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海洋的征服(1492—1517)
哥伦布
这一时代有人胆敢冒着大西洋的诸般险恶,以期发现印度或“契丹”(Cathay,中世纪欧洲国家对中国的称谓),这毋宁是“彰明昭著的天命”。两千多年来,一直传说在海的那一边有座神秘的亚特兰蒂斯岛(Atlantis);后来神话又在大西洋外安置了一道泉流,泉流之水可使人永葆青春。十字军的失败迫使欧洲人发现美洲。土耳其人主宰东地中海,君士坦丁堡的奥斯曼人,及波斯与土耳其斯坦的反基督王朝关闭或阻挠陆上的通路,使东西贸易昂贵而危险。意大利甚至法国,可以不计关卡税与战争等障碍,而依附残余的贸易,但葡萄牙与西班牙过于偏西而无利可图。它们的问题在于寻觅另一条路线。葡萄牙发现一条沿着非洲海岸的路线;西班牙除了尝试一条西向的通路外,别无他途。
知识的发展早已建立地球为一球体之说。然而科学本身的错误,低估了大西洋的宽度,同时将亚洲描绘为横在另一端的大陆,静待征服与榨取,从而鼓励了人们大胆尝试。斯堪的纳维亚的水手,已在980年和1000年抵达拉布拉多,并已带回广漠大陆的消息。1477年,倘若我们相信哥伦布的记载的话,他曾造访过冰岛,并可能听到埃里克松(Leif Ericsson)航行到芬兰(Vinland)的传说。现在,这一伟大的探险,可说万事齐备,只欠金钱了(勇气已经足够了)。
哥伦布自己在第三度出航横渡大西洋之前所写的遗嘱里,曾提到热那亚为其出生地。在他现存的文章中,他的确经常以西班牙名克利斯托巴尔·科龙(Cristóbal Colón)自称,绝未提及意大利名克利斯托法罗·哥伦布(Cristoforo Colombo)。这或许是他以西班牙文书写,住在西班牙,或为西班牙君主航海,而不是因为他出生在西班牙。或许,他的祖先是移民到意大利接受基督教洗礼的西班牙犹太人;哥伦布具有希伯来的血统这一点,几乎可信。哥伦布的父亲是一名织布匠,哥伦布似乎在热那亚和萨沃纳学习了一段时间的父业。他儿子斐迪南所写的传记,则推尊他在帕维亚大学攻读过天文、几何和宇宙志,但该大学并未将他列入记录。他自己声称他在14岁时当了水手。因为在热那亚,每一条路都通向海洋。
1476年,他坐在开往里斯本的一艘船上,结果为海盗所袭,船身沉没。哥伦布提起那件事时说,他靠船的残骸的支持,游了6英里到岸上。几个月之后(他说),他再以船长或水手的身份,起航到英国,再到冰岛,然后到里斯本。他在那里结婚,并以制地图和航海图为业而定居下来。他岳父是曾为航海家亨利王子效劳的水手,哥伦布无疑从他那里听到几内亚海岸的一些传奇故事。1482年,他或许担任官职并加入从该海岸航行到埃尔米纳(Elmina)的葡萄牙舰队。他很有兴趣地读着教皇庇护二世所写的《运输史》(Historia Rerum Gestarum),并加上许多注解,该书指示非洲是可以环航的。
但他的研究越发使他向往西边。他知道公元1世纪的斯特拉博曾述及环球航行的尝试。他也熟悉塞涅卡的数行文字:“一个时代将在以后的年头来临,那时,海洋将松解各事各物的纽带,一片巨幅的陆地将出现,而先知提斐斯也会揭露新的世界,杜勒也不再是地球的尽头。”他也读过盛赞中国富庶,并把日本摆在亚洲大陆以东1500英里的《马可·波罗游记》。他在读过的皮埃尔达利《世界的形象》一书中,作了上千的注解。他接受当时流行的观点,认为地球的圆周为1.8万—2万英里;这再掺和马可·波罗误置日本,使他认为距离最近的亚洲岛屿,将在里斯本以西约5000英里处。他曾听过佛罗伦萨一位医生托斯卡内利(Paolo Toscanelli)写给葡萄牙王阿方索五世的一封信,信中劝说,只要向西航行5000英里,便可寻出一条通往印度、比环绕非洲更短的航路。哥伦布写信给托斯卡内利,结果得到肯定回答。他的目标已臻成熟,并在脑海里翻滚沸腾。
