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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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色温柔》的创作与出版

马修·J·布鲁科里

创作

1932年夏

在“和平居”(La Paix),菲茨杰拉德聘用了他的第一位全职秘书,伊莎贝尔·欧文斯(Isabel Owens),给她每周工资12美元;以此,他准备对他的小说发起最后的进攻。欧文斯太太成了泽尔达(Zelda)的伙伴,斯科迪(Scottie)的代理母亲,以及房子的管家。菲茨杰拉德放弃了梅拉尔基(Melarky)杀母和凯利(Kelly)船上生活的素材,新构想了一出发生在欧洲的故事情节,讲的是一位美国精神科医生,和一位富有的精神病人结了婚,这段婚姻把他给毁了。菲茨杰拉德无法完成小说的最初几稿,这可归咎于对杀母情节的素材缺乏坚持。1932年,他获得了让他感触颇深的素材:泽尔达的精神崩溃和他自身状况的恶化。他在继续创作这部必须为他重振名声的小说时,有一大箩筐的痛苦情绪可以利用。写作《夜色温柔》(Tender is the Night),成了他的一种尝试,尝试去理解自己是如何失去了一切曾经赢得的东西,一切想要得到的东西。

1932年8月,在他的《总账》(Ledger)中,他记下:“小说的情节已经想好+结构已规划,不会再长时间地搁浅了。”这个规划包括16页的故事汇编、人物速写、表格,以及工作时间安排。

总体大纲

这部小说应达成以下目的:展现一个天生的理想家,一个被惯坏了的牧师,由于各种原因,屈服于中上层阶级的理念,在登上社交界顶峰的过程中,失去了自己的理想和才华,开始酗酒,放浪形骸。背景之一是有闲阶级在其最风光+最耀眼的时代,就像墨菲一家(Murphys)[1]。

主人公生于1891年,是像我自己这样的一个男子,出生在一个由中上层资产阶级落入小资产阶级的家庭,但所受到的教育仍然花费不菲。他拥有一切天赋,在耶鲁度过的岁月相当成功,但也不完全成功,却还是得到了罗德奖学金,最后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取得学位+用一笔遗产出国到苏黎世学习心理学。26岁时的他,前途似乎一片光明。然后他爱上了一位女病人,她由于年轻时的一桩事件,对于男性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杀人狂倾向。除此以外,她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放荡女。他“调整”了自己+她爱上了他,而他也回应了她的爱。

在战争中非现役服务了一年之后,他回来和她结婚+疯狂地爱着她+为了将她完全治愈而全身心地投入。她出身于贵族家庭,父母一方来自美国,另一方来自欧洲,她年轻、神秘+可爱,是一种新的性格。他将她治愈了,方法是声称让她达到一种稳定+他相信当下的秩序,而这种秩序其实他并不拥有,他事实上是一个相信共产主义的自由理想主义者,是一个叛逆的道德家。但他多年以来生活在恩惠当中+生活在资产阶级中,把他给惯坏了,他结婚的时候,是个内心分裂的男人。在战争当中,他开始喝酒+婚后继续偷偷地喝。照顾她的难度超乎他的想象,他内心越来越支离破碎,但外表一直保持着一副完美的容貌。

他在社交场合魅力四射,登峰造极,而内心却变得堕落腐朽;就在这当口,他在里维埃拉和一位年轻女演员相遇,她爱上了他。对于这件事的一切后果,他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要害怕,而将他四分五裂的内心暂且拼合在一起的,也只有他外表的美好了。他也知道,他对她的爱,比不上自己曾经对妻子的爱。尽管如此,情感克制的效果就是,在他偷偷酗酒,过另外一种他自己的生活时,驱使着他去勾引他遇到的所有女人。对于这另一种生活,他的妻子并不知情,或者说至少他以为她不知情。他有一次离家,在罗马和那位女演员在一起,他们的这场婚外的恋情令人失望,而且来得太晚,那次他还被警察毒打了一顿。回到家,他发现她并没在休养,却实施了一场谋杀,他怀着一腔厌恶,设法帮她掩盖,而且成功了。然而,这却向他表明,游戏结束了,他必须上演一出激烈的+深沉忧郁的举动,来拯救她,因为他正在失去对她+他自己的控制。

