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仿湘营创立淮军 救上海千里轮运
第二天一早,李鸿章带着六个人来到西花厅,等待曾国藩接见。曾国藩向来守时,但今天却爽约了,迟迟不来。因为第一次见曾大帅,所以张树声、潘鼎新等人都是正襟危坐,唯有刘铭传正是气盛年纪,早等得不耐烦了,反背着双手,在客厅里来回乱窜,发牢骚说:“贼娘的,曾大帅到底是什么意思?要见就见,不见就算,再不出来,老子就走了。”
刘铭传粗野直率,李鸿章领教过,不过在堂堂两江总督客厅也敢如此说话,将众人唬得目瞪口呆。这时曾国藩从屏风后面踱了出来,满面怒容地咳嗽了一声。大家都没想到,原来曾大帅就在屏风后面。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刘铭传脸上。众人心里发毛,刘铭传反倒泰然自若道:“俺是山野村夫,见大帅一面不容易,自然不愿久等。”
“有几件公文急着处理,所以就晚了些时候,还请各位少安毋躁。”曾国藩示意大家坐下,“诸位将来都是随少荃东征的干将,要帮少荃好好地募勇、练勇。老夫带勇近十年,有些许心得与诸位唠叨,但愿对诸位带勇有所助益。一是募勇要招乡间农夫,年轻力壮,朴实而有土气者为上;油头滑面,有市井气者,有衙门气者,概不收用。尤其是油滑兵痞,绝不能收进营伍,滥竽充数。二是勇营之制,遵循统领挑选营官,营官挑选哨官,哨官挑选什长,什长挑选勇丁。就好比一棵大树,统领如根,由根而生干、生枝、生叶,皆一气贯通。这样勇丁对什长,下级对上级都感挑选之恩,平日既有恩谊相孚,临阵自能患难相顾。三是要重视扎营建垒。湘军无论攻城或野战,最重视先占地步。凡军至一处必先扎营垒,无论风雨寒暑,不厌其烦。所谓营垒,以营为单位,环绕营盘,筑墙、挖壕。墙须高八尺,厚一丈,用草坯土块筑成,上有枪炮眼。壕一般为内外两层,外壕宽八尺,深一丈五尺,内壕减半,均上宽下窄。每一营垒,开前后两门,前门正大,后门则隐僻。每到一地,必先扎营垒,扎营未定,不许休息,亦不许搦战。所谓步步为营,就是此义。”
这些都是他当年组建湘军时的教训。最初所招湘军,不少是溃勇投奔,只为拿饷吃粮,一接仗就溃逃保命,结果湘军初战靖港大败,曾国藩差点投水自尽。此后募勇,他只从乡间农夫招募,为的是他们朴实义气,没有投机取巧的毛病。而且一营之中,往往是兄弟父子,或者亲戚近邻,众人彼此有情谊在,打起仗来互相照顾,有人伤亡更是拼命相救。所以湘军打起仗来比官军更加勇敢,不像八旗绿营那样败不相救,胜则争功。
曾国藩告诉众将,回去后各自挑选精兵强将,每人准带一营精兵,尽快带到安庆集中训练。最后,他示意众人散去,却把李鸿章留了下来道:“我今天有意慢待众人,就是要看看各位的禀性。”
“老师以为,学生这几个老乡可否堪当大任?”李鸿章心里有些忐忑。
“这几个人都带过勇,都是可造之才,将来成就最大者,恐怕要数那位脸上有麻子的。”曾国藩道。
这有些出乎李鸿章的意料,因为刘铭传出言不逊,他正为其担心呢。一听曾国藩这样说,他紧着的心一下松开了:“老师说得是。刘省三少年时得了天花,命保住了,却留了一脸麻子。”然后,他又讲了些刘铭传的逸闻。
刘铭传兄弟六人,他排行老六,不喜读书,带着一帮孩子天天闯祸。后来,父亲和大哥三哥先后去世,其他三个哥哥各自成家,十六岁的他跟着母亲生活。正赶上安徽大旱,无以为生,他就跟着人家卖私盐,结果被官府通缉。附近有位豪强带头办团练,逼迫各家纳银出粮。刘铭传母亲无银可纳,豪强便让人放火烧了刘家的房子,而且发出狠话,刘六麻子敢回来,就把他扭送官府。刘铭传听到了消息,到豪强家里论理。豪强见到刘铭传,一脸鄙夷地拿着一把刀递给他说:“我知道你本事大,你如果敢一刀把我砍了,我就免了你刘家的钱粮。”刘铭传接过刀,劈头一刀把豪强的脑袋削去半个。他举着血淋淋的刀说:“诸位乡邻,有不愿受此窝囊气者,跟我占山为王。”结果,他很快聚起了上千人。后来帮着官府打太平军,多次立功,如今已经保到五品顶戴。
“真枭雄也。此人胆大心雄,直言敢说,我盯着他看,他竟毫无畏惧,非常人胸怀,如善加利用,必能成大器。但有一点,这样的人,不太容易镇得住。”曾国藩点了点头,喝了口茶说,“对这样的人,耍小聪明没用,但他一旦服气,就会甘心就驱。”
师生二人又就带兵统将说了个把时辰,临别时,曾国藩对李鸿章道:“上海局势危急,最好月内能把各营带过来,集中训练两三个月才有把握。”
李鸿章回道:“请老师放心,月内各营一定带到安庆,届时还请老师亲自出面教训。”
李鸿章回到住处,刘铭传正在等他,逮住就道:“二少爷,咱们投奔过来就是冲着你来的。看来我得罪了曾大帅,他是你的老师,我留下来反而让你难做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要回我的大潜山,当我的山大王。”
“你当然要回大潜山,还要给我挑足一营的精锐带过来。”李鸿章笑了笑道。
刘铭传有些不相信,问道:“曾大帅没有恼我?”