约1484年,他向葡萄牙王约翰二世建议,装备三艘船,以做横渡大西洋包含回程为期一年的探险。他还建议自己该受命为“海洋总司令”及他所发现的任何土地的终身总督,并该接收葡萄牙得自那些土地的所有税额、所有珍贵金属的1/10(传播基督教这一观念显然次于物质的打算)。国王将这一建议提交给由博学之士组成的委员会。他们排斥这一建议,认为哥伦布将横渡大西洋的距离,仅仅估计为2400英里太短(从加那利群岛到西印度群岛的距离,大致正确)。1485年,两位葡萄牙的航海家也向约翰国王提出了相似的计划,但同意自己资助自己,约翰至少给了他们祝福。他们于是起航(1487年),但航路过于偏北,遭遇到呼呼的西风,结果失望而回。哥伦布再作请求(1488年),国王于是接见他,他刚好及时赶上,目睹狄亚斯成功地环绕非洲后的胜利归来。葡萄牙政府受到从非洲到印度航路诸般远景的吸引,终于放弃横渡大西洋这条航路的打算。哥伦布只好转到热那亚与威尼斯,但它们并未给他鼓励,因为它们已拥有东向抵达东方这条路线的既得利益。哥伦布再委托兄弟试探一下英国国王亨利七世,后者邀他参加一项会议。当邀请抵达时,他已委身投效西班牙了。
他这时(1488年)年纪约42岁,长得高而瘦削,长脸,皮肤红润,鹰鼻,蓝眼,雀斑,红发亮亮,已转灰色,不久即将变白。他的儿子与朋友形容他谦逊、严肃、和蔼、谨慎,饮食节制,极度虔诚;其他人则宣称他虚荣,故意炫示并夸大他接受的头衔,在想象与文章中抬高自己的祖先,并贪婪地争取他享有新大陆的一份黄金。但无论如何,他比他所要求的更有价值。他偶尔逸出十诫之外,是在科尔多瓦,他的发妻去世之后,比阿特丽斯·恩里克斯(Beatriz Enríquez)为他生下了一位私生子(1488年)。哥伦布并未娶她,但他在有生之年和遗嘱中,都好好供养过她。在那轻佻的时代里,大部分显要都拥有私生子,因此似乎没人因这类事件而遭到驱逐。
其时,他也向卡斯蒂尔的伊莎贝拉提出请求(1486年5月1日)。女王将请求提交给神圣的塔拉韦拉大主教主持的顾问团体。经过漫长的耽搁之后,他们才报告这个计划不切实际,他们辩道,亚洲比哥伦布假设的更要偏西得多。然而,斐迪南与伊莎贝拉给他年金1.2万马拉。1489年,他们还发给他一封御书,敕令所有西班牙城市供给他食物和住宿。也许他们希望对其计划留有选择余地,唯恐无意中将一块大陆赠给敌对的国王。然而在塔拉韦拉委员会二度考虑、二度排斥该计划后,哥伦布决定将之呈给法国国王查理八世。这时,拉拉比达的修道院院长佩雷斯(Fray Juan Pérez),以安排他再次觐见伊莎贝拉来劝止他投往法王。王后送给他2万马拉,以资助他前往军事要塞圣塔菲(Santa Fé)的总部。他到达后,王后十分和善地听取他的请求,但顾问们再度排斥这一构想。他于是再度束装,准备前往法国(1492年1月)。
