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莱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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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幕

第一景 城堡高处平台

[夜色深沉。弗兰西斯科站在台上守望,

军士巴那多自远处上]

巴那多 前面是哪一个?

弗兰西斯科 不,你回答我。站住,你是什么人?

巴那多 (报口令)“吾王万岁”!

弗兰西斯科 巴那多?

巴那多 正是我。

弗兰西斯科 你接班来了,时刻一点都不差。

巴那多 已打过十二点了,去睡吧,弗兰西斯科。

弗兰西斯科 你来接替我,太感谢了。好冷的天气啊!

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巴那多 你站这一班,一无动静吧?

弗兰西斯科 没听得耗子吱一声。

巴那多 (接班)好吧,晚安。

要是你碰见霍拉旭和玛塞勒斯——

我值班的搭档——叫他们赶紧来。

弗兰西斯科 (走远去,自语)好像听到他们了。

[霍拉旭及玛塞勒斯自远处上]

站住!前面是哪一个?

霍拉旭 本国的臣民。

玛塞勒斯 效忠丹麦王的军人。

弗兰西斯科 祝你们晚安。

玛塞勒斯 再见了,正直的军人,谁替了你的班?

弗兰西斯科 巴那多接了班。祝你们二位晚安吧。

[下]

玛塞勒斯 (向岗哨走去)喂,巴那多!

巴那多 好,呃,霍拉旭也来了吗?

霍拉旭 他吗,只剩一团冻肉了。[1]

巴那多 欢迎,霍拉旭;欢迎,好玛塞勒斯。

霍拉旭 (神秘地)怎么,这东西今晚上又出现了吗?[2]

巴那多 我什么也没看见。

玛塞勒斯 霍拉旭说,那无非是咱们的幻觉。

他就是不信有这等的事,尽管

这可怕的异象,我们已看到两回了;

我这才把他拖了来,要他今晚上

陪我们一起守夜;要是这阴魂

又出现了,也好请他做个证,证实

咱们并没看花了眼,好由他来

向阴魂说几句话。[3]

霍拉旭 嘿,嘿,

才不会出现呢。

巴那多 咱们且一起坐下吧。

不管你多么不爱听咱们的故事,

咱们偏要把这两夜看到了什么

硬塞进你的耳朵。

霍拉旭 好,坐下吧。

我们且听听巴那多谈一谈这回事。

巴那多 就在昨天那一晚,

就是北极星西边的那颗星星

移到了它现在闪耀光辉的位置,

玛塞勒斯和我,这时候,钟敲了一下——

[阴魂穿戴甲胄上]

玛塞勒斯 别做声,快别讲了!瞧,它又来啦!

巴那多 简直跟咱们的先王一个模样!

玛塞勒斯 你是位学者,霍拉旭,跟他说话吧。

巴那多 那模样不像先王吗?瞧呀,霍拉旭。

霍拉旭 太像了!我毛骨悚然,又充满了疑虑。

巴那多 他等着咱们先开口呢。

玛塞勒斯 去问他,霍拉旭。

霍拉旭 (走上前去)

你是什么东西?在深更半夜,

闯了来,冒充着已入土的丹麦先王,

他那昂首阔步、英武的姿态;

凭上天的名义,我命令你回答我。

玛塞勒斯 它生气了。

巴那多 瞧,它大踏步走了。

霍拉旭 (追上去)

不要走,说呀,快说呀,我命令你快说!

[阴魂消失]

玛塞勒斯 它走啦,就是不开口。

巴那多 怎么啦,霍拉旭?脸儿都发白了,直哆嗦。

这一回可不是什么幻觉了吧?

这回事你怎么看?

霍拉旭 老天在上,要不是我亲眼看到了,

向自己证实了,我怎么能够相信

有这等的事!

玛塞勒斯 它像不像老王?

霍拉旭 就好比你像你自个儿。

当年的老王,就是穿了这身盔甲

跟野心勃勃的挪威王进行决斗。

有一回,冰天雪地,谈判破裂了,

他就是这么怒容满脸,痛击了

波兰的雪车队。好奇怪啊!

玛塞勒斯 前两次,

也挑着大地像死了一般的时辰,

他威武地大踏步走过了我们的眼前。

霍拉旭 这回事究竟该怎么看,我不知道。

可是我不免产生了朦胧的忧虑,

只怕这是个预兆:我们这国家

要发生非同寻常的变故了。

玛塞勒斯 请坐下吧。

谁要是知道,就给我说个明白吧:

为什么要布置这森严的岗哨,

闹得军民们夜夜都不得安宁?

为什么天天都赶着制造铜炮,

还要向国外添购弹药和刀枪,

征集了造船工,起早摸黑地干活,

把一星期一天的礼拜日都给取消了,

这淌着汗水的忙碌,把黑夜也拖来,

和辛苦的白天做搭档——究竟为什么,

谁能说个明白呀?

霍拉旭 我能够告诉你。

至少那流传的悄悄话是这么说的:

咱们的先王——刚才他还露过脸呢,

你也知道,当年被那气焰嚣张的

挪威的福丁布拉激怒了,立即

接受了他的挑战,就在那决斗中,

咱们英武的哈姆莱特(在这半个世界里,[4]

他的英名是无人不晓的)当场

杀死了福丁布拉,根据事先定立的

法规,和骑士制度认可的协定,

那倒下去,送了命的败者还得赔上

他全部的领土,归胜利者所有;

当然,先王这一边,也押下了一份

相当的土地作赌注,那土地将归

福丁布拉所有,要是他成了征服者;

正像同一条款所明文规定的,

他输了,他的土地归哈姆莱特没收。

如今,这小福丁布拉,血气方刚,

不可一世,在挪威边境,到处都

招兵买马,纠集了一批亡命之徒,

供他们吃喝,好驱使他们去干

向来就配他们胃口的冒险勾当,

他那份用心,我们看得很清楚,

无非要使用武力和强硬的手段,

从我们手里,夺回当年他父亲

丧失的土地。照我看,这就是为什么

我们紧张地备战的主要动机——

我们日夜戒备的缘故,也是

全国乱成一团的重要原因。

巴那多 我想,不为别的,就是这一个缘故吧。

怪不得亡灵向站岗的我们走来,

穿甲戴盔的,活像是老王,正因为

这冲突,过去和现在,都跟他有关。

霍拉旭 那一粒灰尘,却搅乱了我们的心眼儿。

正当罗马如日方中,在全盛时期,

盖世无双的恺撒,遇刺的前几天,

坟墓都裂开了,吐出了裹殓衣的尸体,

在罗马的大街小巷,啾啾地乱叫;

天上的星星,拖一条火焰的尾巴,

地下是血红的露珠。太阳变色,

支配着潮汐的月亮,满脸病容,

奄奄一息,像已到了世界末日。

大难临头,必出现种种征兆,

劫数难逃,少不了先有那警告;

如今上天下地,都一齐向我国,

向人民,显示出种种不祥的迹象,

重大的灾祸要降临了。

[阴魂自远处上]

别做声,瞧,

看哪,它又来啦!我不怕招来祸殃,

也要上前去拦住它!

