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的希腊
我们对史前人类暴力的理解主要依赖于偶然受到防腐处理或者石化而保留下来的尸体,所以它必定是很不完整的。但是,一旦文字开始传播,古人就给我们留下了他们如何处理日常事务的更完整的记录。
《荷马史诗》被视为第一部西方文学名著,在许多文学阅读指南中占据首位。尽管荷马的故事以公元前1200年左右的特洛伊战争为背景,但他写作的时间要晚得多,应该是在公元前800至公元前650年。人们认为他的作品反映了那个时代东地中海的部落和酋邦内的生活现实。
今天,人们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以整个社会为攻击目标,而不仅仅是限于攻击对方武装力量的全面战争,是现代的发明。人们一般将全面战争归咎于民族国家的出现、普救论的意识形态和远距离杀伤技术。但如果荷马的描述是准确的(它们与考古学、民族志和历史相吻合),那么古希腊的战争在全面性上绝不亚于现代战争。阿伽门农向国王墨涅拉俄斯解释他的作战计划时这样说:
怎么,心软了,我的兄弟?为何如此关照我们的敌人?或许,你也曾得过特洛伊人的厚爱,在你的家里?不,不能让一个人躲过暴烈的死亡,逃出我们的手心——哪怕是娘胎里的胎儿,也绝不放过!让特洛伊人死个精光,无人哀悼,不留痕迹!
文艺理论家乔纳森·戈特沙尔(Jonathan Gottschall)在他的著作《强暴特洛伊》(The Rape of Troy)中讨论了古希腊战争的作战方式:
士兵划着吃水浅的快船登岸,海边的居民未及抵抗就遭到扫荡。男人通常被杀死,牲畜和其他可携带的财物被劫掠一空,妇女被带走,成为胜利者的性奴或家奴。荷马时代的男子经常要面对突发的暴力死亡,女子则生活在持续的恐惧中,时刻为她们的男人和孩子的生命担忧。海面上的每一片帆影都可能预示着被强暴、被奴役的厄运。
我们还经常读到,20世纪的战争具有空前的破坏力,因为战争使用的武器是机关枪、大炮、轰炸机和其他远程武器,士兵无须进行面对面的肉搏,就可以毫无怜悯地杀死大量从未谋面的敌人。根据这一推理,手持武器远远没有现在高科技战争手段这样的杀伤力。但是,荷马生动地描绘了当时的战士可能造成的大规模破坏。戈特沙尔给出了形象的范例:
冰冷的青铜轻而易举地刺入肉体,带着黏稠液体的血肉四处横飞:颤抖的矛尖上挂着一块人脑,年轻人绝望地用手捂住内脏,眼球被挑出眼眶,或从头骨上被割下来,在尘土中茫然地闪着微光。尖利的兵器在年轻的躯体上砍进杀出:在额头的正中,在太阳穴,在两眼之间,在脖颈处,从嘴巴或脸颊的一侧穿透到另一侧,刺穿肋骨、胯部、臀部、手、肚脐、后背、腹部、乳头、胸部、鼻子、耳朵和下巴……长矛、长枪、箭、剑、匕首和石块,贪婪地吞噬着肉体和鲜血。喷洒的鲜血,在空气中散成血雾。骨片横飞,骨髓从鲜红的创口涌出……
激战之后,上千名阵亡者,加上伤者的残肢断臂血淌成溪,和土为泥,灌沃了平原上粗壮的野草。男人驾驭着沉重的战车和钉着马刺的战马,在泥泞中跋涉,士兵脚上的系带鞋裹满泥巴。盔甲和武器散落在四周。尸横遍野,慢慢在腐化、分解,成为野狗、蠕虫、苍蝇和鸟雀的盛宴。
在21世纪的战争中,当然还能见到强暴妇女,但长久以来,这一直被视为一种野蛮的战争罪行,大多数军队试图阻止这样的暴行,而其余军队则予以否认和隐瞒。但是,对《伊利亚特》的英雄们来说,女性的身体是正当的战利品:妇女是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享受、垄断和处置的。墨涅拉俄斯在妻子海伦被诱拐后,发动了特洛伊战争。阿伽门农拒绝将一名性奴交还给她的父亲,遂将希腊拖入灾难。他忽然心动,占有了一位本来属于阿喀琉斯的姑娘,后来他送给阿喀琉斯28个女子作为赔偿。而阿喀琉斯是这样描述自己的职业的:“我熬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挨过了一天天喋血苦战,为了抢夺敌方壮勇们的妻女,而和他们拼死相争。”奥德赛在离家20年后回到妻子身边,他杀死了那些追求妻子的男人,尽管人们都认为他已经战死;当他发现这些男人与家中的侍妾们通奸时,他下令儿子将她们一并处死。
即便按照今天战争纪录片的标准,这些屠杀和强奸的故事也是令人震惊的。荷马和他笔下的人物肯定在哀叹战争的无益,但是他们认为这是命中注定,只能接受,就像天气,人人都在谈论,但无人能做任何改变。正如奥德赛所说:“我们人类,按着宙斯的意志,必要历经残酷的战争,从年轻直至死亡,谁也不能幸免。”人们在制造武器和运用战术上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智慧,但说到战争的原因,他们立刻变得束手无策。人们不是将战争的苦难作为一个需要人类自己解决的问题,而是编造出暴躁的天神,将人类自己的悲剧归咎于神的嫉妒和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