这时,恰巧有位受洗的犹太人使历史向前迈进。圣丹德尔(Luis de Santander),斐迪南的财政大臣,出面谴责伊莎贝拉缺乏想象与商业头脑,又以使亚洲皈依基督教这一远景来诱惑她,同时建议愿以自己和朋友之力来援助这一探险。其他数位犹太人——阿夫拉瓦内尔、卡夫雷罗(Juan Cabrero)及长者亚伯拉罕——也都支持他的请求。伊莎贝拉终为所动,并答应抵押其珠宝以募集所需的款额。圣丹德尔认为无此必要,他从自己担当司库的同业团体借来140万马拉,另从自己口袋中掏出35万马拉;哥伦布另筹了约25万马拉。1492年4月17日,国王斐迪南签下了必需的文件,同时或后来交给哥伦布一封送给中国可汗的书信。哥伦布希望抵达之地是中国,而不是印度。终其一生,他总以为自己所发现的是印度。8月3日,圣玛利亚号(他的旗舰)、品达号与妮娜号,带着88人,备了一年口粮,终于驶离了帕洛斯港(Palos)。
美洲
他们向南航行到了加那利群岛,想在航入西方之前,寻得东风。在该群岛做一漫长的停留之后,他们再沿着北纬28度,冒险出航(9月6日)。他们并未南偏得足以完全受到信风的助益。我们现在知道,更向南方的横渡,将缩短抵达美洲的距离与苦难。天气友善,“像是安达鲁西亚的4月天,”哥伦布在航海日志上写道,“唯一欠缺的就是听不到夜莺的鸣转。”33天焦虑地过去了。哥伦布向手下少报了每天的航行里数;但因他高估了船速,结果竟是歪打正着。由于静风持续,他只好改变航道。这时,船员比以前更感失落与沮丧。10月9日,品达号与妮娜号的船长登上了旗舰,请求立刻回航到西班牙。哥伦布答应,除非在3天之内看到陆地,否则悉听尊意。10月10日,他自己的船员叛变,他也以同样的保证予以安抚。10月11日,他们从海洋上拖上一根开有花朵的绿树枝。他们对总司令的信任重新恢复。翌晨两点,在近乎满月的夜晚里,妮娜号的守望员罗德里戈·特里西纳(Rodrigo de Triana),终于喊出:“土地!土地!”终于抵达陆地了。
黎明时,他们看到沙滩上裸体的土著人,“个个身材壮硕”。三位船长由武装人员护送上岸;他们一齐跪下,亲吻地面,并感谢上帝。以基督教之名,哥伦布把这座岛称为圣萨尔瓦多岛——神圣的救主——旋以斐迪南、伊莎贝拉与基督之名,占领该岛。那些野蛮人客气地接待他们未来的奴隶主。这位舰队总司令写道:
为了赢取诚善的友谊——因为我懂得用爱比用武力更能将之解放,并使之皈依圣父,我便将红帽子给其中一些人,玻璃念珠给另一些人……并给了他们引以为莫大乐趣的其他许多价值不大的东西。他们一直是我们的忠实朋友,这真是奇迹。后来他们游到我们大船边的小船上,带给我们鹦鹉、棉线……最后,他们善意地跟我们交换他们拥有的一切东西。
使卢梭、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与惠特曼(Walt Whitman)着迷的那群“友善的野蛮人”的称呼,可能便从那时那地开始。但哥伦布在这岛上首先获悉的事情之一是:这些土著常会受到其他土著部落的奴隶袭击,而他们或他们祖先,也曾征服较早在此定居的土著人。登陆后两天,这位总司令在日志上记下了一道不祥的备注:“这些人非常不善武事……只要50个人,便可收服他们,并驱迫他们去做随你喜欢的一切事情。”
不幸的是,圣萨尔瓦多不产黄金。10月14日,这一支小舰队再度开航,试图寻找西本哥(Cipango)——日本——与黄金。10月28日,他们在古巴登陆。那里的土著人也非常友善。他们加入来客,试着合唱《万福玛利亚》(Ave Maria)圣歌,还尽力制作十字架的记号。后来哥伦布把黄金出示给他们看,他们似乎指示说,可在内部,即他们所称的古巴纳萨姆(Cubanacam)——中古巴——的某一地点上寻获一些黄金。哥伦布把Cubanacam误解为中国的大可汗(Great Khan)——于是派遣两位西班牙人,带着外交文件,去找寻那难以找寻的君主。他们没有找到可汗,返回后却愉快地诉说到处所受到的礼遇。他们也带回来欧洲人对美洲烟草的首次报道:他们看到男女土著将烟草卷成雪茄形状,插进鼻子。哥伦布失望之余,离开古巴(12月4日),同时以武力挟持了5位年轻土著当通译及另外7名妇女。他们全都死在回航西班牙的途中。