他和一个非常强有力+魅力十足的男子有着点头之交,认识一段时间以后,他现在故意要将他和他妻子带到一起。当他内心怀着嫉妒和痛苦的时候,他发现这件事已经撮合成了,然后他离去,心里知道自己已经将她治愈了。他将疏于管教的儿子送去苏俄,在那里接受教育,自己回到美国,做个庸医。这样他既在他的妻子身上实现了他的中产阶级的感伤主义的想法,也在他的儿子身上达成了他的理想,+现在他自己就是一具躯壳,只要在旧有的秩序下活下去就行,别的什么都不要紧。

(更多大纲)

《酒鬼的假日》(The Drunkard’s Holiday,作者原来的书名)将会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部展现英才崩溃历程的小说。与《美与孽》(The Beautiful and Damned)不同的是,使他崩溃的不是懈怠,而是真正悲剧性的力量,例如理想主义者内心的冲突,以及周遭情境迫使他做出的妥协。

这部小说计划写成十万字出头,分14章,每章7 500字,第一和第二部分各5章,第三部分4章——将会有一章或等量内容由回顾构成。

·······················

狄克

男主人公生于1891年。小伙子身形壮实,相貌俊秀,也非常聪慧,博览群书——事实上他才华横溢,有着极其强大的个人魅力。这一切都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他是具有无限潜力的超人,以中产阶级的眼光,第一眼看他就是这样。然而,他缺乏一种韧性——布朗库西、莱热和毕加索身上的那种粗犷,他全然没有。他的外在特征,可以任意采用这些人的:杰罗德·墨菲、欧内斯特·海明威、本·菲尼、阿奇波尔德·麦克利什、查理·麦克阿瑟,以及我自己。然而,他看上去像我。

缺陷——例如急于挤入上流社会、饮酒、不顾一切地粘在一个女人身上、最后患上神经症——都是逐步显现的。

我们跟随他从34岁到39岁的历程。

狄克的实际年龄

1891年9月 出生

1908年9月 进入耶鲁

1912年6月 20岁从耶鲁毕业

1916年6月 从霍普金斯毕业。前往维也纳(在那里8个月)

1917年6月 一年后,从事了其他工作,然后到了苏黎世。26岁。

1918年6月 在苏黎世取得学位。26岁。

1919年6月 回到苏黎世。27岁。

1919年9月 结婚。28岁,之前拒绝了大学的神经学研究员席位,成为了诊所的病理学家。或者他接受了?

1925年7月 5年又10个月的婚姻后,将近34岁。

故事开始

1929年7月 9年又10个月的婚姻后,将近38岁。

妮珂的年龄

总是在当年年份上减一。

1901年7月出生

之前求爱两年半,自从她13岁时开始

灾难 1917年6月 将近16岁

诊所 1918年2月 17岁

10月中旬情况糟糕

停战后情况较好

他于1919年4月或5月返回

她于1919年6月1日出院。将近18岁

1919年9月结婚。18岁

1920年8月孩子降生

1922年6月孩子降生

第二次复发,几乎马上就到了1922年10月,此后出现法国男人(或者是1923年夏天在结婚将近4年后出现的)

1925年7月故事开始时,她只有24岁

(一个孩子将近5岁(在胡安莱潘[Juan les Pins]时的斯科迪

另一个孩子3岁(在苹丘[Pincio]时的斯科迪)

1929年7月故事结束时,她只有28岁

女主人公生于1901年。她很美,就像玛琳·迪特里希那一类的演员,或者说更像诺拉·格雷戈——是有着琪琪·艾伦那样一双独特眼睛的女孩子。她是美国人,有一点外国血统。15岁时被自己的父亲强暴,是在很特殊的情况下——待定。她随之崩溃,进了诊所,16岁的她在那里遇到了比自己大十岁的年轻医生,即男主人公。只有她对他的移情才能救她——当这不起作用时,她就会恢复杀人狂倾向,试图杀死男人。她很纯真,读书很多,但没有实际经验,也没有自己的方向,全靠他的给予。她是泽尔达的写照——或者说,泽尔达的一个部分。

