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刘勰为“意境”理论奠基
在中国美学的发展史上,任何一个美学范畴的出现,都有其久远的历史渊源和深厚的文化基础。“意境”范畴的出现就是这样。它的历史渊源和文化基础便比较集中地表现在《文心雕龙》之中。阮国华先生说:“刘勰虽然未能正面揭橥意境论,但他却是唐以前从理论上为“意境论的出现作贡献最大的一个”。这个评价是中肯的。那么,刘勰所作的最大贡献是什么呢?我认为,刘勰的最大贡献是为“意境”范畴的出现起了“理论奠基”的重要作用。具体说来,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
1.对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在文艺创作中的作用,进行了专门而系统的理论研究
魏晋南北朝之后,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也由史前宗教性的图腾审美和上古伦理性的“比德审美”而进入到了中古艺术性的“畅神审美”阶段。这是一个纯粹的自然审美阶段。社会的动乱,人生的无常,儒家思想统治的消解,佛道思想的盛行,致使广大士人隐身遁世,走向了大自然。他们淡化了功利性的打算,敞开自己纯真的心灵之门,去观照和体验大自然的美。于是,人与自然之间建构了一种澄澈晶莹的纯审美关系。顾长康言谈山川之美,宗炳卧游山水,王羲之等人兰亭雅集,可见一斑。这种现象反映在文艺领域,便产生了一种新的文艺现象,除了形成山水诗和山水画之外,自然景物也大量地涌现在文艺表现领域。这一点从萧统《文选》中可以得到例证。该书60卷,共收作家130人,其中魏晋六朝作家92人,占全书70.8%;共收入作品513篇,其中魏晋六朝作品414篇,占全书80.7%。因此,这个选本厚今薄古,是当时文学创作界的一个缩影。在“赋”类作品中,有游览、江海、物色、鸟兽小类,如孙绰《游天台山赋》、木华《海赋》、郭璞《江赋》、潘岳《秋兴赋》、谢惠连《雪赋》、谢庄《月赋》、祢衡《鹦鹉赋》、颜延年《赭白马赋》和鲍照《舞鹤赋》等。在以上4类所收14篇赋中,除宋玉《风赋》和贾谊《鸟赋》外,皆为当时人所作。萧统《文选序》评曰:“至于今之作者,异乎古昔,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若其纪一事,咏一物,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推而广之,不可胜载矣。”咏物抒情小赋的出现,是一种新的文学现象。这种状物抒情的创作方法作为一种时尚,弥漫于当时的文学界。这一点刘勰也谈到过。他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文心雕龙·物色》)
这种新的文学创作现象,在当时的文学理论中也有所反映。当时的大多数文学理论家都认识到了自然景物与文学创作的关系。诸如陆机《文赋》云: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
钟嵘《诗品序》云: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
萧统《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云:
或日因春阳,其物韶丽,树花发,莺鸣和,春泉生,暄风至,陶嘉月而嬉游,籍芳草而眺瞩。……或夏条可结,倦于邑而属词;冬云千里,睹纷霏而兴咏。
萧纲《答张缵谢示集书》云:
至如春庭落景,转蕙承风,秋雨且晴,檐梧初下,浮云生野,明月入楼。……是以沉吟短翰,补缀庸音,寓目写心,因事而作。
由此可见,在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中,来探寻文艺创作的发生规律,在当时已成为学人的共识。刘勰是他们的杰出代表。他在《文心雕龙》的不少篇章中皆有论述,其中《物色》篇还进行了专题研究。总括来说,自然景物与文学的关系有如下两个方面:
