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内蒙古纪行(4)
我知道,从1902年清政府实行移民戍边和移垦设治新政,集中放垦,并设“垦务总局”大肆开垦草原、牧场,搜刮租地卖地钱以来,汉民闯关东走西口,垦区大面积延伸,内蒙地区迁入了数百万人。只哲里木盟一地便流入汉民近230万人。由于人口暴增,粮食需求亦相应大增,牧场土层腐植质有限,肥力只能维持两三年,所以草场大多开发三年便撂荒。耕地面积不断扩大,单位产量低又得更多地开发新地,更多地撂荒,更多地砍伐林木,形成恶性循环。蒙古牧民失去了草场和牲畜,纷纷逃往沙漠和荒山中的不毛之地。由于牧地狭小了,生活贫困,导致人口锐减,加上汉人的不断迁入,到1912年,蒙古族人口只剩下了88万人,最终使蒙古族人在内蒙古成了少数民族。到1930年代,内蒙古地区开垦的农田达400万公顷,汉族人口达400万人。
由于被断了活路,反抗便是必然的,如蒙古族英雄嘎达梅林(歌颂他的歌曲在文革前很流行)等,为了人民的土地揭竿而起,目的就是抗垦。
由于农民们开垦山林荒地发展农业,加上过度的放牧,尤其是近几十年来,这种现象愈演愈烈,导致山泉枯竭、草原退化,阴山终于成了现在这般模样。人们要发展,要居住,开荒砍伐的速度就如急驶的火车般难以停下,最终使内蒙古成了风沙的发源地。我很明白,别说那点可怜的GDP了,你就是花十倍百倍的钱,也不可能让阴山回到几十年前的模样了。
忽想起改革开放初,官方媒体信誓旦旦声称“我们绝不会走资本主义国家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可言和行毕竟是两回事,几十年后,空气污染、水(包括地下水)污染、土地重金属、农药污染……总之,污染无处不在。就连首都的雾霾都令人触目惊心,街道两面楼房都看不清,居民连窗户也不敢开。将来只怕是连飞机都降不下来了。想到此处,也只有看着光秃秃的阴山苦笑一声。
车在奔驰,曾宪东指着高速公路的右侧说,看,这一带就是敕勒川。
我仔细看去,远远近近都是庄稼,果林,100多公里路再没见一块草原,也没看见阴山上的树。
蒙古人早先是逐草而居的,住过的地方便不会再回来,为草场的恢复创造了有利条件。他们的建筑是最环保的,不用砖瓦,不用泥土,更不用金属,只用少量木材,对资源的消耗最少,迁移后既不会留下一大堆废墟,也不会留下痕迹,过不了几天那里仍旧是完好如初的草场。游牧,就是为了减轻草原人为压力的绝好做法,以便确保牧草和水源的生生不息永不枯竭。蒙古族人爱草胜于农民爱庄稼,他们对草有着独特的感情和爱怜之心;相比之下,农民却视草原为荒地,为害,必欲除之。农耕是要开发大片草原的,粗放的农耕方法对草原的破坏令人触目惊心。一大块地一般都是种两三年后便撂荒了,大片撂荒土地便成了沙尘暴的起源,也是沙化的起源。豪迈的人类总是想开发大自然战胜大自然,却总想不起来遭到了大自然多少次无情的报复。光秃秃的阴山再难以回到几十年前的模样,更别说回到“草木茂盛,多禽兽”的光景了。说句不怎么好听的话,但却是真理;我们都喜欢歌颂高山、大川、森林、草原,《歌唱祖国》的第一段就是歌唱山河,那是我们的母亲,可你也得想想,哪有儿女开发自己的母亲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可得向所有的少数民族学习。西藏在17世纪便颁布了禁止开发的《山川令》、新疆人一般只开发河流的下游,内蒙则更早,在成吉思汗时就有令:“不得损坏土壤,严禁破坏草场;不得将奶食及其他食物洒于地上,违者处斩;”还有很多保护生态及水源的条令,如不得下河洗浴,禁止向河中便溺,不得随意砍树等,他们狩猎的场面极大,但事后会将猎物的一部分按雌雄双双放走,怀胎的雌兽也会放走,不会赶尽杀绝。
到了小东哥家,还没坐几分钟,他就打开钢琴弹了起来,并叫我指点。哈哈,我除了会唱几句外,压根儿不懂得弹琴。又把他收藏的各地名家书画拿出,其实我也不懂好坏,虽然我太太也是知名的作家、画家,但我却是个粗人,跑野外和开车出身,对艺术那些东西兴趣不大,碍于他的热情,也只好附庸风雅地看看,胡乱地瞎侃几句了。
除爬山调大全外,他又送给我几套市场上根本买不到的书,如《内蒙古文化大革命通志》《旅蒙商通览》《蒙古秘史》等。这几套大的志书,基本能从中全面了解蒙古从古至今的历史以及走西口闯关东和内蒙商业史。内蒙作家贺志宏,自称是匈奴的后代,他对蒙古历史很熟,并写了几本书,他也送给我一些内蒙的资料和有关蒙古的著作。
弄了一堆书,小东哥只有同我上街买一只拖轮箱。
我拉着满满一箱宝贝离开了呼市。后来他打电话说又给我弄了一套16开的世界非物质遗产的二人台的大全套,印数600套,也是600多万字。后邮寄来一看,嗬!精装一套6本,摞起来有一尺高,我十分感动,说谢谢。他说:“贤弟要啥我都给,除了老婆。”
小东哥在与人交往方面没有丝毫的防备与面具,用我的话说,如果我像个小学生的话,他就是个幼儿。
回江西后,我打电话给他,邀他到三清山一游,他答应并很快带着老婆来了。他的火车早上六点到九江,我四点就从景德镇开车出发去接他。车到站后,见他老两口居然扛着一大箱蒙古王酒,我连忙接过来说,你都快70的人了,还那么远扛箱白酒来,不知道累啊,这叫我也太不好意思了!他玩笑地说,你可是王爷啊,肯定得给你带酒啊!