李鸿章又笑着道:“老师说今天来的诸位都堪大任,但将来成就最大的,是那位脸上有麻子的。”
本来脸上有麻子是刘铭传的大忌讳,没人敢当面提。不过这话从曾国藩口里说出来,他却满脸笑容,应道:“曾大帅如此看得起我,我刘麻子就跟定了二少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鸿章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合起伙来好好搞一搞,你的前程,远着呢!”
“曾大帅说要到乡间去招募农夫,那可就难了,我的人已经跟着我闹了四五年,哪还有什么农夫?”话锋一转,刘铭传又提了个问题。
李鸿章想了想道:“这倒是个问题。但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老师的意思未必是非要招农夫,而是要有农夫土气的就成。你呀,记住别把那些油头滑脑、只卖嘴皮子的招来,不然到时候打起仗来,临阵哗溃让你难堪。”
“这个当然。不但油头滑脑的不要,辈分比我大的也一概不要。”
“这是为何?”李鸿章有些不解。
“辈分比我大的,我开口要叫一声老叔,用起来不痛快。他要是再仗着辈分说事,这兵还怎么带?我带的兵,甭管他是营官还是哨官,我都要说一不二。”
“好,大丈夫做事,最痛快的就是说一不二。”李鸿章赞道。
张树声、刘铭传他们说话算数,过了元宵节就带着人到安庆来了。周盛波、周盛传兄弟两人行动迟缓,没有按时赶来。不过,还有意想不到的一营人马,那是李鸿章当初在办团练时的老搭档张遇春,听说李鸿章招募淮勇,也投奔来了。
曾国藩亲自与李鸿章商讨淮勇的营制。李鸿章认为湘军的营制就成,何必再讨论,完全照搬即可。于是他以营为单位,设营官一员。每营分前后左右四哨,每哨设哨官一员,管理全哨,设哨长一员,以副哨官。每哨官有护勇五名,伙勇一名。每哨有抬枪队二队、刀矛队四队、小枪队二队,共八队。每队又设什长一名,伙勇一名。每哨连哨官、哨长、什长、护勇、正勇、伙勇,合计共一百零八人,合四哨共四百三十二人。此外营官又有亲兵六队,各队均置什长一名,亲兵十名,伙勇一名,计七十二名。亲兵与四哨合计,每营官统带五百单四名。此外每营还有长夫一百八十人,负责建营垒、挖壕沟、运弹药等事项。这样一营算下来,自营官以至长夫,共计六百八十五人。
眼见得淮军就要成军,诸事繁多,李鸿章开始搭建自己的幕府班底,他至少先要把营务处成立起来,还要招几个文案人员。曾国藩幕府人才极盛,挑几个人选不成问题,李鸿章首先想到的就是周馥。
周馥(1837—1921年)字玉山,号兰溪,安徽建德人,才气横溢。周家向来重视读书,虽然家道因战火荡然,仍然学业不辍。咸丰三年他到县城应童子试,仅试一文,便传来太平军猛攻安庆的消息,考试被迫中止。他的家乡是太平军与官军争夺最为激烈的地方,他带着一家人辗转避难,曾背着襁褓中的儿子在梅岭间一日空腹跋涉数十里。咸丰十年,他经人推荐到曾国藩东流大营帮办文案。打下安庆后,曾国藩设木匦(意见箱)征求意见,周馥投的意见稿让曾国藩看了大加赞赏,立刻让李鸿章把他找来。李鸿章对周馥也是颇为欣赏,见周馥家境艰难,就把自己并不多的薪俸和周馥共享。李鸿章要去上海,周馥连考虑也没考虑,就表示拼死也要追随。曾国藩不仅答应了,还同时给他推荐了几个文案及帮办营务、粮台的人选。
正月二十四日,张树声的树字营、刘铭传的铭字营、潘鼎新的鼎字营、吴长庆的庆字营、张遇春的春字营到安庆北门外扎下营盘。李鸿章也从曾国藩幕府中正式搬出,到军营中坐镇训练。从此,他就从幕府文案正式成为一军统帅。曾国藩率十几个人送李鸿章正式履新,各营营官、哨官二十多人在营门外迎候。大家陪着曾国藩进了大帐,曾国藩示意众人坐下道:“从今天起,淮勇新军就正式成立了。少荃从今天起,就是淮勇新军的统帅了。就像姑娘大了要出嫁,少荃要离开,我真有些舍不得。这两年屈居我帐下,出谋划策,处理文牍,我倚为臂膀,这一走真是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李鸿章拱手道:“这些年在老师幕中长了不少见识,如果学生有点儿长进,也都是老师调教的结果。学生愚昧,老师治军理政的本领学不及一,虽然今天开始统军,但依然还是老师的学生,恳请老师继续教导。”
