什[9]的神父曾这样写道。
西岱岛站如同一口深井钻入城市的心脏部位,我们正处于超过20米深的塞纳河下方。就像儒勒·凡尔纳[10]在他的小说《地心游记》中所描述的那样,我也感受到了那种穿越时光,回到原始的感觉。并且不需要建造火山上的烟囱去到地心,也无需搭乘鹦鹉螺号潜水艇深入海底,因为我有最妙的交通工具——地铁!
还是跟随那位年轻的姑娘,我四步一跨地快速爬上那似乎无止境的带我通向光明的电动扶梯。那位年轻的姑娘早已被我甩得远远的。一走出地铁站,我就几乎撞到了一株矮小的柏树,接下来我还准备着马上和一棵没有橄榄的橄榄树来个亲密接触……这里能让人感受到一点点南部的气息,还有意大利风景的微弱写照,我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地铁口的两边遍布着花鸟集市,似乎想要重新追回以往那种自然风貌。不过,这只是一种错觉上的征服。事实是:左边,一辆辆轿车轰鸣着朝着圣米歇尔大道(Boulevard Saint-Michel)的斜坡往下冲去;右边,是同样的车流,只不过是往另一个方向,上行去往圣雅克路(Rue Saint-Jaques)。
我感觉自己站在十字路口的中间。一条假想中奄奄一息的卢泰西亚街道,夹在这两条主动脉之间,被眼前19世纪时奥斯曼男爵[11]所改建的面目严峻的市政建筑所包围。我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臆想中的街道,去往花鸟集市的另一边,那里塞纳河褐色的河水正在缓缓流淌。
再多走几步,我便已经来到了塞纳河的岸边。稍远一些的地方整齐排列着一排排绿色的旧书亭。我一头扎进这让我欲罢不能的地方,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几本讲述我最爱的这座城市历史的古老书籍。巴黎,就像是我的情人般亲切,是的,她就是一名优雅女子!安德烈·布勒东[12]曾在他的著作《娜嘉》中写道:太子广场(La place Dauphine)[13]前的三角地带就像是这个梦想之城的耻骨,是孕育一切的子宫……而我,想要重温这种诞生的过程。
假如这里没有马达的轰鸣,假如那些灰色墙面的建筑物从未出现,假如塞纳河的两岸重新变回原始的模样,只有绿色的斜坡,泥泞的沼泽,还有被灌木覆盖的小岛……那该有多好?
*
罗马建国纪元701年,公元前52年,西岱岛上还一无所有。恺撒大帝曾在他的著作《高卢战记》[14]中简短地提到:“卢泰西亚,古巴黎人[15]的城堡,坐落在塞纳河的一座小岛上。”这个定义略有一些模糊。事实上,这位总督只在这里停留了一天,参加一众高卢族首脑的会议似乎比参观这座城堡的周边环境来得更为重要一些。而当恺撒开始提笔写作《高卢战记》的时候,他是凭着一些道听途说的记忆以及军事报告里的一些传闻,再加上自己的想象来杜撰这些古巴黎人的。他一直在复述从部下那里听闻的胡诌的言论,而这些士兵嘴里的描述往往都是语焉不详的。
所以,若是想要在这里找到古巴黎人城堡的痕迹,大抵是一无所获的。另外,如今的西岱岛已经被划分为六到七个小岛,我们只能努力想象在曾经的岛上有一座小小的庙宇,一些用芦苇做屋顶的圆形茅屋,以及寥寥无几的渔夫懒洋洋地将渔网撒向河中央……在塞纳河的右岸,是一片沼泽地和一直延伸到西边的茂密森林。而塞纳河的左岸,依然是一片沼泽地,再远一些,则是布满岩石的山坡。很久以后,人们将这座山坡取名为“圣热纳维耶芙山”(Montagne Sainte-Geneviève)。
想要寻找高卢人民广袤的群居地,就必须沿着塞纳河岸仔细搜寻。在那个年代,河水即是道路,在后来的古罗马人到来之前,这里并没有陆路可以通行。因此,不如先坐上一条高卢人最爱使用的小船去追溯那段历史——那是狭长且脆弱,用树枝编成,在河流的浪尖上缓缓前行的一叶扁舟。