(阴魂张开双臂)

留下来,幻影。

要是你也能开声口,说得出话,

快对我说吧。

要是我能为你做一些什么好事,

好让你在地下安心,我也积了德,

快对我说吧。

要是你预先知道了祖国的命运,

凭着你指点,也许能逃过了灾难,

那么快说吧!

要是你把生前搜括来的金银都埋进了

大地的肚子,听人说,你们这些阴魂

舍不下财宝。因而在半夜现形。

那就说吧。

(传来鸡啼声。阴魂后退)

别走,快说!拦住他,玛塞勒斯!

玛塞勒斯 (惶恐地)

我能用我手里的长枪朝准它刺去吗?

霍拉旭 刺好了,如果它不站住。

(军士们持枪逼近阴魂)

巴那多 它在这儿!

霍拉旭 它在这儿!

[阴魂隐灭]

玛塞勒斯 它走了。

咱们不该动刀动枪的,把这么

威严的亡灵得罪了。它就像空气,

刀枪伤不了;这一阵乱砍乱刺,

恶狠狠,却不过白费了劲,惹人笑。

巴那多 它正要开口说话了,公鸡就啼了。

霍拉旭 它吓了一跳,像囚犯听到了点名,

不由得胆战心惊。我听人说,

公鸡是向人间报晓的号角手,扯开了

它那高亢尖锐的嗓子,去唤醒

黎明的女神;一听到它发出警报,

不论在海里火里,在地下,在空中,

那些个擅自私下出游的幽灵,

一个个都赶紧钻回自己的地牢;

眼前这情景,证实了这么个传说。

玛塞勒斯 公鸡一啼叫,那幽灵就此消逝了。

有人说,年年在庆祝圣诞的节日

将要降临的前几天,这司晨的家禽,

就彻夜啼叫,据说,那些个阴魂;

就此给吓得不敢闯入到人世;

那时候,黑夜报平安,当空的星辰,

不带来无妄之灾,小仙子不作祟,

妖巫的符咒失了灵,那大好的时光

真是一派祥和,充满了圣洁。

霍拉旭 我也这么听说过,也有点儿相信。

可是瞧,清晨,披着紫绛色的纱衣,

踏着东边高山上的露珠儿,降临了。

咱们也可以下岗、解散了。依我说,

我们要把今夜看到的这一幕,去告知

小哈姆莱特;我深信不疑,这阴魂

对我们一言不发,可是会对他

开口说话的。你们可同意我这话:

以交情,论责任,咱们都该去告诉他。

玛塞勒斯 对啦!就这么办!今天早晨,

要找他,我知道最好到哪儿去找。

[同下]

第二景 丹麦宫廷

[喇叭齐声高奏。国王克劳迪斯挽王后葛特露德上。王子哈姆莱特

(穿黑衣),大臣波洛纽斯,其子莱阿提斯,大臣伏特曼,科尼留斯及众人随上]

国王 (和王后同登宝座)

亲爱的王兄哈姆莱特去世不久,

固然是难以忘怀,压在我们心头的

理当是悼念之情;全国臣民,

不分上下,眉尖上聚结着一片悲戚;

然而,理智在跟我们的天性较量,

一方面,对去世的,有恰如其分的哀思,

一方面,也忘不了生者应有的责任;

因此我,跟当初的王嫂,如今的王后——

这称雄的王朝平起平坐的女君主——

想我俩,好比得欢乐中拥抱辛酸,

仿佛一只眼报喜,另一只垂泪,

含几丝笑意送葬,婚礼上唱挽歌,

悲和喜,是半斤八两,平分秋色——

我们俩已结为夫妇;事先也未曾

疏忽了先听取各位的高见,多承

一致拥护,并无异议,为种种一切,[5]

特此申谢。

再说那少年福丁布拉,

各位也知道,小看了我朝的实力,

也许他还道先王去世了,这国家,

便没有人了,就此瘫痪了,瓦解了;

再加上他痴心妄想,自高自大,

只道大好的机会已来了,胆敢

向我朝投来了文书,竟提出要求

归还他父亲丧失的那一份土地,

全不顾那本是完全合理合法地

割让给我们英勇无比的王兄。

他的事,且讲到这里。

现在谈咱们吧:

此番把各位召集来,为的是这回事:

现有国书一封在此,要送交

挪威国王——小福丁布拉的叔父——

他年老体衰,卧病在床,全不知

他侄子的所作所为,居心何在——

在他的臣民中间招兵买马,

因此请挪威王管束他侄儿,不许他

再继续胡作非为,现在我派遣你

好科尼留斯,还有你,伏特曼,为特使,

把国书递交挪威的老王,可是,

你们和挪威王磋商,不得超越

这详细的训令所许可的范围。

(授予文件)再见了。

让马上动身,来表明你们的忠心吧。

国王 我完全信得过二位。一路顺风吧!

[二大臣下]

现在,莱阿提斯,你有什么事情呢?——

你对我说,有一个请求,那是什么呢?

只要你说得有理,丹麦王决不会

听不进的。你有什么请求,莱阿提斯,

不等你开口,还不是我先答应你了?

要知道丹麦王室和你的父亲,

就像头之于心那样,共存共荣;

就像手对于嘴那样,乐于效力。

你要求的是什么呢,莱阿提斯?

莱阿提斯 陛下,

求陛下恩准,容许我回到法兰西。

从法国,我一片诚心,赶回丹麦,

来参加陛下的加冕礼,尽为臣之道;

现在任务完成了,我不想隐瞒:

我心心念念地又在想念法兰西了。

伏请陛下宽恕我,又开恩俯允我。

国王 你父亲答应了吗?波洛纽斯,你怎么说呀?