“湘淮本是一家,你和众位统领们都放心,我自然鼎力支持。”随后,曾国藩话题一转,“众位都出身团练,从前都是说一不二的山大王。从今天起,你们归于少荃麾下,自然要唯少荃马首是瞻。在军营中,军令大于天。令行禁止,方能战而胜、守而固。丑话我要说在前头,你们如果不听少荃招呼,各行其是,不待少荃发话,我就先请了王命旗牌,来个先斩后奏,到时诸位可不要说我曾某不讲情义。”
“大帅请放心,我等一定听从李大人将令。”众人都离座,抱拳表示。
李鸿章知道老师这是替他立威,自然顺着杆子道:“老师请放心,学生在老师身边最知道军中令行禁止的重要,军令面前,学生也抹得开情面,毫不含糊,一定给老师带出一支军令如山的淮勇来。”
曾国藩脸上浮出笑意,示意大家坐下,笑了笑道:“我已经声明,刚才那些是丑话。诸位不要看少荃现在才是按察使衔,可只要一两个漂亮仗打下来,出任一省巡抚也是转眼之间的事。你们跟着少荃好好带勇打仗,前程少荃说什么就是什么。打仗是拎着脑袋的差使,可恩赏也让人眼红得很。你们在衙门熬,十年八年都出不了头,可在军中,也许一两年就得令人刮目相看了。”
曾国藩挥了挥手,戈什哈抱来一摞新刻印的书籍对众人又道:“这是湘军的营制、营规,送给各位营官参考,将来少荃可以多刻印一些,让每位哨官、什长都人手一份。”他还带来二万两银子,送给李鸿章留在大营中备急。
开门七件事,军营与持家无二,新开张的军营需要开支的事项自然会多。还有五头猪,十只羊,算是犒赏。这些曾国藩并未事先告诉李鸿章,他感动得眼角一热,眼泪都快出来了。因为他知道,曾国藩一直在为湘军军饷操心,如今挪出二万两银子给淮军,绝非易事。
送走曾国藩,李鸿章坐到刚才他所坐的位子,大家自然再次表达了一番唯命是从的忠心。李鸿章摆了摆手道:“众位要再这样说就见外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等从此就是捆在一起的兄弟,一荣俱荣,一毁俱毁,大家相处就要掏心窝子,有啥说啥。”
刘铭传一听,便直通通地说道:“少帅,那我就说难听的话了。朝廷一再催着东征,可就咱们这三千多人,做醋不酸,做盐不咸,要千里东征,到不了上海,怕就打光了。”
大家称曾国藩大帅,而李鸿章出自曾国藩门下,因此大家称他一声少帅。
张树声以老哥的身份,责怪他说话不吉利。
刘铭传不以为然道:“不要怪我说话难听。我们这五营人马,虽说也见过仗,但都是帮着官军打,真正实打实做主力还真没有一个。没有久经战阵的老兵,仅靠我们去支援上海,兵力实在太单薄了。”
这也是李鸿章所担心的,现在淮军不但缺少久经沙场的老兵,更缺少有实战经验的统领。张树声、潘鼎新、刘铭传这些人都没有独立与太平军打过仗。他心里急归急,可还是要劝慰众人:“大家都知道九帅帐下的程方忠,那可是员虎将,攻打安庆就立下了大功。他早就答应愿到我帐下,今天我就去找老师说这件事。”
“大家都知道程方忠能打仗,不过就他带一两营来,也还是九牛一毛。”刘铭传还是觉得不行。
“还有周氏兄弟的人马,很快就会兵强马壮了。”李鸿章又加了一句。
“少帅还是尽早去见大帅,望他能尽早拨些人马过来。大家一起训练,也可以切磋切磋。”众人又给他出主意。
李鸿章要给大家一个立说立行、果断干脆的印象,所以挥了挥手道:“我立即去见老师,先把程方忠要过来。”
进了安庆城的两江总督府,曾国藩正在会客。仆役给李鸿章沏上茶,让他稍等。就在昨天,李鸿章在总督衙门里渴了自己会倒茶,根本不要别人来侍候;要见曾国藩也不需要通报,几乎是随到随见。可是今天,仆役已拿他当客人待了。官场身份就是这样,再熟悉的人去了不同的位置,各种变化会立即表现出来。等了老大一会儿,安徽布政使才告辞出门,李鸿章便进去拜见。