(1)自然景物是文学发生的原始本源。刘勰认为,“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原道》),这是宇宙的文章。“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这是万物的文章。“天文斯观,民胥以效”,文学也就产生了。这就是文学“与天地并生”(《文心雕龙·原道》)的道理。关于这一点,恩师寇效信先生曾从美学角度予以说明。他说:“天地之‘文’,这是带有一定神秘色彩的自然美;万物之‘文’,这是自然美;人‘文’,这是人类效法天地万物之‘文’而创造的艺术美。”因此,自然景物既是文学艺术的本源,也是“意境”的本源。
(2)大自然是文学“意境”创造时取象的现实土壤。“意境”中的“境”(或“景”)来源于现实的“物”。“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文心雕龙·物色》)外在之“物”内化为心中之“物”,心中之“物”(即“意象”)再外化为文中之“物”。这种文中之“物”就是情化和辞化之“物”,如图所示:
可见情化和辞化之物,也即是美化之物,这就是文学的“意境”。所以,大自然是文学“意境”创造时取象的现实土壤。因此,刘勰说:“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江山如何助佐屈原写下不朽诗作,刘勰未及细论,史籍亦载之不详。《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顷襄王怒而迁之。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诗人在长期的流放生活中,觉得自己的忠君爱国之心,上不为楚王所察,下不为渔父所解,“举世皆浊我独清,群人皆醉我独醒”,孤独之极,痛苦之至,于是只有登山涉水,向大自然敞开心扉,同芳草移情,与善鸟谈心。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见。诸如: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骚》)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涉江》)
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抽思》)
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迅高而难当。(《思美人》)
在屈原的作品中,很少看到知心之人。所以,他痛心的是“人之心不与吾心同”(《抽思》)。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上古的行吟诗人与大自然的交往,我们所听到的是一位伟大孤独者的灵魂与大自然的对话。这大概就是刘勰所谓的“江山之助”吧!明人江瑗在《楚辞集解自序》中说:“盖楚山川奇,草木奇,故原人奇、志奇又文奇。”此言深得彦和之意。
但是,我们也应看到,在屈原的作品中,自然景物还只是一些冷静的旁观者,并没有成为诗人的知己与其融为一体。因此,所谓“对话”,还是一种人为的“比德”手法。诗人孤独的心情并未能缓解,所谓“道思作颂”,不过是一位伟大的孤独者的自白罢了。这主要是他“身在江海之上,心存楚阙之下”所致。所以,在他的笔下,“物”只是“心”的被动载体,还没有交融成为文学的“意境”。这种情形到刘勰时有了根本的改变。“江山之助”与“意境”创造的关系作为一个美学命题,自刘氏提出以来,对后世影响很大。陆游《偶读旧稿有感》云:“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翁方纲《诗境篇题放翁书石本后》云:“江山信为诗境开,我酹江山酒一杯。吁嗟放翁一代才,江山气尚泄不尽,吁嗟诗境曷有穷止哉!”这里的诗境,就是“意境”。“意境”与自然(如江山)的渊源关系到此便被明确地揭示出来了。
总之,从“意境”本源和“意境”创造的取象范围两方面来看,自然景物对于“意境”的创构都具有本质性的重要意义。离开了自然景物,不仅没有“意境”,也没有文学。
2.从心理学角度,论述了心与物的关系,提出了“心物交融”的思想,为“情景交融”的“意境”论奠定了理论基础
刘勰继承了《乐记》“物感”说和庄子、管子的心理学思想,对于心物关系进行了深刻的论述。主要有以下几个论点:
(1)感物:到大自然中去寻找意象和激发情感。《文心雕龙·物色》篇云:“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明诗》篇也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这里的“感物”,就是《乐记》所说的“人心之感于物也”。这里的“感”,是指人的感觉,即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和心觉等。这里的“物”,王元化先生说:“可解释作客体,指自然对象而言。”这里有一个问题被人们忽视了,这就是主体带着“情”去感物,还是不带“情”去感物?在刘勰之前,有两种看法:一种以《乐记》为代表,认为主体是带着“情”去感物的。从本源上看,“情”也是感物的结果。但是,人类一旦获得了“情”,这情便获得了主体性,成为“人心”的客观存在。当人带着创作的目的去感物时,人心并非是一个空白的结构,而是充满了情感和欲望的。所谓“零度的作者”是不存在的。由于人的心情不同,感物的结果,就会产生不同的音乐。《乐记》云:
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
这样的“感物”,就是“人化物”。“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这是一个主体移情的心理过程。如果这“情”是恶的,那么“穷人欲”必然会遮蔽主体对“物”的正确认识,造成“灭天理”的恶果。“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于是用“礼乐行政”来“同民心”,以达到“出治道”的政治目的。可见在中国美学中,“人化”概念的提出是很早的。“人化物”其中也蕴含着“自然的人化”意思。这种思想在《文心雕龙》中有所反映,即是“人禀七情,应物斯感”,还有《诠赋》篇的“物以情观”。
另一种以《管子》为代表。认为,“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管子·心术》)。在感物之前,主体之心充溢着情欲。所以,“夫心有欲者,物过而目不见,声至而耳不闻也”。他将心比作宫室,将耳目喻为门户。内心充满了情欲,就堵塞了通往内外的门户,也就无法感物了。所以,《管子》主张“洁其宫,开其门”。只有“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留处”。因此,只有虚静,才能感物。所谓虚静,就是“无藏也”。这是一种“无求”“无虑”的虚静心态。以这种心态去感物,则如“影之象形,响之应声也,故物至则应”。由此可见,这是一种主张主体不带“情”感物的观点。它在《文心雕龙》中也有所反映,如《神思》篇云:“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这两种观点皆有可取之处,即不带情感物,能体悟物之精妙;而带情感物,又能畅显主体之胸怀。所以,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这两种观点兼收并取,熔铸成一家之言。这种观点影响到后世,便有邵雍和王国维的“以物观物”和“以我观物”的观点。总之,刘勰主张淡泊名利,虚静感物,或“触物圆览”(《比兴》),从中取象;或“睹物兴情”(《诠赋》),由此摄情。有了“情”与“象”,便可进一步创构艺术意境了。当然,诗人感物与常人感物是不同的。宗白华先生在《新诗略谈》中说,诗人感物是六官齐敞,全方位的投入,“感觉自然的呼吸,窥测自然的神秘,听自然的音调,观自然的图画”。因为,“象”的根本在自然界,诗人应“在自然中活动”;“情”的源泉在社会里,诗人也要“在社会中活动”;最终在“人性与自然”的关系中,营造艺术意境。
(2)神游:审美意象的内部创构。“意境”创构的原料是“情”与“象”(或景),这在某种程度上就决定了“意境”创构的灵感和思维方式有不同的特点。刘勰是在心与物、情与景和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来论述这一问题的。首先,他认为,“意境”创构的灵感要在人与自然的交往中去揽取。《物色》篇赞曰:“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创作主体在对自然景物的观察(目既往还)、体验(心亦吐纳)和移情(情往似赠)的过程中,获取了写作的灵感(兴来如答)。