独木舟是曾经居住在这里的先人们出行使用的交通工具。新石器时代(公元前5000年)最早的常住居民留下的印记便是在巴黎贝西(Bercy)地区发现的独木舟。贝西是孕育巴黎的原始摇篮,这些独木舟如今可以在巴黎的卡尔纳瓦莱博物馆(Musée Carnavalet)看到,那里是关于巴黎回忆的庇护所。
为了找寻高卢人的卢泰西亚——真正的古巴黎都城——我们必须沿着塞纳河的流水行进五到六古里[16]。那里河床的曲线几乎呈闭合形状,不由让人联想到某个古罗马人曾经在这个岛上散步的光景。在这片蜿蜒广阔的地带,一座完整的城市在我面前摇晃着延伸开来:一个真正的城市,有陆上的街道,有手工艺人聚集区,有住宅区,也有港口——欢迎来到卢泰西亚!或者,用更确切的高卢语来念,应该是“卢高泰西亚”(Lucotecia),也就是恺撒书中模糊而不确定地提到的古巴黎人聚居的区域。不过恺撒的到来终止了这个名字的历史。他将这座城市取名为“卢泰西亚”(Lutecia),接近于拉丁语里的lutum,即泥浆,或是高卢语里的luto,即沼泽。这座城市就是从一片沼泽地衍生而来的。很显然,这个城市的名字很好地对应了当时的地理环境。
来到塞纳河的北边,即我们现在所称的“右岸”,曾经定居在河边的部落依靠这条河流发展繁荣。对于这些人来说,塞纳河就是他们的女神塞夸纳[17],可以治愈所有的病痛,而她也因此命名了这条横贯卢泰西亚的河流。这条河流确实给周围的人们带来了真实可见的财富。河里的鱼可供食用果腹,河水可以用来浇灌庄稼,喂饱人们和牲畜。此外,这条河还是他们最主要的交通要道。而他们所使用的金币也是所有高卢人当中最漂亮的,钱币的反面是阿波罗[18]的头像,正面是一匹奔跑的骏马。远离河岸,在城市的另一端,肥沃的土地也确保了从事农业、畜牧、铸造业及伐木业的古巴黎人丰衣足食的生活。
最早的卢泰西亚到底在哪儿?
几个世纪以来,历史学家们总是不断重申卢泰西亚就坐落在西岱岛上。其实这里面的细节让这些博学的史学家们也颇为头疼:因为不论如何不停地挖掘勘探似乎都是徒劳无功,在这座岛上我们无法找到哪怕一丁点关于这座著名的高卢城市的印记。
于是,白发苍苍的学者们最后总结说:高卢人在当时只盖了一些茅草屋,而所有这些都在军事入侵和人民起义的大动乱中付之一炬了……
确实,这座小岛曾经遭受几番摧毁、重建和改造,所有原始的痕迹都消失殆尽。而最近的一次发生在19世纪,由塞纳省省长奥斯曼男爵主持的巴黎大改造几乎将西岱岛夷为平地,然后再重新建造,因此很难再在此处挖掘出任何历史痕迹。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去瓦尔嘉朗广场(Square du Vert-Galant)吧,这里的地平面比岛上其他地方都要低上7米。当你往下走7米后,就能与古巴黎人处于同一水平面上。这7米的差距,连接起了2000年的历史!
还是觉得什么都没发现吗?别急,还没那么快!为了能容纳巴黎市内的交通,需要修建一条A86高速公路,又称巴黎超级环城大道,相当于在巴黎外围画上了一个巨大的圈。于是,重点来了,2003年时,借着改造高速公路的项目工程,人们在楠泰尔市[19]的地下发现了记载着高卢族人声望与繁荣的废墟!那里有我们想要找到的一切:住宅、街道、深井、港口,甚至还有墓地。
在这片废墟当中,考古学家发现了一块被沟渠和栅栏包围的空地。眼前出现的烤肉架和锅炉叉让人想到这里可能是高卢族人举行宴会的地方。如今史学家们一致强调:卢泰西亚建立在楠泰尔市热纳维利埃[20]的河流入口处。这一地理位置也满足了双重需求:为河流的入口和河畔的要塞瓦雷里昂山脉(Mont Valérien)提供了地理位置上的安全性;双向进口的河道则是富庶生活的源头,也是物物交换的核心。
所以,尽管会让巴黎人民有些难以接受,但最终的结论是:古巴黎的都城卢泰西亚深埋在如今楠泰尔市的地底!