“少荃,怎么我刚回来,你就又过来了,有事吗?”曾国藩示意李鸿章坐下。
“老师,现在我能抓在手头的只有五个营,要靠这五营援救上海,实在太单薄了。程方忠跟着九叔练成了一个悍将,我想请老师给九叔说句话,能否把方忠和他的人马编到淮勇里,也给淮勇训练打仗做个样子。程方忠是我安徽老乡,入淮勇和大家也算意气相投。”
“你倒是会挑人,程方忠的确是员虎将。可你要知道成就一个能打善战的统领,要带出一营能打硬仗的兵勇,可不仅仅是训练场上的功夫。”
听曾国藩的意思,好像有些不痛快。李鸿章又道:“老师,当初您让我招募淮勇,说实话我没有信心,我征求了方忠的意见,而且他答应只要老师放人,愿到淮勇营中来,我这才有胆子担起这副重任。”
“听你的意思,不把方忠给你,你就不带淮勇了?”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学生手底下需要程方忠这样见过恶仗的将领。”李鸿章尽力解释。
曾国藩选将很看重功名,也就是所谓的儒将。对大字不识一筐而且又是叛将的程学启,他心底里并不太喜欢,所以最后还是很痛快地说道:“我替老九做主,就把程方忠的两营送给你。他是安徽人,正如你所说,跟着淮勇更相投。”
“老师可否从其他营中调几员将领来,淮勇最缺的是将才。”李鸿章趁机又提了一些要求。
湘淮都是兵为将有,所谓调将,当然不仅仅是一个营官,其实是连将加兵一起要。
曾国藩听了这话,便道:“少荃,带兵打仗,关键是意气相投。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强令哪位统领跟你去上海,他如果不乐意,将来将帅不和,反倒误事。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从熟悉的将领中去挑几个人,把他说动了,肯随你去上海,无论你挑到谁,到时候我都给你如何?”
李鸿章原指望曾国藩一声令下,调来几营人马归入淮军,看来自己想得简单了。而且老师的说法占着情理,他也没有理由再纠缠:“那学生就试试,只是以学生的资历,恐怕很难说动哪位将军。”
这件事非李鸿章亲自出马不可,他带着周馥在安庆附近各营中奔波。在湘军中,无论文武,李鸿章的熟人都不少,但一说随他去上海,大家都以种种理由推辞。这样跑了两天,竟然一无所获。
李鸿章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肯轻易放弃。虽然两天一无所获,但他兴致仍然很高。他对周馥道:“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办不成就是方法有毛病。兰溪,你帮我想一下,咱们毛病出在哪?”
“我们找的人不太对。”周馥这两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如何不对?”李鸿章两眼炯炯地望着周馥。
“我们找的人都是目前湘军中势头正盛的人。这些人,正得到各路统领的看重,自然不会改换门庭。”周馥说出了想法。
“说得对。”李鸿章鼓励说,“继续说下去。”
“湘军营官中,最受器重的是那些有功名的儒生,功名越高,地位越高。虽是军营,却有些像八股取士的味道。那些没有功名或者功名差一些的,前程就有些不太妙。所以,咱们应该在这些人身上下功夫。当然有一点,如果大人也和曾大帅一样非儒将不用,那就只当我什么也没说。”
“我才不管他儒将不儒将,只要能打仗就行。你看现在淮军这些营官,除了张振轩,都是山大王出身。”
周馥的这个建议不错。李鸿章人头熟,哪营的什么人有没有功名,他不难弄清楚,而且帮着曾国藩筹措粮饷,与不少湘军统领关系都不错。他首先找到鲍超,见面就道:“老鲍,咱俩算老相识,这几年你的粮饷我可没少帮忙。如今我要去上海,人单势孤,你帮不帮?”