说他就像个幼儿是有道理的。
他专门印制了一本戒酒证,红封皮,戒酒证打开,一头大脖子粗但不失儒雅的老者,胸前挂着像文革游街的牛鬼蛇神走资派一样的白色大纸牌,牌上赫然写着“如不戒酒,不如猪狗”。扉页书:“凡向曾宪东敬酒者,一律按谋杀珍稀动物论,判处死刑缓期九十年,并处没收全部财产,包括妻妾、二奶、三奶、四奶!曾宪东本人醉酒,处以宫刑!”
他还制作了一本画册,在我的请求下,并寄了一册给我的朋友、也就是总给我写序的黄玉生。小东哥看了黄玉生为我的《天葬》一书写的序,对那老辣的文字深感佩服,曾说,这家伙肯定是一愤世嫉俗六七十岁的老学究,我笑了,说,这你可说错了,写这序时他才40出头,而且是一弱不禁风、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看了曾宪东的画册,黄玉生深有感触,他写道:
(照片上)一男子呈十字躺于砾石之上,两手各被大石压住,脚上覆一巨石板。神情甚是痛苦。
然后,男子被五花大绑缚于大树。后脑勺处是大树早年被斫枝时留下的碗大的疤痕,高寸许,褐色。大树斜出的枝有鹅黄的新叶,于风中摇曳。远处的石山无树,稀稀拉拉的嫩草,益显山的苍凉。而男子却是一脸的坚毅,墨镜遮掩了远望的眼睛。
继而,男子紧握双拳,将被铐的手举过头顶,因牙咬得过紧,下巴成了两条邦硬的肉楞。无语向苍天。天有白云,来往悠悠。
执意要在《胡杨魂》里寻出曾宪东文革时被打断的两根肋骨的痕迹,未果。却于十三、十四两页“京师观涛”中,看到了本文开头的三张照片的情境。下方则以繁体字书写——自由万岁。
我们这一代人,见过和经历过的政治运动太多,也见过太多受迫害的无辜,但历次运动中,受过迫害的人不少,像曾宪东这么幽默地用自己当模特作照片并制作成书表达的不多。
在鄂尔多斯开会,我太太郑云云也参加了,都见过面,只是散会后云云乘飞机回了江西,我随曾宪东去他家拿书和上内蒙古大学喝酒。在景德镇的家中,曾宪东见到墙上挂的云云的大照片,当着他老婆的面说比他老婆漂亮。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他自己的一张小证件照插在了云云照片下方的框里,把我们一帮人笑得够呛,他老婆很不好意思地嘟囔了句“神经病”。
在婺源,朋友宴请,席间酒后,我都忘了他说些啥了,婺源的朋友悄悄地跟我和云云说,这么大个学者,怎么跟小孩一样啊?我笑着说,这很奇怪吗?他属于不戴面具那种,你主要是迎来送往,与官场打交道太多,见了太多戴着面具的人,小东哥这算什么呀,古时竹林七贤比这还“荒唐”呢!他起码不会学驴叫、光着身子到处跑吧。
在三清山,也是朋友宴请我们,那天朋友拿来几瓶五粮液。刚从山上下来,他兴奋地不住口夸三清山的美,还说以后要带儿女们都来三清山。起初他还兴致很高,不停地说,在等菜时聊起了女人,他又说我找的老婆比他的好,又是作家又是艺术家,还比他老婆漂亮。我了解他,这话题一说下去他就会有情绪,何况他太太也在座,她的确脾气好、贤惠,几十年的共同生活,她也知道他的性格,从不会和他真的生气,但肯定会有些难堪。果然,他还真的闹情绪了,无论主客,谁劝他喝酒他都不喝,那可是爱酒的人啊,面对好酒,始终未喝。事后,朋友说,那个内蒙的老头真是个小孩。
就是,他的魏晋风骨,嵇康之拧,阮籍之狂,幼儿之率真,到哪都会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3.呼伦贝尔的胖哥
呼伦贝尔大草原,真的是内蒙最美的草原了。
火一样的7月,江南的天像着了火,光着膀子汗还是不停地流。天上没有一丝云,已经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像众多的、说滥了的百年一遇一样,气象台说这是百年不遇的干旱,鄱阳湖都快见底了。气温天天都在40度上下,那狗日的太阳把人烤得无精打彩的。