波洛纽斯 陛下,他几次三番,苦苦地哀求,

到最后,硬是逼得我只好答应了,

给他的请愿,盖上我勉强的“同意”。

我这里向陛下请求了,就放他走吧。

国王 去享受属于你的好时光吧,莱阿提斯,

愿你的美德,指引你不辜负青春吧。

(向默无一语的哈姆莱特)

可是来吧,哈姆莱特,我的侄子,我的儿子——

哈姆莱特 (不答理,低头自语)

说亲上加亲,倒不如说是陌路人。[6]

国王 怎么,还是让一片愁云笼罩着你?

哈姆莱特 才不呢,殿下,太阳晒得我受不了。

王后 好哈姆莱特,从愁云惨雾中摆脱出来,

用友好的眼光,看待丹麦的君主吧;

别老是低垂着眼帘,只想向黄土下

去寻找你那高贵的父亲。你知道,

这也是情理之常,有生必有死——

总是从此生,过渡到那彼岸的永恒。

哈姆莱特 是的,母亲,是很平常。

王后 既然是平常,

为什么偏是你,却好像这么看不开呢?

哈姆莱特 “好像”,母亲?不,就是这回事呀。

我不懂得什么叫“好像”。好母亲,

尽管我披一件墨黑的外套,哪怕是

我遵照礼节,穿一身黑色的丧服,

从沉重的胸中吐出一声声哀叹,

不,哪怕我泪珠儿像滚滚的江水,

也不管我愁眉不展,一脸的憔悴,

从内心到外表,都被哀痛压倒了,

都没法表白真实的我。这么说,

倒真有些“好像”了——像这些,是人人都能

扮演的姿态啊。可是我内心的痛苦,

想装也装不成呀——那装模作样,

无非是悲哀的虚有其表的装饰品!

国王 哈姆莱特,你克尽为子之道,为父亲

致哀尽孝,足见你天性的淳厚,

大可称道。可你要知道,你父亲

也曾失去过父亲,那失去的父亲

又曾失去了他的——后死者理该

尽孝心,有一段悲戚哀悼的时期。

可是,那无休无止的哭哭啼啼,

却只能是违反天意人情的固执了,

失落了男子汉的气概;这可表明了

不听天由命的任性,简单的头脑,

一颗经不起考验的心,加上了

缺少忍耐的性子,没一点教养;

既然都知道这是人生所难免的,

像日常的吃啊穿啊那么地平常——

那么为什么我们偏要赌着气,

耿耿于怀呢?哎哟,真是罪过呀!——

对上天,对死者,对人性,都是罪过啊;

对理性,更显得荒谬了——父亲去世了,

理性看得很平常,它始终在高喊——

从最早归天的亡灵直喊到今天

老父刚去世:“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求你,快把于事无补的悲伤

都抛到九霄云外;就把我认作

你的父亲吧。我要让天下都知道:

你,是我王位的最直接的继承人;

我将给你的高贵的父爱,不差于

世上最慈爱的父亲疼爱他亲儿子。

至于你打算要回到威登堡大学,[7]

这可不合我本人的心意;请听从

我们的劝告,留下来吧,我们好欣慰地

眼看你,我的爱侄,我的王子,

成为我朝廷的首席大臣。

王后 哈姆莱特,

别让你母亲的恳求,落了空;请留在

我们的身边吧,别再到威登堡去了。

哈姆莱特 我就尽量听从你的话吧,母亲。

国王 这就对了,好一个有孝心的回答!

待在丹麦,跟我们做一家人吧。

王后,来吧。哈姆莱特有情义,

顺从我们,真乐得我心花怒放。

为了表示庆祝,今晚,丹麦王

每一回举杯祝饮,鸣一次礼炮,

高响入云,把国王的宴席上的欢呼

向天庭传送,让天上应和着地下——

那一阵阵欢声雷动。来吧。

[号角齐鸣。国王挽王后下,

除哈姆莱特外,众下]

哈姆莱特 唉!但愿这一副——这一副臭皮囊[8]

融化了,消散了,化解成一滴露水吧!

又但愿永恒的天意,并没有定下了

严禁自杀的戒律。上帝呀,上帝!

在我看来,人世的一切,多么地无聊,

多么地腐败乏味,一无是处啊!

呸,呸,这是个荒废了的花园,

一片冷落,那乱长的荆棘和野草,

占满了整个园地。想不到居然会

落到了这一步!才不过死了两个月——

不,还不到呢,还不满两个月——

多么好的一位国王,比起这一个来,

简直是太阳神对半人半兽的精怪;

待我的母亲,又这么恩爱,甚至

不许天风吹痛了她的嫩脸蛋。

天在上,地在下,我非得记住这一切?

记得当初,她偎依在他胸怀,她简直

越尝到滋味越要尝,越开了胃,

谁知不出一个月——不想它也罢,

“脆弱”啊,你的名字就叫“女人”!——

短短一个月,她哭得像泪人儿一般,

给我那可怜的父亲去送葬,她脚下

穿的那双鞋,还一点没穿旧呢——哎哟,

她就——老天呀,哪怕无知的畜牲

也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悲痛——她就

嫁给了我的叔父——我父亲的兄弟,

可是跟我父亲,天差地远,就像

我不能跟赫克勒斯比。不到一个月,[9]

等不及她那假心假意的眼泪干了,

等不及哭红了的眼睛,消去了红肿,

她就改嫁了——无耻啊,迫不及待!

急匆匆地,一下子钻进了乱伦的被子!

这不是好事,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听得有人声)

碎了吧,我的心;可是我必须闭上嘴。

[霍拉旭,玛塞勒斯及巴那多上]

霍拉旭 向殿下请安。

哈姆莱特 很高兴看到你很好。

正是霍拉旭,我忘了自己,也忘不了你。

霍拉旭 正是他,殿下的忠心不变的仆人。

哈姆莱特 好朋友——咱们快换上“朋友”这称呼吧。

你离开威登堡有什么事呢,霍拉旭?——

玛塞勒斯 好殿下。

哈姆莱特 看到你,我很高兴。

(向巴那多)下午好,朋友——

可是你,究竟为什么离开了威登堡呢?

霍拉旭 无非是为了偷懒,想逃学吧,好殿下。

哈姆莱特 我可不愿听到你仇敌在这么说你,

也不让你冲着我耳朵说得多难听,

硬是要它接受你对自己的糟蹋。

你不是那种偷懒的人,我知道。

可是你来到埃尔西诺有什么事儿吗?