夸西斯人(Kwarisii)曾经是一群从事采矿的凯尔特人[21],在公元前三世纪左右演变成为了分支高卢—古巴黎人。在来到这里定居之前,他们一直靠渔猎为生,但到这之后,便慢慢融入了其他族群,并且有了新的历史。这群使用石头、谦卑的渔民后代为了让自己祖上有光,找来了各种神明作为祖先。
古巴黎人相信自己是古埃及神话中生育和繁殖的女神伊西斯的后代,抑或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的幼子帕里斯的孩子。总之,他们有着神的血统。这位神话中的王子掳走了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海伦,从而引发了希腊与特洛伊之间一场可怕的战争。帕里斯受到爱与美之女神阿佛洛狄忒的蛊惑,趁墨涅拉俄斯离开之际占有了他的妻子。尽管阿佛洛狄忒在帕里斯与墨涅拉俄斯的决斗中用浓雾遮住墨涅拉俄斯,伺机将帕里斯救回城中,但最终,希腊人用“木马屠城”之计把特洛伊夷为平地,海伦也被墨涅拉俄斯带回了希腊,帕里斯则逃到了塞纳河边,一个新的族群——古巴黎人(Parisii)由此诞生。虽然这只是个没有任何依据的美丽神话,但是至少让古巴黎人的后代有理由相信他们族群的源头是高贵而神圣的。13世纪时圣路易[22]一直鼓励传播这样的神话故事,并延续至整个卡佩王朝[23]统治期间。
“我们的文明不是来自一群旅居于此的凯尔特人,我们有着和罗马人一样的贵族血统。”法兰克皇帝都喜欢重复这一论断。
但在当时,罗马人的确是最强大的,不仅向别的族群灌输他们的文化和语言,还利用那些神话与传说来证明其在全世界高高在上的地位。事实上,罗马人并不能代表公元前8世纪定居于意大利的某个印欧族群的残余。
“他们确信自己出身自神和英雄的种族!”
这是由《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所组成的《荷马史诗》中的推论,而盲人诗人荷马也在地中海地区的希腊人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随后,公元前1世纪时罗马诗人维吉尔写成了《埃涅阿斯纪》,叙述了罗马开国的历史。这一史诗巨著不过是他的前辈荷马鸿篇巨制的模仿之作,但是其中的英雄人物从希腊人变成了特洛伊人,尤其是主人公成了阿佛洛狄忒之子埃涅阿斯。在特洛伊战争中战败后,他逃出特洛伊,建立了罗马城,同时带走了他的儿子尤勒[24],也就是恺撒自认为的祖父。于是这位“神的后代”断言,自己必将统治全世界。
公元前52年,罗马人入侵当时过着与世无争生活的古巴黎人,占领了他们在塞纳河边的土地。这些高卢人归顺了阿维尔纳部落的首脑韦森盖托里克斯——这在后来被认为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后者将所有部落联合起来来推翻侵略者。恺撒大帝担心未来领地中这片边境地区难以收服,于是派出了他最得力的干将蒂图斯·拉比努斯。
拉比努斯率领四支军队和一个骑兵团发起进攻,这在卢泰西亚人中引起了恐慌。叫他们如何抵御这些训练有素的罗马士兵呢?于是他们急忙从梅地奥朗姆奥兰尔哥霍姆(如今的埃夫勒市[25])招来在当时被尊称为卡米罗热内[26]的老将。这个极具战斗力的名字被寄予了厚望,而这位德高望重的将领也信心十足地保证将势必保卫这座城市的安全。整个城市的居民都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了他手中,听从他的号召,组织起军队进行反攻,击退敌军。
可是这位年迈的将军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带领的只是一小支缺乏训练的军队,军队中的将士大都有勇无谋,虽有背水一战的决心,却只有几把斧头和用劣质金属打造的几把大刀。