鲍超就是不读书的大老粗,所部霆军能打仗,但也是出名的军纪差。他很痛快地说道:“你看上哪个?只要他肯去,我就放人。”
李鸿章点名要的是杨鼎勋。杨鼎勋与鲍超都是四川人,是鲍超把他招募进了川勇营,后来又隶属湘军,一直是鲍超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不过鲍超这个大老粗很讲义气,答应的事情就不再改口:“不过,老兄要想带走人,你得去问一声他愿不愿意。”
李鸿章平时与杨鼎勋就算得上熟悉,又把上海说得天花乱坠,结果把杨鼎勋说动了,他所能带的只有一营,而且还要与鲍超商量。鲍超听了摇了摇手道:“我这个少铭老乡一点情谊也不讲了,罢了,好人做到底,就把这一营送你。”
这样,李鸿章跑了三四天,总算说动了几个人:陈士杰部的陈飞熊,曾国荃部的滕嗣林、滕嗣武两兄弟,再加上程学启的两营,已经有六营可以归入淮军。
曾国藩看过李鸿章递上的名单,几乎没考虑就同意了:“我说过的话当然算数,他们愿跟你走,我就下令调拨。老九那里由我来说,滕氏两兄弟这两营,原本就是上海薛中丞去湖南招募的,被我拦了下来,也算不上精兵强将。少荃,这些人都算不上能征善战的良将。我再送你督标营韩正国的两营,先做你的亲兵营。”
督标营相当于曾国藩的亲兵,一下拿出两营相赠,实在出乎李鸿章的意料。
“你去援救上海,那是孤军东征,我们都鞭长莫及,要想站住脚,没有几营老兵怎么成!有这八营人马归你帐下,我总算勉强能放心了。”曾国藩又道。
李鸿章连忙离座,要行跪拜大礼。曾国藩连忙拦住他:“少荃,这可就见外了。将来你能在上海站住脚,就能够牵制长毛的数万人马,如果能够收复苏常,那就能对金陵形成夹击之势,于大局至关重要。送你八营湘军,一是咱们师生一场的情分,也是我为两江统筹考虑。这八营人马,藤氏兄弟的两营大约明天能到,其他几营可能要晚一些。他们的饷银,只要在安庆,全由湘军粮台发,一旦离开安庆,那就是你的事了。”
曾国藩还要留李鸿章在总督府吃饭,李鸿章要把这大好消息告诉众将,哪里还有心思留下?
二月中旬,钱鼎铭到安庆来了,亲自解来了八万两现银,作为淮勇赴上海的起行费用。这解了李鸿章的燃眉之急,因为大军要去上海,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拖家带口的人都要往家里留点银子,即使是一人吃了全家饱的光棍汉,口袋里也要有几两银子才能安心。
按照曾国藩的计划,淮军三月初就要赴上海,可如何去尚无定论,因为赴上海的轮船仍没有定妥。李鸿章问是怎么回事,钱鼎铭却一言难尽。
雇请轮船一事,由署理江苏布政使吴煦主持,直接经办者则为中外会防局的候补知府吴云、候补知州应宝时。自从乞师后,他们就开始与英国人交涉。英国领事麦华陀开始是一口拒绝,后经翻译官阿查哩的热心筹划,他总算答应了。由洋商麦李洋行承运,计运兵九千,骡马军械携同入船。但麦李洋行狮子大张口,运价要二十五万两。经由阿查哩居中协调,降为每兵运费银二十两,全部船价分四个月缴清。吴云还价十五两一名,分六个月交银,可英商牙咬得很紧,一两也不肯减。吴云报告给吴煦,由他向薛焕说明英商的意思。薛焕一听要十八万两,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定议。
要乘洋人轮船直航上海,风浪不说,还要过长毛的占领区,如果长毛开炮轰击,岂不要葬身江底?所以众人都是顾虑重重,就是李鸿章也心中无底。如今洋轮仍然没有确信,李鸿章就与曾国藩商议从陆路走。于是,曾国藩决定就沿长江北岸,从陆路取道巢县、和州、含山东下,由曾国荃担任攻城,李鸿章则率淮军傍城冲过,然后到扬州和镇江驻扎。钱鼎铭听说淮军不能直接运到上海,而是驻扎在镇江、扬州,他大哭好几次,好不容易乞来的援师,岂不打了水漂?
曾国藩劝道:“调甫,你也别急,淮军不是不想乘洋轮,问题是洋轮到现在没有雇到,你让少荃怎么去?”
于是,钱鼎铭写了一封亲笔信,出重金在安庆城里雇了两个要钱不要命的人求洋轮带往上海。三天后这两人到了上海,把信交给上海团练帮办顾文彬。顾文彬是安庆乞师的首倡人,现在因为没有雇到洋轮使这事泡汤,他立即去找吴煦。顾文彬自幼喜欢书画、诗词,虽身在官场,文人脾气很足。他对吴煦说道:“你告诉薛某人,他不出钱,我就是砸锅卖铁,把老家的房子田产卖了也要雇洋轮。再不成,我就向洋行贷洋债,看他这巡抚的面子何在!他的心思无非是怕淮军来了抢了他的风头,可要是保不住上海,朝廷先要的是他姓薛的脑袋!”
吴煦见顾文彬是铁了心,就再去找薛焕。他们俩是松江知府、苏松太道、江苏布政使的前后任,关系十分密切。如果顾文彬牛脾气犯了,把乞师不成的责任完全归咎到薛焕头上,那他在上海还如何立足?他当然不愿担这么大的干系,便说道:“站着说话不腰疼。钱从哪里来?那可是十八万两银子。”
“顾某人要自己出。”吴煦应道。
“他哪来那么多银子?”
