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进展与收获
“意境”,在中国古代文论和美学中,是一个最有生命力和现代化了的重要范畴。因此,在现代的古代文论和美学范畴研究中,对于“意境”的研究最多,最热闹,也最有成效。80多年来,我国政治、经济和文化一直处于急风骤雨的变革之中。所以,“意境”研究的发展也与时代同步前进。现从三个方面,述评如下。
一、现代“意境”研究的社会文化背景
现代“意境”研究,是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的重要内容之一。因而,现代“意境”研究便与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的发展息息相关。具体地说,从研究者的观念、方法到规模等等,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的规定和制约。
1.文艺美学轴心的调节与反调节
从上古至近古,我国文艺美学的轴心是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于是在这个轴心上便形成了“意境”范畴和理论。这是由史前而来便形成的一种具有东方特色的文化现象,也是一种传统的社会文化心理模式。历代尖锐的社会矛盾、激烈的民族冲突和此起彼伏的战争,都没有打碎这种传统的文化轴心,也没有改变这种传统的社会文化心理模式。自近代以来,随着国人的逐步觉醒,西方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相继输入。即使如此,也没有从根本上动摇传统文化的轴心。所以,尽管梁启超等人主张“新意境”说,而影响并不很大。
然而,到现代情形却不同了。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还有人主张诗人“在自然中活动”。因为这时文化的轴心依然是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如宗白华先生说:“花草的精神,水月的颜色,都是诗意诗境的范本。所以,在自然中的活动是养成诗人人格的前提。”康白情先生同意这种看法,并说:“那么自然又不仅是催诗的妙药,并且是诗料底制造厂了。”但是,这种情形后来就不多见了。
因为,从20年代到建国前的30多年中,战火连年不断,特别是抗日战争,关乎中华民族的存亡,凡是有血性的中华儿女都投入到战争中去了,当然文艺家也不例外。这一时期的文化轴心,便由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转换为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审美关系,实质上是一种战时形态的文化。传统文化人赏花吟月的悠闲心态发生了变化,长期以来占据他们心理世界的风花雪月,逐渐被社会人事所替代。如30年代,文艺界人士对“新月派”诗人和林语堂、周作人小品文的吟花玩月的唯美主义倾向的批评,就证明了这一点。
其次,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特别是毛泽东的文艺思想,从内部决定了文化轴心的转换和文艺美学轴心的调节。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就是一个明确的标志。他认为,在“五四”以来的文化战线上,革命的文学艺术运动“和当时的革命战争,在总的方向上是一致的”。以工农兵群众为主体的社会生活,是革命文艺的唯一的源泉,因此号召广大文艺工作者“到工农兵群众中去”。这是传统审美文化轴心转换的根本标志。何其芳先生进一步说,“诗的源泉”,“不是个人的哀乐,不是自然的美景,而是人民大众的生活与其斗争”。