趁你还没走,我要跟你痛饮一番。

霍拉旭 殿下,我此来参加你父王的葬礼。

哈姆莱特 老同学啊,请你不要这么挖苦我吧,

我想你是来参加我母后的婚礼吧。

霍拉旭 倒也是,殿下,婚礼和葬礼跟得紧。

哈姆莱特 图方便,图方便,霍拉旭。丧礼上吃剩的

凉了的烤猪肉,就端上了吃喜酒的筵席。

我宁可去天上面对我的死对头,

也不愿亲眼目睹那一天,霍拉旭!

我的父王——我想我看见了父王。

霍拉旭 在哪儿,殿下?

哈姆莱特 在我的心眼里,霍拉旭。

霍拉旭 我曾见过他一次,好一位国王!

哈姆莱特 他是个男子汉,怎么看,他都是好样的;

再也看不到第二个他那样的人物了。

霍拉旭 殿下,昨晚上我想我看到了他。

哈姆莱特 看到了?谁呀?

霍拉旭 殿下,看到了你父王。

哈姆莱特 我的父王?

霍拉旭 别吃惊,请镇定一下。

且听我说一说——有这里的两位,

能为我作证——有这么一件怪事儿——

哈姆莱特 看在老天的分上,快说给我听吧!

霍拉旭 接连两夜,这两位守岗的军人,

玛塞勒斯和巴那多,在深更半夜,

那一片死寂的时辰里,望见了他——

一个像你父王的身影,毫不含糊地,

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出现在

他们的眼前,姿态庄严,从容不迫,

迈着大步走过去——当着他们的

惊慌失措的眼睛前,三次走过了

他们的身边,接近得他手持的宝杖[10]

够得到他们;直吓得他们全身都

瘫痪了,不中用了,剩下软绵绵的一堆;

目瞪口呆,不敢冲着他吭一声。

他们惴惴不安地,私下告诉我

有这么一回事;第三夜,我陪同他们,

一起去守夜,正像他们所说的,

就在那时分,出现了这么个形状,

字字句句都不差分毫——只见它,

那阴魂,又来了。我认得你的父王——

就连我这双手,也不能彼此更相像了。

哈姆莱特 在哪儿见到它的呢?

霍拉旭 殿下,就在我们守夜的平台上。

哈姆莱特 你对它说话了没有?

霍拉旭 殿下,我说了。

可是它并没有回答。不过我觉得

好像它终于抬起头来,那神态,

仿佛它要开口说话了;可正这时候,

只听得报晓的公鸡扯开了嗓门,

一声啼叫,它就此慌忙缩回去,

顿时就无形无踪了。

哈姆莱特 这可是怪了。

霍拉旭 这可是当真不假啊,我尊敬的殿下,

就像我活着一般。我们都认为

按条文规定,我等的职责所在,

理该报与殿下知道。

哈姆莱特 就是啊,朋友们——可我心里很不踏实。

你们今晚上还守夜吗?

众人[11] 是的,殿下。

哈姆莱特 听你们说,是披甲戴盔吗?

众人 披甲戴盔,殿下。

哈姆莱特 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吗?

众人 殿下,是从头到脚。

哈姆莱特 那么说,你们没看见他的脸?

霍拉旭 看见的,殿下,他把脸罩掀起了。

哈姆莱特 他神情怎么样?皱紧着眉头吗?

霍拉旭 那神情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悲痛;

哈姆莱特 那脸色,是灰白还是红?

霍拉旭 可不,很苍白。

哈姆莱特 两眼盯着你看吗?

霍拉旭 直盯着我看。

哈姆莱特 可惜啊,我没有在场。

霍拉旭 说不定你会大大地受惊的。

哈姆莱特 也难说。

它待了好一会儿吗?

霍拉旭 数得不太快,可以计数到一百。

霍拉旭 长不了——我是说在我看到它之后。

哈姆莱特 它的胡子花白了吧——不是吗?

霍拉旭 正像我在先王生前看到的那样,

乌黑里镶嵌着银丝。

哈姆莱特 我今晚去守夜,

说不定它还会出现。

霍拉旭 我保证会出现。

哈姆莱特 要是它借着我高贵的父王的形象,

我一定要对它说话——哪怕地狱

裂开了口,禁止我出声。求各位啦,

要是你们到现在,还没把所看到的

泄露出去,那就继续封住它,

保持你们的沉默吧。不管今晚上

会闹出什么事,心里明白也就是了,

不必放在嘴上。我自会报答你们的。

就在平台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

我会来找你们。

众人 听从殿下的意旨。

哈姆莱特 说“友谊”吧,我对各位也这样。再见了。

[三人鞠躬下]

我父王的阴魂——披甲戴盔!好蹊跷啊!

莫非有隐瞒的罪孽吧。黑夜快来临吧。[12]

耐性吧,坏事儿总有暴露的一天,

哪怕盖上了厚土,不许它露眼。

[下]

第三景 室内

[莱阿提斯和其妹奥菲丽雅上]

莱阿提斯 我一应行李都装上船了;再会了。

妹妹,只要有顺风,有便船来往,

别贪睡,写几行字,也好让我得知

你的近况。

奥菲丽雅 你不放心我吗?

莱阿提斯 说到哈姆莱特,他献上一连串小殷勤,

只当是学时髦的小伙子逢场作戏;

一朵早春的紫罗兰,开得早,谢得快,

香了一阵子,不长久,很快就散失了。

甜蜜的情意,不过是一时的逗乐——

就这么一回事。

奥菲丽雅 (不能接受)不过是“就这么一回事”?