在此期间,哥伦布的年长船长平松(Martín Alonso Pinzón)驾船他逃,以自寻黄金。12月5日,哥伦布抵达海地,停留了4周之久,受到土著人的欢迎款宴。他寻获了一些黄金,觉得自己又稍稍接近了可汗国;但他的旗舰不幸触礁,船身为波浪与岩石击碎,其时正在他准备庆祝一生最快乐的圣诞前夕。所幸妮娜号在附近得以拯救船员,而善良的土著人也驾着独木舟赶在船沉之前,卸下大部分的货物。土著人的酋长以款待、黄金及保证在海地有大量这种致命的金属,来安慰哥伦布。这位舰队总司令感谢上帝赠予黄金,宽恕它带来这回船难,并在日志上写道:“斐迪南与伊莎贝拉现在将有足够的基金征服圣地。”他深感于土著人的友善举止,因而留下部分船员定居下来,用以探勘全岛,自己则回到西班牙报告一路的发现。1493年1月6日,平松驾着品达号重入阵营,哥伦布接受了他的道歉,因为哥伦布不愿只开着一船回国。他们一行在1月16日开始回航。
这是漫长而凄惨的航行。整个1月,风怀敌意,2月12日,一场剧烈的暴风雨拍打着不过70英尺长的小船。待船接近亚速尔群岛时,平松再度离弃,满心希望自己是第一个抵达西班牙、告诉大家亚洲已经发现的人物。妮娜号在亚速尔群岛中的圣玛利亚岛外停泊,原是为朝拜岛上的一座圣母庙,结果遭受葡萄牙当局逮捕,下狱4天。获释之后,妮娜号再度起航;但另一场暴风雨又把船吹出了航道,风帆也告撕裂。水手极度沮丧之余,发誓在以后着陆的第一天,只以面包与水果腹,同时遵守十诫。3月3日,他们看到了葡萄牙,哥伦布虽明知自己在冒一场外交纠纷的危险,仍决定在里斯本着陆,而不再尝试以一艘船完成到达帕洛斯所剩余的225英里的航程。约翰二世很友善地对待他;妮娜号也修理完毕。3月15日,该船经过了“无数的艰辛与恐怖”之后,终于回到了暌别193天的帕洛斯港。平松早几天前在西班牙西北部登陆,并送信给斐迪南、伊莎贝拉国王夫妇,但他们拒绝接见平松或其信差。品达号晚妮娜号一天驶进帕罗斯港,平松怀着恐惧、羞辱逃回家里,每天躲在床上,抑郁而死。
苦海
哥伦布在巴塞罗那受到国王与女后的欢迎,在宫里住了6个月,并接受“洋海舰队总司令”这一头衔——所谓洋海,指亚速尔群岛以西的大西洋。他受命为新大陆总督,或如他自己所称的“亚洲与印度各岛屿、大陆的副国王与总督”。由于传闻约翰二世正装备一支舰队横渡大西洋,斐迪南请求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划定西班牙在“洋海”里的权利。这位西班牙的教皇,在一连的敕书中(1493年),沿着亚速尔群岛与佛得角群岛以西270英里处,划一条南北向的想象线,线以西所有非基督教的土地,统归西班牙,以东则尽属葡萄牙。葡萄牙人拒绝接受这一分界线,一场战争迫在眉睫。这时,双方政府终于以《托德西利亚斯条约》(Treaty of Tordesillas,1494年6月7日)协定,订约前发现的土地,该以佛得角群岛以西250里格的一条经度为界,但嗣后发现的土地,则以370里格为度(巴西东方一角落在第二界线以东之处)。教皇的敕书把这些新土地称为“印度群岛”。学者如彼得罗·马蒂尔·丹格拉(Pietro Martire d’Anghiera)也接受哥伦布自认为已经抵达亚洲这一想法。这一错觉持续到麦哲伦(Magellan)环绕地球航行为止。