由此可见,这时审美文化的轴心已转换为人与人(人民大众)的审美关系。构成艺术“意境”的两个方面即“意”与“境”都发生了变化。“意”由诗人之情变为“人民之情”,“境”由风花雪月变为“人民之事”。文艺的情感内涵及其载体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为近代改良派诗人所向往的“新意境”终于出现了。这种情形在20年代中后期就初露端倪。从闻一多先生收编的《现代诗钞》中就可看出,“诗境”已变化为人或人造物,诸如理发匠、水手、老兵、女人,或者为汽车、火车、大木船、伞、烟囱、刺刀等。其中田间先生的诗境便是战时文化的审美反映,如《人民底舞》,棒子、刀子、枪机、锄头成为反复出现的情感意象。现代散文也是如此,即使“写到了风花雪月,也总要点出人与人的关系,或人与社会的关系来,以抒怀抱”。这种情形从延安时期以后,在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的文艺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当然,这期间文艺美学轴心的反调节也是存在的,诸如“新月派”的诗歌和林语堂式的小品文等。不过,调节是主流,反调节是支流;调节是现代的开端,而反调节则是传统的延续。
2.外国文艺美学的大量输入和中国现代文艺美学的“西化现象”
这是促使传统文艺美学轴心转换的另一个原因,也是“意境”研究所遇到的主要挑战。这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时期:从1919年至1949年为第一个时期,这时期共出版西方美学和文艺学译著66部,其中从日语移译24部,从俄语移译18部。这是西方诸国如古希腊、古罗马、德、意、英、法文艺美学的输入期。在国内美学界迅速接受西方文艺学和美学影响的同时,这时期共出版了文艺学和美学论著73部。在这些论著中,我们可以看到康德、黑格尔、费希纳、鲍桑葵、格罗塞、丹纳、王尔德、克罗齐和弗洛伊德等人的广泛影响。在文艺创作方面也是如此。广大作家、艺术家面对潮水般涌入的外国文艺作品(数量一定可观)和文艺学、美学译著,加之受国内美学界同人“西化”式的文艺美学论著的推波助澜的理论导向,几乎可以说没有人不受西化的影响,就连国学渊博的胡适、鲁迅、闻一多和郭沫若等人也是如此。这是时代的潮流。正如梁实秋先生说的:“新诗,实际就是中文写的外国诗。”传统诗歌所具有的审美意境已不复存在了,意境研究也受到了冷落。
从1950年至1970年为第二个时期,共出版外国文艺学和美学译著63部,其中从苏联移译过来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艺学著作就有38部。这是以苏联为模式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和美学影响中国的时期。
从1978年至2000年为第三个时期。随着我国对外开放政策的贯彻实施,出现了近百年来的第三次规模更大、持续时间更长的“西化”思潮。文艺美学研究领域,更是百花盛开,热闹非凡。一时间,学界“引用西方”成为风气。“西人语录”成为学识、品牌和身价的象征。谁引用了一条最权威的、别人未见的“西人语录”,便自以为握有灵蛇之珠,也仿佛有了学识和光彩。当然,靠“西人”而成名者,也大有人在。这个时期出版的西方文艺学和美学译著之多,难以统计。这是西方现代美学和文艺学影响中国的时期。
总之,西方文艺学和美学通过这样三次大规模地输入,加之数量更多的西方文艺作品的输入,都程度不同地影响和同化着中国现代学人的观念和思想。从这三个时期所出版的国人编著的文艺学和美学论著中,便可以看到这种“西化现象”的广泛存在。在文艺创作方面也是如此。这也是时代的潮流。于是,“意境”在现代文艺作品里便由中心跌入边缘,而且逐渐地淡化了,远去了。同样,在中国现代文艺学和美学中,从观点、范畴到理论,也几乎全部是搬用西方的。“意境”不仅失去了存在的话语环境,也失去了其辉煌的中心话语地位。
3.中国传统文化的延续和复归
中国现代文艺学和美学的大量西化,并不意味着传统文化和美学的丢失。彻底丢失传统,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是因为,每个中国人的血管里都流淌着传统的血液,每个中国人的心灵里也有着传统文化的深层积淀。所以,对于中国人来说,丢失传统就等于丢失自己,否定传统就是自我否定。因此,现代中国人每在历史的转型时期,都要对传统文化表示怀疑甚至批判,但从不丢弃传统。形势一旦稳定就又要恢复传统,重建传统。“五四”前后、“文革”前后和新时期前后都是如此。否定传统之糟粕,弘扬传统之精华;有勇气批判传统,也有勇气重建传统,这便是现代中国人的特点。所以,80多年来,“全盘西化”的观点一直受到大多数人的抵制。这是“意境”研究在现代得以延续和发展的主要原因。也就是说,“意境”研究在现代虽然遇到了来自西方的三次挑战,但并不是没有机遇。在20—30年代,当西方文化如潮水般涌来之时,仍有人坚持研究“意境”;在50—60年代,由于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对于“民族性”的提倡,使“意境”研究得到了发展的机遇。特别是进入80年代以来,随着“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讨论的深入,随着“传统文化热”的不断升温,随着“民族特色”的讨论和实践,逐步掀起了“意境”研究的高潮。