我们跟随她从24岁到29岁的历程。

对精神病这个素材的处理方法

(1)阅读书籍,决定病例的大概类型

(2)准备一份囊括1916~1920年的诊断报告

(3)然后细看各个类别的素材,要复制的内容不要选太多

①E字母类目下选取

②F”””””

(这里不要用真实的材料)

③从其他类目下选取气氛、精准度和素材,注意不要犯精神病学和医学上的低级错误,但也不要炫技卖弄。只要用关系最不紧密的事实暗示就可以了。不要变得像医生的故事。

必须避免福克纳的态度,结尾不要变成小说化的卡夫艾宾(Krafft-Ebing)——最好是奥菲利娅和她的花朵。

对精神病这个素材的分类

A.描述

B.巴尔的摩

C.诊所和剪报

D.舞会和初诊

E.初入布兰格林诊所[2]——至1931年2月

F.佛雷尔(Forel)医生(包括布洛伊勒[Bleuler]医生的会诊)

H.好莱坞

L.布兰格林诊所后期

M.我自己的信件和评论

R.罗塞林(Rosalind)和塞尔(Sayre)家族

S.斯奎尔医生和日程安排

V.杂录

这份规划中还包括一张表格,将泽尔达和小说女主人公的病历并列于一页。

(335页图片说明:这是菲茨杰拉德列出的妮珂·沃伦和泽尔达·菲茨杰拉德的病历对照表[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

女演员出生于1908年,她的演艺生涯与露易丝·莫兰(Lois Moran)、玛丽·海伊(Mary Hay)的相似——这就是说,她和大多数女演员不同,不仅仅是扮淑女,不单单是整天展现活力、健康和性感。与女主人公相比,她显得臃肿,或者说将来会变得臃肿,而现在她年纪轻还看不出来。咪咪露普·维勒(Mimi-Lupe Velez)。

我们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处于演艺生涯最初的开端,已经拍了一部大片。

我们跟随她从17岁到22岁的历程。

这位朋友出生于1896年。他是一个狂放的人,长得像敦特(Tunte),也像会议室里那个皮肤黝黑的共产主义者。他有一半的意大利或法国血统,另一半是美国血统。他是个厌恶一切虚伪+借口的人(参考朗(Lung)那一类型,就像福斯·威尔逊[Foss Wilson])。他是那种能当部落族人或者共产主义者领导的人——一派贵族气质,与资产阶级毫不沾边的国王。他为法国外籍军团打了三年仗,然后一度操起画笔,之后又去攻打摩洛哥北部里夫山的柏柏尔人。小说中他第一次出现,就是刚从那里回来,正寻找新的发泄途径。他有钱,又有法国军团的训练——否则的话他一定会成为一个革命家。不论是做正事还是搞破坏,他都能干得不错,但他的脑袋和男主人公比起来就差一些了。有点像珀西·佩恩(Percy Pyne),也有点像丹尼·霍顿(Denny Holden)。

我们看到的是28岁到33岁期间的他。

在重新规划小说的时候,菲茨杰拉德从埃米尔·左拉(Émile Zola)纪录片式的材料组织方式中获得指引。马修·约瑟夫逊(Matthew Josephson)的《左拉和他的时代》(Zola and His Time)(1928)一书中对此有描述。(《夜色温柔》出版时,菲茨杰拉德寄给了约瑟夫逊一本,书上题有这段话:“若不是‘左拉’极佳的组织手法+你将其再现,这本书永远不可能上架。”)在写作这部小说的过程中,菲茨杰拉德脱离了最初的规划;例如,妮珂在书中并没有杀人倾向。这份规划表明,从1932年最终确定情节开始,这部小说就不是对真实生活的直接转录。角色都是复合体。妮珂是“泽尔达的写照——或者说,泽尔达的一个部分”,再复合上一个虚构的角色和虚构的故事。没有证据表明泽尔达曾遭到乱伦的侵犯。