拉比努斯和他的罗马军团丝毫不留情面地向前挺进。卡米罗热内以战神之名奋起抵抗。然而,他们没有在这座城市里等来敌人,罗马人直接进攻了位于塞纳河边、沼泽地中间的卢泰西亚人的大本营。这里是城市周边最潮湿的地方。
拉比努斯很快来到了高卢人临时搭建的营地前,一场正面交锋不可避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罗马军队步步紧逼。然而,这些擅长在坚实的平地上战斗的罗马士兵本来想在广袤的平原上采取阻断式的战略,马上就被晃悠悠、湿漉漉的水陆交替战斗扰乱了步伐。从水面上划来的小船都被阻滞在了沼泽地中,士兵们也纷纷溺水。至于骑兵部队更是寸步难行,马蹄全都粘在了泥浆地中。
相反,高卢人反而在这种极不稳定的田野式的战场上行动自如。他们奋力冲向敌军,就连凶残的罗马士兵也无法抵挡这种杂乱无章的肉搏式进攻。直到夜幕降临,这些互相厮杀的士兵们的鲜血染红了泥泞的沼泽地。拉比努斯深知无法强行穿越,最终,他让士兵吹起收队的号角,组织撤军。
卢泰西亚城沉浸在一片欢乐中!人们都以为城市保住了,侵略者终于撤出了他们的领地。而另一边,拉比努斯大发雷霆,他发誓要让这些难以驯服的高卢人付出代价!他计划着用最快的速度突袭位于塞纳河陡峭河岸的梅特洛斯登[27]——一座建立在河流拐弯处的城市。
这座城市没有什么兵力,绝大多数壮年男子都加入了卡米罗热内的军队,并去了卢泰西亚城作战。罗马人在此役中未免有些胜之不武,留守在城内的只是一批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他们却要对抗这些训练有素的罗马士兵。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战斗,也看不到任何激烈的抗争或顽强的抵抗,只有鲜血像河水般汩汩不断地从被割断的喉管中流出,淹没了倒塌的残垣断壁。罗马军队鱼贯而入,将长矛深深插入那些想要反抗新秩序的老百姓体内,抢走了他们的粮食储备,推翻他们神圣的祭坛,并将某些富裕的家宅洗劫一空。然后他们拂袖而去,留下一座被掠夺后的荒芜城市。
这仅仅是个开始。拉比努斯一心要向卢泰西亚人复仇。他无法用失败的战绩向恺撒大帝交差。于是,他连夜将军队将领召集至他的营帐内,用充满雄性荷尔蒙的声音激励他的将士:
“我们不要指望任何援军的支援,我们必须依靠自己四支军队的力量来扫平高卢军,俘获卢泰西亚人。你们将彻底战胜这些野蛮的族群,捍卫罗马的荣誉,罗马必将记住你们的卓越功勋……”
于是罗马士兵开始紧锣密鼓地备战。军队沿着塞纳河右岸进发,避开了沼泽地,向北部靠近。他们绕过了卢泰西亚人赖以栖身的塞纳河的环形入口,从南面对卢泰西亚城进行正面突袭。与此同时,一支由五十几艘小船组成的罗马军小型舰队也到达了古巴黎人的都城附近。
而在敌人还没来临之前,梅特洛斯登大屠城的幸存者,披头散发惊恐万分地前来通知卡米罗热内将军:
“罗马军队已经折回,正向卢泰西亚赶来……”
为了避免被敌人包围的厄运,卡米罗热内将军当机立断,决定烧毁整座城市和桥梁,然后从塞纳河的左岸登陆。
“把塞纳河上的两座桥烧毁,把我们的房子也烧掉,塞夸纳女神会守护我们的!”卡米罗热内将军向全军下令。
第二天天未亮时,卢泰西亚城已经被市民焚毁,变成了一堆荒芜的废墟。这里昨天还是塞纳河沿岸一排排的居民住宅,而今只剩下曾经纵横交错的小巷的痕迹,以及两边简陋的茅屋和泥墙;只剩下曾经堆得又高又满的粮仓和酒库的残骸。
在这个阴森森的早晨,一场争夺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城市的战役正在悄然准备中。高卢首领和他的步兵大队重新登上塞纳河河道,祈求卡姆洛斯的庇佑[28]——该族群持矛携盾的战神,拥有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力量,是战争与死亡的主宰者。对于高卢人来说,为保卫自己的土地而战死是最壮烈的牺牲方式,因此他们纷纷走上战场,时刻准备着牺牲,以鲜血祭献可怕的战神卡姆洛斯。而罗马军队,也跟随着高卢人的脚步,并遵循同样的进程。他们向自己的战神——马尔斯祈祷,但是这些士兵却完全没有牺牲性命的打算。他们只想要拼尽全力背水一战,取得胜利后,去领取属于他们的奖赏。