莱阿提斯 别把它当作一回事。一个人的成长,

不只是添筋肉,长骨骼,那“庙宇”扩大了,[13]

责任感,事业心,也随着加重、加深了,

也许他目前是爱你的,还没有俗念、

欺诈玷污他无邪的心地;可是,

你得提防啊,多想想他崇高的地位吧,

他作不了自己的主,因为他得受

自己的身份的约束;他做不到

像平民百姓般由着自己的心意,

爱怎么样就怎样。他作出一个选择,

先得考虑国家的安危和利益。

他是首脑,他这样那样的选择,

必须要听取“躯体”各部分的意见,[14]

取得他们的赞同。他说他爱你,

你可得保持清醒啊:他这话究竟

有几分说到做得到——处在他地位上,

容不得他的一举一动超出了

丹麦的朝野的舆论所认可的范围。

如果你耳根子太软,听着他献上

求爱的情歌,心神动摇了,听凭他

冲动地苦求胡缠,竟为他打开了

童贞的宝库;那么你好好想想吧,

你会蒙受多大的耻辱。奥菲丽雅,

留神啊,我的好妹妹,你得留神啊,

可不许让七情六欲来制服你。

要拿定主意,守住了你的清白;

自爱的姑娘,如果向月亮袒露了

她肉体的美,那也就放荡得可以了。

冰清玉洁,都逃不过恶口毒舌的

肆意中伤。青春的嫩芽还没有

把花蕾开放,往往被毛虫摧残了;

朝霞般晶莹的青春,怕的是一瞬间

卷起了天昏地暗的恶风瘟雨。

要小心啊,只有战战兢兢最安全,

哪怕没眼前的诱惑,青春也会

造自己的反呢。

奥菲丽雅 我一定要把这一番

好教训记住了,让它看守住我的心。

可是好哥哥,千万别学那坏牧师,

只管指点我一条上天堂去的

陡峭的荆棘路;自己却像个浪荡子,

只知道寻欢作乐,只顾得流连在

花街柳巷,忘却了自己的规劝。

莱阿提斯 别为我担心吧,我耽搁太久了。你瞧,

父亲来啦。

[波洛纽斯上]

两次祝福带来了双重的吉利,

好运,冲着第二次告别,在微笑呢。

波洛纽斯 还没走,莱阿提斯?不像话,上船去!上船去!

好风正息在帆顶上要送你启程,

人家都在等候你呢。(把手掌按在儿子头上)

好吧,我为你祝福。

有几句训诫,你可得牢记在心啊:

不要心里怎么想,嘴里就怎么说,

也不可不假思索,想怎么就怎么干。

待人要随和,可决不能勾肩搭背;

做你的朋友,交情经过了考验,

就该用钢圈把他们在心灵上箍牢;

不要只知道去应酬那初出茅庐、

羽毛未干的阔少,把手掌都磨破了。[15]

留神啊,别轻易跟人吵起来,可一旦

吵开了,就要让对方知道你、认识你。

要多听每个人的意见,少开你的口;

有批评,要接受;可保留你自己的判断。

衣着要考究——只要你荷包里有钱;

不追求标新立异,富丽而不招摇,

要知道,一个人的穿着表明了他人品,

这方面,首推那法国的名流要人——

最有讲究,最显得高雅大方。

不向人借钱,也不把钱借给别人。

借出去,往往丢了钱,还丢了朋友;

伸手借钱呢,会忘了钱要省着用。

这一点最重要:——必须要忠实于自己,

就像那黑夜随着白天而来,

对自己忠实了,对别人就不会不忠实。

再会吧,愿祝福和这番话保佑你。

莱阿提斯 父亲大人,孩儿这就告辞了。

波洛纽斯 去吧,时间在催你,仆人们在守候你。

莱阿提斯 再会吧,奥菲丽雅,你要好好记住了

我对你说的话啊。

奥菲丽雅 你的话都锁在我心里,

那钥匙就由你替我保管好了。

莱阿提斯 再会吧。

[下]

波洛纽斯 怎么,奥菲丽雅,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呀?

奥菲丽雅 回父亲的话,谈到了哈姆莱特殿下。

波洛纽斯 嗯,倒是想得周到。

我听人家说,他近来常把闲工夫

都花在你身边;而你呢,有求必应,

他一次次上门,你乐于一次次奉陪,

要真是这样——人家就这么跟我说,

也无非为了好留意些——那我得对你说,

你还不清楚该怎样做我的女儿,

爱你自己的身份。你们俩之间,

是什么关系,要给我把实话说清楚。

奥菲丽雅 父亲,他近来一再向我献上了

他的一片真情。

波洛纽斯 真情?呸,你说话真像是一个

黄毛丫头,不知道这花言巧语中

隐藏着危险的陷阱。你就这么

相信他献上了真情——正像你所说的?

奥菲丽雅 父亲,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想。

波洛纽斯 好,我就教你吧。你给我这么想:

你是个小娃娃,他“献”上什么,你都

受下来,只当是真的,不懂得是假货。

“显”出你自己的身价吧——可怜这字眼儿,

一口气连说好几回,接不上气了。——

否则,只怕你要“献”丑了,给我“献”上

一个小傻瓜!

奥菲丽雅 父亲,他向我求爱

是正大光明的追求。

波洛纽斯 给你说对了,

他只想把你追到手呀。算啦,算啦。

奥菲丽雅 父亲,他为了表明自己的心迹,

对着天,把一切山盟海誓都说尽了。

波洛纽斯 对啊,布下了陷阱,好捕捉傻山鹬,

我还不知道吗?——欲火烧起了烈焰,

丢了魂,就但凭舌尖去花言巧语地

发假誓。这一片欲火,多的是红光,

小丫头,缺的是热量;许你长,许你短,

话音刚落,却已是烟消云散了。你千万

别以为这烧的是真火。从今以后,

少给我亮出你黄花闺女的这张脸,

多抬高你千金之躯的身价,可不能

听得他一声召唤,就笑脸相迎。

哈姆莱特殿下,你要明白,还很年轻,

他,你不能比,活动在更自由、

更宽广的天地;总而言之,奥菲丽雅,

别相信他的盟誓,那不过是牵线,

外表的洁白不就是内心的色彩;

施展出一套又一套小手段,无非想

拖人下水,去干那非礼的勾当。

口头上,鸨母也能够讲天理良心,

为了更好地欺骗人。干脆一句话,

跟你说明白了:从今以后,不许你

糟蹋闲工夫,去跟哈姆莱特殿下

有一言半语的来往和交谈。记住吧,

给我留点儿神吧。你可以走了。

奥菲丽雅 (哀怨地)

我一定听从你的吩咐,父亲。

[同下]

第四景 城堡平台上

[哈姆莱特,霍拉旭,及玛塞勒斯上]

哈姆莱特 好冷的天气,好尖利的寒风啊!

霍拉旭 这凛冽的寒风,只想咬你一口似的。

哈姆莱特 什么时辰了?

霍拉旭 恐怕还不到十二点。

玛塞勒斯 不,已敲过了。

霍拉旭 是吗?我可没听到。

那么时候快到了,按照老规矩,

阴魂又要出现了。

(远处传来喇叭齐奏声,鸣炮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殿下?