小说的手稿已经有了暂定的题目,叫做“酒鬼的假日”(这曾是菲茨杰拉德1919年计划写的一本小说的标题)。这份手稿所展现的是,菲茨杰拉德虽在挽回早先几稿的精华部分,但1932年夏天的这本书是一部新的作品,综合了他旅居海外时遇见的许多人和事。泽尔达的精神病——转移到了妮珂·戴弗身上——是起到催化作用的经历;但小说的主题写菲茨杰拉德如何荒废自己才华,这是由理查德·戴弗医生的职业生涯来表现的,他代表着菲茨杰拉德的自我判断和自我批判。塑造戴弗这个角色是相当复杂的,因为菲茨杰拉德同时将自怜和自卑注入了他。“戴弗”(意思是潜水者)这个名字,揭示了菲茨杰拉德对男主人公,以及对他自己的复杂而矛盾的感受。狄克·戴弗当然从前途无量堕入了身败名裂,但他的全名在俗语中也有“吸鸡巴的家伙”之意。戴弗之所以堕落,是因为他受到的不良影响,更是因为他自身就容易受这种影响。一言以蔽之,他是被有钱人给毁了;但令他崩溃的真正根源是他需要被人爱,被人仰慕,这驱使着他恣意挥霍自己的情感资本。戴弗医生治好了他的病人兼妻子,却牺牲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菲茨杰拉德在小说中治好了泽尔达的不治之症,他这样做,可能是试图宽恕自己,减轻自己因为妻子的疯病而感到的内疚——同时也是在惩罚自己的挥霍浪荡。

《夜色温柔》的题词——“献给/杰罗德和萨拉/快乐永在”——让人一不留心就假定戴弗一家是墨菲一家的翻版。仔细一查,就发现这种假定不能成立。在包含杀母情节的版本中,派普(Piper)一家(洛尔拜克[Roreback]一家)的模板是墨菲一家,但在菲茨杰拉德的写作和重写过程中,他逐渐脱离了墨菲一家。墨菲一家在社交场合的特点和背景细节,迁移到了戴弗一家人身上;然而戴弗一家是虚构的——或者说是合成的——角色,比起和墨菲一家,他们和菲茨杰拉德一家更相近。菲茨杰拉德的“总体规划”表明,即便是在最初阶段,戴弗一家也并不是对墨菲一家的直接转录。狄克的外在特点是由墨菲、海明威、菲尼、麦克利什、麦克阿瑟和菲茨杰拉德组合而成的。约翰·奥哈拉(John O’Hara)后来告诉杰罗德·墨菲:“斯科特写的是人生,不是各人的生活。这里有一部分原因是斯科特总是在写人生。迟早,他笔下的角色都会成为菲茨杰拉德世界里的菲茨杰拉德角色……当然,他一路走过,就和真正的墨菲一家相距更远了,更不相像了。狄克·戴弗最后成了十足的菲茨杰拉德……”

除了《人间天堂》(This Side of Paradise),菲茨杰拉德从来没有写过一部直接取材于真人真事的小说(roman à clef)。然而,他的确一直从真实生活中萃取他的一些人物——有时候写得和真人很接近。艾贝·诺思的原型明显是林·拉德纳(Ring Lardner),与查尔斯·迈克阿瑟也有一分相似,但他的生活经历是虚构的。汤米·巴尔班是五个人的合体——爱德华·约占(Edouard Jozan)、马里奥·布拉吉奥提(Mario Braggiotti)、汤米·希区柯克(Tommy Hitchcock)、珀西·佩恩和丹尼·霍顿。虽然菲茨杰拉德没有将海明威指定为巴尔班的原型之一,但两者明显有联系:巴尔班篡夺了戴弗在里维埃拉的王国,就好比海明威的文学名声盖过了菲茨杰拉德。巴比·沃伦的原型是萨拉·墨菲的妹妹霍伊特(Hoyt),但她的名字用在了露丝玛丽·霍伊特身上。