而且,创作主体向自然景物中投入多少情感,也就会收获多少灵感。所以,自然景物对于创作灵感的获取是极为重要的。其次,他认为,“意境”创构的思维方式是“神与物游”。《神思》篇云:“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这种思维的特点是主体的精神与物象交相映显、同步活动。和其他思维方式相同的是,要有主体理性(志气)的调控和语言概念(辞令)的参与;其不同之处便是“神与物游”。这个说法本源于庄子。《庄子·人间世》云:“乘物以游心。”物是心的载体,心游即物游,物游即心游,两者同趋共进,方向是一致的。但在刘勰这里却有了微妙的变化:“物沿耳目”,是物向神的方向运动;“情往似赠”,是神朝物的方向运动;“才(包括神在内)与风云而并驱”,是神与物同步运动。因此,所谓的“神与物游”,至少是神、物两个方向三种方式的运动。两个方向,除了上文谈到者外,《诠赋》篇也谈到了这个问题,即:“情以物兴”,物→神运动,客体走向主体,入也;“物以情观”,神→物运动,主体走向客体,出也。所以,“神与物游”是主客体的双边活动。关于这一点,刘永济先生曾作过十分精彩的论述。“神与物游”的思维过程,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一是“感物”阶段。有两种情形,即“或物来动情,或情往感物”;二是“神游”阶段,有两个方向三种方式的活动,即物→神、神→物、神物,最后“即物即情,融合无间”,完成审美意象的内部创构;三是“比兴”阶段,审美意象的艺术表达。
(3)比兴:审美意象的艺术表达。要将神游阶段内部创构的审美意象外化出来,最终完成艺术意境的创造。这就是刘勰所说的“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在这个阶段,仍然要处理好“情”与“物”的关系,如《明诗》篇云:“婉转附物,怊怅切情”;“感物吟志”。《情采》篇云:“综述性灵,敷写器象。”有三点值得指出来:其一,情与物、意与象之间是通过“比兴”的手法沟通、交融和结合的。《比兴》篇云:“比者,附也,附理;兴者,起也,起情。”这是说,创作主体带情感物(物以情观),是先有情在心,于是以情为模子去寻找合情之物,再将情(或理)“附”在其上,这种方法叫作“比”;创作主体不带情感物(情以物兴),是心中无情(即虚静),于是如落石激浪,物就会在心中兴“起”情感,这种方法叫作“兴”。李仲蒙说:“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见胡寅《致李叔易书》)这话是刘勰观点的最好注脚,他将刘勰没有说出的道理说出来了。《比兴》篇还说:“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情与物、意与象甚至物与物之间有时南越北胡,差之千里;但用了“比兴”手法之后,便如肝胆一般相合无间。比兴若熔炉,将“情”与“物”、“意”与“象”和“物”与“物”融合一体,构成“意境”。
其二,涉及了“意境”的创构。《物色》篇云:“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这就是刘永济先生所说的“敷采设藻”的“意境”创构,也有两种情形,即或“写吾情域所包之物”,或“状吾情识所变之物”。他还对此作了更深入的阐述:
盖神物交融,亦有分别,有物来动情者焉,有情往感物者焉:物来动情者,情随物迁,彼物象之惨舒,即吾心之忧虞也,故曰“随物宛转”;情往感物者,物因情变,以内心之悲乐,为外境之欢戚也,故曰“与心徘徊”。前者文家谓之无我之境,或曰写境;后者文家谓之有我之境,或曰造境。前者我为被动,后者我为主动。被动者,一心澄然,因物而动,故但写物之妙境,而吾心闲静之趣,亦在其中,虽曰无我,实亦有我;主动者,万物自如,缘情而异,故虽抒人之幽情,而外物声采之美,亦由以见,虽曰造境,实同写境。是以纯境固不足以谓文,纯情亦不足以称美,善为文者,必在情境交融,物我双会之际矣。虽然,行文之时,变亦至夥,或触境以生情,或缘情而布境,或写物即以言情,或物我分写而彼此辉映,初无定法,要在研讽之时,体会出之耳。
这段话道尽“意境”创构之复杂,之微妙,乃为不刊之论。