现代“意境”研究就是在以上所述的“挑战与机遇并存”的文化背景下开展的。值得指出的是,现代“意境”研究并不是遗世独立的文化现象,而是紧跟着现代中国文化的步伐前进的。因而现代“意境”研究不仅有一个纷纭复杂的现代文化背景,而且也深深地打上了现代文化的烙印。比如在下文将要展开的论述中,就会看到80年代以来的方法论热、美学热、文化热、比较文学热等文化现象,对于“意境”研究的直接影响。因此,只有透过现代中国的社会文化背景来观照现代“意境”研究,才是全面的、科学的。
二、现代“意境”研究的发展概况
80多年来,“意境”研究沐浴着现代文化的风风雨雨,虽步履艰难,但却一直进行着、发展着。下文将现代“意境”研究划分为三个时期,并加以述评。
1.现代“意境”研究的转型时期(1919—1950)
所谓“转型”,是指在以“文言文”向“白话文”转型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向现代文化转型的大文化背景下,“意境”研究的观念、方法和语言操作的转型。但有一个总的特点,就是对“新意境”的理论探求。这个时期的初期,由于处在新旧转型的阵痛之中,中、后期又由于战时形态文化的影响,“意境”研究呈现出戛戛其难的状况。这一时期约有32位学者,发表了33篇论文。从研究的问题看,涉及“意境”的内涵、“意境”与禅机的关系、王国维的“境界”说,以及诗、文、绘画中的“意境”等问题,基本上奠定了现代“意境”研究的基础。
胡适先生从1919年10月发表《谈新诗》开始,就受梁启超等人的影响,将“新意境”作为一条文学批评的标准来使用。特别是在1926年9月著述的《词选》中,使用“意境”术语多达几十处。诸如“苏轼的词往往有新意境”,李煜“还替后代的词人开一个新的意境”,等等。尽管有人对胡适是否在传统意义上使用“意境”术语表示怀疑,但他毕竟是现代“意境”批评的第一人。
宗白华先生的“意境”研究也是较早的。他在1920年2月发表的《新诗略谈》一文中,除对“意境”的内涵作了新的阐释外,并将“意境”看作诗的本质,要求“新诗的创造”,主要是“表写天真的诗意与天真的诗境”。这种观点在当时的影响较大。他的朋友康白情先生在同年3月发表的《新诗底我见》一文中,支持这种观点,并在发挥宗白华先生的“情绪的意境”的基础上,又提出“想象的意境”。这就是他著名的“两种意境”说。他认为,“情绪是主观的,而引起或寄托情绪的是客观的”,主客观的统一便是“情绪的意境”;而有些诗则主要是靠想象去“构成一个新意境,构成一个诗的世界”,这便是“想象的意境”。这两种“意境”在多数情况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并不好分。这是对王国维“意境类型”说的新发展。后来,宗白华先生又发表了《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1943)一文。这篇文章内容丰厚,论述了“意境”的本质、意义和种类;谈到了“意境”创造与人格涵养的关系,以及“意境”在中国和世界文化史上的地位;特别是结合佛禅和庄道哲学,论述了中国艺术意境的结构特点,即讲究深度、高度和阔度,尤其是对空灵飘逸的灵境给予更多的关注和论述。此文视点之高迈,内涵之丰富,见解之精辟,是学界公认的。总之,这是一篇为现代“意境”研究奠基的力作,它的影响至今仍然存在着。
还值得一提的是赵万里先生的《王静安先生年谱》。他在按语中提出四个问题:(1)《人间词甲稿序》与《乙稿序》,“均为先生自撰,而假名于樊君者”。(2)说:“先生之论词,独标出‘意境’二字,此旨于前此所撰《文学小言》及《人间词甲乙稿》序中已言之。至是始畅发其旨,得六十四则,成词话一卷。”指出在王氏那里,“境界”与“意境”是一回事。(3)出《人间词话》的著述时间及与《文学小言》、“两序”的关系问题。(4)王氏不仅以“意境”论词,并且是“意境”论的亲身实践者。他的词“意境之高超”,三百年间少有人能比。由于赵先生是王国维的门人,又是《人间词话》原稿的保存者和整理者。所以,他的观点很有权威性,在“两序”的著作权、《人间词话》的著述时间和“意境”与“境界”的关系等问题上的观点,均成为不刊之论,对于《人间词话》的研究做出了重大贡献。