哈姆莱特 今晚上,国王要闹通宵,安排下盛宴,

大吃大喝,还大跳疯狂的日耳曼舞,

他每次干了一大杯莱茵河葡萄酒,

就响起了定音鼓和喇叭的齐奏声,

为主上的洪量而欢呼。

霍拉旭 一向是这样吗?

哈姆莱特 怎么不是呢。

虽说我土生土长,从小看惯了

这风俗习惯,可是依我说,这习俗

遵守它,不如破除它来得更体面。

这昏头昏脑的狂饮纵乐,招来了

东西各国纷纷的非议和诋毁——

他们叫我们做酒鬼,用瘟猪一类的

可耻的绰号加在我们的头上,

我们有成就,哪怕多崇高,多伟大,

也为之而黯然失色,没人夸声好。

拿个人来说,不往往也是这样?

有些人,品性上有些小小的瑕疵,

由于是天生的(那就怪不得他们,

一个人的本性没法由本人来挑选啊),

也或许某一种气质畸形的发展,

失去了分寸,到不近情理的程度;

又或许养成了一种不良习惯,

扭曲了本该是值得称道的举止——

这些人就打上了一种缺点的印记

(可看作天然的胎记,或命运的注定)

他本来的德性,不管多纯洁,多美好,

不管那美德让人说不尽这许多;

可是在一片纷纷的责难声中,不免被

那一个污点沾染了,就此给抹了黑,

就为了一点儿病根子,高贵的品质

往往整个儿地全给抵消了,只落得

受人们的冷笑。

[阴魂在远处出现]

霍拉旭 瞧,殿下,它来啦。

哈姆莱特 仁慈的天神和天使,保佑我们吧!

(一步步向阴魂走去)

不管你是精灵,还是万恶的妖魔,

带来了天风,还是地狱里的狂飙,

不管你居心不良,还是慈悲为怀,

你这副模样形状,好叫人猜疑!

我非得跟你说话不可。我就叫你

“哈姆莱特”,称呼你丹麦的君主,王上,

父亲;回答我吧!别蒙我在鼓里,憋死我。

快跟我说吧:为什么已举行过葬礼,

入土为安,你却又把寿衣挣破了?

分明埋下你尸骨,已封没的墓穴,

为什么又裂开了沉重的大理石牙床,

把你又吐了出来?这为的是什么?——

你这副尸骨又全身披甲戴盔,

踏碎了寒月的清光,重返大地;

黑夜变得阴森森,叫我们一个个

傻瓜似的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我们的灵魂猜不透这可怕的神秘!

快说吧,这为的什么,你要干什么?

你叫我们怎么办?

(阴魂向他招手)

霍拉旭 它在向你招手,要你跟着他走,

好像它有什么重要话只能对你

一个人说。

玛塞勒斯 看他的举动,有礼貌,

挥着手,招呼你到远一些的地方去。

可是你去不得啊!

霍拉旭 千万不能跟他走!

哈姆莱特 他不肯开口。我只能跟着他走了。

霍拉旭 别去,殿下!

哈姆莱特 哎哟,有什么好怕的?

我早把这条命,看得还不如一枚针;

至于我灵魂呢,它能拿我怎么样?

我那灵魂跟这阴魂不同样是不灭的吗?——

(阴魂再次招手示意)

它又在招呼我上前去,我要跟他走!

霍拉旭 殿下,万一他把你引向了浪潮呢?

或者领你到悬崖峭壁的顶峰上,

俯视着汹涌的大海,于是它变成了

狰狞的厉鬼,吓得你魂不附体,

丢失了理智,发了疯,那可怎么得了?

想想吧,一旦身临其境,不说别的,

只消看一眼万丈下那一片怒海,

耳听得浪涛的一阵阵咆哮,那时候,

莫名的恐怖就一下子主宰了你。

(阴魂再次招手示意)

哈姆莱特 它还在招呼我呢。

(向阴魂)带路吧,我跟你走!

玛塞勒斯 (一把拉住王子)

去不得呀,殿下!

哈姆莱特 放开你的双手!

霍拉旭 (也拖住王子)

听劝吧,去不得啊!

哈姆莱特 我的命运在呼唤,

我周身每一条微细的血管,都绷紧得

像一头雄狮的筋脉。

(阴魂又招手示意)

它还在招呼我呢,

放开你们的手,大爷们。(挣脱他们)

老天爷,

谁拦住我去路,我叫谁变成鬼。

给我走开吧!

(向阴魂)你带路,我后面跟上来。

[随阴魂远去]

霍拉旭 幻想主宰了他,他不顾一切了。

玛塞勒斯 咱们得跟上去,不能听他的话。

霍拉旭 跟上去吧。谁知道会落到怎么个结局!

玛塞勒斯 丹麦这王国有不可告人的丑事。

霍拉旭 一切由天意安排吧。

玛塞勒斯 可不,咱们跟住他走吧。

[同下]

第五景 城堡最高处的平台

[哈姆莱特随阴魂上]

哈姆莱特 你要领我到哪儿去呀?说吧,我不走了。

阴魂 听我说。

哈姆莱特 我听着。

阴魂 我的时间快到了。

时辰一到,我就得赶回去,跳进那

硫黄的烈焰,去受尽炼狱的煎熬。

哈姆莱特 唉,可怜的亡魂。

阴魂 不要你可怜,

只消你好好地听着我向你诉说的话。

哈姆莱特 快说吧,我哪有不听的道理啊。

阴魂 你听我说完了,也同样没有理由

不为我报仇雪恨。

哈姆莱特 你说什么呀?

阴魂 我是你父亲的亡魂,受到的惩罚是

在一段时期内,夜夜在人世游荡,

白天,空肚子去忍受烈火的烧烤,

直到我生前的罪孽都在烈火里

烧个干净。可是地狱里的禁令

不许我泄露秘密,要是我能把

那里的亲身遭遇讲一下,只一句话,

就吓破你的胆,冻结了你青春热血,

叫你的双眼,流星般跳出了轨道,

一束束纠结的鬈发,一根根都分开,

都直竖起来,像愤怒的豪猪矗竖着

一身刺毛——可是那永劫的内情,

怎么能向血肉之躯的耳朵细诉!

听着,听着,听我说!如果你也曾

爱过你亲爱的父亲——

哈姆莱特 啊,上帝!

阴魂 他惨遭谋杀,你就得替他报仇!