东莞的婉婉打来电话,邀我去呼伦贝尔。婉婉是大学老师,每年暑期都天南海北地去撒欢儿,排解一年的郁闷与劳烦。我与她们几个老师就是前几年在新疆认识的,那次,半个多月里我们开着车走遍了帕米尔高原,穿过了塔克拉玛干沙漠(有关那一次的故事我都写在了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拙作《天界地界》一书里)。
正想逃离江西的酷热呢,这丫头的电话来得是时候,于是我们约好在海拉尔见。
正值假期,外出的学生老师特多,又是一年的旅游旺季,车票机票都不好买。婉她们给我订到了哈尔滨到海拉尔的机票以及海拉尔回南昌的机票,从南昌到哈尔滨只能我自己想办法了。一路不怎么顺利,好不容易买了张卧铺票到天津,在车上提出补票继续坐被拒绝,只好下车。吃了点饭后再乘动车到北京,由北京乘动车到哈尔滨。坐原来那趟车到哈尔滨太慢,况且连座位都没有了,行车时间也太长,站着是受不了的,麻烦点转道北京,倒了两次车,总算在哈尔滨赶上了飞机。
7月21日晚10点,出海拉尔机场,婉和波波带着早在广东就联系好的车在出口处等了。次日早乘车时一看,她们一行人可真不少,十几个呢,除一个小伙子外全是女士。十几个人坐了四五辆小车浩浩荡荡向大草原出发了。
租的几辆车领头的就是胖哥。胖哥是蒙族人,身材巨大,那大个的头颅几近篮球般大小,和那帮纤细的广东女士站在一起像是一个巨人带了一帮孩子。我和婉婉波波乘一辆车,开车的是个女孩儿,很年轻,叫王海红,还有个叫海东的,其他几位司机我都忘了名字,但他们给我的印象都很深,是一群很可爱的人。
你没到过呼伦贝尔大草原就不知道草原的宽阔与壮美,在那里,你才能真正领会什么叫“天似穹庐”。站在草原上,天,就似一蓝色的大盖子,直到目力能及处,白云飘在头顶,漂在天际,如梦如幻,一望无际的草原似无边的绿毯。大片的,有的地方干脆就是数个山头的一大片的油菜花点缀其中,随处可见的羊群像地上的云朵,飘在绿色的大地上,怎么看都像是一幅大师笔下的油画。
夏天的呼伦贝尔很凉爽,空气也很清新,与南方的灼热相比,感觉身心俱爽。
胖哥领队,他要带我们去看内蒙最弯的河,海红说,那并不是此行安排的地方,而且去那里没有路,也就是在草原上瞎跑,没去过的人根本找不到路,十分难走。
果然不出她所料,路,全是黑色、湿滑、泥泞的土路,还不时有小山包之间低洼处的积水。由于都不是越野车,每到这样的地方都怕打滑,车都是加速冲过去。冲到水里时前面啥也看不见了,挡风玻璃上全是泥水,不时,还得互相推车,拉车。有一处,水很深,海东的车冲到水边快上岸时熄火了。过水熄火,作为一个老司机,我知道完了,这车和那个司机肯定是要丢到这儿了。
那一路,那一天,总是在上车,下车,推车,拉车。我知道,胖哥是蒙族人,他肯定以大草原为骄傲,就算是没安排,路再难走,他也想让我们分享一下他的骄傲。一些不知名的地方我们并不想去,他也非得开进去,让我们这些南方来的人赞美他的大草原。虽然走得艰难,冲他的这一片好心,我们再怎么样也不能怪他呀。其实我心里也是有点过意不去,一天才几百块钱,烧油,过路钱都是他们的,再把车都弄成这个熊样,真的不好意思。
晚上,我们终于赶到了恩和的俄罗斯村。胖哥和这里的俄罗斯人都很熟,还在路上时就已联系好了住处。那一段时间,呼伦贝尔总下雨,俄罗斯远东水灾就是我们在呼伦贝尔那一段时间发生的。
胖哥说,咱明天去室韦,再从那儿到莫耳道嘎。同行一女孩听了十分好奇,说,咱们去市委干嘛?我和胖哥哈哈大笑,我只好向她解释说,“室韦”可不是中共的市委,“室韦”是古时蒙古的另一个称呼,也是蒙古人的发祥地。