为了获取黄金,斐迪南与伊莎贝拉再供给哥伦布一支由17艘船构成的新舰队。船上载有1200名水手,将在“印度群岛”成群繁衍的动物,及5名听受西班牙人忏悔与改变“印第安人”的牧师。第二次航行于1493年9月25日从塞维尔港出发。39天后(与首次的70天对比),瞭望者看到了一座岛屿,因时值礼拜天,哥伦布特命名为多米尼加(Dominica)。他们并未在那儿登陆,因为舰队司令想要追寻更大的猎物。他从小安地列斯群岛(the Lesser Antilles)最西方的列岛经过,深为岛屿的数目吸引,于是将之命名为维京群岛(Once Mil Virgenes)——“一万一千处女”之意。它们现在仍称为维京群岛。他继续前行,结果发现了波多黎各。在那里短暂浏览之后,再继续赶往10个月前在海地留下的西班牙定居地,看看情形如何。结果发现几乎没有一人留下。那群欧洲人浪迹岛屿,抢夺土著人的黄金与妇女。他们每人拥有5个女人,从而建立起一座赤道的天堂。他们彼此争吵、谋杀,几乎被愤怒的印第安人杀戮殆尽。
舰队沿着海地海岸向东航行。1494年1月2日,这位舰队司令再卸下人员、货物,以重建一个叫作伊莎贝拉的新殖民地。在监造一座市镇与船只的修补之后,他再度航行到古巴探险。由于无法绕着古巴航行,他于是下结论说,那是亚洲大陆,或可能是马来半岛。他想要环绕该地并绕球航行,但船只装备不够。他再朝海地回航(1494年10月29日),心中猜想着他的新殖民地情形是否有异,结果震惊地发现,情形与从前竟无两样:西班牙人奸污了土著妇女,偷盗了土著人的仓廪,同时绑架土著人的男孩充当奴隶,结果招致土著人的报复,杀害了许多西班牙人。传教士甚少尝试使印第安人皈依基督教。有一位修道士曾经加入一群不满分子,开船回到西班牙,向国王与王后气馁地报道海地富裕的资源。哥伦布现在也成了一名奴隶贩子。他派出狩猎队逮捕了1500名土著人,其中400名留给移民,另外500名则遣往西班牙。后者之中有200名死在航行途中,残存者则在塞维尔出卖。但几年后,由于无法适应较冷的气候或文明的残酷,也都相继死亡。
哥伦布留下命令给弟弟巴托洛梅(Bartolomé),要他将殖民地从伊莎贝拉迁徙到圣多明戈,然后向西班牙回航(1496年3月10日),经过了93天多灾多难的航行之后,抵达加的斯。他把印第安人与金块呈给国王夫妇;其为数虽然不多,却打消了朝廷对把更多的钱投入大西洋是否明智这一疑虑。这位舰队司令不安于陆地,他血液里含有海水的盐分,他乞求至少再派8艘船做另一次尝试。获得国王和王后的同意,于1498年5月再度出航。
第三度航行先向西南开入第10经度线,然后沿此正西前进。7月31日,船员看到了虔诚的司令命名的特里尼达岛(Trinidad)。8月31日,再次看到了南美大陆,这也许比韦斯普奇(Vespucci)早一年或晚一年。他先探勘了巴利亚湾(the Gulf of Paria),然后朝西北航行,于8月31日抵达圣多明戈。第三回的定居者虽然留存下来,但在1496年所留下的500名西班牙人,每4人中就有一人患梅毒,而移民者中又分成两个互相敌对的阵营。为了平息不满,哥伦布允许每人占有一大块土地,并将住在该地的土著人掳为奴隶。这已成为西班牙移民的惯例。哥伦布历经艰难、失望之苦与关节炎、眼疾之痛,再加上这些问题的压力,身体几乎垮掉。他的心灵时不时蒙上阴影,变得易怒、暴躁、专制、贪婪,而且在惩罚上显得残酷不仁。有许多西班牙人提到过这点,他们也懊恼处于一个意大利人的统治之下。哥伦布认识到,管理殖民地的问题,与他自己的训练和脾气格格不入。1499年10月,他派遣两艘轻快帆船到西班牙,请求斐迪南与伊萨贝拉任命一位皇室长官帮他治理圣多明戈岛屿。