哈姆莱特 谋杀!

阴魂 说得最好听,也是最恶毒的谋杀——

就数这谋杀,最恶毒,最骇人听闻,

最伤天害理!

哈姆莱特 快说呀,快让我知道!

我要啊,张开翅膀,飞快地,像思想,

像对亲人的怀念,那么迅猛地

扑过去报我的仇!

阴魂 你敢作敢为;

如果这一宗谋杀案,不能够叫你

热血沸腾,那你真是比随意地

丛生在忘川边的野草,还要迟钝了。[16]

现在,哈姆莱特,且听我说吧。

我突然死亡,对外界,是这么宣布的:

我正在花园里午睡,给一条毒蛇

咬了一口。这恶毒地捏造的谎言

把整个丹麦王国都蒙在鼓里。

可是你,品德高尚的青年,要知道:

咬死你父亲的那条“毒蛇”,他头上

正戴着王冠。

哈姆莱特 我未卜先知的心灵啊![17]

我的叔父?

阴魂 正是那一个乱伦通奸的禽兽!

狐狸般狡猾,天生有一肚子奸诈,

诡计多端,施展出诱惑的手段

勾引人,是他的本领。为了满足他

无耻的兽欲,把我那模样儿最正经的

王后骗上了手。唉,哈姆莱特,

这人心的堕落,叫我怎么说好呢!

我把我对她的爱,看得那么重,

始终信守着当初婚礼上我对她

立下的盟誓;谁想她毫无珍惜地

把自己交托给这么个人,比起我,

人品,仪表,各方面都天差地远!

贞洁永远不会受诱惑,哪怕

淫欲假扮成天仙来向她求欢;

淫荡,即使跟光明的天使做配偶,

天堂的婚床,也会叫她倒了胃口,

只想到垃圾堆去狼吞虎咽。

且慢,我好像嗅到了清晨的气息,

说得简短些吧。我正在花园里睡觉——

每天下午,我照例要睡一会儿,

正当我无忧无虑的,正自好睡;

你叔父,手拿着一小瓶致命的毒草汁,

悄悄地走近来,把我的耳朵当作了

方便的通道,把毒汁全灌下了;

那浓液,麻风病般可怕,碰上了血液,

是势不两立的克星,像水银一般

无孔不入,一下子流遍了周身的

门户关节;猛烈的药性,叫流动

畅通的血脉,顿时凝住了,就像

酸汁滴进了牛奶,结成了硬块;

那毒药,一进入我体内,就是这光景;

我统体光滑的皮肤,顿时就出现

一大片疹疮,像染上麻风病似的,

只见周身布满了鳞片似的硬皮屑。

就这样,在睡梦中,我被兄弟的那只手,

一下子夺去了生命,王冠,和王后。

来不及临终忏悔,涂圣膏,受赦礼,

我一生所作所为,来不及向上帝

作一个交代——可怜我,一笔糊涂账,

一身的罪孽,就这么给砍断了命根子。

哈姆莱特 啊,可怕!啊,可怕!真可怕呀![18]

阴魂 要是你天性还在,能容忍这一切吗?

不许把丹麦王宫的御床,糟蹋成

荒淫无耻、恣意乱伦的窝巢。

可是,不论用什么手段去复仇,

决不可玷污你的动机,也不必

去追究你母亲。让上天处置她吧,

她的良心,自会像长满了荆棘似的

受到日夜的刺痛。

我们得分手了。

萤火虫的点点火光,暗淡下去了,

黎明眼看就来到。再会了,再会了,

再会吧。要记住我啊!

[阴魂隐灭]

哈姆莱特 (扑倒在地,呼号)

噢,天上的诸神啊!大地啊!还有呢?——

还得向地狱呼吁吗?要挺住,要挺住,

我的心!周身的筋肉,别一下子垮掉啊,

要硬是把我支撑起来!

(摇晃地站立起来)记住你?

当然!可怜的阴魂,只要我还不至于

昏头昏脑,把我的记忆都丧失了。

记住你?当然!我要把印在我心版上

无关紧要的无聊的记录,都抹掉,

一切书本上的格言,形形色色的、

少年时所见所闻,所留下的印象,

统统都抹掉,只留下你对我的告诫,

像印在书本上那样,印进我脑海。

没有半点儿掺杂。愿上天作证吧!

哼,好一个邪恶的女人!

哼,奸贼,奸贼,脸上堆笑的

十恶不赦的奸贼!我的记事本呢?

这一点我该记下来:别瞧有的人

笑嘻嘻,笑嘻嘻,原来他是个大恶棍!——

至少,我敢说,在丹麦,就是这样的。

(写进记事本)

好,叔父,我把你记下来了。现在,

再记下我自己的铭句:“再会了,再会了,

要记住我啊!”(下跪,举手起誓)

我立下誓言了。

[霍拉旭,玛塞勒斯自远处呼号上]

霍拉旭 殿下!殿下!

玛塞勒斯 哈姆莱特殿下!

霍拉旭 上天保佑他吧!

哈姆莱特 (自语)但愿如此。

玛塞勒斯 喂,喂,喂,殿下。

哈姆莱特 喂,喂,喂,伙计。来,鸟儿,来吧!

玛塞勒斯 (自远而近)怎么啦,高贵的殿下?

霍拉旭 (走近)有什么可说的吗,殿下?

哈姆莱特 哎哟,不得了!

霍拉旭 好殿下,跟我们说一说吧。

哈姆莱特 不行,你们会泄漏出去。

霍拉旭 老天在上,我不会的,殿下。

玛塞勒斯 我也不会,殿下。

哈姆莱特 那么你们说,谁想得到有这回事——

可你们能保守秘密吗?

哈姆莱特 在整个丹麦,没有哪个坏蛋

不是十足的恶棍。

霍拉旭 殿下,这可用不到鬼魂从坟墓里

钻出来告诉我们啊。

哈姆莱特 对啊,你说对了。

所以我不必转弯抹角地多说了,

我看最好是大家握下手,分手吧。

你们按你们的意思干你们的事吧——

因为各人有各自的事儿和考虑,

事实也这样——至于我,说也可怜,

我要去做祷告了。

霍拉旭 殿下说话,怎么是没头没脑的?