“他说砸锅卖铁卖房子,还可以向洋行贷洋债。”
薛焕沉默良久,想了想顾文彬的牛脾气,终于点头答应了。
李鸿章正在筹划从陆路进军时,上海派出潘曾玮等三人赶到安庆,说已经雇妥了洋轮七艘,分三班把淮军全数运往上海。曾国藩听说上海士绅为此捐银十八万两,感到如果再从陆路去上海,实在说不过去。何况,这个潘曾玮与曾国藩还很有些渊源。
潘曾玮,字宝臣,吴县人。他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大学士潘世恩,历事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四朝,被称为“四朝元老”。曾国藩在朝时,与潘世恩算同僚,这是一层;而潘世恩还有个孙子,叫潘祖荫,也就是潘曾玮的堂侄,是咸丰二年的一甲探花,入值南书房,曾国藩与他书信往来,左宗棠受人诬陷,曾国藩曾经拜托潘祖荫上疏力保。潘曾玮本人科甲不顺,咸丰四年父亲去世,他从刑部郎中任上丁忧回籍,寄情于诗词书画,太平军占领苏州后,他就避居上海。因为其显赫的家世,地方有事总托他出面。他是安庆乞师具名者之一,如今带洋轮到安庆来,又劳他出面。
曾国藩一则考虑上海士绅的至诚,二则考虑潘曾玮的面子,因此与李鸿章很快商定还是按原议乘洋轮赴上海。李鸿章又要去做各位营官的工作,因为大家对坐洋轮去上海一直十分担心。一则大家从来没与洋人打过交道,印象中洋人要么向清军开枪开炮,要么就是逼朝廷签和约赔银子。二则是要穿越太平军占领区,沿岸都是巨炮,如果被太平军开炮轰击,大家难免葬身鱼腹。前几天刚说要从陆路走,大家稍安了些心,如今又来动员大家坐洋轮,大伙一时都还转不过弯来。
“坐洋轮已经定了,上海士绅花了十八万两银子,我们不坐洋轮,如何对得起上海人的一片赤诚?现在不是讨论坐不坐轮船,而是讨论三班轮船怎么安排。”李鸿章一锤定音。
刘铭传道:“最担心的是第一批,第一批没问题,后面的就好说了。”
“我是大帅的亲兵营,就第一批走。”韩正国是亲兵营,首先出面。
程学启蒙李鸿章看重,也抢道:“我也愿第一批走。坐洋轮总比攻城夺壕要安全得多。我了解长毛,他们对洋人的轮船轻易是不会进攻的。再说了,当兵吃粮本来就是脑袋掖裤腰带上的活,没得二话。”
“我是全军统帅,不能光要别人不怕死,我就随第一批走。”李鸿章关键时候也要表现自己的勇气。
众人都劝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涉险,但他主意已定,别人再劝也无用。大家无话可说,三班顺序也就排定了。
李鸿章就要远行了,但曾国藩仍然有些不放心,因此要再详谈一次,他有几句话要直言相告。两人见面,曾国藩便先问道:“少荃,如今的上海,英法美等洋人都有租界,你到了上海,少不得与洋人打交道。如今大清国势弱,洋人总是千方百计算计我们,小有错误,便贻害大局,你与洋人交涉,有何主意呢?”
“门生正要为此求教老师。”李鸿章恭敬地一拱手。
曾国藩道:“如此看来,你对这个问题也是思虑再三,当然必有主意,且先说与我听。”
“门生也没有打什么主意。与洋人交涉,我只跟他打‘痞子腔’。”
所谓“痞子腔”,是皖中土语,即油腔滑调的意思。李鸿章的意思,和洋人交涉,反正是不能全说真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时候不妨王顾左右而言他,总归不能让洋人抓住话语的漏洞来责难。
曾国藩听了李鸿章的话,沉默着以五指捋须,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开口,拉长声音说道:“呵——‘痞子腔’,我不懂得如何打法,你打一个我听听。”
李鸿章听出曾国藩是不以为然,赶忙说道:“门生信口胡说,还求老师指教。”
曾国藩眯着眼,又不停地捋起胡子来,好久才抬起眼来道:“以我看来,还是用一个‘诚’字。诚能动物,我想洋人亦同此人情。圣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貊,这断不会有错的。我大清现在既没有实在力量,你如何虚强造作,他都看得明明白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说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过于吃亏。无论如何,我的信用身份总是站得住的。脚踏实地,蹉跌亦不至过远,想来比‘痞子腔’总靠得住一点。”
如何对付洋人,李鸿章心里也确实拿不定主意。因为他也几乎没跟洋人直接打过交道,洋人如何狡诈,如何唯利是图,也不过是口耳相传。老师的话自然有道理,所以他急忙应声道:“是,学生谨遵老师训示。”
曾国藩是理学大家,尊崇的是儒家学说,他的老家湘乡荷叶塘,又是偏僻质朴的乡间。所以曾国藩行事,最讲敬信笃诚。尤其是诚字,最是他所讲究。他选的统领也最看重儒生,大部分将领都有科举功名,除了训练,早晚读书修身,是湘军将领的一大特点。就是打仗这最讲“诡道”的事,曾国藩也讲究一个“诚”字,就是打笨仗,不取巧,靠扎扎实实的训练和死打硬拼,终于逐渐占了上风。
而李鸿章虽师承曾国藩,却有很大的不同。李鸿章的家乡合肥磨店,虽非繁华镇邑,但并不像曾国藩的家乡那样深居山里,而且徽商闻名天下,从文化传统上讲,曾国藩身上更多的是农耕气息,而李鸿章却有些商人气息。李鸿章也是儒生,但他三十岁就离开京师办团练,因此所受的儒家影响远没曾国藩那样深厚。其个人性情也不像曾国藩那样刻板严肃,就是在下属面前,李鸿章也常常是随和得多。
