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捕盗有秘诀(上)
康熙九年(1670年),举人出身的黄六鸿出任山东省郯城县知县。那时候,战乱刚刚平息,生产正在恢复。大规模的战争虽然没有了,但残留在各地的土匪却多如牛毛,大者成千上万,小者三五成群。土匪四处劫掠,刚刚恢复生产的农民们,畏惧土匪的势力,只好出钱出粮买平安;市镇的商贾们,不堪土匪骚扰,也只能够出钱求保护。更有甚者,官匪勾结,欺压百姓,而官府因武力不足,往往放任土匪横行,但求平安一任,哪管百姓死活?
黄六鸿深知郯城县土匪为害,所以上任之前就先读地方志,走访在京城居住的郯城县士绅,了解风土人情及利弊得失,准备大干一场。要想清剿土匪,谈何容易?身为县太爷,手下只有三班衙役,兵器不过是一些铁尺、短刀,要他们驱赶闲人,维持县城的社会治安,还算是凑合,要他们去剿匪,无异于是驱羊入虎口。
县里虽然也有一些绿营兵驻防,但很难指望他们。按照绿营编制,有标、协、营、汛四种。总督之下为督标,巡抚之下为抚标,将军之下为军标,河道总督之下为河标,漕运总督之下为漕标,提督之下为提标,总兵之下为镇标,各设副将、参将、游击等官统领。协则从督、抚、提、镇分出,由副将统领。营则督、抚、提、镇、协分出,由参将、游击、都司、守备等官统领。汛则从协、营分出,由千总、把总等官率兵丁防汛。汛下又有“塘汛”“墩台”等,汛兵约20万人,分汛防守。其余40万人集中屯驻,平时进行训练,有事则随时听从调遣。汛兵20万人分驻全国各地,摊到郯城县,也不过200人,大多数都驻守在墩台,本县驻防千总手下,仅有30名骑兵,也不归知县调遣,因此不能够指望这些汛兵。
如何清剿土匪呢?黄六鸿的心得体会是:“弭盗逃而严奸宄,必须力行保甲之制。”如果是一家一村一里之民,各自防卫守备,就没有土匪生存的环境了。如果保甲得力,官府无一文之费,百姓却可以获终岁平安。要想完善保甲制度,必须要选择老成奉法者为保甲长,调动百姓的积极性,这要下很大的气力,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完成的。不过,保甲关系到地方稳定,决不能够轻视,所以黄六鸿关注各种有关保甲的文献,罗列了选保甲长、保甲之制、保甲稽查、简验壮丁、训练伍壮、建筑栅濠、守御救援、城厢防守等多条要领,并且详尽设计了细则,准备到任以后大张旗鼓地整顿保甲。
满怀抱负的黄六鸿来到郯城县,刚刚办完交接手续,就接到县民李瑗的诉状,讲强盗仇杀其父李东振及兄弟4人,尚有3人身受重伤,请求县太爷缉捕强盗,为父兄报仇。
黄六鸿翻阅卷宗,发现李瑗已经向前任冯知县报案。经过冯知县审理,通详各上司,并告知提督衙门,行文缉捕强盗。黄六鸿查阅卷宗,发现行文中并没有列举强盗的姓名,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强盗没名没姓,如何进行缉捕呢?
黄六鸿比对前后两个诉状,发现前一个诉状讲其父兄是被强盗“劫杀”,而后一个诉状讲“仇杀”。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其内涵却相距甚远。“劫杀”是事出突然,可能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仇杀”则是有仇人的,受害者应该认识对方。这一字之差隐藏着什么奥秘?莫非就是强盗土匪?