最终,罗马军队和高卢军队在塞纳河岸的格勒纳勒平原(Plaine de Grenelle)正面相遇了……格勒纳勒平原如今是一片小小的禁猎区。曾几何时,人们在那里追赶兔子、野猪和狍子。然而这一天,是另一场激烈的角逐,连大地都为之颤动。成百上千的士兵陷入了一场可怕的厮杀。
弓箭和长矛发出嗖嗖的不祥啸声,刺破周围的空气。罗马军队的步兵掷出他们手中让人发怵的长枪,而高高在上的骑兵们,不停地松开手上的弓弦,夺命之箭像乌云般扑向毫无还击之力的高卢军队,士兵们一排排应声倒地。罗马军队越战越勇,弹无虚发,有些高卢士兵身上甚至被多支弓箭命中,倒地身亡。大批鸟群也随着如此猛烈的攻势纷纷落地,被撕开的乌云在一瞬间似乎阻挡了古巴黎人进攻的脚步……然而,决心以死顽抗的高卢军队毫不畏惧,重新排阵向前。又有几百名战士在前方倒下,而同伴的牺牲又继续激励着他们前进。
年迈的卡米罗热内将军身先士卒,手握军刀,高喊着“为战神而死”来激发士气。高卢士兵一度冲破罗马人的防线,凭借他们防身的巨大盾牌,深入敌方阵营。罗马军队在斗志昂扬的高卢人面前,也不免动摇、后退。
可是,另外一支举着旗帜的罗马军队正向平原深处靠近。四千多名为军饷而战的后备雇佣兵正从后方准备对高卢军队来一次突袭。高卢人没有任何退路。一次毫无准备的打击,一场可怕的大屠杀。手拿沉重大刀的高卢人很快就被人多势众且装备精良的罗马军队击垮。鲜血浸透了大地,伤员的惨叫声回荡在格勒纳勒平原上……
从战斗双方来说,两边的斗志同样昂扬:一方是为了以死祭奠,另一方则是为了取得奖赏。战败的古巴黎人并没有落荒而逃,他们不想在混乱中忍辱偷生。当太阳下山的时候,平原上布满了上千具交错的高卢人的尸体。卡米罗热内将军自己也在这场终极保卫战中壮烈牺牲——为了保卫那座已经被他们烧毁了的卢泰西亚城……
高卢士兵的遗骨安放在何处?
格勒纳勒平原后来在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成为了格勒纳勒(Grenelle)分区,隶属于巴黎市。罗马人也为此次卢泰西亚保卫战中高卢人奋勇抵抗的精神所震撼,将这一地区命名为“战神广场”(Champ de Mars,当然是以他们的战神来命名)。这里曾经是真正的战场,是拉比努斯的罗马军队和卡米罗热内的高卢军队殊死鏖战的地方。
不久之后,在这个高卢将领和他的士兵们长眠的地方,建起了雄伟的埃菲尔铁塔(Tour Eiffel),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碑,以祭奠埋骨于此的将士。而毫不知情的巴黎市民,每个周末都来此散步、休闲,浑然不知他们脚下的土地埋葬着二十个世纪前古巴黎士兵的忠骨,他们为保护他们的城市和人民奉上了最崇高的牺牲。
在卢泰西亚城被大火付之一炬的几个月之后,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在恺撒大帝和高卢首脑韦森盖托里克斯率领的军队之间展开。炎炎夏日,恺撒大帝率领他的六支军队北上以巩固拉比努斯取得的胜利。高卢首领虽然率领骑兵部队重创了罗马人,但后者却得到了日耳曼雇佣兵强有力的支援,再次击退了高卢军。
韦森盖托里克斯于勃艮第地区的阿莱西亚高地上带领着大批军队撤退,其中包括了八千名古巴黎战士。十几支罗马军队前来包围了这座城市,而进攻者的数量却仍然少于被包围的人。于是罗马人暂时放弃了进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阻断城中高卢人的粮食补给。同时,他们还想办法在阿莱西亚高地周围搭建起了双重防御工事。