凡事都有两面。李鸿章善于通融达变,这是长处,但曾国藩所担心的是他太浮躁,太急于求成。此时曾国藩已密奏李鸿章出任江苏巡抚,代替正受参劾的薛焕。李鸿章如骤获封疆,太过得意忘形,事事都要按自己的想法来,弄得怨声四起,难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曾国藩又告诫道:“少荃到上海去早晚必独任一方。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如果三把火烧不准,那就有可能做成夹生饭,自损权威。如果太过急躁,处处点火,就有可能把自己的前程葬送。”
“学生请老师教诲。”李鸿章知道曾国藩不会无缘无故有这番交代,因此洗耳恭听。
“上海吏治大有问题,习气太重,早晚必须整顿;上海华洋杂居,与洋人交涉必然千头万绪。但吏治洋务,并非根本,也不是最急的要务。你时刻要挂在心上的,是练兵学战,这是你身家的根本。你之所以要去上海,是因为军情紧张,才有上海士绅乞师。你一至上海,估计长毛很快就要进犯。因此你到上海后,什么事也不要急于过问,只安下心来扎扎实实练兵,而且不要急于求战,而一旦开战,则务求必胜。”曾国藩捋着胡须,还觉意犹未尽,提醒道,“你且记着,将来你回过头来看,带兵援沪必是你腾达的关键。你手里有这支精锐的淮军,将是你富贵的根本。你能够指挥自如,能够克敌制胜,你的前途自然远大。如果事实证明你所率的是乌合之众,不要说前程,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曾国藩当然不能明白说出“有军才有权”这样的话,但凭李鸿章的聪明自然会领悟他的苦心。
“学生牢记老师的教诲,把‘练出精兵、学会打仗’当作本分。”李鸿章诚恳地应道。
“千言万语,难以尽言。临别我有二字相赠,但愿你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以‘深沉’二字应对。”
这话又令李鸿章暗自感慨。他要去上海,最近好友多有良言相告。湖北巡抚李续宜以“从容”二字相赠,江西巡抚沈葆祯以“勿急”二字相劝,浙江巡抚左宗棠提了一大堆忠告,核心是“沉着”二字。如今曾国藩以“深沉”二字相诫,真如商量好了一般。
同治元年三月初七(1862年4月5日),安庆城外校兵场。淮军兵士排着整齐的队列,等待检阅。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衔节制四省军务、两江总督曾国藩,头戴正一品珊瑚顶戴,身穿九蟒五爪袍,在正三品蓝宝石顶戴的李鸿章陪同下,向校兵场走来。
“参见曾大帅,参见李少帅!”淮军将士齐声高呼。
曾国藩登上校阅台,淮军各营统领报名参见,随后曾国藩说道:“淮军子弟就要赴上海杀敌,今天也算给诸位送行。当年我率湘军将士背井离乡,为朝廷效命,长途跋涉,兵饷两缺,却能屡屡克敌制胜,不仅凭忠勇二字,更赖各营各哨呼吸相顾,赴火同行,蹈汤同往。胜则举杯酒以让功,败则出死力以相救。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湘军子弟当之无愧。湘淮本是一家,望淮军将士也能情同手足,并肩杀敌。如此,则发匪纵有万万之众,在我湘淮健儿面前,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定如摧枯拉朽,指日可破。”
“摧枯拉朽,指日可破!”淮军将士齐声高呼。
安庆码头,三艘轮船靠在岸边,韩正国的亲兵营八百人乘一船,周良才部五百人乘一船,程学启部一千三百人乘一船。
“恩师请回,江边风大,学生不敢久劳恩师。”李鸿章恭敬地给曾国藩施礼。
“少荃啊,你这一走就像闺女出嫁,我要看着你走,快些上船吧。”曾国藩有些感慨。
汽笛长鸣,轮船启行。船上船下,摇手告别。淮军统帅李鸿章时年不足四十,迎风站在船首,气宇轩昂,风度儒雅,紧闭的嘴角和微突的颧骨透出冷静和坚毅。
轮船与从前所乘木船感觉根本不一样,平稳得有时候都感觉不到船在动。因为怕被太平军发现,所以登船后营哨什长都奉命严格看管所部人员,一律不准喧哗,更不准到甲板上去。韩正国则亲自在船舱入口处,拖了把椅子坐在那里,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大家都是提着命去上海,所以都很规矩,连大声咳嗽也不敢。
李鸿章的住处比较宽绰干净,有床,有桌,最奇妙的是两个粗壮椅子,坐上去人就陷下去,很软,人站起来就复又弹起。洋行的通事告诉他,说洋人管这种椅子叫沙发。洋人对李鸿章十分客气,船长还亲自邀请李鸿章到管驾室去参观,向他介绍各种仪表的功能。船长又在甲板上让人摆上一张小桌子,请李鸿章喝咖啡。因为担心被太平军发现,所以李鸿章不能穿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通事的西装,紧紧地裹在身上,很不舒服。所以李鸿章一走下甲板就连忙换掉了,再也不穿。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洋人,第一感觉就是洋人也是人,并没想象的那样凶神恶煞,处处找茬,而是十分友好。
越接近金陵,太平军也就越多,到处旗帜飘扬,两岸堡垒密布,还有黑洞洞的炮口。太平军群相观望,指指点点。李鸿章穿上一身洋行学徒的衣服,站在甲板上观察两岸。在九伏洲附近,突然有一只木船向江心开来,摇着小旗喊话。李鸿章紧张得不得了,洋行通事劝道:“大人不必惊慌,他们十有八九是要买东西。”
洋轮慢了下来,那木船靠近了问道:“有没有治红伤的药,我们有位王爷受伤,急需红伤药。价钱无论,只要有药就行。”
大副让通事警告小船上的人道:“你们这样做太危险,如果小船被撞翻了,责任谁负?”