在《夜色温柔》中,露丝玛丽是体现菲茨杰拉德角色创作手法的最佳例子,她是由虚构的弗朗西斯·梅拉尔基(Francis Melarky)和女演员露易丝·莫兰两者合并演化而来的。露丝玛丽·霍伊特和露易丝·莫兰相似,而在她身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是从梅拉尔基草稿中挽回的。在创作过程中,菲茨杰拉德将早先版本中的主角,转变成了最终出版的这部小说中的观察者、反衬者的角色;但在整本小说中,露丝玛丽的叙述视角并非保持不变。在梅拉尔基版本中,菲茨杰拉德尝试采用了部分参与故事的叙述者(partially-involved narrator)这一手法,但又放弃了——原因大概是《夜色温柔》的故事范围太广,一个角色无法全部观察。

早先草稿中的材料并非直接转用于戴弗版本。对挽回的内容,菲茨杰拉德进行修改或重写,而且他也为新角色写了新的材料。直到艾贝在第一卷第19章中离开巴黎,“酒鬼的假日”是以梅拉尔基的材料为基础的,而小说的其余部分都是新写的——除了对于狄克在罗马被打一事的叙述,这部分原先计划作为杀母情节的引子。这部小说是历经多道草稿才最终完成的。写作时,菲茨杰拉德一贯用的是铅笔和无行线的法律文件纸。[3]他的秘书欧文斯将写成的章节打字成稿,一份原稿(预留三倍行距以便修改)加上两份复制稿。菲茨杰拉德在原稿以及单份或双份复制稿上进行修改。然后最佳的修改版本将被重新打字,修改过程还会继续。在每一个阶段,菲茨杰拉德都会对文字进行修改润色,使句子变得紧凑,并更换用词。欧文斯回忆道:“他清醒的时候,工作状态很不错,非常顺利。他很自觉,一般连续写作两个小时,然后停下,稍后回来再继续。他喝酒的时候,就坐不定了,会从他的办公室里走进走出。”

“酒鬼的假日”将在《斯科里布纳杂志》(Scribner's Magazine)上连载,完整的打字稿是一份700多页厚的双倍行距稿件。菲茨杰拉德在打字原稿上作了修改(将其重命名为《戴弗医生的假日:一部罗曼史》[Dr. Diver's Holiday:A Romance]),然后又修改了复制稿(重命名为《夜色温柔:一部罗曼史》[Tender Is the Night:A Romance])。副标题“一部罗曼史”表明,菲茨杰拉德认为这本书脱离了虚构文学的现实主义或小说特有的模式。(我们不知道菲茨杰拉德是否熟悉霍桑[Hawthorne]对于为何将《有七个尖顶阁的房子》[The House of the Seven Gables]定义为罗曼史的解释,但是菲茨杰拉德在这里采用这个说法,和霍桑的用法是一致的,用来指称一种形式或技巧,它赋予自身“一种权利,在很大程度上,能将{人心}放置在作者选择或创造的情境下,以展现其真相。作者如果认为需要,也可以操控他的气氛媒介,调节光线明暗,深化并充实画面的阴影层次。”)菲茨杰拉德后来向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将其描述为“我信仰的证明”,《末代大亨的情缘》(The Love of the Last Tycoon)也会有“一部罗曼史”的副标题。