其三,文学意境及其形态。那么,什么是文学意境呢?如按照后世人的理解,“意境”就是“情景交融”的文学形象。如果把《文心雕龙》中的“物”看作“景”,那么,这种思想则俯拾即是。诸如“婉转附物,怊怅切情”,这是说“情附物”(情→物),“物切情”(物→情),你来我往,交融双会。正如刘永济先生所分析的那样,这还只是“情物交融”的两种形态,即主动交融和被动交融。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更为理想的交融方式,这就是“即情即物”的同步交融。《文心雕龙·神思》篇赞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同步交融,产生“意象”,就是如此。因为,在心物之间、神象之域,“貌求”与“理应”是同步进行的。这里,刘勰已明确地提出了“心物交融”的思想,为后来“情景交融”思想的产生,抛了一块引玉之砖。
值得特别指出的是,刘勰还有一些更为闪光的思想矿藏有待发掘。有两点:一是刘勰所谓的“情物交融”有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在“物”的内部,“物情”与“物貌”交融,“形似”与“神似”统一。这是刘勰针对六朝作家片面追求“形似”的误区,而提出来的“物境”创构的美学思想。刘勰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文心雕龙·物色》),跌入了“极貌以写物”(《文心雕龙·明诗》)的误区。他认为,正确的写物是“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在《文心雕龙》中,“情”有两义,一为物之情态,一为人之情感。这里指物之情态,类若神似,与上文之“形似”相对言。就是说,应该用艺术概括(以少总多)的方法去写物境,使其形神兼备,“情貌无遗”。例如:“皎日嘒星,一言穷理。”《诗经·召南·小星》状写“小星”时,有“嘒彼小星,三五在东”的诗句。朱熹注云:“嘒,微貌;三五,言其稀。”虽一字形容,小星之情貌毕现,在读者脑屏上立显出一幅“月明星稀”的物境图画来了。第二个层次,才是人与自然的“情物交融”,即人之情感与物之情貌的审美统一,形成“意境”。这层道理,上文言之已明,不再述论。这两个层次在多数情况下是交融不分的,即物境与情境达到审美统一,最后形成“意境”。如小星之物境,朱熹说:“兴也。”李泽厚先生认为,“‘兴’是创造‘情景交融’的意境的方式”。至于小星兴指何人,历来看法不一:或妇人,或妓女,或小官吏,或文王及臣僚等等。总之,人之情感与小星情貌(第一层次:“物境”)通过“兴”的方式,构成“意境”。
二是对文学意境的全面揭示。“情景交融”只是“意境”的一般美学特征。它呈现在不同的艺术门类中,便具有各自不同的审美形态,画境不同于乐境,诗境又别于书境。文学意境实际上就是语言意境。作家内心的“意象”(《文心雕龙·神思》),通过“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文心雕龙·体性》)的心灵走廊,再用语言文字把它书写到纸面上来,就成了语言意境。但是,这种语言并非一般的日常语言,而是“情采”纷呈的文学语言。所谓“情”,指“情”“志”“理”“意”,是作家的思想感情,属于“意”的范畴,是文学的内容要素;所谓“采”,指对偶、声律、辞藻、物象,是作家思想感情的载体,属于“境”的范畴,是文学的形式要素。具体地说,“综述性灵”,是“情”,是“质”;“敷写器象”,是“采”,是“文”。在“情”与“采”两者之间,“情”为主,“采”为宾,“采”要为“情”服务。这就是刘勰“为情而造文”(《文心雕龙·情采》)的美学思想。否则,“繁采寡情,味之必厌”,就不会有好的审美效果。因此,在刘勰看来,最理想的文学意境应该是意象交融、情采兼顾、文质彬彬,“视之则锦绘,听之则丝簧,味之则甘腴,佩之则芬芳”(《文心雕龙·总术》),其文采如画,音节似乐,精义内隐如美味,风格外显似芬芳,使读者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心觉获得全方位的美感满足。所以,文学意境并不是一个“情景交融”的二元结构,而是内容丰富的多元结构。关于这一点,宗白华先生就曾有过十分精到的论述。他说:
艺术意境之表现于作品,就是要透过秩序的网幕,使鸿蒙之理闪闪发光。这秩序的网幕,是由各个艺术家的意匠,组织线、点、光、色、形体、声音或文字,成为有机谐和的艺术形式,以表出意境。