到30年代,谈论“意境”的人渐多了起来。舒舍予先生1930—1934年在齐鲁大学文学院任教时编写的《文学概论讲义》,第一次将传统文学理论与西方文学理论熔为一炉,其中将司空图、严羽、王夫之等人关于“意境”的观点引入现代文学理论之中,并不止一次地使用了方回的“心境”说,还对古典诗词过分追求“境界”而缺乏“情感”的现象予以批评。这在“意境”美学的研究中开了一个先例。1935年,许文雨先生也在《文论讲疏》中以大量的篇幅讲疏《人间词话》,多发挥王氏的“意境”说,后南京正中书局出了单行本。朱光潜先生在1934年发表了《诗的隐与显》一文,对王氏的“意境”说多有不同见解,还提出了“同物之境”和“超物之境”的新看法。这个时期,值得注意的是,在1934—1935年间文坛对于小品文的讨论中,钱杏邨、洪为法、许钦文和郁达夫等人都对小品文的“意境”进行了评论,其中也有引用古人观点的。另外,张其春《中西意境之巧合》(1937)一文,是较早用中西比较的方法研究“意境”的;刘佩韦《诗境与禅机》(1940)一文,也是较早从佛学角度研究“意境”的。还有朱自清、艾青、周振甫、任访秋等人也对“意境”有所谈论。
40年代,谈论“意境”的人不多,除了前文提到的宗白华先生之外,还有罗庸、刘永济、伍蠡甫和钱锺书诸位先生的“意境”研究比较重要。
罗庸先生在解放前的学术界知名度颇高。他在西南联大任教授期间,曾写过一组广播演讲稿,其中有一篇谈论“意境”的文章是《诗的境界》。这组文章收入《鸭池十讲》一书,1943年曾由昆明开明书店印行出版。他认为,“境界就是意象构成的一组联系”,“是一切艺术生命的核心”。诗境有不同的类型:物境最低,“无意味之可言”;“略高一筹的是事境”;“比事境再高一筹的是情境”;“驾于情境之上,而求超出,便是理境”;“最后是无言之境”。总之,“诗的境界,下不落于单纯的事境,上不及于单纯的理境,其本身必需是情景不二的中和。而一切物态,事相,都必需透过感情而为表现;一切理境,亦必需不脱离感情,所以感情是文学的根本”。“情景交融,便是最高之境,再加以寄托深远,便是诗境的极则了。”这段文字通古变今,笼络百家,又自出心手,成一己之言。在现代“意境”研究中,这是一段至今令人难忘的精见妙论。
刘永济先生在武汉大学执教期间所著的《词论》中,广泛地引用了况周颐、王国维等人关于“意境”的言论,并作了精彩的发挥。他认为:“文艺之事,析之有三端焉:一者,人情;二者,物象;三者,文词。”“三者之相资,若形、神焉,不可须臾离也。故偏举之,则或称意境,或称词境;统举之,则浑曰境界而已。”他是努力从文艺美学的高度,解决“意境”与“境界”的关系问题。又认为,“一切文艺,其意境超妙者,皆当用以涵养吾之性情也”,指出了艺术意境的审美作用。他还发挥了王国维的“三种境界”说,即从创作主体的年龄、学力、见识和创作的角度,论述了“文家造诣三境”,比王氏的说法更明确了。这个时期的学者还注意到绘画意境的研究。卓有成绩者,当推伍蠡甫先生。他的《论中国绘画的意境》和《再论中国绘画的意境》两文,皆收入《谈艺录》(1947)一书中。在当时,这是较早研究绘画意境的论文。随后,钱锺书先生在《中国诗与中国画》(1948)一文中,以南宗禅的“简约”之风,论南宗画的“简约意境”。在同年出版的《谈艺录》中,他更是大谈禅境与诗境的关系。这似乎是钱先生研究“意境”的一种风格。此外,还有许君远的《论“意境”》(1943)、叶鼎彝的《广境界论》(1946)、叶竞耕的《释“象外”》(1947)和曾觉民的《论神境》(1948)等,也值得一提。
2.现代“意境”研究相对停滞的时期(1951—1977)
所谓“停滞”,有三层意思:一是在这个时期的初期,有五六年时间“意境”研究处于停滞状态。李泽厚先生谈到这种现象时说:“‘意境’是中国美学根据艺术创作的实践所总结地提出的重要范畴,它也仍然是我们今日美学中的基本范畴。可惜对这一问题我们一向就研究得极为不够。这几年来就似乎根本没有看到过研究分析这一问题的任何文章。”二是在这个时期的后期,即从1966年至1977年的12年时间里,由于受“文化大革命”和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的影响,“意境”研究处于空白状态,在现代“意境”研究史上形成了严重的“断层现象”。三是在这个时期的26年中,共有47人发表了“意境”研究论文51篇,每位研究者也只是发表1篇次,年平均发表不到两篇。与上一个时期相比,并没有发展多少,几近于停滞状态。当然,这只是一个“量”的分析。从“质”的分析看,也是如此。