“实在没有办法,我们要救王爷的命。”小船上的太平军倒是十分客气。
双方谈好价钱,船上先用绳子把银子拉上来,然后再把消炎类的药物吊下去。
下面又提出买支手铳。所谓手铳,就是洋人的手枪。通事报了个很高的价格,但下面的人连价也没还就同意了。
通事向李鸿章解释,轮船只要一靠码头,就有太平军来买东西,粮食、药品、火枪、弹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今天他们到江中拦截,说明确实急用,如果不理睬他们,反而会惹来麻烦。
“这船是洋人的,我不过是客,你看怎么合适怎么办,但千万不能让长毛上船。”李鸿章只强调了一点。
通事笑道:“这个自然,大家都有不成文的约定,长毛一般不会上船的。”
李鸿章虚惊一场。此后轮船一路顺江而下,没遇到任何麻烦,三天后就到达了上海。
首批淮军到达上海,码头上以布政使吴煦带头的江苏官员、驻军统领及士绅前来迎接,外加看热闹的百姓,足有几百人。在籍户部主事钱鼎铭因为与李鸿章已很熟悉,所以就由他一一代为介绍。
淮军勇丁从船上鱼贯而出,上海人都大失所望,他们花巨资请来的援军怎么是这副样子?头上包着一块布帕,身上穿的是土布缝制的号衣,胸前有个圆圈,写着个淮字,后背也有个圈,写个勇字,仿佛是瞄准的靶心;下身是大脚肥裤,脚上则是草鞋。人人都背着油纸伞和大蒲扇,武器更是不像样,除少数破旧抬枪外,大多是刀矛弓弩。因为在船舱内待得太久的缘故,大家脸色泛青,眼睛也不灵光,身上的气味更是难闻。满嘴里说的是合肥土话,一句也听不懂。
官员们心里鄙夷不说出来,但看热闹的百姓则没那么多顾虑,有什么说什么:“阿拉今朝算是开眼了,这哪个是军队,分明是土佬巴子。”好在上海话在合肥人听来就像鸟语,又快又柔,根本听不懂。
李鸿章率军前往南汇军营,一支列伍整齐的军队迎头向淮军走来,好像专门要与他这支叫花子队过不去。钱鼎铭指点着说道:“李大人,这就是洋枪队。由上海中外会防局发起,雇请洋人任指挥,士兵有洋人也有华人,统领是美国人华尔,作战勇敢,屡获大捷,被抚台大人命名为‘常胜军’。”
李鸿章仔细打量这支部队,确实非比寻常,军服笔挺,皮鞋锃亮,肩上扛的是一色的洋枪。洋枪队显然是为了炫耀,军官叽里咕噜一通,立即变换了队形,平端着枪,踢着正步;一会儿又把枪扛在肩上,跑起步来,嘴里还喊着号子,步伐整齐,脚脚踏在点上。
淮军将士们望着人家的服装武器,羡慕得瞪着大眼。
李鸿章心里也为之震撼,但他心中十分清楚,淮军初到上海,他作为主帅,尤其不能露怯,于是对将士们说道:“军队贵能打仗,外表有什么好比的?传我将令,所有兵弁人等未经许可不可出营,各营严加训练,贼娘的,好好搞搞,打一个胜仗让洋人和上海人瞧瞧,不能丢咱安徽人的脸!”
安庆的十三营淮军,前后分五批全靠轮船运到了上海,除了十几人被闷得晕过去外,几乎没损失一兵一卒,这实在是一个天大奇迹。接近万人的千里大转运,竟然完全靠轮船运到,这实在是前无古人,而且这一令人不敢相信的奇迹竟是在洋人的帮助下完成的,更是令李鸿章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