这“秩序的网幕”,就是艺术形式的网幕。艺术表达之前的意境,即作家、艺术家心中的“意境”,还是一个飘忽不定、无法捉摸的东西。它还只是属于艺术家私人所有的“意境”。一旦将它从“秩序的网幕”上显现出来,它才成为稳定的可以捉摸的东西。这才是属于古今中外人人所有的真正的艺术意境。各门艺术都有它各自的艺术形式,也就有各自的“秩序的网幕”。同一个人,可以在平面、凹面和凸面等不同的镜子里,显现其千形百态的形象。同样,艺术家心中的同一个“意境”,也可以在绘画、音乐、舞蹈、戏曲等不同艺术门类的“秩序的网幕”上,显现出画境、乐境、舞境和曲境等不同的“意境”审美形态。那么,在刘勰看来,文学的意境,就是作家心中的“意境”(即“意象”),在由对偶、声律、辞藻、物象等构成的“秩序的网幕”上,显现出来的具有视觉美(如画)、听觉美(如乐)、味觉美(如美味)、嗅觉美(如芳香)等综合美感效果的审美意境。这个观点是很有价值的。
最后,简单地谈谈刘勰关于“意境”形态的思想萌芽。从上文所引中看到,刘永济先生在刘勰思想的“蚕茧”里,抽绎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写境”与“造境”的美丽的丝(思)线来。这说明在刘勰的“意境”美学思想里,已经产生了“意境”形态的一些思想萌芽。
(4)尚隐:对于文学“虚境”的追求。早在魏初,荀粲就提出了“象外”概念。他说:“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三国志·魏志·荀彧传》注经何劭《荀粲传》)后来,僧卫、宗炳和谢赫等人也使用了“象外”的概念,使“意境”内涵由“实境”延展到了“虚境”的区域。但是,“象外”之言、象、意是如何产生的?大多语焉不详。刘勰认为,“象外”之“虚境”是通过“隐”的方式创构的。《文心雕龙》对“隐”作了较为全面而系统的论述,由此表现出了“尚隐”的美学思想。
其一,“隐”的思想根源于“玄宗”。《文心雕龙·体性》篇云:“远奥者,馥采典文,经理玄宗者也。”“玄宗”,指释家。刘永济《校释》云:“‘馥’当作‘复’,‘典’当作‘曲’,皆字形之误。”又云:“复者,隐复也;曲者,深曲也。……舍人每以复、隐、曲、奥等词连用。”所以,“远奥”就是“隐”,本源于释家。
其二,“隐”的表现领域和代表作家。“隐”虽本源于释家,但却表现在圣人的经典中。《易经》“精义以曲隐”, 《春秋》“微辞以婉晦”,这些都是“隐义以藏用”的经典之作(《文心雕龙·征圣》)。又说:“《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文心雕龙·宗经》)所以,刘勰得出结论说“经典沉深”,“经籍深富”(《文心雕龙·事类》)。在文学方面,代表性的作家有扬雄和陆机二人。《文心雕龙·体性》篇云:“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文心雕龙·才略》篇也云:“子云属意,辞义最深。”
其三,“隐”的方法。有三种:一是“以少总多”的艺术概括法;二是“兴”法,即“寄托”法。“兴”即“隐”,其方法是“依微以拟议”,或“环譬以托讽”的寄托。“观夫兴之托喻,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文心雕龙·比兴》)三是“复意”法。《文心雕龙·隐秀》篇云:“隐以复意为工。”周振甫先生注云:“复意,犹两重意思,一是字面的意思,一是言外之意。”后来,皎然由“二重意”发展为“三重意”“四重意”。
其四,“隐”的概念内涵与本质。《文心雕龙·隐秀》篇云:“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在张戒《岁寒堂诗话》里还保留着《隐秀》佚文中的两句话,其中一句说:“情在词外曰隐。”由此可见,隐含在“文”“词”之外的思想感情,便是“隐”。“隐”的本质特点就是追求“文外”之意,即“隐之为体,义生文外”。这是文学创作和欣赏规律所决定的。从创作看,“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文心雕龙·神思》)。这是由语言的局限性所造成的,“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因而“隐”是一个藏拙的好办法,与其表达不尽,不若隐而少言。从欣赏看,一览无余是不好的,只有“余味曲包”才美。所以,“隐”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其五,“虚境”的创构。刘氏所谓的“物色尽而情有余”(《文心雕龙·物色》),就是指“虚境”而言。“情有余”,余在何处?余在“隐”处!那么,如何隐?大致说来,有两种“隐”法,一是“内隐”,即隐于字里缝间,求其“深”;二是“外隐”,即隐于文词之外,求其“远”。深则“辞约而旨丰”,远则“事近而喻远”(《文心雕龙·宗经》)。只有这样,才能创构出“深文隐蔚,余味曲包”的虚境来。一个完美的文学意境,是由实境的“情景交融”与虚境的“象外之情、景”合构而成的。如图所示:
虚境的审美效果是“余味”。这又道出了“味”与“意境”的审美关系。光有“实境”是死境,有了“虚境”才是活境,才是灵境,也就有了“余味”,有了无穷的艺术生命力。只有如此,“文章岁久而弥光”(《文心雕龙·指瑕》),因为“往者虽旧,余味日新”(《文心雕龙·宗经》)。所以,优秀的文学意境,诸如唐诗之境与宋词之境等,是永垂不朽的!正如曹丕所说,文学的创作也就成为“不朽之盛事”了。
其六,创构“虚境”的艺术原则。《文心雕龙·隐秀》云:“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他认为,“奥”与“隐”不是一回事儿。“奥”即是“晦塞”。文义暗涩为“晦”,读者难懂为“塞”。有的人故作高深,使文晦塞难懂;有的人卖弄学识,以难字怪词吓人,都不是“隐”。真正的“隐”是“自然会妙”,或若“秘响旁通,伏采潜发”;或如“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使文外之“余味”,自然而然地“曲包”在文词意象之内,从而构成“虚境”。这是创构“虚境”的一条艺术原则。
3.“意境”术语的创构与运用
在《文心雕龙》中,运用了“象”“意象”和“境”等“意境”术语。先说“象”。《文心雕龙》共用“象”21次,分布在13篇之中。其中有“物象”义,如《原道》篇云:“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神思》篇云:“神用象通,情变所孕。”这里“神用象通”与“神与物游”同义。也有“形象”义,如《情采》篇云:“综述性灵,敷写器象。”形而下者谓之器,器即形,器象即形象,《比兴》篇云:“凡斯切象,皆‘比’义也。”次说“意象”。虽只一见,意义却非同寻常。在刘勰以前,“意”与“象”基本上是分开用的,而且多局限于“易学”之中。只有东汉王充的《论衡·乱龙》篇合用“意象”一例,从“立意于象”看,虽略窥“意象”奥秘,但“意”与“象”两个术语,还是分开用的,并未真正合成一个术语。所以,目前学界有人对此篇有误解,以为是王充首先提出了“意象”概念。我不同意这种看法,认为是刘勰第一次将两字合铸成一词,创构了“意象”这个术语,而且第一次运用在文艺理论中。它是“心物交融”的产物,对后来的中国诗学和美学,特别是“意境”美学具有革命性的意义。后说“境”。阮国华先生说:“除《隐秀》补文外,《文心雕龙》全文无一‘境’字。”这话是不准确的。事实上,除《隐秀》补文中用了一例“境”字(即“境玄思淡”)外,还用了两例“境”字。一例是,《诠赋》篇云:“与诗画境”;另一例是,《论说》篇云:“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前者是“境”的本义,后者是“佛境界”义,但都不像补文中的“境”那样具有范畴意义。总之,对于“意境”美学来说,刘勰的贡献是铸造并在文论中使用了“意象”术语;还先后在《原道》篇与《书记》篇中运用了“取象”一词,虽不是针对文学而说,但毕竟用在了文论著作之中。这些对于后来的文论家在“意境”美学的术语使用上,都有一定的影响。
综上所述,刘勰的“意境”美学思想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从文化渊源上,论述了自然景物对于文学起源和“意境”取象的重要意义,初步解决了文学意境萌生的文化根源问题;二是从文艺心理学角度,对感物取象、意境内构、艺术表达和虚境追求等文学意境的艺术创造问题,进行了全面而系统的论述;三是“意境”术语的创构和运用,虽然其始也简,但却垂泽久远。刘勰的“意境”美学思想丰富精彩,是对他以前的“意境”观念的理论总结,又为后世的“意境”范畴形成奠定了一个全面而坚实的理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