这一个时期的“意境”研究质量,与上一个时期相比,在有些地方前进了,在有些方面却倒退了,总的来看处于停滞状态。和这个时期的社会文化发展相适应,这个时期的“意境”研究的总体特点是,“马列化”与“左倾化”并存。先看“马列化”的“意境”研究。马列主义哲学是中国社会科学文化的指导思想,自然也是“意境”研究的指导思想。在这个时期,唯物辩证法也就成为“意境”研究的主要方法,因此,这个时期的“意境”研究便具有“马列化”的鲜明的时代特色。李泽厚先生是这个时期较早地发表“意境”研究论文的美学家,也是“马列化”“意境”研究的重要代表人物。他的《“意境”杂谈》(1957)一文,就是运用马列主义唯物反映论观点来研究“意境”的力作。他认为,“意境”包括“境”和“意”两个方面,即“生活形象的客观反映方面和艺术家情感理想的主观创造方面”,“‘意境’是在这两方面的有机统一中所反映出来的客观生活的本质的真实”。(引文着重点为原作者所加,下同)“所谓‘情景的交融’……等等,就都还是为了更深入地本质地反映生活的真实。”他由此出发批评了朱光潜先生,指出其错误在于“否认艺术的意境只能是生活境界的反映”。还有他明确地将“意境”作为美学范畴,并用西方文论的“形象”和“典型”理论来阐释“意境”。这些在当时的学界来看,无疑是一种新的思路。但是,其缺点也是明显的。如果引用他的学生赵士林的话说,就是:“今天看来,他对意境的分析,似还有过分强调‘反映’的痕迹,而对‘表现’的论说似嫌不足。”吴奔星先生的《王国维的美学思想——“境界”论》(1963)一文也是具有代表性的。他运用马列文论的基本原理来评价王国维的“境界”说。认为,“‘境界’的涵意是和以形象反映现实的艺术规律相通的”;“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谈的是“诗人与现实的关系”;所谓“造境”和“写境”,即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两种创作方法”。因此,“王国维的美学思想可以说初步立足于唯物主义的基地,具有现实主义的倾向”。这些看法虽然显得有些生硬,但却体现了作者运用马列文论的基本原理来研究“意境”的良苦努力。
再看“左倾化”的“意境”研究。在这个时期,人们的政治热情极度高昂,特别是在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中,造就了一代人的“大批判情结”式的社会文化心理,结果导致了“左倾”思潮在学术界的长期泛滥,也就出现了“左倾化”的“意境”研究。具体说,就是主要集中在对于王国维“境界”说的批判上。有些文章所表现出的急躁的“左倾化”情绪和失误,并不仅仅是属于作者个人的,也是属于一个时代的,因为当时很少有人能不这样做。
陈咏先生似乎是个例外。他在《略谈“境界”说》(1957)一文中,能够实事求是地评价王国维的“境界”说,显得十分可贵。他认为,王国维所谓的“境界”,是鲜明的形象、真切的感情和艺术的气氛的统一,也是客观现实与主观理想的统一。“在马列主义传入中国之前”,王国维对“意境”能“作如此理解,总是为当时人所不能企及的”。在这个时期的“意境”研究中,还有一个现象值得指出,就是先后有许多报刊对“意境”展开了集中的讨论。诸如,在50年代的《光明日报》“文学遗产”栏里,李泽厚、陈咏、叶秀山和徐翰逢等人发表文章,对“意境”问题展开了讨论。进入60年代后,报刊上对“意境”的讨论显得更加热烈。《文汇报》发表了吴彰垒、钱仲联、周振甫、吴调公、叶朗的文章,讨论“意境”问题;《黑龙江日报》连续发表了问轩的3篇讨论“意境”论文;《江海学刊》发表了吴调公、吴奔星、端木思敏的“意境”研究论文;《山花》发表了李德明、陈小平、小高的论文,就“诗的意境与含蓄”问题展开了讨论,等等。
总之,从学术的角度来看,这一时期的“意境”研究主要有两个特点:一是对王国维的“境界”说批判和讨论是个热点。从50年代开始对王氏“境界”说批判以来,到六七十年代仍是一大话题。总的来看“左倾”主义思潮在降温,学术研究的气氛在升温,因而讨论问题较前期普遍地深入了。如叶朗先生将王国维的“境界”说,同严羽的“兴趣”说、王士禛的“神韵”说和叶燮的“境界”说进行了比较。认为,王国维受严、王二氏“片面地强调文艺创造的主观方面因素”的影响,也“片面地强调文艺的特性,完全忽略了文艺反映社会生活的本质”,因而“比叶燮大大退了一步”。还有汤大民先生的《王国维“境界说”试探》(1962)一文,涉及这场讨论所提出的问题和不同的观点,可以看作是关于这场讨论的一篇总结性的好文章,因而显得难能可贵。另外一些学者,如吴奔星、钱仲联、周振甫、端木思敏、曾敏之等,则几乎是用纯粹的学术眼光来研究王国维的“境界”说,所以更值得我们注意。其中吴奔星先生的《王国维的美学思想——“境界”论》(1963)和周振甫先生的《〈人间词话〉初探》(1962),是两篇很重要的文章。周振甫先生将王国维的“境界”说与浙派、常州派、《人间词乙稿序》和叔本华的美学观点进行了比较研究。认为,王氏纠正了浙派词和常州派词的流弊;《词话》与《乙稿序》的意境观点有三点不同,但都是王氏的见解,只不过有所修改罢了;王氏突破了叔本华的美学观点。这些看法是很深刻的。