虽然“戴弗医生的假日”对于“酒鬼的假日”而言是一种改进,但菲茨杰拉德担心这个题目会让读者以为故事是关于医生的。《夜色温柔》取自济慈(Keats)的“夜莺颂”(“Ode to a Nightingale”,菲茨杰拉德称自己每读一遍,必哭一次),这个题目让菲茨杰拉德感到满意;但需要说服帕金斯([Maxwell]Perkins)和《斯科里布纳杂志》的一些人,因为这个题目不“好卖”,给不了买家关于作品内容的提示,菲茨杰拉德也曾考虑过一个中性的题目“理查德·戴弗”。《夜色温柔》及其引语(“我已经和你在一起!夜色那么温柔……/……不过这里却没有别的亮光,/除了有一线天光被习习和风吹过/灰暗的绿荫与迂回曲折的苔径。”)唤起了那种弥漫在菲茨杰拉德的罗曼史中的失望情绪。济慈的诗所表达的是试图逃脱痛苦的现实,结果又重回不幸。这首诗的最后几行表达了狄克·戴弗在小说结尾处怅然若失的心境:“这是个幻觉,还是梦寐?/那歌声去了:——我是睡?是醒?”

出版

1934年4月

《夜色温柔》的开场是1925年夏天的里维埃拉。年轻女演员露丝玛丽·霍伊特在那里遇到了一对极有魅力的美国夫妇,迪克和妮珂·戴弗。戴弗家的交际圈内有一位酒鬼作曲家,艾贝·诺思;还有汤米·巴尔班,美籍的法国雇佣兵,此人爱上了妮珂。露丝玛丽则为迪克所倾倒。一段倒叙道出了原委,迪克和妮珂·沃伦结婚时,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精神科医生。妮珂是一位富裕的精神病人,曾被自己的父亲强暴。作为她的丈夫和医生,迪克越发感觉难以坚持自己的专业观点,疏忽了研究工作,妻子的财富也同时助长了他奢侈的生活作风。用沃伦家的钱,他成了瑞士一家诊所的合伙人,但最后被迫离开,原因是他对工作已经不再专心投入——酗酒就是体现。在一趟罗马之行中,他与露丝玛丽圆满了两人的关系,后因酒后争斗而被警察殴打。1929年,戴弗一家重返里维埃拉,迪克酗酒更凶了,而妮珂也离他而去,投奔了汤米·巴尔班。迪克试图在美国重操旧业,但最终成了一个碌碌无闻的小镇医生,湮没在人海中。

在记叙迪克·戴弗走向没落的过程中,菲茨杰拉德也在试图解释自己从1925年开始的意志消沉。他认识到,造成两个人这种情况的根源都可以追溯到对性格的一种浪漫观念。迪克“他常常想他要做个好人,和善、勇敢、睿智,可是这一切很难。要是可行的话,他也要为人所爱。”[4](第二部第4章最后一段)迪克的敏感神经在他遇见妮珂之前就已经有了——就如同在遇见泽尔达之前,菲茨杰拉德的性格就已经形成了。做出和尼科尔结婚这一决定,并不是因为沃伦家的钱,然而她的钱最终却消磨了他对工作的专注。他娶她是出于他需要有人对他有所求,需要有人派他用处。但迪克的慷慨并非毫无私心,因为他需要那种由他激发的“情感的狂欢”。(第一部第6章中间)他对露丝玛丽的迷恋清晰地指明,在小说开场时,他恶化的进程已经相当深入了。他引人爱慕,其代价便是不断耗费他的精力,而勤奋的男人本该把这能量留给工作。妮珂的力量不断上升,而他却是在走下坡路,当上升下降两条曲线交汇时,迪克做出了职业决定,让他的病人兼妻子“出院”。妮珂已经准备好了分手,但迪克迫使她宣告她的独立:“病案真正结束。戴弗医生终于自由了。”[5](第三部第9章最后一句)迪克·戴弗的恶化看得让人心里很不好受,因为他是被他性格中那些原本或许可以使他成为伟人的元素给毁了。他的雄心壮志逐渐萎缩成了“致命的愉悦感”。