此时捕役都在等候县太爷发出命令缉捕当事人。黄六鸿深知“捕役之辈,皆赖匪流以为衣食,大盗贡其常例,小窃纳其月钱”,难保他们不与盗匪有勾结,若是公开提审,小股盗匪早就闻风而逃,大股盗匪也不是几个捕役能够擒获的。若是大股土匪,必须要请本县汛兵帮助,但也不能够保证汛兵不与盗匪勾结。请汛兵去剿盗匪,一是不知道他们要多少钱物,二是出兵举动太大,军队还没有出城,早就四处张扬起来,盗匪闻知,化整为零,散落在民间,如何能够抓捕?等军队撤走,盗匪又呼啸而聚,照样横行霸道。黄六鸿反复权衡利弊,决定在没有弄清郯城县盘根错节的关系之前,绝不能够贸然行动。
黄六鸿主意已定,便将状纸压下,也不审理,就退堂了。来到后堂,找来自己带过来的亲信家人,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然后早早入睡。约莫二更时分,黄六鸿醒来,这时亲信家人已经将告状人李瑗带到后衙。原来黄六鸿派亲信家人,趁夜深人静,秘密地去带告状人,不让任何人知道。
黄六鸿先是询问前后控词为什么不一致?只见李瑗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顾虑。黄六鸿便耐心进行开导,因为说得恳切,李瑗开口道:“大老爷您能够为我报仇吗?”黄六鸿满口答应,李瑗便痛哭流涕地讲出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天夜晚,有强盗十余人,脸上涂有色彩,手持锋利腰刀,逢人便杀。其中有一个涂红脸的大眼胖子,就是王三侉子之子王可习。所谓的王三侉子,是北直隶人,曾经在狼牙山为土匪,绰号王二帽檐子。后来土匪被官军剿灭,王三侉子潜逃到郯城县,在与邳州接壤之地,名叫五丈沟的地方,建筑楼堡,招集亡命之徒,如今已经盘踞十余年。这伙土匪,骑马挟弓,四处掠夺,横行无忌,附近村庄深受其害。李瑗所居住的泥湖村,距离五丈沟仅有几里地,属于这股土匪的势力范围。泥湖村的庄某,是李瑗的邻居,为了寻求保护,把自家的土地献给王三侉子,并把女儿嫁给王可习为妻。
这年春天,李瑗家的小猪走进庄某的田地,王可习就把小猪杀了,还找到李瑗的父亲,说他纵放畜牲践踏禾苗,要父亲赔钱。李瑗父亲也很气愤,在争吵时讲:“你不就是靠土匪为你们撑腰吗?我还不信了,朗朗乾坤,你们眼中就没有王法了!”
王可习则大怒说:“你不是要王法吗?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王法!”当天夜里就来了十几个强盗,都是脸上涂着色彩,手里拿着腰刀,逢人便杀,造成李家四人死亡,三人重伤。这群土匪中有一个涂红脸的大眼胖子,应该就是王可习。就是因为父亲的话得罪了王可习,所以才招来几乎灭门之祸。
李瑗因为躲避及时,得以幸存,便来到县衙控告仇贼杀人,希望县太爷能够抓捕仇家,为父兄报仇。因为李瑗不敢得罪土匪,所以状告邻居庄某。知县派捕役逮捕庄某以后,王三侉子也跟随来到县衙,对前任冯知县说:“庄某良民也,为什么滥捕无辜呢?”冯知县因为缺少凭据,只好同意王三侉子作保,将庄某释放。当时众目睽睽,没有人敢出一语。李瑗知道不能牵扯王三侉子,所以改写控词为“劫杀”,期望官府能够剿灭土匪,为父兄报仇。如今新任知县到来,李瑗认为县太爷初来乍到,肯定与王三侉子没有什么瓜葛,所以才敢讲出实情。如果县太爷不能为父兄报仇,千万不要把今晚所讲的事情泄露出去,或许还可以保全李瑗及剩余家族的余生。
听完李瑗的陈述,黄六鸿微微一笑说:“我深夜提审你,就是怕你把这些事情透露给外人。如今你且退下,不要声张,待本官处置。”说完,命亲信将李瑗悄悄带出衙门。
黄六鸿深知王三侉子之所以能够在郯城县横行无忌,显然是得到官府中某些人的庇护。不过,道有多广,水有多深,目前还难以知道底细,因此不能够大张旗鼓地去抓捕王三侉子。
黄六鸿仔细谋划,反复权衡利害关系,审视周围之人,觉得有一位名叫余彪的捕役,还可以信赖,所以将其传入后衙,见面便说:“你是否知道杀害李东振父子的凶手是谁?”
余彪听罢,大吃一惊,沉思良久才说:“我虽然知道,但不敢直言。”
黄六鸿拍着余彪的肩头说:“你只管实话实说,如何能够捕获王三侉子,本官绝不难为你。”
余彪听县太爷讲到王三侉子,也就知道县太爷已经弄清其身份,弄不好还知道其各种关系,所以说:“要想捕获王三侉子,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他耳目甚广,就怕事情泄露,捕虎不成,反被虎伤耳。”
黄六鸿明白余彪的意思,也知道王三侉子在本县的势力,所以说:“你知道谁与王三侉子有仇吗?”