二是能够结合当时的文艺创作实际来研究“意境”。“意境”是中国古典诗学和美学的核心范畴,它能否走向现代,为现代的文艺实践服务?这是现代“意境”研究必然要探讨的问题。如傅庚生的《诗词的意境》、程之的《关于意境》和方浦的《意境的追求》等,对此都作了一些有益的探讨。
3.现代“意境”研究的发展时期(1978—2000)
进入新时期以来,我国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创造了政治稳定、经济繁荣和文化发展的良好的社会文化环境。于是,学术文化从政治的战车上被松绑下来,获得了自由发展的独立品格;也恢复了知识分子的主体性地位,极大地激发了其科学研究的积极性。正是在这样一种祥和、宽松和民主的社会文化气氛中,“意境”研究获得了空前的发展。据我的不完全统计,20多年来,约有1452位学者,发表了1543篇“意境”研究论文;平均每年约有69位学者投入“意境”研究,发表73篇论文。在这支庞大的学者队伍中,有的学者从50年代就开始研究“意境”,也有从60年代开始研究的,但更多的学者是从80年代以来开始进入这一研究领域的。由此可见,这是一支由老、中、青三代学者所组成的实力雄厚的学术群体。正是他们创造了持续长达20多年“意境”研究的空前繁荣景象。在20世纪的学术史上,这是一股罕见的“意境”热,也是现代“意境”研究全方位发展的黄金时期。所谓“全方位发展”的特点是,多元的课题取向、多角度的学科视野和多方法的研究操作方式等。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意境”史研究。这是一个新的研究课题。在现代“意境”研究中,形成了一个“王国维圈”。由于对于“意境”研究所做出的杰出贡献,王国维成为“意境”研究绕不开的一座大山。只要一提“意境”,就是王国维的“境界”说;或者一提王国维,就想到“意境”,似乎“意境”史是从王国维开始的。这种情形在某种程度上束缚了“意境”史的研究。进入80年代以来,学界同人努力从“王国维圈”中走出来,探源寻流,将“意境”的源头找到王昌龄那儿,找到老庄和《周易》那儿,开始了“意境”史研究。较早发表的论文是蓝华增的《古代诗论意境说源流刍议》(1982),接着便出现了一大批这样的论著,诸如潘世秀、叶朗、曾祖荫、刘九洲等人的有关论著。从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意境”的历史轮廓已基本清晰,这是由一组文章的描述所构成的。如胡晓明的《中国前意境思想的逻辑发展》、章楚藩的《“意境”史话》、冯契的《中国近代美学关于意境理论的探讨》、马正平的《五十年来意境研究述评》、张毅的《建国以来“意境”研究述评》和古风的《现代“意境”研究述评》。这一时期,人们还对“意境”史上的各家学说进行了研究,诸如庄子、刘勰、皎然、权德舆、刘禹锡、司空图、朱熹、严羽、姜夔、谢榛、王夫之、方东树、林纾、闻一多、宗白华、朱光潜、李泽厚、钱锺书等人的“意境”论,将“意境”史的研究引向了深入。
(2)从不同学科的角度研究“意境”。这个时期“意境”研究的学科视野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开阔。有从哲学角度研究“意境”的,如李林的《诗词意境的哲学思考》;有从美学角度研究“意境”的,如张少康的《论意境的美学特征》;有从佛学角度研究“意境”的,如蒋述卓的《佛教境界说与中国艺术意境理论》;有从文化学角度研究“意境”的,如李悟的《试论意境范畴形成的文化背景》;有从心理学角度研究“意境”的,如陈洪的《意境——艺术中的心理场现象》;还有从教育学角度研究“意境”的,如腾碧城的《谈诗歌的意境教学》;等等。人们在不同的学科视野里,对“意境”研究进行了新的开拓。