这部小说从1934年1月开始连载在四期《斯科里布纳杂志》上,1月杂志封面便是菲茨杰拉德的肖像。爱德华·申顿(Edward Shenton)为杂志所作的钢笔画插图尤为成功,于是在出版成册的书中保留了下来。连载共有12个篇幅较长的章节,这也正是菲茨杰拉德1932年的计划。(书分成了三卷,共61章。)在杂志第一期中,刊载的是正式出版后的小说第一卷前18章——直到艾贝·诺思离开巴黎。2月的杂志刊出了第一卷的其余部分,还刊出了第二卷倒叙部分的前9章——直到迪克决定和妮珂结婚。3月刊中,倒叙部分连载完毕,第二卷以迪克在罗马挨打结束。4月刊则是完整的第三卷。

菲茨杰拉德和斯科里布纳出版社都期待着连载能引起人们关注,从而为书促销,但实际上连载可能有损于《夜色温柔》最初获得的反响。两期连载之间的30天时间使得小说的结构——包括时间先后顺序的断裂,以及第一卷和第二卷之间叙述视角的转换——变得模糊不清。菲茨杰拉德怀疑有一些评论家是看了连载以后才做的评论,所以力劝他的朋友们重读小说的全本。出版日期前一个月,他写信给埃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作者试图为作品的部分失败辩解,必定是荒唐可笑的——但我真的希望你,还有其他人,都能读到全书,而不是杂志版本,那个版本有些地方是匆忙拼凑起来的。比如后半部分的外观,现在已经精致得多了。”菲茨杰拉德在送给多罗茜·帕克(Dorothy Parker)的书中题道:“这比杂志更好。”连载版本中有六个小场景在书中删去了。(书中删去的场景包括:两组描写艾贝·诺思在里兹酒吧中的场景[第一卷];迪克在因斯布鲁克和一个女人牵扯在一起[第二卷];以及迪克从父亲葬礼坐船返回欧洲途中的三组场景[第二卷]。在连载之前,菲茨杰拉德从第三卷的打字稿中,删去了关于汤米和妮珂在里维埃拉去看一伙美国歹徒帮的叙述。)唯独在书中恢复的段落是杂志中不能刊载的涉性内容——主要是扩充叙述沃伦如何坦白自己与妮珂的乱伦关系。

菲茨杰拉德于1934年1月和2月前往斯科里布纳出版社,修改校样。他与约翰·奥哈拉和多萝西·帕克在纽约共处了一段时间。奥哈拉当时正在完成他的第一部小说《相约萨马拉》(Appointment in Samarra),他很感激菲茨杰拉德的鼓励。(《相约萨马拉》于1934年8月出版时,菲茨杰拉德的一句话用在了广告中:“约翰·奥哈拉的小说证明了自从大战以来美国作家正在大踏步地前进。”)菲茨杰拉德主动借钱给他,但奥哈拉婉拒了,因为他知道菲茨杰拉德手头并不宽裕。

斯科里布纳的编辑约翰·豪尔·惠洛克(John Hall Wheelock)后来说,与他共事过的作者中,唯独菲茨杰拉德一人,喝醉了酒,还能把文字修改得更好。菲茨杰拉德一道又一道的广泛修改校正,给校对工作增加了难度。出版成册的书中有几十处拼写错误,也有时间顺序上的不一致,使得迪克·戴弗走向没落的过程变得模糊含混了。错在作者,但斯克里布纳出版社本可以仔细编辑,提醒他注意这个问题。