余彪又默思良久才说:“本县有名叫管明育者,他的弟弟是被王三侉子所杀,每当提到此事,总是泪流满面,但不知道如何才能够报仇。”
黄六鸿如果要余彪把管明育找来,就很难保密了,所以若无其事地把余彪送出后衙,然后翻阅公文,发现刚刚才从东兖道公署送来的公文中,有一名叫管明告者,因为朝廷大赦,被发回县取保释放。黄六鸿见文大喜,马上发出传票,要其亲属来作保,而管明育既是其亲戚,又是本庄的庄头,所以在传票上写明管明育之名。
管明告的亲属来到,黄六鸿让他们具结担保,然后将人释放,传令留下庄头单独问话。夜深人静,黄六鸿把管明育传到后衙说:“管明告是你亲弟弟吗?”回答说:“不是亲弟弟,乃是族弟。”黄六鸿说:“你就没有亲弟弟吗?”这一下便勾起管明育对弟弟的思念,在黄六鸿的诱导下,讲出弟弟被害的经过。
原来,管明育的弟弟才13岁,因为玩耍,进入王三侉子所属田地,踩倒一些谷子,王三侉子便把弟弟捆起来,痛打一顿之后,还将之残忍杀害了,然后埋在他们家的菜地里。管明育畏惧王三侉子的势力,敢怒不敢言,一直怀恨在心。杀害李东振一家数口,也是王三侉子匪众所为。管明育表示,如果县太爷要抓捕王三侉子,自己及本庄壮丁数十人,愿意听从调遣。
黄六鸿心中暗喜,却不露声色地说:“手足之仇,不可不报。你必须听从我的安排,千万不要声张。”说罢,如此这般地将自己的计谋讲出,要管明育鼎力相助,而后拿出6两银子,分成两包,一包当时赏给管明育,一包则等到事成以后再赏。
管明育能够带领本庄壮丁数十人帮助剿灭盗匪,还能够打探盗匪的行踪,这是剿灭盗匪的第一步。然而,仅仅靠几十个壮丁去剿匪,根本是不可能的。黄六鸿翻开捕役花名册,发现本县有马快27名、捕快39名,然后将他们招集起来验看,发现其中有不少是老弱,能够派上用场的不过30多人。验看之后,黄六鸿让马快头将精壮集合在一起,由其指挥,随时听用,又从各驿站调来一些马匹,让这30多人都能够有马可骑,以便行动迅速。带领30多名捕快去剿灭盗匪,感觉力量仍然单薄,黄六鸿又从自己带来的家人中遴选了20余人,凑足60骑。
清代的州县官上任是可以带家人的,本来朝廷规定州县官可以带20名家人上任,一些富裕的州县因为事务繁多,州县官往往不遵守规定,有多带家人赴任的,毕竟这些家人不用朝廷给钱。至于那些穷困的州县,州县官就不敢多带家人,否则难以养活。黄六鸿初次为知县,也知道郯城县不好管理,所以带来30余名家人。这些家人有在县太爷宅门内用事者,司阍者曰门上,司印曰佥押,司庖曰管厨;也有在县太爷宅门外办事者,管粮仓者曰司仓,管驿站者曰办差。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跟班在县太爷左右听候调遣,等于是县太爷自己带来了另一套机构,在知县指导下承办本县的具体事务。
黄六鸿将捕快家人组织起来,必然会引起人们的关注,盗匪如果知道,必然会事先防备,谁也不敢担保县城之内没有盗匪的眼线,说不定在捕快之中就有盗匪的卧底,因此不能够大张旗鼓。如果不进行训练,真正将这些人派上用场的时候,也难免他们不是乌合之众,还谈何剿匪?要是进行训练,必然会引起各方怀疑。黄六鸿思前想后,决定带领这些人到县城附近的村庄去拉练,算是保护县太爷到乡村巡视。
黄六鸿第一次出城巡视的时候,就惊动本县驻防绿营汛兵千总朱成名。千总是正六品武官,论级别比县太爷的正七品要高,但明清重文轻武,所以绿营驻防的千总要听县太爷的调遣。朱千总找到黄六鸿,说愿意带领汛兵随同巡视。黄六鸿知道朱千总与王三侉子有瓜葛,明白其随同巡视的用意,也不推辞,就这样朱千总带着20名骑兵跟随。
黄六鸿将政务集中办理,腾出一些时间,专门巡视乡村,逢每月二、五、八日,黄六鸿必然带着60名捕快家丁出去巡视,时而城东,时而城西,这次是城南,下次又是城北,郯城县的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留下他们巡视的足迹。每到巡视之时,都是早早出城门,黄昏的时候回到县城,久而久之,人们就习以为常了。朱千总见黄六鸿仅仅是巡视,也没有其他的举动,跟随了几次,也就不再陪同黄六鸿巡视了。这正中黄六鸿的下怀,本来就不想让这些绿营汛兵插手此事,如今朱千总不跟随了,正好可以训练这些捕快家丁,使他们个个能够跃马扬鞭,飞快奔驰,成为训练有素的骑手。
这一天,黄六鸿接到捕快余彪的密报,说管明育已经前往王三侉子所在赔礼道歉,王三侉子留管明育喝酒,而管明育把本庄的壮丁也带去了,可以为内应。如今是机不可失,希望县太爷火速发兵进剿。黄六鸿一看日期,明天正好是初五,是巡视乡村的日子,如果以巡视为名,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往盗匪聚集地,定能够收到功效,因此不动声色地准备起来。盗匪王三侉子等聚集在五丈沟的寨子里,离县城40余里,黄六鸿带领60骑前往,能够保证消息不外露吗?由捕快、家丁组成的队伍,能够完成剿匪重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