(3)运用不同的方法研究“意境”。80年代初期以来掀起的“方法论”热,也波及了“意境”研究领域。这是对传统治学方法的改革,同时也是学术观念的深层转换。先是一些青年学者竞相尝试,接着一些中老年学者也都赶了上来,为现代“意境”研究开了新局。这时期,由于受“比较文学”热的影响,所以用比较方法研究“意境”的较多,发表论文20多篇。或将“意境”与“意象”比较,如陈宁的《西方意象与中国意境之比较》;或从中西文化和美学的角度比较,如毛宣国的《“境界说”与中西文化和美学》;或从中外诗歌比较,如吴伏生的《中英自然诗的意象结构》;而大多则是将“意境”与典型比较,如曹顺庆的《意境说与典型论产生原因比较》,周来祥的《东方的艺术意境与西方的艺术典型》等。此外,有用系统论方法的,如鲁文忠的《中国古代意境系统论》和陈良运的《王国维境界说之系统观》;有用符号学方法的,如古风的《意境的“语象符号”阐释》和刘庆璋的《文艺“符号”论与“境界”说》;也有用模糊数学方法的,如刘若复的《境界说与模糊性》;等等。这是现代“意境”研究中的新现象。
(4)文学艺术“意境”研究。这个时期,文艺界和美学界人士联袂对文艺作品中的“意境”进行了理论概括和研究。这方面的研究成果最多,共约有751篇论文。他们结合作品,或赏析,或评论,从微观到宏观;从个别到一般,对文学艺术的“意境”进行了有声有色的研究。在文学意境方面,除了传统的诗、词、散文意境的研究课题外,还深入到小说、报告文学、童话和民间文学等领域。诸如,陈尚仁的《论李士非报告文学的意境创造》,李晓湘的《叶圣陶前期童话意境初探》,刘亚湖的《浅谈民歌的意境美》。在艺术意境方面,除了传统的书、画、音乐、戏曲意境的研究课题外,还涉及舞蹈、影视、摄影、工艺、园林和盆景等领域。诸如,叶林的《舞蹈意境初探》,郭踪的《电影的意境美》,吴正纲的《摄影艺术的意境》,桑任新的《瓷雕的意境·风格·题材》,金学智的《园林审美意境的整体生成》和潘传瑞的《盆景的意境与自然美特征》,等等。这是现代“意境”研究充分发展的表现。
(5)术语新用。还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就是“意境”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一些术语,在近年来的“意境”批评和研究中重新使用,诸如“境”“境界”“意境”“物境”“情境”“境象”“意象”“情景”“心境”“幻境”“奇境”“象外”“诗境”“文境”“画境”等。王昌龄的“三境”说,在古代只有“意境”影响大,其他“二境”连古人都不大提及。近年来,人们对于王氏的“三境”说重新观照和研究。如范宁认为:“境界本有三种:物境,情境,意境。意境只是境界的一种而已。”还有王洪的《意境:物境,情境》,陈良运的《论“意境”的另一种——情境》,也表现出了相类似的思想倾向。彭会资先生主编的《中国文论大辞典》(1990),对历史上的“意境”研究和术语资料,进行了全面而系统的整理。其中“构象”说收43个词条,有6个术语:“情景”说收65个词条,有10个术语;“境界”说收47个词条,有24个术语。就是说,共有40个“意境”术语被现代学者作了重新阐释。
三、现代“意境”研究的学科建构
学科建构,是现代“意境”研究的最终目标。30年代,舒舍予先生将“意境”范畴引入《文学概论讲义》之中。40年代,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专列一章谈“诗的境界”问题。这些是最早将“意境”研究引向学科建构所作的努力。进入80年代以来,一方面“意境”研究以突飞猛进之势发展,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一方面“意境”研究成果及时地建构在各类文艺学和美学著作中,最终形成了“意境”学科。总体来看,有以下几种情形:(1)“意境”被建构在当代文艺理论的体系中,如黄世瑜的《文学理论新编》和童庆炳的《文学理论教程》等;(2)“意境”被建构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体系中,如陈良运的《中国诗学体系论》和祁志祥的《中国古代文学原理》等;(3)“意境”被建构在当代美学理论的体系中,如丁枫、张锡坤的《美学导论》和杨辛、甘霖的《美学原理》等;(4)“意境”被建构在中国古代美学理论的体系中,如叶朗的《中国美学史大纲》和郁沅的《中国古典美学初编》等;(5)“意境”被建构在部门美学理论的体系中,如肖驰的《中国诗歌美学》、金学智的《中国园林美学》和胡经之的《文艺美学》等。