国王和王后信以为真,授命波巴狄拉(Bobadilla)前往,但其权限超过了哥伦布原先的期待,因为国王夫妇授给了他超过哥伦布的全权。波巴狄拉在哥伦布不在时抵达圣多明戈,并听到关于哥伦布与其兄弟巴托洛梅、迭戈对现在所称的伊斯帕尼奥拉(Hispaniola)统治方式的诸多抱怨。待哥伦布回来后,波巴狄拉即将他拘禁入狱,还加上手铐脚镣。这位命官作更进一步的讯问之后,即将哥伦布三兄弟套上锁链,然后押返西班牙(1500年10月1日)。哥伦布抵达加的斯后,写了一封可怜的信给朝中的朋友:
我建议探险印度诸地,为诸王效劳,现已17年。他们初则讨论,让我等了8年,终则指斥其事的荒诞不经。无论如何,我仍坚持不舍……现在,我已在那儿把比在非洲和欧洲更多的土地,及1700个以上的岛屿,划归君王统治……在7年里,我,凭着神圣的意志,完成了这项征服工作。正当我有资格期待报酬与退休之际,我却身不由己地受到逮捕,并负以重锁押返家国……我所受的指控,出于曾经叛变,意欲占有该地的官职人员的恶意所致……
我祈求君等,以国王和王后所信赖的忠实基督徒的热诚,览读我所有的文件,并考虑远从异地前来为这些王子效劳的我……如何在我的日子即将告终之际,一身的荣誉与财产,毫无理由地遭到剥夺,此事可谓既无正义,又无怜悯。
斐迪南其时正忙着与路易十二瓜分那不勒斯王国。他在6周之后方才下令释放哥伦布及其兄弟,并召他们入宫。国王和王后在阿尔罕布拉宫(the Alhambra)接见他们、安慰他们,并恢复他们的财富,但他们从前在新世界的权威已不再。依据他们在1492年签订的协约或同意书,国王和王后须让哥伦布全权治理他所发现的土地,只是他们觉得他已不再适合行使这一权力。他们于是任命奥万多(Ovando)为印度群岛的新总督。然而,他们承认这位舰队总司令在圣多明戈所有的财产权,与迄至那时属于他的黄金挖掘和贸易。哥伦布的余生都很富有。
但他并不满足。他不断请求国王和王后再供给他一支舰队。他们虽还搞不清楚“印度群岛的探险事业”能否带来净利,但觉得尚欠他另一尝试。1502年5月9日,哥伦布从加的斯出发,开始第四次航行。他率领着4条船和140位手下,其中包括他的兄弟巴托洛梅与儿子斐尔南多。6月15日,他看到了马提尼克岛(Martinique)。6月29日,感觉出暴风雨即将来临,舰队因而在圣多明戈附近海地海岸的一处庇护点上停泊。在那里,主要的港口内有一支30艘船的舰队,准备开往西班牙。哥伦布传话给总督,说暴风雨正在酝酿,劝他将船只多留一会儿。但奥万多无视这些警告,径自下令舰队开拔。结果飓风来临,哥伦布的船只除了些微破损外,通通幸存,而总督的舰队除一艘外,余皆遇难。连波巴狄拉的人员在内,一共丧失了500条性命,而满船的黄金,也沉没入海。
毫无疑问,哥伦布现在要在多扰的生涯中开始忍受最艰难悲惨的日子。他向西航行,抵达洪都拉斯(Honduras),继而探勘尼加拉瓜(Nicaragua)与哥斯达黎加(Costa Rica)两地的海岸,希望寻出能领他环球航行的一条海峡。1502年12月5日,起了一场暴风雨,其疯狂的威力在哥伦布的航海日志里有段生动的描写:
一共9天之久,我像一个失落者,全无任何生机。肉眼从未看见波涛如此汹涌、愤怒与满布泡沫。飓风不但阻止我们前进,并且不容我们躲往任何岬角之后以求庇护的机会。我们因而被迫流落在这个血腥的海洋上,犹如热火上的锅子在咝咝作响。天空从未显得如此恐怖,它整整一天一夜炽烈得如同一座火炉,闪电凶猛发作,使我每每怀疑,它是否袭走了我的樯桅与风帆;狂暴、恐怖的闪光使我们全都感到,这些船像要被炸毁似的。不停下雨;我并非说天下雨,因为那就像一场大洪水。我的手下疲惫得希求一死,以终止恐怖的受苦。