1934年2月12日,泽尔达从蒙哥马利搬到巴尔的摩整整两年后,又进了菲普斯诊所(Phipps clinic)。她没有好转的迹象,菲茨杰拉德便将她转往纽约州比肯的克雷格疗养院(Craig House)。这是一家度假村式的疗养院,每周最低收费175美元。泽尔达被禁止写作,于是在1933年和1934年主攻绘画。菲茨杰拉德与在巴黎时的朋友嘉瑞·罗斯(Cary Ross)一起为她安排了一场画展。虽然画展意在鼓舞泽尔达的志气,但她却觉得菲茨杰拉德占了上风,于是不愿积极参与。画展于3月29日至4月30日期间在罗斯的画廊进行,在阿尔冈昆酒店(Algonquin Hotel)还举行了一场规模较小的联合展览,展出的是泽尔达的画作和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马利翁·海因斯(Marion Hines)博士的摄影作品。泽尔达的画展和《夜色温柔》的出版正好重叠,菲茨杰拉德这样做,可能是试图对之前迫使她放弃她的小说创作而做出补偿。画展目录册上有一段隽语:PARFOIS LA FOLIE EST LA SAGESSE[6],目录列出了泽尔达创作的13幅彩绘和15幅素描。画家生平简介中写道:“她的作品是想象力和诗意的结晶,这些特质使她在大战结束后的日子里几乎成了传奇式的人物,而她和她的丈夫则成了爵士时代年轻美国的象征。”她的画作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两幅菲茨杰拉德的肖像:一幅题为“短号手”(The Cornet Player)(由多萝西·帕克购得),另一幅题为“树丛中的肖像”(Portraits in Thorns)(未出售)。两幅肖像画现在都下落不明。(泽尔达的一些画作放在位于蒙哥马利的一个棚中,在她死后,这个棚起火焚毁了她的画。在二战期间,她将自己的其他的画作捐给了军中的士兵当画布使用,于是上面又覆盖了其他人的画。)

泽尔达的画展开展时,她被允许暂离克雷格疗养院。画展的反响令人失望,全部收入只有328.75美元。《时代》(Time)杂志在评论这次“追求名望的最新尝试”时写道:“出自才华横溢而性格内向的画家笔下,这些作品画面生动、具有强烈的节奏感。人物的腿和脚被放大,让人联想起她儿时跳芭蕾的那段略带粉色的时光——这个小技巧她可能是从毕加索那里学来的。在表现一场达特茅斯橄榄球赛的一幅印象作品中,体育场被画成戏院大门的样子,球员就像是舞蹈演员。《中国剧院》(Chinese Theatre)展现的是一大团纠结的杂技演员,背景则看得出是观众。还有两幅印象作品是她丈夫的肖像,以及一幅翠绿色的、边框用摆成几何形状的电话线点缀的《乡间春意》(Spring in the Country)。”泽尔达告诉《时代》杂志记者,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自食其力,但这场争取独立的尝试失败了。

关于写作素材的争吵令菲茨杰拉德一家十分不快,所以泽尔达直到《夜色温柔》连载时才开始读这部小说。就小说开始连载,她向菲茨杰拉德表示祝贺,并于4月从克雷格疗养院给他写了一封信:

这本书相当宏大。诗意的散文语言具有力量,使得振奋的情感一直延续,而角色面对着比他们所诠释的人生更为强大的力量,只得屈从,这都非常感人。目睹一个人原本对其个人意志深信不疑,而最终屈服于无常世事的安排,让人潸然泪下。这就是一本好书的目的所在,而你写的正是这样一本好书——那些面对自己显得无助的人们,那优美的散文语言,显而易见,对于这两种表达的信念是坚定的。这是一部诚恳、质量上乘的书,是一份首创的文学贡献,将在今后数年内成为作家们的关切。

在克雷格疗养院,泽尔达并没有好转。1934年5月19日,她因紧张型精神分裂症被送往“谢博德与伊诺克·普拉提”医院(Sheppard and Enoch Pratt Hospital)入院治疗。此时,菲茨杰拉德已经接受了泽尔达将不可能痊愈、他们将再也无法继续共同生活的现实。在他的《笔记本》(Notebooks)中,他这样写道:“我再抱希望的力量,留在了那些通往泽尔达的疗养院的小路上。”

(曹小川 译)

注释:

[1] 指的是杰罗德和萨拉·墨菲(Gerald and Sara Murphy),是旅居法国南部的美国富人,作者的朋友。

[2] 布兰格林(Prangrins)诊所位于瑞士尼翁(Nyon),泽尔达曾在此接受治疗,后文提到的两位医生都曾为她诊疗。

[3] 法律文件纸(legal-size)是美国常用的一种纸张规格,大小是215.9 mm× 355.6 mm。

[4] 第168页。

[5] 第382页。

[6] 法语,意为“有时,疯狂正是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