在现代“意境”研究中,最大的收获,则是“意境”学科自身的建构。近百年来,经过前80年的研究积累,到后20年则使研究工作上了一个新台阶。即由个别的、一般的研究进入到全面的、系统的研究阶段。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是有关“意境”的资料搜集和文献整理。这是“意境”研究和学科建构的基础。胡经之先生主编的《中国古典美学丛编》(1988)、贾文昭先生主编的《中国古代文论类编》(1988)和《中国近代文论类编》(1991)中,都收集了历代大量的“意境”资料。到陈谦豫等先生编的《意境·典型·比兴编》(1994)一书出来,则更凸现了“意境”资料专辑的性质。从浩如烟海的古籍文献中,选择“意境”资料,并编辑成书,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工程。这些先生发扬“予任其劳而使人受其逸,予居其难而使人乐其易”(清人王鸣盛《十七史商榷·自序》语)的学术精神,所做的工作为广大“意境”研究者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其次,关于“意境”研究论文的选编。80年代中期,学界出版了两本“意境”研究论文集,一本是蓝华增先生的《说意境》(1984)。这是他多年来研究“意境”的成果汇编,也是现代“意境”研究的第一本论集。正是由于这本书,使他成为70年代末80年代初最有影响的“意境”研究者。另一本是南开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编辑的《“意境”纵横探》(1986),共收入14位作者的15篇论文,另附录一篇“建国以来意境研究重要论文目录”。这个论文集几乎涉及“意境”研究的主要领域,基本上代表了80年代初期的研究水平。这两本论文集对80年代后期的“意境”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再次,“意境”研究专著的出版。到目前为止,已先后出版了6部“意境”研究专著,分别是刘九洲先生的《艺术意境概论》(1987)、林衡勋先生的《中国艺术意境论》(1993)、蒲震元先生的《中国艺术意境论》(1995)、夏昭炎先生的《意境——中国古代文艺美学范畴研究》(1995)、蓝华增先生的《意境论》(1996)和薛富兴先生的《东方神韵——意境论》(2000)。刘著是现代“意境”研究的第一部专著,开辟山林,功不可没。此书前9章所涉及的问题,都是学界谈论较多的。著者将其疏理、建构成一部专著的框架,当然也融入了自己的思考和见解。该书的创见在于后4章,即分别论述了“意境”与“虚静”“移情”“通感”“灵感”等问题,在“意境”的心理学分析方面有所建树。林著重在历史研究,其第二编的5章内容,实际上是一部“意境”史专著。同时,作者从中国语言文字角度研究“意境”,精见间出,富有新意。蒲著对“意境”的研究有两大贡献:一是结合艺术实践与审美,对“意境”的历史形态作了独到的分析。更为值得注意的是,他提出了“原始形态的意境”一说,将“意境”研究的触角延伸到了原始艺术领域,论述了原始彩陶、岩画上所表现的“原始意境”,并十分敏锐地指出了“人与生物混形”和“人与自然接合”的现象。这种看法不仅是敏锐的,而且在现代“意境”研究中是第一次。二是对“意境”深层结构中“气之审美层次”和“道之认同境层”的内涵、特征,进行了深入的论述。这是该书最为精彩的部分。夏著虽没有超出人们的研究范围,却做到了材料丰富,见从己出,也是一部内容实在的好书。蓝著有理论研究,有“意境”史研究,有专著研究等,广涉“意境”研究的各个领域,是作者多年来从事“意境”研究的成果。在该书中,他对艾青和朱光潜“两种意境”观的比较,以及用“意境”理论分析当代藏族诗人饶阶巴桑的诗歌作品,都令人耳目一新,对于“意境”的现代转换具有示范性的学术价值。薛著的作者较为年轻。该书是在他的博士论文的基础上,经名师指导写成的。虽然所论及的都是现代“意境”研究中的基本话题,但却作了新的探索。其中最为明显的特点有两个方面:一是从宏观的视角,把“意境”范畴置于中国古典哲学、美学和文艺学的网络结构中,予以层层分析,故有较强的思辨色彩,也时有精当的论说片断;二是结合诗歌、书法、绘画和小说的“中国古典艺术史”,研究作为“古典主义的艺术审美理想”的“意境”的生成和实现史。这是一部富有思想的书。
总之,以上六位学者对于“意境”学科的建构都做出了各自不同的贡献。这些论著的出版表明,“意境”研究作为一个专门之学,已经基本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