除了风、水、闪电与附近的岩礁造成的恐怖之外,还出现水柱——龙卷风掠过海洋所掀起的浪花,危险地袭近船只,把水“射上云霄”。哥伦布捧出了《圣经》,览读耶稣基督在卡柏诺(Capernaum)如何平息一场暴风雨,继则抽剑在空中画了一道十字,以驱除水柱。据说那如塔般的水柱随即退却。经过12个恐怖的日子后,这场咆哮终于过去,舰队停泊在现在巴拿马运河(Panama Canal)东端的一个港内。哥伦布及其手下在那里感伤地庆祝1502年的圣诞节与1503年的新年,而不知道太平洋就在40英里外。
更多的不幸相继而来。13位水手划着旗舰的小船,上溯一条河流以找寻清水时,受到印第安人的攻击,除了一名西班牙人外,余均被杀,船也被夺。有两艘船被虫蚁腐蚀得不能下海而须抛弃。另外两艘漏得厉害,须用马达日夜抽水。最后,虫蚁战胜人力,这些幸存的船只,不得不搁浅在牙买加的海滩上(1503年6月25日)。那些落魄的船员在那里停留了一年零五天,食物只能依靠当地土著人不稳固的友谊,而那些土著人也只能匀出些微的食物。在这一切困境中表现了沉着的勇气的门德斯(Diego Mendez),自愿率领6位基督徒与10位印第安人,坐在挖凿的独木舟里,航行455英里——其中80英里不见陆地——到圣多明戈求助。在这次试探中,他们的饮用水告罄,有数名印第安人死亡。门德斯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但直到1504年5月,奥万多不愿或不能空出一条船,前往营救这位舰队总司令。到2月时,牙买加的印第安人把赠予搁浅的船员之食物,减到让西班牙人开始挨饿的地步。哥伦布身边带有雷乔蒙塔努斯的《历书》(Ephemerides),该历书算到2月29日有月食。他召见土著的酋长,警告他们说,上帝因为他们故意让他的手下挨饿,赫然发怒,将把月亮遮晦。他们全都嘲笑起来,但当月食来临时,他们慌忙将食物带到船上。哥伦布重新向他们保证,说他已向上帝祷告,恢复月亮,且向上帝许诺,印第安人嗣后将适当地供养那些基督徒。不久,月亮果真再现。
待救援抵达,时间已过去了4个多月。即使如此,奥万多派来的那条船,也漏得几乎无法回到圣多明戈。哥伦布与其兄弟、儿子,坐上一条较为坚固的船只,经过了一段漫长而多暴风雨的航程,于11月7日回到西班牙。国王和王后因为他没有寻获更多的黄金和一条通往印度洋的海峡而倍感失望。斐迪南与垂死的伊莎贝拉都没有时间接见这位满头白发的水手。他从海地所取得的“什一税”,仍然照付给他。他备受关节炎之苦而不是贫穷之苦。待斐迪南终于同意接见他时,这位看起来远超58岁的哥伦布,已经几乎无法承受赶赴设在塞哥维亚的宫廷这一漫长的旅程。他要求国王兑现于1492年答应他的所有头衔、权利与岁收。国王踌躇未决,而只给他坐落在卡斯蒂尔的一笔丰饶的财产。哥伦布拒绝接受,他追随朝廷到萨拉曼卡与巴利亚多利德。在那里,他身心交瘁死于1506年5月20日。没有一个人曾经如此重塑了世界地图。
新远景