哈姆莱特 真抱歉,我说话冒犯了,我打从心底里——

可不,打从心底里抱歉。

霍拉旭 说什么“冒犯”呀,殿下。

哈姆莱特 不,凭圣徒的名义,我冒犯了,霍拉旭,

而且是严重的冒犯。说到那幽灵,

我可以告诉你们,是正派的阴魂。[19]

你们想知道,它和我之间有了些

什么事,只好请你们暂且忍耐一下了。

现在,好朋友,你们是朋友,是学者,

是军人,请答应我小小的一个请求。

霍拉旭 是什么要求,殿下。我们答应就是了。

哈姆莱特 今晚看到的,绝对不能传出去。

哈姆莱特 不,要发誓才算。

霍拉旭 说真心话,殿下,我决不会。

玛塞勒斯 我也决不会,殿下,说良心话。

哈姆莱特 (倒持佩剑,伸过去)

把手按在我的剑柄上吧。[20]

玛塞勒斯 殿下,我们已经发过誓了。

哈姆莱特 我就是这意思,按着我的剑柄起誓吧。

(地下传来阴魂的呼喊声:“起誓吧!”)

哈姆莱特 (向地面)

啊哈,伙计,你也是这么说吗?你在

地下吗,我的好人儿?

来吧,你们没听见地窖里这家伙吗?

快快发誓吧。

霍拉旭 该怎么发誓呢,殿下?

哈姆莱特 你们看到的这一切,绝口不提起。

按着我的剑柄发誓吧。

(传来阴魂转移后的呼喊声:“起誓吧!”)

(二人跪下,按剑柄起誓)

哈姆莱特 “又是这里,又在那里”吗?咱们换地方吧。[21]

(转移到另一处)这里来吧,二位大爷。

再一次把手按在我的剑柄上吧。

按着我的剑柄发誓吧:

你们听到的这一切,绝口不提起。

(传来阴魂又转移后的呼喊声:

“按着他的剑柄起誓吧!”)

(二人跪下,再次按剑柄发誓)

哈姆莱特 (向地面)

说得好,老田鼠!在地下钻得这么快?

好一个带路人!好朋友,再换个地方吧。

霍拉旭 白天好,黑夜也好,这真是太稀奇了啊!

哈姆莱特 那么就当它是个稀客来欢迎吧。

在天地之间,有许许多多事情,

霍拉旭,是你们的哲学所梦想不到的啊。[22]

可是来吧,(又转移地点)

在这儿,天保佑你们,再发一次誓。

不管我日后的行为多古怪,多出格

(也许我将来会认为这样最合适),

装出了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

那时候,你们看到了我这个光景,

千万不可以像这样,把双手一叉,

或是这样地摇摇头,或是说一些

暧昧的话:“哼,我有什么不知道,”

或是“要抖出来还不容易,”或是

“把话摊开来,得看我们是否高兴了,”

“你让人说话,还怕没人开口?”——

故意吐一半,留一半,含糊其辞,

表示你们知道我有什么内情——

发誓吧,愿上帝的恩惠保佑你们。

(传来阴魂的呼喊声:“起誓吧!”)

(二人跪下,三度按剑柄发誓)

哈姆莱特 安息吧,安息吧,不安的灵魂。这就好,

我一片诚心地完全信赖二位了。

可怜的哈姆莱特,凡是他力所能及,

愿上帝帮助,一定少不了向二位

表示他的爱和对你们的友谊。

咱们都进去吧。请你们总是把手指儿

按在你们的嘴唇边吧。我求你们啦。

时代整个儿脱节了,唉,真倒楣,

偏要我把重整乾坤的担子挑起来。

不,来吧,咱们一块儿走。[23]

[同下]

注释:

[1]极言其夜寒侵骨,据“牛津版”(1987),“新剑桥版”(1985)注释译出。又,另据“新亚登版”(1993)注释,则此句极言夜色如漆,似可译作:

(笼罩在夜色中,伸过手去)这只手倒是他的。

舞台演出,这样处理,似更易见出霍拉旭的风趣。

[2]译者手边的四种现代版本都把这话归给霍拉旭;哈姆莱特的好友首先提出鬼魂的事似更为确当。较早的版本把此句归给玛塞勒斯;不同的文字处理都有原始版本作依据。

[3]意即霍拉旭是位学者,懂得该怎样向阴魂问话;当时以为必须先有人发问,阴魂才能表明它的来意。

[4]在这半个世界里,直译为“在我们已知世界的这一边”,当指西半球而言,泛指西欧各国。

[5]为种种一切,当指娶王嫂为妻,和他的登基,朝廷众臣并未表示异议。

[6]亲上加亲,指国王在口头上,不仅称他侄子,而且说成了继子。陌路人,指双方的感情,冰炭不能相容。

[7]威登堡大学为当时欧洲著名学府,初创于1502年,当时丹麦学子出国游学,很多去威登堡大学进修。

[8]“这一副臭皮囊”,此句现代版本多作“this too too sullied flesh”。较早的中译本多依据“第1对开本”“……solid flesh”译作“结实的肉体”。关于“sullied”(“第2四开本”),“solid”两词的依违取舍,英美学者意见纷纭,根据王子的悲剧性格,译者认为以前者为是(见前言)。

[9]赫克勒斯(Hercules),古希腊罗马神话中魁伟的大力神。

[10]宝杖,原文是“truncheon”,系标志权威的短棒。

[11]众人(ALL)据“四开本”。有些版本作“玛,巴”,不包括霍拉旭;但当晚霍拉旭将和他们一起参加守夜。

[12]意谓阴魂出现,应是要向人间揭示不为人知的罪恶。

[13]庙宇,指供养性灵的肉体。

[14]当时常以人体结构比作国家机构。

[15]指由于频频握手,手掌皮都磨破了。

[16]忘川(Lethe),冥府的河流,饮下忘川水,能使人忘却生前的一切。

[17]未卜先知(Prophetic),指哈姆莱特一眼看透了他叔父的本性,不是指他早已识破这一起谋杀案。

[18]三种原始版本都把此行归给阴魂。约翰生首先提出归给王子更合情理,有许多编者(如基特勒奇)从之;一些饰王子的著名演员如盖立克,欧文等都念了这一行。从舞台效果而言,这样改动确是起了很好的烘托作用。

[19]正派的阴魂,意即不是作祟的恶鬼。

[20]倒持的剑柄可权充十字架,使按着剑柄起誓带有神圣的意义。

[21]“又是这里”一句原文是拉丁成语。

[22]这里所说的“哲学”相当于现代的自然科学。

[23]二人谦让,让王子先走,他因之说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