高卢人孤注一掷,发起最后的反击。一队高卢军队悄悄前来增援。借着黑暗的掩护,这支新到的军队发起了突袭。尽管他们奋战直至天明,却依然没有能够冲破敌人构建的坚强防护。好在另一支高卢军队趁机袭击了罗马人的最高指挥部,韦森盖托里克斯才得以找到空当带领部下逃离被围困的城市。在高卢人强有力的突袭攻势下,罗马军队不得不进行撤退。恺撒重新派出了增援军队,才最终将高卢人击退。溃不成军的高卢战士纷纷四下逃散,然而罗马骑兵队切断了他们的退路,拉开了一场大屠杀的序幕……一切就此结束。第二天,韦森盖托里克斯骑着战马走出了军营,将他的兵器放在恺撒的脚下以示投降。三年之后,这位阿维尔纳部落的首领在罗马监狱被处以绞刑。
*
从此,高卢民族进入了高卢—罗马时代。罗马人迅速开始了统治和重建卢泰西亚城的工程。可是为什么不选择另外的地点而一定要在这个塞纳河的环形口重建城市呢?为什么不选择其他更有利于防御的地方?例如这条河上某个真正的岛屿。也许是因为这座建立在几个小岛上的城市中有用来纪念拉比努斯胜利之役的“战神广场”。而在主岛上,建有一座朴素而神圣的高卢族庙宇,这里供奉着“丰盛之神”科尔努诺斯、“军队的保护神”斯梅尔蒂奥斯,还有“森林之祖”艾休斯……成群的白色海鸥在这个重建后萧条的城市上空飞过,这些乳白色的叽叽喳喳的动物不时地俯冲下来抢夺那些忠诚的祭神者撒在庙里的食物残渣……
卢泰西亚城中所剩无几的高卢人在罗马军队胜利的感召下,重新聚集到这座神庙周围,一个充满了信仰与虔诚的地方。那些分散的小岛也在不久之后被几座桥梁连接了起来,一座新的城市开始初具雏形。这个新的高卢—罗马城市卢泰西亚,终于从一块塞纳河底的舌形地块渐渐浮出水面,成为了后来的西岱岛。
就像过去的古巴黎人在这里依河而生一样,塞纳河一直是周边的居民们丰衣足食的保证。新一代的卢泰西亚人通过向那些想要从桥上进城或是想划船从桥底经过的路人征收过路费而自给自足。新的卢泰西亚城因此成为了一座有着连接作用的城市,一个穿越塞纳河必经的收费站。后来,巴黎这座城市的格言“漂浮而不沉没”[29]便是为了纪念和这条河流久远而深刻的羁绊。
到了公元1世纪,这座小岛已经成为了连接世俗权力机构和天上神权象征的桥梁:在它的西面,是一座防御坚固的宫殿,即罗马政权所在地;而东面,则是古巴黎人的祭祀之所。卢泰西亚城内的神庙得到重新扩建和整修,同时供奉了古罗马的诸神,这意味着两种文化的融合。塞纳河上建立起了第一座对于这座城市来说有着重要意义的纪念碑:那些常年在塞纳河上航行的船夫们为了表达他们的感谢之情,在这里竖起了一个柱状的建筑物——一座由四块柱石支撑起的高约五米的纪念柱。上面既刻有高卢族的丰盛之神、军队保护神和森林之祖,也刻有罗马人的火神伏耳甘和朱庇特。这一纪念碑旨在向罗马诸神以及罗马帝国的第二位皇帝提比略[30]致敬:“献给高尚而伟大的提比略、恺撒、奥古斯都帝王以及神明朱庇特,由古巴黎地区的船夫共同集资建造。”融合后的高卢—罗马文化也从此被镌刻在了这块石碑上。
卢泰西亚的历史将永远凝固,而巴黎的历史即将展开。耶稣之手准备重新拨动时间的钟摆[31],似乎要庆祝这一远在未来的新生……
船队的纪念碑去了哪里?
1711年,在巴黎圣母院的一次修建工程中,人们在祭坛的下面,一个用于安放巴黎主教遗体的墓穴里,发现了这个由塞纳河上的船夫们建立的纪念碑被封于两堵砖墙中,并于1999年到2003年期间得以修复重建,如今被珍藏于巴黎克卢尼国立中世纪博物馆(Musée de Cluny)展出。
抛开信仰不谈,这方神圣的土地由始至终都保留了其神圣的使命。这座纪念碑被发现于巴黎圣母院的地基底下并非巧合,而巴黎圣母院成为巴黎天主教徒最主要的礼拜场所也绝非偶然:因为在西岱岛的这个位置,曾经建起的是第一批高卢人用于拜祭的神庙,而后来这些高卢人成为了高卢—罗马人,也就是之后的基督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