既然他已指明航向,其他成百的水手也都纷纷赶向“新世界”。这个词显然是由一位佛罗伦萨的商人首先加以使用。这位人物本身的名字现已用来描写美洲。韦斯普奇由美第奇家族派往西班牙,以清理一位佛罗伦萨银行家的事务。1495年,他为斐迪南赢得一纸应允装备12艘船只的契约。他染上了探险热,在1503年至1504年写给佛罗伦萨的朋友的信函里,他宣称四度航行到他所称呼的新世界(novo mondo),其中1497年6月16日的航行,曾接触到南美大陆。像约翰·卡伯特于1497年6月24日抵达圣劳伦斯湾(the Gulf of St.Lawrence)里的布里顿角岛(Cape Breton Island),及哥伦布于1498年看见委内瑞拉一样,韦斯普奇的记载也使他荣膺为自埃里克松起(约1000年)抵达西半球大陆的第一位欧洲人。韦斯普奇记载的混乱与失实,使人怀疑他的声明。但值得注意的是,1505年,哥伦布应能判断韦斯普奇的可靠与否,但也托他带封信给迭戈。1508年,韦斯普奇受命为西班牙所有领航者的首领,一直到去世。
他的一封拉丁译文的信函,于1507年4月在圣狄城(洛林)付印。圣狄城大学的宇宙志教授瓦尔德泽米勒(Martin Waldseemüller)在同年同地出版的《宇宙志引论》(Cosmographiae Introductio)一书中引述了这一封信。他接受韦斯普奇的记载,认为值得信赖,并提议应用亚美利奇(Amerige)或亚美利加(America)为名来称呼我们今日所指的南美洲。1538年,墨卡托(Gerhardus Mercator)在他一幅有名的地图里,将所有的西半球通称为亚美利加。大家都同意,韦斯普奇于1499年——若非1497年的话——与奥赫达(Alonso de Ojeda)一同探勘过委内瑞拉的海岸。1500年,在喀夫拉尔(Cabral)无意间发现了巴西之后,曾在哥伦布首度航行时指挥妮娜号的平松,探察巴西海岸,发现了亚马逊河。1513年,巴尔博亚(Balboa)发现了太平洋,而里奥于梦想着青春之泉时,发现了佛罗里达。
在飞机问世之前,始自航海家亨利,继之以达·伽马,至哥伦布而达高潮,再经麦哲伦环球完成的许多发现,影响到历史上最大一次的商业革命。西面和南面海洋开放航行与贸易,终止了文明史上的地中海世纪,同时开启了大西洋世纪。随着美洲的黄金越来越多地运入西班牙和地中海各国,甚至那些南德各城市,像过去在商业上系属于意大利的奥古斯堡与纽伦堡的经济,也再三衰竭。大西洋沿岸各国在新世纪找到了一个良好的出口,以输出过剩的人口、积存的能源与罪犯,同时还为欧洲货品发展热望的市场。工业在西欧受到刺激,它需要造成工业革命的机械发明和配备较好的动力。新作物从美洲传来以充实欧洲的农业——马铃薯、番茄、南瓜与玉米。金银的流入提高了物价,鼓励了制造业者,困扰了工人、债主及封建领主,引起并摧毁了西班牙统治世界的梦想。
海上探险所产生的道德和精神影响,也足与经济、政治的结果对峙。基督教传播到一个广大的半球,罗马天主教在新世界收到的信徒,比宗教改革从她在旧世界夺去的还多。西班牙语与葡萄牙语传播到拉丁美洲,并在那里产生了充满活力的独立文学。欧洲的道德并未因这些发现而有所改善,殖民者漫无法纪的残酷,随着返归的水手和居民,流回欧洲,更诱发了暴力与性放纵的行为。欧洲的知识界受到如此多的民族、习俗、教派强有力的推动;各种伟大宗教的独断信条,也受到彼此摩擦之苦;即使新教与天主教将敌对提升到摧毁性的战争之际,那些坚定信条也慢慢融化为启蒙时代怀疑与因怀疑而生的宽容。
尤其重要的是,正当哥白尼将要减低地球及其居民在宇宙间的重要地位时,一种成就所带来的自豪,在激发着人类的心灵。人们感到,物质的世界已为人类心灵的勇气所征服。中古世纪人们对于直布罗陀的一句箴言——勿逾越——已被简写为逾越两字。一切限制解除,整个世界开放,凡事都有可能。现在,随着无畏、乐观的涌现,现代历史于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